主题：【原创】大师与“名记”（一） -- 梦秋
大师与“名记”
梦秋在京城厮混，自封“名记”，名人却没有见到几个。有一天突然看到《武林外传》里的秀才跑到公司来拍戏，便不免凡心荡漾，冒出索要签名的念头来。幸而当时没有出手，因为之后不久，就有一位超级大师空降到他的头上，别说索要签名，就是每天看都得看烦了。
大师名讳略去不提，但是梦秋见到大师之时，真个是惊为天人。大师骨相清奇，身材不高但当得泰山压顶，形貌平平却自有凛凛威严。最难得的是一头白发有若霜雪横练，犹如皓月当空。当年据说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在竞选期间为了展示自己的老练，不惜将一头黑发染白。大师年纪未届花甲，已似华山论剑一派宗师，端的是让我崇拜得五体投地。
大师之所以是大师，源于当年机缘偶合，在苏联解体之时以美联社记者身份前往莫斯科，拍摄到了戈尔巴乔夫氏颓然宣布帝国消亡的一瞬间。1992年大师和他的摄影团队因此集体荣获普利策新闻奖，大师也就成为普利策新闻奖第一位华人获奖者（该事迹未具体调查，若有与事实不符，请慢拍砖）。1990年代中期，大师解甲归田，回到祖国大陆，连续出版了若干本摄影集，用黑白光影描述中国自1976年以来的变迁（其中还包括著名的8×8）。这些摄影作品集为大师赢得了媒体界的高度声誉。“爱国华人”一顶高帽，千金难买，因而大师乐在其中，不思归美。
说到华人，大师与祖国大陆渊源深厚。国语粤语皆无不能言，兼有美国大学教育背景，英语更是牛到海归梦秋听得一愣一愣的地步。大师集华人与美式精英文化于一身，貌似谦谦君子，言中字字珠玑。脸上常带微笑，心中自有主张。
第一次亲密接触
2009年1月1日，大师成为梦秋的直接领导。彼时梦秋正忙得不可开交。与大师简单打过招呼，便自顾自去采访写稿去了。大师倒也宽容，只让梦秋留意一下3月19日北京一名曰BW的外文书店正在准备一个大型的文化交流活动，有数十位著名国外文化届人士大驾光临。
3月19日？嗯，还有两个半月才到点。
梦秋是个马大哈，对大师的建议不予理会。春节前一周直接飞广州，然后就在广州办公室那儿磨蹭到大年二十九，好呆在南方过年。还有六个小时即可离开办公室，事儿来了。大师很不满意地从北京打来电话找梦秋，责问BW书店的活动准备得如何？
梦秋接到顶头上司的电话，吓得魂飞魄散。立刻组织几位尚未回家的同事，google维基百度一起上，把几十位国外文化届名人的家事八卦翻了个底儿朝天，刷刷刷拼凑出了数千字的情况简介，毫不耽搁地发到大师的信箱。其中推荐数位有高度采访价值的名人呈到北京给大师，以便定夺采访对象。自以为功夫做到家之后，梦秋便信心满满，回家过年，顺便在过完年之后去荷兰采访一周。
回到北京，发现BW书店的活动已经闹大。大师要在北京组织一个seminar，遍邀京城名流与外国嘉宾前来与会，讨论中国的国际形象问题。梦秋原来挑选的外国嘉宾名单被全盘推翻。大师把这活儿包给了梦秋的同事，这妞儿正做得呜呼哀哉呢。
“你说说邀请函该怎么写吧？法国大使馆发给我们的邀请函够正式了吧？我按照法国大使馆格式写的邀请函，大师根本不认可。一会儿说抬头要这么写，一会儿说杂志的Logo不能放在页面上方，要放在下方。写封邀请函要一周时间，还不给通过，平时怎么让我出来采访和写稿？”
梦秋听到抱怨声，微微一笑，心中暗自庆幸自己躲开了这桩好事。焉知自己厄运在前。
正面交锋
梦秋前往大师办公室，战战兢兢汇报荷兰采访行程。大师含笑听毕，缓缓说道：“我们的读者都是中国人，你写的文章当中不可能不写到中国。这样吧，你去采访中国的几个相关环保企业，以中国环保为重点，荷兰的东西做个引子就可以了。”
梦秋傻了眼。去荷兰呆了7天，最后只能写个“引子”？
大师收住笑容，不怒自威，继续缓缓说道：“中国最有名的外资环保企业是威望迪，跟中国几十个城市签订了水处理合同。这个企业的老总，你一定要采访到。”
梦秋：“可是，我去荷兰的采访跟水处理无关……”
大师：“人家是世界五百强之一，世界上最大的环境服务企业，它们不比你在荷兰采访到的那些作坊要强？”
梦秋彻底无语。要是能够采访到奥巴马，就坚决不去采访卡拉布吕尼，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师从一大堆名片当中抽出一张来，递给梦秋道：“去找这个人，她能帮你忙。”
咣当！对方扔下“没空”两字，把梦秋雷倒在电话那一头。
大师的话不能不听。花了三周时间，梦秋啥事没做，光顾着联系各种环保企业，包括由威望迪分化出来的威立雅公司。磨破了嘴皮子，也耗尽了人品，终于在威立雅公司老总停留在北京的短暂时间里逮住了他，并顺利采访到人。这些企业名人，既然做了采访，就一定要发专访稿子。如果将其作为信息源用在一篇普通的报道稿件，没的辱没了他们的名头，下回再找上门去都没个人鸟！梦秋忙不迭整理出威立雅的专访之后，兴冲冲地跑去跟大师请功。大师眯着眼睛缓缓道：“发给广州编辑部之前，先给我看看。”
这下提醒了梦秋。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其余记者凡经大师手下的选题和稿件，无一不被枪毙或者被阉割或者嫁接。大师以摄影记者资格将图片版面大权牢牢揽在手中，超成本买了不少国外的高价图片，编辑出奇丑无比的版面。广州方面潜伏爪牙隐忍，任由大师胡闹。等到版面彩样做好，老板一看，咆哮如雷，却对大师无可奈何。大师是能够随便得罪的吗？
如果梦秋的专访到了大师手里，会被枪毙，被阉割还是被嫁接？得罪了采访对象怎么办？这个险不能冒。几个星期当中梦秋一篇稿都没发，2月份的工资收入已是大大打了折扣，盼望着过完年钱包里冒点青烟，梦秋决定，直接将专访发到广州，他仙人板板的，老子宁死也要吃定这笔稿费！
稿子发了。大师对梦秋的越级发稿这一做法火冒三丈，私下建议老板爆炒梦秋和他的同事。广州的主编们真是好样的，这次挺住了，岿然不动。
超级远程遥控器
主编们跟大师不太对付了，内耗于是如火如荼。
广州主编本来将要随队到美国采访该国顶尖政界人士。大师居功自傲，慨然道：“随××TV到美国采访有啥出息，看我哪天给你安排个专访，美国总统不在话下。”
广州主编遂不能成行，大怒，罢工一天以示抗议。两边都开始悄悄磨牙，准备大战一场。
在荷兰的采访终于勉强成文之时，已是梦秋从荷兰归国后一个月。北京的杨树依旧光秃秃的没长芽儿，梦秋的耐心也给大师捋得跟杨树杆子一样。周四，大师要到泰国普吉岛上度假四五日，总算给梦秋的荷兰采访一文开了通行证。
周六。梦秋接到大师助理的电话，要他查看一下电子邮件，大师在4000多公里外发送的。邮件内附《金融时报》一篇链接，关于中国太阳能的现状调查。大师最后一句话谆谆叮嘱道：
“I want you to make it part of your story!”
梦秋涵养不好，当场破口大骂大师为什么他自己不亲自来写荷兰的环保文章，而是这么费尽周章地指挥遥控自己。骂毕，照样得乖乖地按照大师的做法修改自己的文章。周一，文章勉强改动完毕。大师又从普吉岛来了一封邮件，要梦秋把《金融时报》的文章单独摘译成一篇短文放在正文旁边，原来的修改作废。倒霉蛋梦秋说不得，一边数落着大师这个超级远程遥控器，一边按照他的做法重头修改。
等到大师从普吉岛回来。梦秋的荷兰一文却又tm被广州枪毙掉了。理由是：荷兰的采访，非要把中国说进来，不伦不类，逻辑不通。
梦秋为了荷兰一文，折腾一个月有余，一个字也没法发表，只好寻一借口，回南方休假去也。
唉，啥叫神仙打架，百姓遭殃。
沉宝变板凳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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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
在南方躲了10天。梦秋在BW书店的活动开始前的两天回到北京。飞机刚刚停稳，手机短信立刻到了，广州同事发来的，曰：“地震了。”
梦秋差点以为512余波又至。一个电话过去，广州告知，原来是大师的选题被广州枪毙，接着广州的选题又被大师枪毙。双方枪林弹雨，好似老虎恶斗群狼。结果到了周四无法按时出彩样。等到周五勉强出了彩样，老板对双方的不合作大发雷霆，推翻了周五版。广州编辑部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之下，彻夜工作，将四天的工作量压缩在周六一天做完，以便赶上印刷厂的deadline。大师也没打赢这一仗。他的选题以及文章被连根带底推翻，连碎片都没留下。
站在梦秋的角度，大师的选题的确有可商榷之处。大师派人前往河南河北调查旱灾状况。2月中下旬，华北平原已经降下数场小雨小雪，勉强缓解了灾情。此时已是3月上旬，不宜再宣扬旱灾。何况国内社会新闻一向被老板视若雷池，未尝敢以身涉险，广州枪毙大师的选题情有可原。但是大师一意孤行，前往河南的记者已经归来。大师非要霸王硬上弓，想不打起来都难。
站在大师的角度，包括梦秋和广州编辑部在内的所有记者和编辑，都属于完全不专业的媒体从业人员。
3月19日，BW书店和梦秋所在杂志联合组织的seminar如期举行。名流如潮，名记如织。老板极其重视本次活动，甚至将其在广州最好的沙发空运至北京，以示其对嘉宾们屁股的体谅。在这次活动中，梦秋蜷守在一名流身边，扮演小翻译角色。150分钟的seminar当中，10名嘉宾轮流发言。大师身为主持，更是准备了大段演讲，天牛撒花搬地提出各种奇异问题，从西藏问到奥运会，从维多利亚时代的绘画说到印度作为大国的崛起，极尽挑逗之能。梦秋虽然接受过海外教育，无奈大师修养深厚，准备充分，英语典雅如莎士比亚，梦秋竟不能全盘领会大师演讲的神韵，殊为遗憾。幸而事后与另一名记交换经验的时候发现，京城名记们的英语听力更在梦秋之下也。南方某报系驻京名记直言曰，在场英语说得不甚清楚的有两人，一人曾被封为中国四大汉奸之一，另一人则是大师自己。
当夜，梦秋连夜整理现场录音记录。十位嘉宾当中有六位经由梦秋整理，约略有3000余字。因为次日清早有体检，梦秋不肯熬夜，在交稿毕后便扬长而去。后来得知，七窍生烟的大师对梦秋的不满再次升级。是夜，所有同事整理稿件编辑做版忙至凌晨三点，唯有梦秋毫无袍泽之情，独自回家挺尸睡觉！
其实梦秋提早离去，是因为心中早有不忿。BW书店的seminar结束之后，老板担心其中谈论太多敏感话题，婉言建议将该活动留至下周再上版。大师怒气冲冲当着梦秋的面告诉老板：
“不逼他们怎么做得出来！”
结果，凌晨三点钟熬出来的版面送到广州，便立刻被枪毙了。这次不是死在编辑部手里，而是死在上级主管部门手上——还好，并非那个让你闭口的部门。这就给大师留了一条缝。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大师亲自打电话给上级主管部门要求放行。主管部门说：删掉××字。
大师低头了，删字。
删了字，对方改口，照样一个字都不给上。
次日早上，大师免不得要找人宣泄一下对黑暗的共产制度新闻管制的憎恨。于是，这天在办公室里悠哉游哉的梦秋收到了大师独自发过来的一封邮件。梦秋有幸收到的大师非群发邮件不多。只见这封邮件最后一行有两个字似乎特别富有冲击力。抹抹眼，定睛一看，似乎是“immediate resignation”。
大师认为梦秋应该走人的原因有三：首先是越级给广州发稿是对大师的不尊重，其次是某日开临时选题会时迟到了20分钟（废话！坐班的记者还是记者吗？），第三，梦秋在整理与BW书店的活动时没有逐字逐句将嘉宾的言论全部记录下来，记录下来的信息不完整，不准确。（“不逼他们怎么做得出来！”）
于是梦秋便在公司里蒸发了。大师同时炒掉了一位自己挑选的美编，原因是大师认为该美编在使用制图软件排版的时候速度太慢，“so slowly”是大师当面评价该美编的言论。广州挡住了大师试图解雇梦秋的举动，但是梦秋自认为没法再跟这样的人在同一栋办公楼里共事。接下来的那一周，可怜的梦秋拿到的那份体检报告上写着三高：血压、血糖、胆固醇、。外带心律不齐、颈椎增生和胆囊炎。一年半以前，除了胆囊炎，别的问题都没有出现。
唯一的幸运是：梦秋早在一月中旬便找到了下家，不必担心自己会在北京度过一个瑟瑟的春天。
趁早走，省的受蹂躏，脾气不对付，再怎么容也难。
谢谢：作者意外获得【通宝】一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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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八一八，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