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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岳飞传 文嚎 第一章 -- found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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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岳飞传 文嚎 第一章

第一章

本章要讲述的是岳飞入世的故事。如我们大家所知,岳飞是个农家子弟,通过自身的努力学习进了大宋人民都向往的东京汴梁考武举,在这一点上,他和我当年考进北京念大学的经历十分相似,那时我也是个纯朴的农家子弟。简言之,我们就像是两张新出厂的白纸,等待被染上色。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人是生来无罪的,所以我们这类没有任何道德底线的。人在今后无论做出什么事来都是可以想象的。

岳飞牵着他的大白马站在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东京面前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秋天上午。当时他很年轻,也很英俊,对任何小说而言都是个理想的偶像派主角。在他看来,面前这座城市充满了足够的可能性。功名,爱情,理想等等一切会像宴会上的菜一道道鱼贯而入只要他缓缓穿过城门下的阴影进入其中。

当我在80年代中期到北京读大学时也像岳飞年轻的时候那样站在北京的火车站带着不可思议的景仰之心想象那座让我为之梦想的城市。虽然北京不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而我不英俊得不适合做任何言情小说的主角,但我很年轻,这一点和岳飞一样。这说明我们都是在年轻的时候靠梦想过日子的人,这样的人一千年前有很多,现在有很多,一千年后还是应该会有很多。他们带着多得要命的梦想进入一座座城市,无论这些城市是否伟大或者美丽都是如此。当年有个我不喜欢的文豪在巴黎,说了这么句壮语:“巴黎,我来了!”这话我也学会了,对很多女孩子说过。

到了宣和年间,东京已经苍老。

它看上去已经是一座暗绿色的城市,从空中看像是一大块生锈的黄铜,也像一块巨大的乌龟壳。这是因为东京城后期的城建工作严格按九宫格的格局建设。如果外国人早一千年发明宇宙飞船那他们的宇航员就可以在月球上一边散步一边东张西望然后伸出大拇指用汉语说中国,太了不起了。当初设计东京的人的理想就可以实现了。可是TMD老外也太笨了,所以等他们发明出可以登月的宇宙飞船的时候只有长城留给他们看了,而且稍微近视的人就会看不见。对宇航员而言看不到长城呆在太空就会很无聊而且回到地球也不能对记者用汉语炫耀自己眼力好会一门外语。所以,对好宇航员最重要的要求就是会用汉语告诉人们自己在天上看到了长城并为之感到荣幸。如果是一个有点近视的宇航员,作为中国人,我们有义务相信他更愿意做宣和年间的宇航员,毕竟东京城比长城好认得多。

尽管当时没有人能够登上月球,但要证明东京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也并不困难。它的城墙掺了各种动物的大便在里面,这样可以让臭味保留一万年之久,在臭味消失之前城墙不会倒掉,因为城墙得到太多肥料的滋润所以绿油油的显得生机勃勃以致于朝廷方面专门请了一些人拔草。朝廷方面为了让东京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和就业人口最多的城市,禁止使用机器。当时的口号是:人人有活干,谁都能吃饭。当时的taxi主要是马和牛,所以街上到处是马屎牛屎,朝廷方面就专门组织一批人把这些东西掺到城墙里。朝廷方面还组织了一批人当乞丐,每天上8小时班,和衙门一样。工资待遇比一般的公务员还高一点。他们的主要任务不是要饭而是接受报纸的访问。他们穿着很新很破的名牌衣服说,在新社会做要饭的比在万恶的旧社会做官老爷都好啊。马上我就要搬新房子了,欢迎你来做客啊。然后对着一个大理人说,你是大宋人民的客人,你的钱我不能要。只要这些话能碰巧被记者看到写下来,他们就可以在月底拿着有这些话的报纸去衙门领奖金。因为他们的话总是能碰巧被记者听到,所以在当时的东京当乞丐必须衙门里有熟人或者亲戚才行。为了让每个东京人民都有工作,朝廷又大幅度提高了朝廷命官的所有津贴,比如一品大官的交通津贴就从8人大轿的标准提高到16人的标准,而消夏津贴也从4个丫鬟打扇的标准提高到8个丫鬟打扇的标准。诸如此类。整个城市看上去充满了种种机会。

当时住在东京的人主要是一些学院派的居民。他们是一群宽袍大袖的中规中矩的君子,靠严格模仿老祖宗的言行过日子,只要有饭吃就永远不会惹是生非。比如说,他们每天要三省其身,走路的时候一律先迈右脚,这一步叫“天”;第二步迈左脚,叫“地”;第三步是立定跳远,双脚并用,谓之“人”。这三者放一块儿叫“三才”。为了表示自己不左也不右,汴梁城的君子每次出门前都要先打听好路程,再用路程除以自己的步幅,算好要走几步路,然后再把这个数用三除(以上是一个连除的算式,东京城的小孩中但凡有不会做此题者皆由父母扛着出门),如果能整除,他们就“天地人,天地人”地走到底,如果余数是一,他们就要在出门时多跳一步“人”,余者就能被三整除,如果余数是二,那就要少走一步“人”,也可以左右平衡。

当然,仅靠以上各人措施来进行路线教育是不够的,据我所知,北宋年间朝庭上还有一项交通规则,该条文规定,但凡街面上的行人,不论来往皆行马路正中间,两腿一定要夹住黄线,小儿麻痹症例外。

对于以上事件,当年的一位台湾歌手比我研究得透彻。他曾经在一首歌里这么唱过:“或者关于太右而太左或者太左而太右,以及关于究竟哪一天我们才能够不左也不右”。需要说明的是,这位歌手还是位数学爱好者,因为在另一首歌里他这么唱:“没有天那有地没有地那有家。没有家那有你没有你那有我”。按我刚才说的,把这段歌词翻译出来就是:“没有一哪有二,没有二哪有三”。这是高等数学里的数论,有一位前国军上尉在美国攻击我们中国古代只有意识形态管理,没有数字化管理,所以一团糟。上面的事情就是我对他的反驳。

人都这样生活,东京城的公差无事可干,成为东京最有可能下岗的人。所以有一部分人在业余时间兼了一份黑社会的差,一到星期六星期天往往是公差们最忙的时候,有人忙着做黑社会有人忙着抓黑社会。但公差里的一些学院派为了不让自己领工资的时候内疚就打报告要上级从外地招一批专职黑社会成员供他们工作的时候抓。

于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秋天上午,许多夹着黄线走在街上的东京市民看到了一个很帅的年轻人提着一杆长枪骑在大白马上。人们因为看到他忽左忽右像在跳街舞的样子而集体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时间像突然在这条街上消失掉了。年轻人继续轻倩地穿过这条突然变傻的大街直到一个胳膊上套着红袖笼的老太太拦住他。“干吗不走黄线,罚款1两银子。”“我kao,老太婆,我是第一次来这儿,怎么知道你们的规矩?”“不尊重老人,罚款1两银子。规矩是衙门订的,我只负责收钱。还有,你这马有证吗?”“什么证?”“没有基本常识,罚款1两银子。外地入京牲口随地拉屎许可证。无证拉屎拉一次会罚款一两银子。现在你交3两银子,等你的马拉屎的时候我还会来。”“老太太,我现在身上没钱,等我考上了黑社会再给你吧。”“那行,先登个记。什么名字?”“汤阴阿飞。”“名字长度超标了,罚款1两银子。”“大妈,别介,那是我的诨名。真名是岳飞。”“这我不管,反正你说了。欠政府4两银子。3月还清,否则从军。年轻人,如果你准备来东京长住,其实我这里可以帮你办证,所有证都办打8折。我衙门里有人。收据拿好。每个月底朝廷会组织大检查,查到你没交钱也没办证那你就等着坐牢吧。”“操你妈,那不是自相矛盾吗?”“操你妈什么意思?”“再见的意思。”看到这里你也许知道了东京的人都是文明人,连操你妈都不懂。岳飞觉得在东京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随便骂人,最大的坏处就是除了骂人干什么都要被罚款,所以在东京,如果你没钱,除了骂人什么都干不了。我第一次上北京就是这样,更惨的是我骂X你妈这样的壮语都有人会笑话。这种现象直到我能脱口而出正宗的京骂为止。

关于岳飞进入东京的感受,我还有诸多补充。比如我们当年千里迢迢坐火车到北京的时候,心里有些什么样的感受。据回忆,我当初是个充满气的年轻人,若干个伟大的想法存于心间,这种朝气一直持续到我在大学里遇上第一个干部崽子。当时我是很想纠集一帮同乡把那个干部崽子修理一下的,可后来我发现各干部崽子间互通声气,而且不少人有社会背景,这个事情让我放弃了暴力的念头,从此我就失掉了朝气,如果一个人打架以前还要调查对方社会背景的话,无疑他不会有什么朝气。

岳飞来东京是为了考上黑社会混口公家饭吃。在此之前,他已经是大名府最有名的少壮派加自由派黑帮老大了。看到这里,你一定会说,人家岳飞是民族英雄,你怎么乱写。如果你不这么说,除了证明自己初中历史学得不好之外还证明了自己不够爱国,是很危险的事情,所以你这么说我也能够理解。可是,民族英雄是那个在历史里叫岳武穆的人,与这个岳飞无关,虽然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叫岳武穆的那个岳飞活着的时候是个很大的官,很会打仗,很听皇上的话,很不怕死,很喜欢爱国和受委屈,还有点喜欢写豪放的诗词。他有一个长得英俊很会打架的儿子,最后和他死在一起。叫大名阿飞的那个岳飞是个黑社会,跟一个叫周侗的人练工夫,写现代派诗歌,搞摇滚乐队,昼夜不分地做梦,不时想到要到东京证明自己。两个人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名字一样脸看上去也像同一个人,两个人最大的不同则是一个属于历史一个不属于历史。说到历史,这里补充几句。我总觉得历史像我读书的时候我的父母。他们除了管我的吃饭穿衣关心我的学习就没别的了。他们把我的一切都和学习联系在一起,只要我成绩好,那我干的一切都是好事。比如我跟班上的女生通电话,他们就认为我在辅导她们做题,我跟不是我们班上的女生通电话,他们还是认为我是在跟班上的女生通电话,然后想法如上一种情况。所以,我在自己成绩好的时候做自己想做的一切,而在自己成绩不好的时候就只能做一件事情,学习。直到我20岁,我父母还不知道我到底在电话里和几个女生早恋过。他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是否真的喜欢吃糖醋排骨看枪战片穿老式的体恤衫。他们只需要记得自己有个成绩好的儿子就够了。比较而言,历史远没有我父母好。他太反复无常,标准变起来比我前任女朋友还快。有时候,他说带着中国人打外国人的人是好人,有时候他又说帮劳动人民造反的人是好人。在前一种情况里,岳飞就是民族英雄,在后一种情况里,岳飞就是阶级敌人,因为他把钟相杨幺领导的农民起义给灭了。如果我父母一会只要我学习好一会又只要我体育好那我宁可离家出走。比较而言,只能呆在历史里的岳飞就可怜多了。不管怎么说,能让一个人看上去像是活了两遍,历史是个好东西。这也许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进入历史的原因吧。

岳飞说过一句很NB的话:文官不贪钱,武官不怕死。这句话就是影射他当年在东京城穷途潦倒和在汤阴当黑社会打规模很大的群架的情形。宋朝的人习惯做些诸如把相对论写在词里之类的事情,所以当过愤青的岳飞这么说也并不奇怪。

说到岳飞在大名府当黑社会老大的日子,就必须提到他的师傅周侗。

周侗早年跟随他的两个学生卢俊义和林冲在水泊梁山搞革命根据地进行社会主义的早期实践工作。当然有人会说那是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但事实上,梁山实行的是精英集体政治,大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小头头李逵拍了大头头宋江的桌子也不会被开除出108人集团之外。现在的哥伦比亚墨西哥等地的游击队实行的就是梁山主义,不过他们没读过什么书只知道马克思主义而已。《水浒传》里当时梁山的口号是:替天行道。其实不是的,真正的口号是:操你妈。只有这样的革命纲领老百姓才有可能听得懂。后来那个文言口号是施耐庵这个糟老头怕出版不了临时改的。行道就是行人道,在民间就是操你妈的意思。至于替天两字,完全是他自己觉得NB加上去的,顺便骗点稿费。众所周知,梁山好汉都是唯物主义者,怎么可能信这些东西。

革命失败后,周侗流落到汤阴县,觉得那里年轻人多,就在那里搞黑社会,因为有搞革命的一些经验,所以他的帮派很快就成了汤阴县最红的黑社会帮派。

当年周侗初到汤阴县的时候发表了一个演说,吸引了大批城市青年参与。当初在梁山落草的都是失意之人,那么周侗就是个失意的老人。他第一次见这么多人围观自己,一下亢奋起来,说出了这么几句话:大宋国民革命到了一个严重的时期了,革命的往左来,不革命的快走开去!

前文我说了,大宋朝的老百姓一直是夹着双黄线走路的,不少人小心过度走成了罗圈腿。他们听了周侗这话,全都动心了。一时间,报名参加革命者达一千八,把马路左边挤满了。

大宋的军兵分三等。头等是禁军,二等是厢兵,三等是乡兵。禁兵正是从后两者中选拔的优秀分子。需要说明的是选拔禁军的标准和今天选拔男模的标准近似,身高体重三围都有严格的要求,另外还有文化考试,这一点是今不如昔。这样选拔出来的禁军个个英俊无比,一但打仗被俘多是被辽国的王公大臣们拿去做男宠。大宋皇帝觉得这样大丢面子,以后打仗就专派厢兵去。可大辽国的将士们不是傻瓜,他们很快就发现俘虏的质量不如从前了,于是去了一纸文书警告宋朝皇帝,再送青蛙来吓唬我们就对你丫不客气了!宋王思前想后决定妥协,禁军是国体,送不得,只有在土兵和民间中现选送英俊的。这样一来搞得大宋朝男姓老百姓普遍素质低下,报名跟周侗闹革命的一千八去掉了残疾人只剩下了八百。这八百人就是岳家军的最早一批战士。

最后补充一句是关于周侗的演说辞。昨天有个朋友看了我的小说告诉我说那段演说辞不是宋代人的话,而是一九二七年三月份汪精卫的一句话,这给了我很大打击,我肯定是以前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话的,不过忘了作者。满以为如此牛逼的话不是格瓦拉说的也是王明说的,退一万步是蒋介石的也不该是汪精卫的。

当然,类似的话毛主席也说过,他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路线问题上没有妥协的。前几天美国被人袭击了,他们总统又把类似的话剽窃了一遍。这除了说明资本主义制度扼杀人的想象力,总统要靠剽窃来演说,还证明了这个道理是真的,起码对于头头来说是共识。

后来周侗就老了,如果他不赶紧找个年轻英俊的人来做接班人就很有被暗杀的危险。港片里的老大都是这样。

于是有一天他微服私访到了一个酒吧。一进去就听到一个粗旷沙哑的声音唱到: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也许你看我长得美,其实我是个黑社会。如果你要爱上我,就请喝点我的口水。只见台上站着一个怀抱二胡的长发青年,闭目嘶吼,如入无人之境。一首歌唱完,就把二胡给砸得稀巴烂。然后对台下一个胖子大叫,操你妈,才砸三下就烂了,肯定不是楠木的。退钱,不然老子把你也给砸了。

周侗觉得年轻人说操你妈说得真是完美的忧郁,把他带回了当年搞革命的岁月。就说好,好,好。革命后继有人了。

一年后,那个年轻人就成了周侗的接班人,人称大名阿飞。

那个年轻人就是小说的主角岳飞。

现在的历史书上都说岳飞是河北省大名府人氏。但是在《说岳》里,他却是在浙江省汤阴县长大的。对此,《说岳》作者钱彩的解释是:当年的一场大水,把岳氏母子从河北冲到了汤阴。这当然是扯淡,但我也没有一个科学的解释。如果你非要,我可以临时给你一个:据考,在中国古代,各地选拔举子的标准不一样,有的地方分数线高有的地方分数线低,还有的地方是单独命题。同一个人,在大名府没有中举人,但若到了汤阴县,兴许就考上了。有鉴于此,不少人撕了户口本当盲流,冒着被捕快抓的危险举家搬迁,哪儿分低往哪儿钻。这里最有名的例子是孟母三迁的故事。

我在高中学习哲学原理的时候听过这么一句话:任何一种社会现象的产生都是有其社会环境影响的。这就是说汤阴县的分数线低是有社会原因的,而据我考证,这一社会原因就在于当地黑社会势力庞大,青少年犯罪率高,私塾里的学生还没有衙门大牢里的少年犯多,这种环境下,此地分数线自然很低。

以上的情况都是岳飞的妈妈岳夫人搬来以后才知道的,等她明白过来,再想搬走也不行了,这是因为大宋朝有着森严的户籍制度,每户十年内限搬一次。据说有一回宋神宗皇帝下访河南农村,在三千金瓜武士的护卫之下和农民们嘘寒问暖拉家常。谈话间,神宗关切地问农民们还缺啥,一老农感激涕零答道谢谢皇上关心,俺们什么也不缺,就缺陈胜吴广。这句话给了神宗很大震动,等他回宫之后,就立即修订了户籍制度,加强了对基怪的管理,严格限制城乡人口流动,防止他们互相串联造反作乱。

任何规定制定出来都是供人违反之用的。因为守规的人不用罚也能守规矩,而只有象周侗那样的革命先驱兼黑道分子,以违反法律为乐的自由狂才能真正将法律一条条地付诸实践。

评书里的岳飞他妈堪称母圣,她教育岳飞的方法几乎前无古人,但后有不计其数的来者。好象就算是白痴都可以被她教成爱因斯坦似的。但据我所知,这是一个神话。

虽然岳飞由他妈抚养长大,身上的饿弟脯丝情结很重。但人毕竟是环境的动物。出身于单亲家庭,又是在汤阴县这个黑社会的天堂里成长,而且长得很帅不爱说话,这样的条件不去黑社会发展真是可惜了。

岳飞从记事起就开始崇拜周侗想当黑社会,跟老妈学了几年字就出去卖盗版。看过港片的人都应该知道,如果一个年轻人一开始就卖盗版又长得很帅目光忧郁,那他显然具有做主角当老大的潜质。

北宋末年是个乱世,年轻人大多生活颓废,一般的年轻人除了打架泡马子就是搞搞乐队了。岳飞自己也搞了一个,叫caonima乐队。本来想学重金属加民谣,但电声乐器实在太贵,只好去买处理二胡。岳飞又天生是个忧郁的人,因此一喝点酒就写诗,而且是现代派:告诉我,亲爱的,你的心有时可会高飞,/远离这污秽城市的黑暗的海洋,/飞向另一个充满光辉、碧蓝、明亮、/深沉、纯洁无瑕的大海?因此,我们不妨认为岳飞是个一半是小资一半是愤青的年轻人。

对青年时期的岳飞而言,英雄仍是自己的理想,无论是在污浊的充满他激越的歌声的酒吧里还是在拿着西瓜刀到处跑的打群架的工地上。生命的故事性和结局的悲剧性是每个忧郁的人一生都无力摆脱的追求。

在和周侗相遇的时候,他听到周侗对他说:一个拿文书的官爷比一百个拿大刀的好汉还有用。一直以来,周侗都是他的偶像。于是他顺势双膝跪地,拜周侗为师。

此后,他跟随周侗识字学武,自己的业余爱好也并没丢下。学艺期间,他先后开过几场个人演唱会,场场爆满,掌声雷动。那是因为他的手下弟兄强迫地盘上的群众买票还强迫人家喝彩。诗集也出了两本,得了“美男诗人”的名号。因为在他的地盘上按每户一本摊书到户,所以销量很不错,进入了大宋畅销书排行榜的TOP10。

学好了武艺,岳飞就正式接了周侗的班,出来行走江湖。

因为每次灭了别的黑帮,他都要在地上写四个大字:汤阴阿飞。并留诗一首:一入江湖岁月催,我是阿飞我怕谁。MM见我罗带解,男人见我变乌龟。所以直到现在香港的黑社会仍然被人叫做阿飞。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社会上有一种人也被人们称作“阿飞”。阿飞们烫头发,跳外国舞,也有道德败坏的聚在一块儿看毛片。

我有好几个同学读书读不下去就去当了阿飞。其实,这些阿飞都是很有理想的年青人,因为年青所以美丽,因为理想所以忧郁。这些阿飞只好一边跳迪斯科一边忧郁。和当年岳飞一样。同时,我也在学校忧郁。

如果把我带回当初的教室里,我还能指给你看我当初的位置。那是个靠窗的座儿,因为没有窗帘,所以每到夏天我就会被太阳晒死。后来有人帮着找了张报纸贴在玻璃上挡太阳,报纸贴好后正对着我那一版是“海外科技动态”。在那一期里,编辑向我们介绍了泰国新出品的一种带密码锁的防强暴内裤,一旁还配发了照片。我那时常犯忧郁症,一犯就抬头看那张报纸看出了神,每次都是任课老师发现我走神,把我点起来才算完。

当年在汤阴县周侗的课堂上,岳爷爷也是常常像我这么发呆的。只是他们那时候没有报纸,岳爷爷往窗外一扭头就会看到小院里一棵挂满了布条子的老槐树。

那棵老槐树上挂的自然不是尿布,也不是被官府抓了老公的黑道大嫂们系的黄丝带,那上面是一块块乱七八糟染上了血迹的四方白布。

挂白布是汤阴县一项盛大仪式。谁家娶了新媳妇,第二天就要由婆家派人出来挂布条。德高望重的老人要当场讲话不说还要请乐队吹吹打打。不过具体奏的曲目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失传了。据我研究,《血染的风采》和《一块红布》两首歌在创作风格上受这项活动的影响很大。

每到了朝庭前敌岳败,征丁征到汤阴县的时候,被征了丁的男人就会从树上取下自家的血布条子,用火化成灰,冲在酒里喝下肚,据说可以刀枪不入。岳飞每次从周侗的课堂上探出头去,看到这个场面就会从心底泛起一阵忧郁,开始想象那个喝了布灰酒的男人的未来。

当初我在看那篇海外科技的时候,也会象岳爷爷一样替那个倒霉的强奸犯担心。照片上的那条样品是皮子做的,看去上结实非常,一旁的介绍还说内有钢条子若干防止歹徒用剪子蛮干。对于这一点设计,我和同学进行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个败笔。因为这种激烈的反抗性设计很可能招来歹徒的报复。要是哪位少女在走夜路的时候被一个手拿电焊枪的流氓拦住非礼肯定不是什么意外的惊喜。

一个人在欲望没有满足的时候就痛苦,满足了却又变得无聊。这是大哲学家叔本华说的。

同样意思的话,岳飞当年也说过:没当上老大的时候想得觉都睡不着,当上了才发现没TMD什么意思。现在连个可以杀的仇家都没有。这说明岳飞不仅是成功的摇滚歌手加美男诗人,而且有做哲学家的潜质。他之所以没有成为哲学家,是因为他生活在宋代。想当宋代的哲学家就要会从走路摇摇摆摆的小鸭子身上看出仁,看到穿超短裙的姑娘就强迫自己担心她是否会感冒,性欲一来就马上看那种把乳房画成等腰梯形人体曲线全变成了折线表现中国古代朴素的微积分思想的春宫画,把自己的性欲折磨得遍体鳞伤。至于辨证地看待痛苦与无聊之间的关系,你随便在东京城里问一个晒太阳的市民他都可以告诉你,吃饭之前饿起来很痛苦,吃完了饭没事做就一边晒太阳一边等下一顿饭,无聊得很。这说明宋朝的时候大多数中国人都和岳飞一样有做哲学家的潜质。历史上说中国在宋朝时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看来和当时大多数大宋子民基本上算是哲学家有关。

在汤阴县,岳飞的敌人越来越少。一个人如果不能证明自己,一般只好变得无比郁闷。比如我,毕业后找了个工作却不能用来证明自己大学四年还是学了一些东西并没有白过,就相当郁闷。仿佛本来是世界上最富的人,结果世界上每个人都欠我钱不还才把我搞成这个样子。写了一些小说,已经没有自由化的痕迹了,编辑又说有性描写,要删字,还写信问我用这种方法骗稿费不累吗。最后即使发表往往稿费也少得可怜,而且给删得看上去根本不像我自己写的。

在岳飞最郁闷的时候,周侗死了。临死,他把岳飞叫到床边说,阿飞,这个地方已经不适合你了,到京城去吧。

就像现在想证明自己成绩好有前途的学生都跑到外国的什么哈佛耶鲁加州伯克力读书一样,宋朝的人要证明自己了不起都往东京跑。

岳飞就是其中之一。他想应聘做个中国第一的黑社会分子。其实我也可以算是其中之一,只是我跑的地方和他们都不同罢了。

其实人活着往往是为了证明自己到底是什么,可以变成什么,有多少可能性藏在身体里。我以前想证明自己是个忧郁沉默具有诗人气质的流浪汉,以为整天穿着破旧的衣服捡别人的烟头抽微闭双眼背几句自己做梦时写的屁诗就可以骗到女孩子。结果,我证明了自己,不是什么有很多属性的流浪汉,而是一个傻逼。但我觉得这也不错,总比证出来什么都不是要好。而且证出来的时候自己还不算太老,如果不满意完全可以再证一遍。而有些人证了一辈子什么都没证出来,另一些人先把自己假设成什么再花一辈子的时间找证据结果以失败告终。和这些人比起来,我应该知足了。

家园 【文摘】岳飞传 文嚎 第二章

第二章

进入大学之后,我很是自卑过一阵,因为同学们大都喜欢谈论天下大事,而多数我都听不懂。那情景,就像一群英雄中站了一个侏儒。后来我借了很多有关书籍修行,很快也成长为一个口头英雄。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一场开始于秋天的恋爱,许多同学都和我一样。现在我再回当初的大学参观,很少看见处于英雄状态的学生了。和我们当初一样,他们都在谈

恋爱。由引我可以想出自己当初的孬孙样,并得到一个结论:恋爱中的人没有什么英雄像。

岳飞牵着大白马缓缓走在阳光下的东京城的黄线上,一边走一边大叫:操你妈,操你妈……

马路两边站满了目瞪口呆的市民。他们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不好意思当众好奇,除了站在原地发呆就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了。这些人里还包括了那些手臂上戴着红袖笼的老太太,她们想破了头也没想出用什么理由罚岳飞的款,一个个脸色比岳飞的白马还白,化了浓状的脸看上去比我以前写的入党申请书还难看。她们的样子看上去简直就像在比谁一动不动站得更久。

岳飞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把东京的街道一条条穿过,半个东京的上空被他那一句“操你妈”笼罩。每条被他穿过的街道都在他的潇洒的背影中骤然沉默,渐渐傻掉。街两边的房子的窗子都打开着,每扇窗子里面都伸出一个人头来,张开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像一个接一个的石头。

岳飞像是个表演偷时间的魔术师,偷走了半个东京的半个上午,半个东京因为他的那句操你妈而变得傻呼呼的。黄仁宇说商鞅变法是历史上最大的魔术。其实他错了。这才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魔术表演,直到被20世纪60年代开始的一场把全国人民都变成疯子的魔术和20年多后开始的一场把全国人民都变成聪辩先生的魔术取而代之。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这两场魔术也是中国人表演的,所以这个世界之最还是属于我们中国的。

我坐在宿舍房间的窗边,望着一屋在黄昏的阳光里跳舞的灰尘,想象当时岳飞穿过东京的大街的样子。

沉默的大街,发呆的人群,灿烂的阳光,打开的窗子,石头一样的脑袋,以及一个很酷的背影,手里粗壮的长枪,身边面带笑容的白马。如果有个画家恰好把这个情景画下来,我们就有证据证明现代派绘画是我们中国发明的了。

在我看来,岳飞的行为完全能够理解。有时候,头头找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扣了我的奖金,我就请病假回宿舍睡大觉,然后故意找很多很流氓的梦来做。理论上头头看不到这些梦,而且就算他看到了又能把我怎么样呢?一个人如果连做梦的一点自由都没有,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其实我的梦也很适合入画,但这种画只有达利之流才画得出来。在中国这样的人曾经有过一些,不过据我所知,这些人不是出国了就是怕被送到精神病院不肯再画梦境之类的鬼东西。因此,尽管我做很流氓的梦的时候脸上老是挂着怪怪的笑容,但头头除了看着我讨厌的睡相一边发呆一边想下次扣我奖金的理由之外也没别的办法对付我。有时候运气好能在梦里把头头骂得当场变成一只蚂蚁在我面前爬来爬去,一句主义思想理论代表都说不出来。虽然还没醒就知道自己下个月奖金又没了,但我还是觉得自己赚了。

我用这种很无聊的方式发泄并不说明我的胆子比岳飞小,而只能说明我的头头听得懂操你妈,根本不是个君子,比宣和年间普通东京市民的素质差多了。我个人认为有一个不是君子的头头是一个人一辈子可能遇上的最痛苦的事情了,因为他总能找到理由让你做认真状听他说几个小时无趣至极的废话也总能找到理由扣你的工资奖金且还听得懂fuckyou和操你妈。而你除了在自己的梦里让他比你可怜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

岳飞漫无目的地在东京走着,眼看整个东京都快被他给变傻了。

这时,他听到一声:好。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话的人后来在历史里被称为王氏。现在她面目模糊,每天跪在杭州西湖的岳飞墓前,耐心等待着人们鄙夷的目光和粗俗的骂声。一切这些并不能使她脸红羞愧,就像当年人家骂她淫荡、贱货、坏女人时一样。那时,她还不是面目模糊而是貌美如花,一根乌黑的大辫子拖到了屁股。她从农村老家来到东京考上了二等招聘妓女,分配到东京之春妓业有限公司第一连锁店。

众所周知,王氏是个坏女人。但那是后来的事情。在变成坏女人之前的某个时候,王氏被人家叫做王大辫子,是东京东京之春妓业有限公司的一个善良的二等招聘妓女,每天都在等着爱上一个她心甘情愿爱上的客人,等着在做爱之前对那个人说Iloveyou,做完爱也不会收他钱。有时候,一些客人遇上小偷,她也会打折或者免费,尽管她并不爱他们。可是这些事情,后来的人记不起来了。就像没人记得汪精卫曾经是同盟会一个著名的头头一样。不是他们没做过好人,只是人们不愿意记得他们曾经是好人罢了。人们就是这个样子,坏人的名字可以放在别人母亲名字的后面以证明自己是好人。好人有什么用呢――如果他身上没钱给你的话。据我所知,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是好人,也很愿意做好人――只要可以不把自己的钱给别人。

作为一个妓女却公开期待爱情,每个同事都看不起王大辫子,骂她淫荡,叫她贱货也就并不奇怪了。王大辫子对此完全无所谓,她想事实如此,她期待爱情和她是贱货都是事实,那么两者之间的关系如何关她屁事。这一点让大家大失所望,对她一点好感都没有了。

作为一个交过入党申请书的大学生却公开反对过团组织生活,当年,我的老师大多数也都看不惯我,说我自由散漫,叫我落后分子。而我对他们说的话也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在我看来,自由散漫和落后分子对我而言都是事实,而我对事实一向无能为力也是事实。让老师们失去了关心我教育我的机会,我得不到他们的好感也是应该的。

做一个国营妓院的妓女一直是王大辫子的理想。在妓院里,晚上做爱,偶尔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就不收他的小费;白天用来逛街,寻找艳遇,故意把手巾掉在又酷又帅的男孩面前或者午后在花园里秋千边的小凳上读秦少游的词唱英文乡村民谣和朋友聊一下男人。而且国营妓院很好的待遇可以让她买很多化妆品,时装,书还有男人的目光。关于妓院,村姑时代的王大辫子就是这样想象的。她甚至想,如果在暮春一个刚发了工资的星期天的黄昏穿着江南运来的丝质吊带背心化一个高丽式的晚妆经过妓院一条街而碰巧有个著名词人正在妓院的楼上看风景,她就可以进入这个著名词人的词里。当然,能够进入不著名的地下朋克乐队的歌里也不坏。但她根本不想进入画家的画里。在她看来,中国的画不讲透视,画出来人体比例失调相当难看,而且缺乏想象力,女人在画里永远只有一个害羞的表情。而她觉得自己最难看的样子就是害羞的样子。

等王大辫子成为国营东京之春妓业有限公司的二等招聘妓女被头头叫做小王时,她才发现一切都不是她当初所想,果然像歌里唱的,人间没有天堂。

尽管她很敬业地工作,可是到年底根本当不上先进工作者。尽管她学习了很多典籍,掌握了足够丰富的性技巧,可她还是考不上一等录用妓女。据我所知,宋朝的时候,判断一个妓女是不是好妓女不是看她脸长得好不好看,乳房大不大,叫床好不好听,客人满不满意,而是通过考试,这一点和我们现在一样。考试分两部分,一部分是道德考试,主要是关于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徽宗语录,大宋外交状况,大宋人权状况等。平时参加组织生活的考勤,发言情况占成绩的20%。另一部分是专业考试,内容包括如何正确请客人上床,如何正确叫床,如何敲契丹嫖客竹杠,如何拒绝大理嫖客小费等。对于如何正确请客人上床,标准答案是,报告客官,时候不早了,请允许我开始为伟大的祖国工作吧。而王大辫子的答案是,帅哥,可以makelove了吧。对于如何正确叫床,标准答案是,一声大宋万岁,三声耶,然后一声徽宗万岁,三声耶。循环之。如果遇到国庆,一声大宋万岁一声耶,遇到徽宗诞辰也一样,只是把大宋换成徽宗而已。而王大辫子的答案则是翻来覆去的oh,yeah,oh,mygod,然后在旁边加个括号(西人叫床之一种,叫起来很爽。)。两道题里面,王大辫子和官方答案一致的只是耶这个语气词。而且据我所知,在大宋,任何出版物如果在封面没有加上一句有大宋朝万万年(英文的不算)就属于非法出版物,就像当年苏联人写诗歌一定要提到斯大林一样,否则就犯了资产阶级自由化的错误。显而易见王大辫子就犯了这样的错误所以尽管王大辫子在回答如何敲契丹嫖客竹杠时比标准答案更有想象力更正确,但还是不可能考上。她的答案是,应该对契丹们说,我们是冒着被广大爱国大宋人民唾骂的危险和你做爱,所以你应该给我们精神损失费。这个答案后来被变成收费项目出现在妓院的帐单上并且在全国推广而它的作者竟然连一级工资也没长也没把一等录用妓女考上。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为什么中国人在宋朝之后除了发明出一些整人的方法之外在发明这个领域无所作为。

关于资产阶级自由化,我必须指出,我们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人民政府为了人民不再吃苦必须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而宋朝是封建主义社会,腐朽的皇室政府为了让人民继续吃苦也拼命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因此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差不多,但这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众所周知,这句话可不是我说的。另外,如果有中国的爱国历史学家通过看我这篇小说证明了中国的资产阶级萌芽于宋朝从而比西方早了好几百年,我很愿意他们能送一些稿费给我以证明我在爱国活动中的贡献。

关于王大辫子为什么要考一等录用妓女(简称录用)的事情是这样的。据我所知,这种妓女享受公务员待遇,退休之后有退休工资以及公费医疗,工作中经常接待大头头、外宾还经常出国慰问大宋驻契(丹)驻大(理)驻女(真)等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所以很是抢手,大多数妓女都请字写得好的客人写了“不想做录用妓女的妓女不是好妓女”的横幅挂在卧室的墙上勉励自己。

因为录用妓女只有知县级以上的朝廷命官和老外能够使用,对社会底层人民的性消费影响很大,所以社会各界对录用妓女考试(简称考妓)十分关注,类似于现在社会对高考的关注。但当时几乎没人敢作弊。朝廷方面对考妓抓得很紧,历次考上的妓女中没什么漂亮的,这在当时对维护社会的安定团结起了很大的作用。当时各级官员派代表碰头之后决定,以后以书生的身份放弃公费嫖妓的待遇去妓院,只有参加官方组织的献忠心集体嫖妓时才以正式身份应应景,这在当时被称做:反腐倡廉,支援前线。如果是在把我们折腾人这一传统发扬光大的日本,也许她们还会有个牛B的名字,比如“女子挺身队”什么的,当年他们侵华就这么叫唤他们自己本国的慰安妇。

如前所述,王大辫子会唱英文乡村歌曲还会说makelove,算是一个精通一门外语的专业派妓女,可是她不会在和大理客人办完事后说,愿宋大两国人民世代友好下去,我不能要朋友的小费。

如果遇到一个契丹人人帅家伙又长的话,她根本不会记得要敲他的竹杠。而且当大家一边打麻将一边背徽宗语录时,她就只是在一边无所事事想入非非。“没有她们就没有大宋的今天,妓女对大宋的发展是有贡献地,慢着,碰。”“一切契丹人都是阳痿,yeah,和了”,“哪个不是插进去硬抽出来软,你弱他就强,I’mabigbiggirl,inabigbigworld.”最后一句就是王大辫子说的。虽然她很喜欢和老外谈浪漫的异国恋爱,但大宋够级别和录用做爱的官员差不多全是得了阳痿吃5两银子一颗的进口伟哥的糟老头子,所以她对考妓不是很感兴趣。可人家都考她也只好考着玩。

顺便说一句,王大辫子不会打麻将也不大会脸红装淑女,这说明当妓女对她而言其实是一个很没前途的职业。就像现在当政府官员不会喝酒发言讲黄色笑话,当家庭妇女不会坚持每晚看言情肥皂剧并为之流泪不会传播流言不会骂老公挣钱少,当大学生不会和女孩子约会不会给辅导员送礼不会考试作弊一样。因为从没故意输钱给头头,所以每次分配到王大辫子手里的客人都是长得难看又没钱,而且还阳痿。王大辫子的夜晚毫无趣味可言,白天也没有足够的钱去买好的进口化妆品和进口时装在男人的目光里招摇过市。而她爱说脏话使自己被罚了很多钱,因为这是在公家的妓院,妓女必须装得像淑女一样,即使是一丝不挂躺在床上。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毫无改变,王大辫子只好变得郁闷。她喜欢上了摇滚并且不是为了让别人和自己把她当作小资直到那个秋天。因为,她终于和岳飞相遇啦。

关于王大辫子在东京做妓女的这一段,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了。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的题目太肮脏,那么我敢肯定说这话的人一定是不懂历史的。我有时候傍晚出门办事,就常常会有路边的野鸡来纠缠,一般都是穿深色短裙。我开始很奇怪,以为是她们的职业装,后来看到一个穿白色牛仔裤的野鸡在拉链口一带有明显的污渍我才想到是使用频繁的结果,深色短裙原来有掩护作用。这个发现大大影响了当代妓女在我心中的形象。相比之下,宋朝的妓女就会令人神往----大家完全可以从李香君,董小宛身上想到宋代妓女之遗风。只要不是你运气不好,哪次遇见一个如梁红玉般的泼辣的妓女,你多半会同意我这么说。

应该说明的是,作者虽然在这一章花了很多篇幅描写妓女也提到了做爱,但一切与性有关的描写都穿了衣服绝不露骨,相信不会出现删N字的情况。因此在骗稿费方面,作者并不吃亏。

回到小说里来。

那天上午,王大辫子没事做就坐在妓院临街的楼上看风景。

一声声操你妈兼天波浪般涌来,漫入她的耳朵。前面说过,岳飞搞过乐队。他的嗓子是典型的重金属型的,富有磁性,略带嘶哑,吼上一天也不会失声。而操你妈这句话对王大辫子而言代表着她纯真的村姑时代,那三个字像巨大的气流,卷走了遮住记忆的浮云,让星星一样的记忆重现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王大辫子心里有个东西像外星生物一样疯狂生长马上把她的心完全塞满。她想,糟了,我爱上他了。真倒霉,连他长什么样子是酷是帅还是土豆都没看到。

相信大家看到这里都很不满意,哪有这么爱上人的?可是抱歉,古时候的爱情就是这么简单。只不过一听钟情到现在已失传,没人肯相信它存在过而已。

历史上,王氏是秦会秦长脚的老婆,和金兀术也有一腿。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对于历史,我们又可以这样解释:后来的事情发生的地方。当一个人开始进入历史,他的故事也就索然无味起来。

当王大辫子终于看到了说操你妈的那个人是个很帅的年轻人时,就大声说了一句:好。浅笑若钩,媚眼如丝。

岳飞抬头,看见了在楼上有个美丽的女人向他微笑,就停下脚步,不再说操你妈了。而是对着她撇撇嘴角,说,我爱你。

就这样,东京历史上最大的一个玩笑在岳飞的一声我爱你之中结束了。我想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想着要怎样让这个世界为自己大吃一惊吧。用和东京开玩笑的方式说明岳飞很有幽默感。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幽默感是手里的长枪,等他老了之后,幽默感就会变成手里的盾牌。不过,如果你有一个不是君子又没什么幽默感的头头,幽默感就只是手里被扣了一部分的工资而已。

岳飞的初恋发生在他来到东京的第一天。有人会说太过戏剧化。我的解释是,这不过是历史给他的一个暗示,就像某个伟人出生或者离世老天会选个地方闹水灾地震一样。鉴于这个暗示没死人也还算浪漫,我们可以认为宋代的老天和大多数大宋子民一样是个浪漫派的君子。

虽然王大辫子是个妓女,但还是和岳飞相爱了。“天配天来地配地,英雄就该配妓女”歌里如是唱到,但是当年我们在大学里当愤青的时候是唱“自古野鸡配色狼”。岳飞和王大辫子的这个宋朝版东京爱情故事像一切爱情故事一样,看来爱情总是千篇一律的。不过对于这两个东京我还有一点废话要说,当年恢复高考的时候,某大龄青年参加历史考试,里面有个填图的题,要考生在地图上标出大宋的国都东京。该考生最后写在卷子上的最后答案是:东京在日本,此图无法填。后来这个事被没有职业道德的阅卷老师当笑话散步了。对此我的看法是该考生是因为年轻的坦率而吃了亏,如果他老练一点玩深沉写一句:“我们都是向日葵,不向东京向北京”,搞不好又是一个全国楷模。这就给我们了一个启示:永远不要太坦白,当年岳飞就因为不知道这个道理而吃亏。

恋爱的时候,岳飞和王大辫子简直想把吃饭时的嘴巴也用来说永远说不完的废话,天天守着对方的脸却永远看不厌。所以,爱情,适合用于减肥,以及,锻炼对将来的一成不变的日子的忍耐力。在我看来,爱情就是能把对方的一切变得有趣的东西,这和理想的特征差不多。也许我对现在的日子这么看不顺眼就是因为从前缺乏爱情或者现在理想跟别的男人跑了。

岳飞在王大辫子那家妓院附近租了间小屋住下,每天忙着逛街幽会看星星和在月光下唱流行歌曲。他已经快忘了到东京来干什么了。看着他的样子你根本想不到他将来会是一个大英雄。当年毛泽东跑到北平混饭吃的时候,人们也看不出他会当上大头头。多年以后我在北大图书馆里看见他的塑像才领会到事先在人群中看出英雄是多么的重要而困难,中奖概率不会比福利彩票高多少。而王氏却是这么一个识英雄的女人。

有一天,岳飞陪王氏逛街。在一个茶馆他们遇到一个赌输了钱准备卖掉祖传宝剑的书生。因为是个小资型的书生,他就要求买剑的人不仅有钱还要有品位,必须知道剑的来历。如前所述,岳飞是个一半是小资的老大。他背过无数时尚手册,认得许多大理茶花,契丹宝马,西域美女,波斯地毯和意大利时装,一眼就能看出一个街上美女超短裙的牌子。当然,他也认得这把剑。这把剑也许大家都知道,只要你看过《说岳》。不过当时在茶馆里就只有岳飞知道。为了让那些看热闹的人都知道他知道,岳飞叫王大辫子把头上的金钗当了,然后说了剑的名字,得意洋洋地给钱。最后,他们找了两个旁观者做证,签下一份买剑合同。本来这事可以叫金钗换剑,和贺知章的金龟换酒都是金字号的典故。但历史后来不同意,所以王大辫子就和她的金钗从故事里消失了。在我们中国一幅著名的记录某个历史场面的油画里,有个人的脑袋也是一会是他自己一会换成其他人,奇怪得很。这个事发生是在四十年前,一直被我们忽略了,从来没有人拿这个说事。直到前几年有个捷克人写了个小说,说到他们国家一个类似的事件中的一顶帽子的存没问题,中国人才开始大加议论。这个事情说明了我们崇洋媚外,中了资产阶级的毒,宁要外国的帽不要自己的头。

在金钗换剑这个故事里,卖剑的年轻人叫周三畏,做证的年轻人叫杨再兴和罗延庆。后来他们都是这个小说的主角。

岳飞迎着阳光拔出湛卢宝剑,凝视着剑尖上的一点寒芒。他当时的心情和我第一次戴上红领巾时的心情差不多。当我的颈子第一次被一条红领巾围起来时,我想,我是一个少先队员了。然后又想我该为此做点什么才对。于是一放学我就跑到马路边傻站着,看到有老大爷或者老太太出现就老远跑过去,拽着人家往马路对面走,一边走一边嘴里不停嘀咕:不用谢,老爷爷,这是我们少先队员应该做的。有好心的爷爷奶奶一边走一边说,孩子,小心车。我家不住马路这边。学校又在评什么先进呐?我孙子怎么没跟我说啊?

岳飞想的是,既然这剑应该属于英雄,那我就已经是一个英雄了。然后又想,我好象该为此做点什么吧?

所有人都看到岳飞拿着剑发了一会呆,然后大叫一声跑出门去。大家搞不懂,也都跟着发起呆来。

对于岳飞遇到这么多主角以及买剑,我的解释是,老天又在暗示他了,不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偏偏只有他才会遇到。而你如果问我的头头,他的解释一定是,一次偶然中包含着无数的历史的必然。历史选择岳飞来做民族英雄绝不是偶然的,就像历史不选择国民党来救中国一样。岳飞望着的卢宝剑(他分不清刘备的马和岳飞的剑的名字,而且估计不认识“湛”字)的一瞬间,很辩证唯物主义地想到要用这把宝剑去解放千千万万受苦的劳动人民,就一下子冲了出去。

他这样解释最大的好处是让我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做不了头头。

我的解释总是装神弄鬼,让人不肯相信,而头头的解释总是听起来很有道理,且不管什么都可以解释。比如为什么扣我奖金,为什么天天开会等。当然,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问题:王大辫子为什么也在场?历史好象不该选择她做岳飞的情人?

对此,头头的解释是,哪有个什么王大辫子,你又在想入非非了?头头总是只能看见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加上这个本领,头头就可以把一切问题解释得很有道理了。在这一点上,历史和头头很像。其实在这一点上,历史和我也有一些象。我从来不愿意去记起小时候尿床的破事,倒是对和小学班上的班花在街上拉过手念念不忘。如果历史是一个人,那他多少有点人格分裂。

岳飞跑出门不是去解放大宋百姓,而是去衙门。头头无疑错了。

在看着湛卢的时候,岳飞突然记起自己来东京是为了考黑社会而不是谈恋爱。

他一路从茶馆狂奔到了衙门,交了报名费,填了很厚的报名表,排队等待面试。

面试只有一个问题:是否无条件同意每次作案后在一柱香时间内当众被捕。

至于待遇,相当不错。光是为当众出丑发的面子补助就很多,年底如果衙门破案率超过计划指标还可以发奖金。

如果拿着湛卢抢东西被当众逮住非把湛卢气死不可,我还算什么英雄?岳飞觉得自己压力很大。不过既然已经来了东京,证明自己是英雄的机会多的是,先干着再说吧。所谓英雄起于跨下,英雄不问出处。岳飞找来一大堆理由把自己的理想埋起来。以前我找工作的时候差不多也是和他一样。

岳飞问管面试的:可以蒙面吗?

看情况。如果是政治任务或者外宾参观脸上就什么都不能穿。平时如果蒙面,补助会很少。

我干。

签合同的时候,有张纸从岳飞的袖子里掉了出来。是那个戴袖笼的老太婆给岳飞的收据。王大辫子洗衣服的时候看到了替他收起来又塞了回去。虽然经历过老太婆所谓的大检查,但也不过那么回事,相信大家都知道。

管面试的捡起来看了,脸色为之一变,说,没想到你逃避朝廷发罚款。按时足额缴纳罚款是每个大宋子民该尽的义务啊。看不出你长得不错,素质倒这么差。我们招收黑社会是要对东京人民负责的,你这种人我们不能要。

如果我们都曾经年轻过,那么,和岳飞类似的经历一定也在我们身上发生过,我们应该能够想象到岳飞从衙门出来时那张阳光下的脸是什么样子。感觉上就像那个东西突然变软,毫无硬度毫无力量一样。不过老实说,谁一辈子不眼睁睁地看着几个理想在自己面前死掉呢?习惯了,就好了。

顺便说一句,不给政府面子的人下场一般都不会太好,岳飞就是一个例子。在这一点上,我想我比他聪明一些。至少不管开什么会,只要叫到我,我都会去,而且从不迟到,也从不在会上故意睡着。在暗示这个问题上,我觉得自己也比岳飞更有经验。比方说,月底头头笑着对我说,这个月工作有进步嘛。我就马上去买一些方便面回来。因为,到发工资的时候,我一定会被扣些钱。再比方说,我在街上遇到大学女友牵着孩子,我马上就想到这是老天在暗示我混得很失败。失败这东西只有属于英雄的时候还算有趣,可老天又从来没暗示过我会是英雄。他不让我遇到落水的儿童,也不让我遇到卖祖传宝剑的年轻人。再说,就算遇到了我也没那么多钱。我身上的钱总是只够请老婆看电影吃麦当劳。她的颈子上倒是有根金项链,不过她肯定不愿意卖了把钱给我买剑。如果我是岳飞,我就会明白,老天是个和自己一样有幽默感的人。

失业后的岳飞整天呆在自己的小屋里,开始习惯花大量时间想入非非。他觉得他如果只是想而不去做,那自己的生命就拥有像时间一样无穷多的可能性。虽然这些东西只能存在于梦里或者大脑里,但无疑,无比有趣,简直比爱情更让人乐此不疲。他不知道哪种可能性才是最好的一种,因此想努力证明出来,但无论如何,整天想入非非绝不是这些可能性中最好的一种。这简直是众所周知的。所以岳飞变得十分忧郁。当然,他也可以回大名府继续做他的大名阿飞,可他认识字会写诗已经算是知识分子了,哪个知识分子会把面子当手纸放在裤兜里用了就扔掉呢。

王大辫子工作之余一有空就过来看他,安慰他,听他念诗唱歌,买东西给他吃,给他一些钱交房租,还要陪他做做爱。爱情无疑是一项伟大的职业,谈恋爱也无疑是一份有挑战性的工作。“这时候我看见街上的阳光很明亮/刚好这时候你没有什么主张/刚好这时候你还正喜欢幻想/刚好这时候我还有一点主张/我想找个人一起幻想/我说我爱你你就满足了/你搂着我我就很安详/你说这城市很脏我觉得你挺有思想/你说我们的爱情不朽/我看着你就信了”90年代初一个摇滚诗人在自己歌里唱出的爱情让我想到了岳飞和王大辫子做在一起想入非非的样子。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不会缺少也许是这个世界值得我们留恋期待的原因之一吧。

岳飞和王大辫子想入非非的样子总是让我想到读书时的自己。

当我80年代中期到北京上大学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具有各种可能性的17岁的年轻人。我想,在那里,我可以恋爱,可以读书,可以写小说,可以发呆,可以想入非非,可以在睡觉时做自己喜欢的梦,我认为只要我不在半夜里唱情歌把大家都吵醒或者当众念自己写的情书给心爱的女孩子听我就可以做一切我喜欢的事情。因为除了爱情一切可能性都只属于我自己,与别人无关。如果真的能够这样,无论这些可能性最终是否都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我都愿意把大学当作我的天堂,一辈子呆在那里就算一切可能性随流年而去也不愿离开。

可事实上,无论妓院还是大学都不是天堂。在大学里,我每天在教室里背很多书,他们用来被我在考完试之后飞快遗忘,仅此而已。我随随便便谈了一场漫长乏味的恋爱,好象仅仅为了在毕业时认真地分手然后给自己理由轰轰烈烈地忧伤。至于我的小说,因为有自由化的痕迹,不能发表只能垫在枕头下面被自己的汗腌得比浪漫的老照片还黄。对此,我的解释是,所谓编辑,就是毫无幽默感的人。我总是在过团组织生活的时候发呆以至于大家认为我对每个月交几分钱团费意见很大。但我不是过团组织生活的时候才发呆,事实上,一切会议都被我用来发呆,只是我什么官都不是发呆和得痔疮的机会一样少罢了。大家认为,如果不是我长得不够帅,靠我能发呆发如此久的本事完全能去做人体男模。当我的样子像在发呆时,我的内心往往在想入非非。所谓想入非非,大家的解释是,淫荡。班上的女生一看见我发呆的样子就会通通脸红,狠不得冲上来打我的耳光。但我身边的女性都很有涵养,她们除了在心里骂我之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总是能遇到这样的女生是我读大学的最大好处之一。其实这件事也不能怪我,谁叫头头不准我开会的时候睡觉呢?我甚至可以用手按着我的入党申请书发誓,就算我在梦里不小心梦到了班上的女生我也只会和她发生纯友谊的关系。虽然在梦里这样没人看见的地方还要像开会时一样道貌岸然相当痛苦,但在我看来,再痛苦也没有在开会时不能睡觉痛苦。必须说明的是,我的想入非非与班上的女生无关。我只是在想像我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晚上会做个怎样的梦,诸如此类。这并不说明班上的女生不够漂亮,而只是说明在我心里她们不比我的明天或者梦更值得想入非非。在那时候的我看来,青年就是一个明天永远比今天美丽,梦里永远比醒着有趣的时代。如果不在明天变成今天之前,醒着变成睡着之前赶紧想着玩那就太可惜了。

有人说想入非非属于诗人,也有人说它属于穷人。他们说的都没错。不同的只是,诗人想入非非是在吃饱了之后,穷人想入非非是在吃饱了之前。而我在一切时候都想入非非。因为我是很穷的诗人。我很穷当时谁都知道,但知道我是诗人的只有一个我喜欢的女生。我把写有我的诗的纸片悄悄给她看。上面写着:姑娘啊,你的身体是我一生的战场/我只有手里的长枪/但绝不投降/无论,敌人是大款帅哥老外还是国民党/假如我最终英雄般失败,请/轻轻,葬我于你的胸膛。看完他们,女生的脸从苹果变成了西红柿。我听到两个字:淫诗,然后又惊又喜地看着她的背影飞快跑远。我惊的是,这明明是一首爱情诗,她的眼睛或者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喜的是,她承认这是诗,和我颇有共识。看来我认为自己是个诗人并不是在想入非非。

在我看来,东京时期的岳飞才是真正的忧郁诗人。尽管那时他写了诗只能给王大辫子看,而王大辫子认得的中文和她认得的英文差不多多。失业让岳飞有足够的时间和贫困想入非非,堕入梦境。以前那个大名府时代的大名阿飞虽然出过诗集,也总是看上去很忧郁,但并不是真正的忧郁诗人。因为他还没有面对过理想的骤然死去和爱情的蓦然来临。遗憾的是,历史和我的看法并不一致,所以东京时期的岳飞写的东西全都消失了,没人能看到。

老天当然还是会给岳飞机会,对他喜欢的人他总是这么好,就像后来他对毛泽东一样。

据我所知,尽管东京城有岳飞飞黄腾达的梦想和他无比珍视的爱情。但后来他还是离开了东京城,他的这次离开,很容易让我想到法国诗人兰波的一句诗:“生活在别处”,这个话被米兰昆德拉引作书名之后很多人都知道了,但他们未必知道,兰波当初还有一句名诗:“要么一切,要么全无。”这个话曾被作为1968法国学生革命的口号用过,这也正是当初岳爷爷的心态,而且需要指出的是,岳爷爷当年从东京城出走的直接原因就是一次大学运,评书里的说法叫:“倒反武科场。”

朋友们可能知道68年的法国学生运动,在我看来那次运动糟得很,除了我上边说的那个伟大的同性恋兰波之外,他们甚至连萨德侯爵(英语里的SADISM就是根据他的名字取的)都搬出来了。相比之下我们中国历次农民起义搬出的偶像就都比较纯洁,连档次最低档的一次义和团运动也只搬出了个把妓女作圣母崇拜(据鲁迅先生说这种人的裤子可以使洋炮熄火),而且还对该圣母以前不光彩的事迹保密。这说明了我们中国人很注意面子,在北宋末年发生在东京城里由岳飞他们亲身经历的那场学潮中,这一点表现得更加明显。

据人说,岳飞曾在考武举前一天带上师傅周侗的名帖去拜见过主考宗泽,想走走后门。宗泽是朝庭大员,早年曾经与周侗一块儿做过没本钱的买卖。后来当了大官儿,就怕周侗出来揭发他。十几年来一直平安无事,他也就放心了,谁知这会儿周侗又冒出来个徒弟来要他提拔。

有朋友可能知道王勃这个人的,此公有一强盗朋友求他帮忙躲藏,他既怕官府追查违法,又怕拒绝朋友不义,便偷偷将那朋友杀掉了。宗泽见了岳飞,就打起了王勃当年的主意,正巧当年有小梁王柴贵上汴京考武状元,宗泽便怂涌岳飞杀掉小梁王抢状元,意欲借刀杀人。

从后来的结果来看,小梁王是给岳飞扎死了。虽然这是在武科场上犯的案子,但小梁王始终是亲王,岳飞依律当斩。但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这个时候却爆发了学潮。

据描述,岳飞和小梁王比武那天他们之间曾有过一些对话。大意是小梁王许给岳飞一个榜眼,让他比武时自动认输。这个时候岳飞的回答是:“状元不是恩赐,要自己争取!”这个牛逼的话就包含有“要么一切,要么全无”的意思。早年我们追求一个什么东西的时候类似的壮语都说过。不过正如岳飞没捞上状元反而成了通缉犯一样,我们不但没有实现梦想还付出了巨大代价。

当初岳飞在校场上一枪挑死小梁王是个壮观的场面,我可以想象当时的艳阳高照和锣鼓喧天以及周边禁军手上岳刃上放出的寒光。岳飞就在这里把手里的大枪透过黄金锁子甲扎进柴贵的心窝,血水顺着枪刃上的槽线喷射出来。如果你是柴贵,你就会觉得自己是个气球被人扎了一下,人一下就瘫了下来。这个时候的岳飞是非常有成就感的,他立马凝枪将这个姿势保持了一下,直到人群中爆出欢呼。幸灾乐祸当然不好,但如果有人帮我把一个我一直想修理又不敢修理的高干子弟给灭了,我也会高声欢呼,所以在此我很理解那些叫好的举子们。

当然也有不叫好的,那就是主考官们。他们一见王爷死了,立刻想到自己也活不了,于是大呼禁军封锁校场要捉拿岳飞。这个行为惹来了叫好的举子们的强烈不满----可以理解,如果有人替我痛打我一直不敢打的仇人,这时老师出来制止我也会很不高兴。所以这时候举子们开始骚动乱窜,殴打禁军,就像我们平时看足球流氓闹事一样,但与足球流氓不同的是,这群武举不光大呼“傻逼”,还有部分人喊出了反动口号,比如“赵佶操你妈!”之类的,众多反动口号中就以这一句性质最为恶劣,因为它不光侮辱了皇太后,给先皇戴了绿帽,更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此人和当今万岁是什么关系,让人产生今日之大宋是谁家天下的疑惑,动摇大家的革命意志。

关于这个口号的问题,我还有一点要说的。我们读大学的时候曾就宿舍管理向校方提过意见,不过没人理。后来有人纠集了一批流氓学生发起造反运动,把有关人员围住揍了一顿。揍完之后又给学校头头联名写信,承认了打人的错误,又说要支持学校管理改革(其实当时我们是想废掉校长另立一个领导的),结果这个信递上去不久问题就解决了,连打人的事都没追究(一说是参与人员太多,无法追究)。这个事给我的启示就是温柔的口号要和暴力手段相结合才能有用。前两年我听说北京某大学因为食堂条件差价钱贵引来学生罢餐,结果也没闹出个所以然来,可见现在的人都没有什么造反经验。

学潮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众多举子和我一样,都对打群架兴致勃勃,而且和我们当初临时抓瞎拆桌腿捡砖头不同的是,武举们都是披坚持锐的专业武装暴徒,因而造起反来尤其顺手,差点儿就将东京城翻过来。

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岳飞没有参与这次学潮,他一见天下大乱,虽然也很亢奋,但他更理智,所以他在禁军被人踩得满地找牙之时单枪匹马偷偷溜出了东京,虽然是跑路,但他生平第一次表现得像一个英雄。因为他虽然知道王大辫子就在校场某个离他不远的地方,他也没有刻意找到她和她吻别更没有想到要把她放在自己的马上,一起离开。

学潮发生之后,东京大乱,很多市民没看过这样的事情,纷纷围观,连黄线都不走了。他们一边看一边喝彩叫好。如果你看过露天电影,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景。毕竟这样的事情并不总能见到,更何况是免费。

但朝廷方面感到相当没面子,很多公差从来没见过规模这么大的闹事,所有闹事的人都没有衙门的执照,不肯当众被捕。而且还有不少外国友人混在市民里津津有味地看。

当年国民党一败千里的时候,白崇禧在武汉颁下了一条“十字令”,内有一条就是“煽动学潮者杀”,其实这一点不用人教,宋朝的君臣们就知道。徽宗赵佶听说武举们造了反,给外国看到了笑话,让朝廷很没面子,立即颁下圣旨派禁军镇压。讲到这里我要插上一句,毛主席当年说过一句话:“什么人才镇压学生运动?封建军阀啊!”这一句话是有所指的,他说的封建军阀就是段祺瑞。我读书的时候,清华有位同学听说就是他的后代。

据我在另一部历史研究报告(杨家将)考证,北宋初年,东京爆发过动乱,杨六郎曾奉命镇压。然而事隔多年,六郎的后代杨再兴却掺和进了武举动乱,历史就是这样幽默。

在1126年的那次学潮里,岳爷爷趁乱溜出了东京,但杨再兴他们就没那么幸运。我们知道,朝廷的禁军都是帅哥,上战场见了金兵就腿软,但在汴梁城中这些帅哥却勇猛无比。他们把三匹马就铁链串在一起,骑手和马匹均身批重甲,再加上三把长矛,在平原上开动起来势如山崩,所经之处如坦克碾过一般寸草不生,当年的二十万禁军以这种骑阵在东京城中来回过了三次,黄土漫天之下死伤无数。

等到这场动乱平息之后,二十万禁军班师回营,营门一闭,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与此同时,东京城中又开进了大批泥水匠,他们手执石灰桶将沾满血迹的路面墙面粉刷一新,再把道旁被长矛扎出的洞堵上。这样一来,等到杨再兴他们从下水道里爬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崭新的汴梁城,新到让他们怀疑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清秋大梦。

关于此次学潮带来的影响,我还有最后一点补充,那就是关于东京的。学潮爆发之前,它只是一座令人气闷的暗绿色的大城,学潮之后,它就成了一座惨白的,了无生气的死城了。

朝廷方面先说这次学潮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契丹反宋势力发动的,目的是推翻大宋政权。广大武举只是受到利用,只要现在悔过投靠朝廷就会没事。等到暴乱平定之后,杨再兴罗延庆一干人等以为真的没事从下水道出来时,统统被朝廷逮住,发配蛮荒,到了这个地步,他们的景况就和岳飞在太行山上相差无几了。每到月朗星稀之夜,这群兄弟就会以各种不是那么难看的姿势,或仰或坐,漫山遍野地仰望星空。这时候大家谈论得最多的就是岳飞,他们一致认定岳飞是个大奸人出卖了学潮。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岳爷爷这个时候也在千里之外的太行山上仰望着同一块星空。

而这件事,既然已经发生,当然只能等人遗忘。除此之外,别无用处。有些人忘得很快,第二天一起床就记不起来了,有些人拼命和遗忘斗争,希望能一直记得到死到下辈子。

而还有一些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件事,那一年东京发生过什么,与他们永远无关。

家园 【文摘】岳飞传 文嚎 第三章

第三章

这一章里出现了秦桧,他当初是个状元郎,身份比岳飞高。我大学里有个情敌是高干子弟,仗着家里的势力什么生意都干过,结果应了一句古语:三百六十行,行行出傻逼。该高干子弟百无一用又抢我女朋友,我本该恨他入骨,但这个恨很早就消了,因为他不久就死了。所以坦白说我现在还常常想起他,心中一阵难过。

岳飞跑到太行山看星星,剩下王大辫子一个人在东京。

那天王大辫子请了半天假去给岳飞捧场。事情发生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的男朋友骑在白马上发动武举起事,气势昂扬,声情激越,像个不折不扣的英雄。他手里的湛卢宝剑是用自己的金钗换来的,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没有白做妓女。自己如果不是妓女,就不会在楼上看风景而是在给老公做饭给孩子洗尿布,也不会大声说一句好而是立刻把脸尽快变成西红柿以证明自己是良家妇女就算自己根本不懂操你妈什么意思,岳飞当然就不会爱上自己,自己也不会有钱买金钗再卖了给岳飞买剑,后来的一切都没有机会发生。

可是等她仔细回想完毕再凝神向岳飞看去时,场面已经很混乱,岳飞在拼命往校场外冲。王大辫子只好大叫“阿飞,阿飞。”岳飞也许听见了,回头望了一眼,但只是匆匆的一瞥,也不知看到她没有。但她清楚地知道他正离她越来越远,那个白马身上的背影渐渐变小,模糊,感觉会在一瞬间消失掉,甚至来不及让她流下泪水。

可她还是赶在岳飞的背影消失之前闭上了双眼,静静流下泪来。她哭给自己看。肯定自己已经看不到岳飞时,她睁开眼,大叫一声操你妈。没有人为这句话发呆,人人都只想着逃命,只有她呆呆站在人群里,一边骂一边被人推着走,然后遇到一个当小官的客人,呆呆地跟他藏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直到,看着外面快被禁军变成肉酱加工厂的大街,王大辫子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恋,不大声哭一会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就偎在那个客人的怀里,哭出声来。她想,和谁相遇,发生什么,其实都和自己无关。一切都是一转眼的事情,相爱,离开,像梦一样。再美再好的梦,做一个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岳飞离开了自己,一个不记得名字的客人却救了自己,而自己在其中做的一切根本与结局无关,只是道具而已。

失恋中的王大辫子剪掉了那根辫子,以及,比辫子还长的记忆,留了个另类的boycap,请了长期病假每天坐在楼上看风景。她不是在等待岳飞回来或者另一次爱情,只是想认真地无聊一下,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看着像得了阳痿的乏味的东京和住在这个城市里过着每天全然一样的生活比自己更无聊的人们,从日出到日落。她想知道为什么一个所有的明天都已经在今天之前发生了的人的脸上会有笑容。

王大辫子的样子让我突然发现,原来失恋时的女人才是最美的。我这么说,不仅解释了为什么被岳飞甩了的王大辫子能迷倒秦会,还顺便一举解释了为什么一直以来我觉得老婆不够漂亮。这个解释有点头头派的意思,尽管我实在不想承认。从这点看来,我也算是没白在头头手下做了这么久。

老实说,如果我是岳飞,我就绝对不会主动离开一个肯把我看成英雄肯卖了首饰把钱给我买剑肯在我失业的时候默默陪在身边的女朋友,无论她是否漂亮,也无论她做什么不够高尚的工作。但如果我真的是岳飞,那就没人带领大家投入伟大的抗金战争中去了,千千万万大宋祖先同胞就会生活在金帝国主义者殖民统治的水深火热之中。虽然我不是什么英雄,但我也不是秦会那样自私的卖国贼。事实上,我很爱国,这一点可以从我的想象力丰富的头头从来没有以不爱国的名义扣过我工资得到证明。而且,我的老婆是中国人,尽管我的英语相当不错。所以我打算还是做自己算了,每次和我那个不够漂亮的老婆吃饭都是我买单也并无怨言。

相信大家都看出救了王大辫子一命的小官是谁了,如果大家还算是看过言情小说的话。这个人就是现在和王氏永远跪在一起的著名奸臣秦桧,当时他在东京做着享受四人小轿交通补助的不大不小的官,经常冒充书生微服嫖妓。从他嫖妓享受录用待遇来看,他也算是少年得志的官了。

关于秦桧,简介如下:

秦桧出生于江宁,今天的南京。自幼聪敏,拜师于汪伯彦的门下,在同学之间有绰号“秦长脚”。

有人说“秦长脚”这一外号的来源是因为秦桧善于跑腿,组织工作搞得好。但我却一直认为,“长脚长腿”都是诗人和采花贼的代称。因为这两者都喜欢踏着月色走来走去或者是窜来跳去,腿长成武大郎那样肯定不行。对此,明显一点是例子是美国诗人朗费罗(LONGFLELLOW),他的名字直译过来就是“长家伙”,如果你不往???钡姆较蛳耄?就会发现他的名字和秦桧的外号是同一个意思。

对于秦桧的老师汪伯彦我有几句交待的。史载此人乃南宋一大奸相。上梁不正下梁歪,其门生秦桧也不是好人。这个说法很容易让人想起印度电影《流浪者》里那个法官的一句话。文化革命,有个小伙子写文章试图推翻这种“血统论”,有关方面派给他一发子弹算是回答。

据考当年汪伯彦在朝中为相的时候,其门下弟子可以通过走后门入朝当官。但那时秦桧正值少年气盛,书生意气楞要自己考功名,有人劝他面对现实,他写了这么首诗回答: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操你妈!反腐倡廉!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书生秦桧是一个正直的人,但不是一个豁达的人。因为他可以忍受住自己不当官,却忍受不了别人走后门当官。中国的知识分子大都有这个毛病。

北宋年间中国的知识分子生活景况比较惨,周敦颐没有正当工作,邵雍为了维持生计还得帮人卜封算命。有了这些活例,年轻一点儿的书生都刻苦学习物理化学生物等实用学科,后来有位相爷叫贾似道的在生物上的造诣颇深,还写了一本有关蟋蟀的专著。

当年,秦桧在汪伯彦门下主修国际政治,他并没有像其他学生一样再去修一门课,这说明他非常自信。我念书的时候也有一位同学如此自信。在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他的一二三志愿分别填的是清华北大和长江大桥。我最初看他的志愿表还以为他如果考不上清华北大就要去长江大桥上站岗放哨捉拿梅花党的特务,没想到他说是考不上清华北大就要从长江大桥上往下跳,吓得我不轻。

需要说明的是我那位自信的同学在考上清华后的第二个春―夏之交就死了。具体是怎么死的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而秦桧虽几经落榜,也终于在政和五年考中进士,参加了工作,并且因为是南渡前参加工作的老资格在南宋朝廷很吃香。四十一年后,他屈辱地死去。虽然说人人都要死,但读书人的死历来都很少有流传千古的。南北朝时王景文被皇帝赐饮毒酒,他就对朋友们说:“此酒不可相劝。”这本来是很牛逼的死法,但他却不是读书人。后来有个叫金圣叹的读书人虽然也在死前留了句笑话,但因为他是被人腰斩的,肠子下水流了一地,拾掇起来一定很难看,也算不得牛逼的死法。

历史上,秦桧是个奸臣,需要做很多坏事。可遇到王氏时他还很年轻,先谈个恋爱再做那些坏事也不迟。我读书的时候,周围的同学都是志存高远的人,但只要有机会,谁都会找个女朋友和自己一起上自习逛街看电影谈将来好让时间过得更快,让实现理想的日子早一点到来。

那天,在那个旧房子里,王姑娘的哭声比窗外的惊天动地的马蹄声更让他惊心动魄。当王姑娘的泪水渗透了他的衣服弄湿他的皮肤和心灵时,当他闻到王姑娘辫子上动人的名牌洗发水的香气时,当他感到王姑娘脸上的体温带给自己的温暖时,他只好爱上这个用身体赚过自己钱的漂亮妓女了。众所周知,对朝廷官员而言,爱上一个妓女是很没面子的事情,更何况是一个招聘妓女。虽然他们的头头徽宗皇帝也半公开地爱过一个妓女,但头头就是头头。只要你因为上班迟到被扣过工资又每次都比头头更早把屁股下的板凳坐热更早看完报纸上的婚外恋故事八卦新闻,你就一定知道头头这两个字什么意思。

不过据我所知,秦长脚是个脸皮很厚的人,别人说什么对他而言并无所谓。后来他出卖国家的时候相当从容自若,现在爱上一个招聘妓女他更是根本不会眨一下眼睛。从这一点来看,他不大像知识分子,不负责任地说,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有点喜欢他。一个人做事不大依赖理由,多少会方便一点,至于别人明不明白有什么关系,反正事情都做了。因为怕被口水淹死,我们失去了生命里许多有趣的东西,也不得不和一些无聊的东西在一起。比如说我,一直想和老婆分手,可是总找不到理由,直到现在还得每个星期请她吃饭看电影,一边付钱一边很有风度地微笑。我总不能把不想请她吃饭作为理由吧。

和王氏分手后,秦长脚因为舍不得把那件留有王姑娘泪水的衣服脱下来,被风一吹就感冒了,又因为这个感冒是因王姑娘而起,秦长脚就一直舍不得好,结果差点发展成了肺炎。直到上面要求各级官员开会批判那天的事情,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他才迫不得已好了。现在的人们说到失恋总是说并不比一场感冒更让人难过,不知道这句话和秦长脚有没有关系。

对那天的事情,秦长脚很有些好感。不管怎么说,没有那天的事情就没有王姑娘埋在自己怀里的脸,没有王姑娘汹涌的泪水和自己感冒。每次大的灾难里都有一个伟大的爱情,秦长脚想,他和王姑娘就是那个爱情的主角。在会场上,秦长脚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只顾忙着想入非非,轮到自己发言时就把皇上在朝廷特别会议上的讲话背几段。因为精力不够集中还背错了许多,这些让他的头头相当不满,但考虑到他并没参与那天的事情,也就算了。

但在私底下,秦长脚说了不少关于那天的事情的好话。能带给自己爱情的东西都是好东西,无论是一张titanic号的船票,一场有人伴在床头的大病,还是一个让自己的衣服被怀里的女人的泪水浸透的人祸。年轻人就是这样。而且年轻人会把这些说出来,这一点,大概是当我们把一切话埋在心里等着发霉发酵时就会怀念年轻的时候的原因之一。

现在,我觉得我在很多方面可以理解秦桧。比方说,同为知识分子,猛然碰上一场政治上的大变革就得发蒙。法国有个叫福柯的知识分子平日里眼光敏锐言谈锋利,但当伊朗的霍梅尼政教合一搞政变,引来西方一片骂声之时,福柯却为之大加辩护,类似的经历我和秦桧都有过。

八十年代我上大学的时候读了一套《走向未来丛书》,当时我还有同学看到民间刊物《今天》,这些在今天看来还是很惊人的,但实际上的结果却是这样一批年轻人一进入九十年代全都傻掉了,只去讨论通货膨胀,区域经济,中心城市。。。。。。等前段日子有后生给我讲哈耶克的自由主义时,我才猛然想起当初就有同学借给我看过一本黄皮书《通往奴役之路》。

再比方说,我们都喜欢王大辫子这样的女人,无论她是被人叫做王氏,王大辫子,王姑娘还是别的什么。

早些年读书比较轻松的时候,我被大人带着去过几次西湖,自然也到栖霞岭边看了岳王坟和它坟前四个倒霉的铁像。

在我的印象里,岳王坟前的四个跪像做工实在很差,简直男女莫辨----我以前听评书的时候,曾被告之秦桧之妻王氏很漂亮,迷倒过金兀术。据说三四十年代,中国政界对抗日态度不同的各种派别在争论不休的时候,民间的人士一律是以砖头和唾沫来对待这四个跪像的----这也可能是造成那四个铁像面目模糊的原因。

后来老师给我们讲岳飞的《满江红》时也讲了这一点,对此,老师的观点是:中国人民有着朴素的爱国主义热情。我当时虽然年记很小,逆反心理却很强,闻听此言立刻在心中大叫一声“放屁!”我虽然不怎么同情秦桧,但我却还认识一个叫袁崇焕的汉奸。在我看来,老百姓吐唾沫也罢扔砖头也罢,多数是糊里糊涂的。他们所憎恨的“汉奸”,往往正是皇上憎恨的汉奸,因为皇上代表了大汉民族(当然在这里元朝和清朝要除外),所以他老人家憎恨的自然就是大汉奸贼,大家一定要一起来憎恨。

在我想到以上内容的时候,我并没有把它们说出来。大家都知道,在中国想谈论历史是要有一点勇气的。因为咱们的历史总和政治紧紧连在一起。比方说当年,有两个人评论岳飞,甲说:“我们要用无数个无名的岳武穆,成就一个有名的岳武穆。”乙说:“岳飞是个不知道节制的军阀。”如果你光看了这两个观点就想加入这场论战,那你就完了。因为我有一点补充的,甲还说过另一句十分有名的话,叫做:“日本离我们还很远,我们最近的敌人是共产党,攘外必先安内,诸君要以党国大业为重,精诚团结。。。。。。娘西皮。”这个人是蒋介石,他说的后一个岳武穆就是指他自己。同时,乙也有一句十分著名的话:“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此人叫汪精卫。他说岳飞不知节制,言下之意就是秦桧知道节制,应当效仿。如果当时你在国统区说秦桧求和正确,在敌占区说岳飞抗金应该,或者是在六六年对海瑞发表几句议论,都是对自己脑袋不负责的表现。

最后要补充一点关于汪精卫的事情,我见过一张照片,上边是中国人民用铁铸成汪精卫等人的跪像大加虐待。一旁有几个日本兵拄着三八大盖看笑话。这张照片给了我们一个启示:千万不能给日本人当汉奸,丫的小鬼子不够意思。

有位朋友告诉我说鲁迅有一句,大意是说敢于抚叛徒之尸大哭的人才是真正的牛逼。对这话我一直有点怀疑,是鲁迅说的还是他编的?因为我确实不记得鲁迅有过这样的话了。同时应该说明的是鲁迅有许多话都被我们忘记了。

生完病开完会,秦长脚立刻开始了和王姑娘的感情。王姑娘因为失去了爱情,对当妓女已经彻底没有了兴趣,而且秦长脚救过她,她又是生活在古代,除了爱上他给他当老婆之外她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方法报答。

于是,他们结婚了。能够和历史在表面上取得一致足以让我感到兴奋,但他们的故事刚刚开始就渐渐索然无味起来也让我感到心痛。秦长脚给东京之春的二等招聘妓女王姑娘赎身然后娶进家门,让当时的东京人吃完了饭之后都有所事事,人人变成了道德家。当时刚闹了人祸,女真人又不断进逼,东京民生凋敝,许多人下了岗吃不饱饭一心想闹事,秦长脚结婚一事正好提高了大家的道德水平,让东京的精神文明建设大有进步,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提高了大家的凝聚力。东京各大报纸的头版那段时间往往有这样的标题:下岗虽穷有骨气,憋死也不娶野鸡。节约妓女献前线,大家都来同性恋。秦长脚上街经常被扔臭鸡蛋,全东京大概只有卖臭鸡蛋的人对他还有一点好感。

秦长脚虽然帮了朝廷大忙,但朝廷方面还是觉得他丢了大家的面子。妓女已被朝廷列为军需用品,凭各级头头的条子统一调配,普通市民每个月的嫖妓指标只有3次而已,偷偷嫖妓被抓住在衙门又没有关系的统统要判卖国罪,发配到前线当兵。秦长脚擅自和妓女结婚而且这么明目张胆实在是太过分了。

对秦长脚的处理意见朝廷讨论了很长一段时间。秦长脚利用停职审查赋闲在家的机会抓紧时间和老婆花前月下。他知道什么是乱世,狠不得花一天把一生过完。

时间就这样忽快忽慢地走到了公元1127年,于是靖康事件发生了。

当年大宋发生靖康之难时秦桧也和我一样傻掉了,据说在1127年,金兵南下掳走了宋朝的两个皇帝和妃子待臣共三千人。当时参写这项行动的金兵只有六万,而宋朝勤王部队共二十万。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宋人受到了很大打击,全部蔫掉了,史载这几年大宋的新生儿出生率也大大降低,可见国耻一事对于老百姓的性生活打击也是相当之大。当时朝庭里为商议对策召开了一个会议,要选派五个人随皇上出国坐牢,秦桧就是其中之一。

从这件事的前半部分大家可以知道,本次出国并不是什么好差使,所以没人愿意去。一群蔫头耷脑的男人聚在一块儿一言不发,场面像极了当年选右派。

关于选右派的事情,我有一点补充,据称当年某单位要选出右派一名完成上边下达的任务,不幸大家平时都挺熟,谁也不好开口。后来某人出会议室上了趟厕所,等回来之后会已经开完了,右派就是他。这个情节给我一个启发,我们可以猜想当年秦桧就是在上厕所的时候中了别人的暗算。

但是这是个不能令人满意的解释,因为举手表决的权威性历来不受怀疑。谁要是对这个不满谁就是反人类。我在这里说与会代表共同使阴谋陷害了秦桧,也许就会有人引用毛主席的话来反驳我:“不对!这是阳谋!”基于以上因素,我必须得为秦桧出国找上一个借口。

我们都知道,人分好坏两类,二者必居其一,只是程度深浅问题。按照现在一般的观点,秦桧是个大坏蛋,但是这个蛋是何时变坏的还不得而知。因此在这时我们有必要做两种假设。

(一)假设秦桧在1127年是好人

如果是这样,当日开会的情景就应该是这样:众大人低头不语之际,秦桧拍案而起,怒道:“无耻啊无耻!这是某集团的无耻,恰是秦先生的光荣!”按照我们一般的经验,好人要接受比一般人更大的磨难,所以好人秦桧就于公元1127年开始出国受苦了。

(二)假设秦桧在1127年是坏蛋

我们不妨先假设在1127年,大宋境内兵灾祸,民不聊生,大臣们按配给制领粮食根本吃不饱肚子。这样一来,伴二帝出国却是件肥差,于是大人们一阵争夺。因为秦桧有关系,乃是某某大人的孙女婿,所以就给他抢去了一个名额。同样按照我们一般的经验,坏人要享受比一般人更大的幸福,所以坏蛋秦桧就在大宋境内饿遍地的公元1127年出国享福了。

当然,我们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这是上面对秦桧擅自和王氏结婚的处理结果,在批判人祸的会上表现不好也是上面的理由之一。只有你不给上面面子,它就总有一天会不给你面子的,你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洗干净屁股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当然,这个解释太不给上面面子,我不会采用。有一,二两个解释就够了。

秦桧出国的情景是很悲壮的。三千多人的队伍在金国骑兵的驱赶之下踽踽北行,走过了汴梁城外的青石大道,渡过黄河,走进了漫漫黄沙之中,消失在北国的落日里。

秦桧的故事到这里可以告一段落了,我们不妨用蒙太奇的方法看看太行山上的岳飞在干些什么。

我在看历史书的时候,常常会发现曾经确实存在过的一段历史莫名其妙地消失掉了,只留下了一个空空的年号。这种现象说明了在那段消失的历史中,并没有出现值得史官记录的东西。对此,我可以举上一个例子,如果仅仅从人的角度出发,从文化革命后,直到现在,中国人民在思想上就没能什么太大的进步。站在高处俯看这几十年,中国十几亿个体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这对于当初上山下乡后来又在天安门广场声讨过四人帮的一代人来说确实有些残酷,但历史从来就是这么残酷。

以上的一段是我在看了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后想到的。那里的主人公在历经多次战斗后终于阵亡,而当日的战报上却是“西线无战事”。这就是作者在最后拉了一个俯角,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看岳飞在太行山上落草就没什么可写的,因为在这段时间内,岳爷爷一直生活在回忆里。

现在看我这篇小说的朋友可能大多数没有上山落草的经验,以为《水浒》里的大爷们整天放浪形骸,一定很快活。这其实是一种误解,比方当年插队的知青们,白天可以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晚上可以喝酒打牌,但到了半夜,却经常有人在被窝里想事情,想着想着就会哭出来。

也许在一个外国人的眼里,会元1127年的太行山岳家寨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中国南方的某个知青点并没太大区别。从大名府里拉出来的八百岳家军在山上垦荒耕种,日落而息。在这里要说明的是以上行为并不能证明岳飞治军严厉,军队不骚扰百姓。当时的实际情况是天下大乱,人人都穷得红了眼,遇见了打劫的往往是奋起抗暴,人在钱在人亡钱亡,岳飞带兵做过几票生意,弄的钱还不够给受伤的军兵买药。这种世道之下几乎没有几个正常的人,而不幸的是岳飞正是这少数几个正常人之一。

对于以上事情我还有一点补充的,那就是在1127年往后的一段乱世之中,中原的妓院全部关门了。原因就是世道不好,妓女们做生意挣的钱还不够避孕打胎的。当时的良家妇女们在遭遇匪徒劫色时也往往多是拒奸殒命,因为生下孩子实在是养不起。

基于以上这些因素,太行山上的岳家兵们只有大搞同性恋,经常为了这个动刀子,岳家寨里终日弥漫着一股混和的怪味。

在那段日子的某个下午,岳爷爷正和王贵汤怀在岳家寨的大厅中闲谈。这个时候一阵山风吹进大厅,带来寨外军兵一阵阵浪言浪语和那种怪味,岳飞感受到了这个,就开始喃喃说道:“这个世界疯掉了,疯掉了。。。。。。”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情景发生之时,整个太行山上风和日丽,没有一点要疯掉的迹象,这是个不好的现象,因为它足以说明岳爷爷已经疯掉了。

当年有位师姐启发我说,选择了思想就选择了疯狂,当我发现了岳飞的以上作为时,我渐渐开始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我现在可以想象当初岳飞在太行山上遥看落日仰望星空时的情景。

那也许是在靖康事件发生后的第一个夏天,太行山上的草木疯狂地生长着,把并不宏伟的岳家寨掩在一片绿色之中,寨子周围是零零散散的耕地,一大群赤身裸体的汉子正拿着各式器具穿行其中。此时烈日当空,岳飞头顶大草帽盘腿坐在寨子中最高的一棵大树的树杈上,沥泉神枪挂在一边,一边喝骂一边防止有手下从后面摸上来用植物萃取物把自己麻翻。

等到红日西沉,岳飞便从大树上一跃而下,走向寨门。在路过寨门的大钟时狠拽两下钟绳,然后头也不回地绕到寨后的一块峭壁前,手脚并用爬上一棵歪脖老树,把自己埋没在落日的光辉里。

需要说明的是在这个时候,岳家军的弟兄们都已经听见钟声歇了工,不少人连澡也顾不上洗就拉起性伙伴直奔厢房,剩下的一部分人或仰或坐,以人间最为丑陋最为慵懒的姿势横七竖八地阵列在寨子的各个角落,沉浸在各自的性幻想中。整个岳家寨此时只有风吹树叶声和狗叫声,金黄色的空气中飘荡着暧味的气息。

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直到光辉隐去黑暗登临,才会有个军兵暴起大喝:“操你妈!吃饭了!”这一声喊往往会招来一片响应,马上会有人抬来铁锅和劈柴,又有人从仓库里搬出粮食予以配合。不多时,深蓝色的夜空中就会冲起一道道白烟,烟下是一堆堆篝火,火旁边是一圈圈裸体男人载歌载舞。

孔夫子说过两句话,给我印象深刻。一是“食不厌精”,二是“食色,性也”。在我的理解,这是两种人的生活方式,前者是王公大臣,这类人在任何时代都只是少数,后者就是指岳家军弟兄们的一类人,他们永远生活在最简单的世界里。

但是这个世界还有一种人不在此两列,这种人就是岳飞他们,在岳家寨里浓烟冲天人群乱舞之际,岳飞仍在寨后那棵老树上仰望星空。

我们知道,宋代的唯心主义理学流毒甚广,但岳飞这会儿仰望星空却不是在钻研占星术,而是在回忆。

自从由东京出逃之后,岳飞就一直在回忆。当初他没夺得武状元,究其原因乃是朝庭的强权践踏了制度的公正。而据昆德拉的教导,人类和强权的斗争就是和遗忘的斗争,这样一来,回忆就成为了岳飞唯一的武器。但遗憾的是,他的回忆与王大辫子无关。尽管那天在校场,他听到王大辫子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带着哭腔。他回头时也看到了王大辫子呆呆站在人群里望着他的样子,可是现在,他已经不叫阿飞了。我可以肯定,只要老天还肯给岳飞一次机会,他就会成为如他所想的英雄。

我有一些朋友,当年也像武科场上的岳飞那样意气飞扬,因为当时大家都很年轻,所以就犯下了一些错误,洋鬼子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但当初我们犯下的错误,直到今天也没有被原谅,所以我们都不认为这是错误。正如此时岳家寨的岳飞一样,始终不肯承认枪挑小梁王是个错误。

但如岳飞后来又入朝为官不同的是,我知这些朋友们直到今天为止还在仰望星空,尽管大家都不后悔当年的行为,尽管大家都在说等待也是一种战斗。但我能很清楚地看到,这些朋友在仰望星空时,除了眼中闪有泪花之外,脸上也浮有几丝臊红。

在1127年以及以后的一小段岁月里,还有这么一些人在和岳飞一样仰望星空,他们也将出现在我们的故事里。

杨再兴是杨六郎的后代,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样,老杨家的人个个都能把大枪耍成螺旋桨,就像上海人人都会打麻将一样。公元1126年,杨再兴和他的朋友罗延庆同上汴梁赶考武状元,不幸遇上岳爷爷枪挑小梁王倒反武科场,汴梁城内爆发了大学―潮。

暴乱平定之后,杨再兴罗延庆一干人等被发配蛮荒,到了这个地步,他们的景况就和岳飞在太行山上相差无几了。每到月朗星稀之夜,这群兄弟就会以各种不是那么难看的姿势,或仰或坐,漫山遍野地仰望星空。这时候大家谈论得最多的就是岳飞,他们一致认定岳飞是个大奸人出卖了学―潮。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岳飞这个时候也在千里之外的太行山上仰望着同一块星空。

据史料记载,公元1127年发生靖康事件的时候,整个汴梁城是哭声一片。此时的汴梁城已座白色的死城,被这些哭声和眼泪浸泡了一下,更显得生机全无,就好象是从一大锅海水中煮出的一捧盐。

在这一片哭声之中,周三畏逃回了云南老家,他并不知道自己不久以后还将到大理寺任职,然后又被逼回老家。如果知道了这些,他就会一直隐居在云南了。乱世一般是土匪们的天下,而绝非书生们的天下。但北宋末年不是一般的乱世,在这个时候,土匪和书生都不是天下的主人,人人都是命运手中的小小玩物。

同样是在这一片哭声之中,秦桧被赶入北上的囚车,随着金兵和皇上离开了汴梁。需要指出的是,当宋朝君臣共三千人等走在汴梁城粉刷过了的青石大路上时,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记起几个月前在这里发生过了什么。

我们可以画下秦桧出城时的景像。黄河在奔流,北风吹乱了众囚徒的头发。金兵的层层兵甲之中透出一张高傲的青年之脸。这个画面很容易让人们想起当年汪精卫的那首诗,“慷慨过燕市,从容作楚囚”那个。

汪精卫在当年有一个著名的比方,关于薪与釜的。在他看来,革命要以以上二种东西共同作用。他认为自己有热情没韧性,所以只能当薪柴去做搏浪一击,而不能去当釜,忍受烈火长期的煎熬。在我看来,秦桧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而决不是一个所谓的汉奸。因为我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曾象苏武一样坚定屹立在北国的长草之间的秦桧竟会是一个汉奸。

当年有位朦胧派诗人有这么句诗:“身世如秋雨般凄凉,内心似落日般悲壮”。公元1127年的北国长草之间,站着一个衣着破旧身材颀长的书生。黄河以北的朔风吹得他一头乱发迎风飘扬。乱发之下乃是一双微睁的细目,正看着悲壮的落日没入草间,这个人就是秦桧。

当秦桧在五国城外的荒地中俯仰天地的时候,他孤独的背影引起了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的注意,在金兀术的眼中,这个汉人坚定的背影有着说不出的可爱。

在我看的评书里,金兀术是个可爱的坏蛋,南下侵宋之时,遇上忠臣尽节,往往好好安葬还代为抚养后代,遇上了奸臣投降自己,却经常给“哈喇”掉,无疑这是最好的一种敌人,他和岳飞一样,都属于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

起初秦桧刚到北国的时候,是对着荒原大声朗诵的,他这样做是为了抒发内心的激动,但却很容易给人当作理想主义者,而实际上他从骨子里往外都是一个经验主义者,正像我由农村进城的一位朋友,初到上海的那段日子,他就经常跑到黄浦江边高唱浪奔浪流那个歌。这让我们误以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可他现在是一家公司的经理,这就说明我们都错看了他。因为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一般都没有正当职业,同时真正的理想主义者看见了黄浦江也不会高唱浪奔浪流。由此可见,秦桧在荒原上高声朗诵诗歌只是在装纯情,如果是岳飞那样的真理想主义者来到这里,一定一句话不说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有位哥们儿看了中文系的一女生,该兄弟面薄如纸,不肯要我们帮忙做媒,每天晚上拧好闹钟,第二天早早起来把自己收拾整齐埋伏在那女生去食堂必经之路旁的不树林内,远远看见那女生来了就从小树林里吟哦而出,开始是“在水一方”之类古文,不久又是“她的温柔我的迷醉”,后来总算跟上了时代,开始背朦胧诗。不幸的是以上一切苦心最后皆化流水。那女生直到毕业也不知道这位倒霉的诗人叫什么。我直到现在还认为当初那位哥们如果不是放着人话不说去背什么诗结果会好一些。哪怕他就是冲上前去来一句:曾经有一份爱情什么的结果也会比当初好。最起码能和人家搭上一句话,哪怕给人骂上一句神经病什么的也可以死心了。

通过以上这个事情,我们可以想到公元1127年在大金国的荒原上,秦桧一定是朗诵了一首不平凡的诗才引起了金兀术的注意。可以想见,兀术太子久居北国,一般的牧歌在他听来也许如牛羊嘶叫,秦桧那首夺人心魄的诗歌究竟是什么?

翻开我的研究报告,你将会看到,在一个秋日的下午,金兀术围猎归来。队伍走到五国城外时,远方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天苍苍,野茫茫,我操你完颜家老娘!”兀术太子听到这个,心神俱震,抬眼望去,长草间长出一个男人的上半身,飘扬的须发被夕阳的光辉染上颜色,那是个令每个女人心醉,每个男人心碎的画面。

在我结束这一章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我大学里那位哥们没有用背影去吸引女孩实在是可惜。我现在的一位同事,当年是在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修的本科,据她讲那所大学里就有位著名老教授经常伫立在湖畔的夕阳里,惹得她们一群女生议论不已。当然,如果我们把这位老教授的行为理解成吸引女孩子未免有些阴暗,我在这里说这一点只是给恋爱中的朋友们提供一个方案。如果我早几年把这个方案提供给我那哥们儿,让他每天身着一袭黑色的风衣固定在河畔的金柳和波光中的艳影之间,再搭上一条白围巾,或许一句话不说就能成功了。但如果我们寝室里没有白围巾,搭上一长条卫生纸也能凑合,反正中文系的女生罕有不戴眼镜的,隔得远远未必就能看清。

家园 【文摘】岳飞传 文嚎 第四章

第四章

叔本华有一个比方,把人比作苦难与无聊之间的钟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见过有人能容忍一个不摆的钟,而照叔本华的话来看,苦难又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在这一章里,我只能强忍着绝望让我的故事从无聊的这一端摆向另一端。

南宋的人们都说临安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在我的理解,这是指的临安城里官民比例高,当时的民谚是说: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一般的小老百姓都不敢上街,万一踩了谁一脚都惹不起。由于这个原因,临安城的大街小巷中尽是锦衣官员,每个老外走到这里都要大赞宋朝人民生活水平高,但如果该老外随便敲开路边一座民居的大门,进去讨杯茶喝就会发现全不是那么回事。

这里补充一句,从本章开始,东京将被作者称作汴梁。因为它身处沦陷区,不再是大宋人民的首都。这一点就像北京是我们伟大祖国首都的时候叫北京,以前落在小日本的魔掌上就叫北平一样。我还想顺便打个比方,现在我的头头当着科长,我只好叫他科长,等他下了台或者离了休,我就会叫他王八蛋或者老混蛋,也是一样的道理。

有朋友可能看过张择端画的《清明上河图》,那个画里画的是东京汴梁。展卷一看,城内屋舍俨然,很是整齐。而据说那南宋的都城临安,又要比汴梁壮丽上十倍,风景秀丽固然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临安城繁华程度可以在中国历代都城中排第一。做一个简单的类比,如果哪一天你在大街上走路时发现整条马路就你一个行人,其余全是来来往往的高级小轿车,你也一定会以为这是个繁华的盛景。这时候如果有德国人看见他们的奔驰宝马,美国人看见他们的凯迪拉克,英国人看见他们的劳斯莱斯在异国的大街上飞驰而过,也一定会大声叫好。但同时请注意的是,对外国人的叫好我们应注意分辨其中是否包藏有祸心。八十年代的时候,有些个外国人在天安门广场拍摄乞丐被几个中国青年学生制止了,当时我们都觉得这几个青年学生很伟大,维护了祖国的尊严。这种爱国青年在封建社会里是很少的,所以在南宋的都城临安,有一支专门维护国体的青年纠察队,他们的队长就是周三畏。

在此需要说明一下,虽然临安城的青砖大瓦房壮丽非常,但往往要在一套房中会挤上许多户居民。上海等地的朋友或许有住团结户的经验。当年老外的大楼被人民政府收回后分给几十户人家,水电共用厕所共用,把好端端的一幢大楼弄成蟑螂窝。不幸的是在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临安里,就遍布着这样的蟑螂窝。来临安旅游的老外在城中饱览了秀色之后一推百姓家门,往往会忍受不了巨大的落差昏死过去,造成极其恶劣的国际影响,当时周三畏的职责就是尽量减少这种国际影响。

前几天我有位朋友来电子邮件告诉我说他们公司的系统感染了病毒,歇了三天刚刚恢复,对此,他的结论是:人民间最痛苦的事就是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却不能上网。按照他这个观点,南宋时的周三畏也是个痛苦的人儿,因为他身为临安城的青年纠察队长,专管老百姓的非法搭建,但他自己却一直住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小阁楼里,而且这个小阁楼是搭建在临安城中心的大钟楼顶上,四周没有梯子可上,简直像个鸽子笼。周三畏在学会飞以前要进自己家的门,每次都是从钟楼的一边看准时机跳上三丈多长的大钟摆,像个空中飞人一样把自己荡回家。整个过程很容易让人想起叔本华的一句话,人生就像苦难与无聊间的钟摆云云。

如果周三畏是一个中年人的话,他也许就会对以上的事情感到绝望,也许就会某个人们都在仰望星空的夜晚,悄悄爬上大钟摆,用自己的裤腰带把自己吊死在上面,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他还年轻,尽管他对一切都感到绝望,但最起码他还年轻,对未来总有那么丁点儿信任。

我年轻的时候,老师告诉过我一句话:青年是祖国的未来。我不知道其它同学是怎么想的,反正这句话在我的理解不是个好意思。青年是祖国的未来,言下之意就是说当时我们这群领了身份证的小年轻们还不是祖国的现在。这句话经过一部分朋友的实践似乎已经被证实了,不管你是有饭不吃存心饿死自己还是原地耍赖存心捂出痔疮来,不是现在就是不是现在,一点儿也不让你们掺和。

如果这些话没说清道理的话,我还有两个解放前的例子。第一个是1926年的“三一八”,青年学生们想掺和祖国的现在,段政府的卫队开枪给他们回答。第二个例子温柔一点,1946年,国民党太子蒋经国组织青年打虎队,开进上海狠狠打击投机商贩以维持经济秩序,刚打了几天,就迫于他老子的压散了伙。这两个事情都印证了鲁迅的那句话,关于煤的形成,青年在其中的作用微乎其微。

以上这一段令青年们感到万分沮丧的结论是我的个人研究成果,周三畏虽然也是个书生,但他没经历过三一八,也没经历过国共内战,所以不懂得这个道理也不足为怪。有时候正是因为知道得少人才会快乐。周三畏在临安城里抢人东西,拆人房子,玩空中飞人,仰望星空,相信未来,所以他是快乐的,同时和他一样快乐的还有流放荒蛮的杨再兴,罗延庆,还有忠心耿耿陪主出塞的秦桧,还有惹下滔天大祸却躲上太行山的岳飞。这些人在当时都很年轻,年轻人的绝望也是一种快乐。

在我们这个故事当中,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没有出现。他也是一个绝望而又快乐的年轻人,一般的书上把他叫做宋高宗,其实他的真名叫赵构。

关于赵构这个人的历史价值,并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因为从古至今,想当皇帝的人历来就不缺货,要找一个不是太白痴的人出来当皇上帝在再容易不过,在我们这篇故事当中,提出赵构这个人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来看待。

在中国的历代君主中,我最喜欢的是明朝的正德皇帝。他不但私自出宫泡女孩子,还自己给自己封官出外打仗,打胜了还给自己升宫,实在是一个少有的性情中人。相比之下,我就比较讨厌赵构这个人。虽然他天生命不好,生在一个被人追着屁股打的朝代,但他完全可以像他哥哥赵桓那样有一点儿幽默感,让郭京施法退兵什么的,虽然同是失败,好歹也是以笑声收场。

如果站在当代有角度分析历代帝王,大致可将他们分为两类,一类是小资,比如刘恒,刘启,刘备,还有一类是愤青,比如刘邦,杨广,朱寿。有些人一直把崇祯皇帝也当成小资,这是个误解。当年满洲兵兵临城下,这位皇帝就让一个和尚发明家带上他发明的一些新式武器前去退敌,这些武器中包括一些点着引线炮身就会炸开伤着自己的木制大炮。崇祯这种超人的幽默感和想象力是只有愤青才能具有的。

由此可见,如果抛开当时老百姓的感受不谈,单从我们后人希望看笑话的角度出发,我们最希望所有的皇帝都是愤青,但历史总是给们失望的答案。这其中赵构就是一个小资。

当周三畏和赵构在临安城渡过他们的年轻时代的那段日子里。杨再兴他们和岳爷爷还有秦桧也在渡过他们各自的年轻时代。如果你现在已经不再年轻,再回忆当初的岁月,也许你什么也得不到。这时你就会得出一个结论:年轻时代被自己虚渡了。当然如果你现在很年轻,你就会反对这个说法,一如当初的岳爷爷他们。

在赵构和周三畏的年轻时代里,他们在临安城中竭力去维持这个时代的秩序。在杨再兴罗延庆的年轻时代里,他们在西南蛮荒顺应着时代的秩序。只有在岳爷爷和秦桧的年轻时代里,他们是在拼命反对着时代的秩序。但需要申明的是,多年以后他们都会被时代的秩序埋没。

南宋的时候有人写过一首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这是首反诗,在讽刺南宋政府。但写这诗的人并不知道,临安城里的赵构,其实也是一个心思敏感不甘沉沦的年轻人。

一般人在谈到帝王时,对其评判标准一般是勤政爱民,其实这不对。起码在有些皇帝那里,生儿育女才是第一要紧的大事。不过遗憾的是宋高宗赵构乃是一个敏感的小资皇帝,以上两样都不是他的兴趣所在。

我们现在可以描出当年临安城里的赵构的影像。他是个面色惨白身材孱弱的年轻人。和古往今来所有的皇帝一样,他敏感多疑,常常会在和后妃们干好事的时候想起军国大事,这时候就要一个小太监站在一边,把他讲的话记下来。不过小太监们对男女之事不甚理解,常把皇上对后妃的抒情段落也记录下来,酿成笑话。

同时应该说明的是,在临安城里,还有一个人也喜欢这么干,这个人就是周三畏。前文我说了,三畏的居住条件很差,但他年少有为,属于少壮派的官员,因此很得临安城里姑娘的青睐,由于这个原因,临安城里的老百姓就经常会看到城里钟楼的大钟摆上挂上一男一女两个人,三荡两荡就没影了。许多不明底细的老百姓看了这个都以为撞了妖,回家后头疼肚痛,只好去买了香烛拿到钟楼下焚化,周三畏就和那姑娘在烟雾缭绕的小阁楼里干好事。每干到高潮,三畏就会灵感横生,往往在烟雾中大叫一声从床头摸出一支毛笔,将灵感写在床头的一摞纸上。但应该指出的是,那时候纸张稀少,售价颇高。有时候周三畏买不起白纸,就用各种动物的肠衣代替,现在人只用肠衣做香肠了,但在南宋,肠衣是用来做安全套的。许多不法商贩专门收集周三畏这样的读书人写字用剩下的肠衣,做出一种黑色的安全套。有的人朋友死了就去买上几个,吊丧的时候可以用来安慰一下朋友的遗孀。

我们现在可以想象周三畏当初戴上染色安全套时的凛凛威风。史载狄青作战时要在脸上戴一个青铜面具,一方面脸皮坚厚刀枪不入,一方面眉眼狰狞令人胆寒。但更重要的是狄青一戴上面具就会勇力勃发无所畏惧。当年周三畏戴上染色安全套时就是这般感受。

早年我看过一部电影,那里有个部落首领生性懦弱,受人欺凌。后来找到副古怪的面具戴上,变得悍勇至极。但后来随着人性的丧失,这面具却摘不下来了。每次周三畏要除下染色安全套时都会痛苦万分,一旦摘掉那东西,剩下的部分便黑水淋漓,就像一只从地沟里捞出来的死耗子。

每天清晨周三畏打来一盆水,洗净那死耗子之后就可以开始一天的工作了。我在大学毕业后只工作了一年就被单位革了,因此对这段程序十分生疏:首先,周三畏要把自己收拾整齐,然后抱起床上仍在睡觉的女孩子从大钟楼上荡下去,像人猿泰山一样。他这个动作当然很漂亮,但是我不敢学,一来我家窗外没有大钟摆却有很多高压裸线,二是我老婆虽然不是太胖,一百二十斤总是有的,要我把她扛到楼下问题不大,但要像周三畏那样挟着她飞是一定办不到的。除了这两点之外,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我三个月没理发,也没有工作,倘若真的挟着老婆跳到大街上又没地方好去,警察大叔看见了一定会过问。

以上这些都是我的麻烦,周三畏是不会遇到的。临安城的老百姓只会看到每天清晨的薄雾里有个影子晃动。部分老百姓的运气不好,在钟楼下被从天而降的周三畏踩死也是有的。到了这个时候,周三畏就会带上怀里的姑娘一起逃离现场,等到上班之后才带一帮兄弟过来假模假样地勘察现场。

对于以上情况的出现,我感到很痛心。我们从来都是秩序的奴隶,现在看到秩序原来是这样被执行的,当然会不痛快。同时对以上现象感到不快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制定秩序的赵构。如果把我们和赵构比作一个夹心面包的上下两块,那周三畏他们就是中间的内容,这块内容往往就是最令人伤心的。

关于周三畏的故事,我还有一点要补充的,那就是他长时间在宦海中沉浮,终于变得阴险奸滑,只要一穿上官服,他就变得暴戾非常,吆五喝六地在临安城里横行霸道。但在每天下班之前脱下官服,他的脾气就会好些,往往是轻快地挟上一个姑娘带回自己的窝里去。当时临安城里大约有八成官员是他这个样子,剩下两成是瘫在床上拿俸禄的老头子。由于这些人的存在,使我对临安城的信心大失,尽管它在夕阳的照耀下金光闪闪,似乎又比原来的汴梁更漂亮了。

在赵构他们定都临安的时候,许多人对这个暮气弥漫的城市产生了厌恶。周三畏就是其中的一个,但他是一个制度的维持者,所以他只有无奈地适应。正如我们把一条鱼放进被污染的河里,如果它这时还想去管理别的鱼那它就一定会长成怪胎。

和周三畏相比,当初从汴梁城中被发配出去的杨再兴他们就幸运很多。在当年的那场大学潮里,他们失去了很多的朋友,但起码他们自己还活着,这就是幸运。

在大宋西南部的一个劳改农场里,杨再兴和同学们一起在监工的皮鞭下砍木头砸石头,每当脑袋顶上的太阳把他晒得头昏目眩之时,他就会想起当初在汴梁城里和他爸爸的一段对话:

杨再兴:我没错!

杨爸爸:没说你错了!

杨再兴:我没错!干吗拉着我?

杨爸爸:谁说你错了?但就不准你出去!

杨再兴:凭什么管我?我没错!

杨爸爸:错了!说你错了你就错了!不准出去!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对话发生在汴梁城的禁军大营开出连环马的前一夜。这天夜里,杨再兴偷偷溜出了门去找罗延头他们,结果在第二天就被连环马赶进了下水道。

在下水道里,杨再兴和罗延庆又讨论了一下自己的问题,讨论的结果仍是他们没错,直到被发配到这个农场,他们还一直没觉得自己错了。如果他们知识够广博,他们甚至完全可以用歌德的话来反咬一口,说真理属于人类,谬误属于时代。

在劳改农场砸石头的时候,杨再兴还能回忆起当初在下水道里的每一个细节,这其中包括当时下水道里的每一个拐角,每一个漏水的破洞,每一只惊慌逃窜的耗子,甚至是那弥漫的湿润腐败的气味。有一段时间内,他甚至认为自己就属于那个世界了,这样一来,当他从回忆中醒来就会非常痛苦,因为他刚才还在阴暗潮湿的下水道,转眼被抛到了热带农场的烈日下,就像一只要被晒干的软体动物。这个时候,杨再兴就不免要暗暗问一问自己,难道是我真的错了?要不怎么会这样儿?

如果我是杨再兴,我就不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因为答案不管是什么,对我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关于杨再兴一直不认错的事,我认为这只能说明一个现象,那就是他在作梦,在拒绝真实。维特根斯坦说:“由于悔罪是一种真实事件,绝望和诉诸宗教信仰的拯救也同样真实。”杨再兴拒绝悔罪,自然也就拒绝了真实,与真实环境格格不入。而维特根斯坦又说了,当一个人与环境格格不入时,他的一切智能就失去了应有的正常,他就会显出病态,只有让他回归自己的本性,才会导致良好的结果,使一切显出正常。杨再兴当年因为高唱非理性主义而显出种种不正常被发配,如果他想好受一点,他就应该悔罪,应该有所信仰。这一点杨再兴不久就认识到了,据我所知,他当时开始了悔罪,而且信奉了佛教,尤其迷恋密宗的欢喜大法,不久就和劳改农场周围的女孩子打成一片----我的意思是说,他开始恋爱了。

对于杨再兴思想转变的具体过程,我可以给出如下描述:在一个秋日的傍晚,劳碌了一天的杨再兴正趴在草地上休息,就见兄弟罗延庆挽了一个小蛮婆走了过来。杨再兴登时大怒,暴起质问:延庆!国事如此!何以家为?当时罗延庆只回答了一句:再兴!打击太大了,麻痹一下自己。这样一个坦白而又崇高的理由反而使杨再兴不好再说什么了。

按照一般的描述,杨再兴这个人应是穿白戴素,白盔白甲像是死了主子的吊孝兵。但我们都知道白马白衣在中国古代是牛逼的象征,大凡这般打扮的人多半身手不凡且英武非常。

当年杨再兴发配西南的时候随身带有一套白色的战袍,但这行头如果在热带农场穿上就很难看,特别是晚上,谁撞见了一准小便失禁。所以这套衣服就一直压在箱底,直到不久前,杨再兴听了罗延庆的一番话,这才幡然悔悟又把这套东西找出来捂在身上。

在前面讲秦桧的时候,我举了我一个农村朋友到上海唱歌的例子。需要向大家解释的是那是1985年,电视里正在播一个叫《上海滩》的连续剧。我那农村朋友为了效仿许文强就在七月天也捂上一件黑色的风衣招摇过市。当然,领子上的白围巾在这个时候往往就代替了手绢,起了擦汗的作用。

由此我们不难推测当年杨再兴的情景:在一片热带林木中,站着一个全批挂整齐的白衣大汉,说不出的诡异。我小时候有位同院的老先生当年是国民党派往缅甸的远征军。据他讲,热带丛林里毒虫横行,军兵行路一律要用绳子扎紧裤管儿。由此我们可以推知,当年杨再兴在热带丛林中一身白衣傲然屹立时又是扎紧了裤管的。考虑到战袍宽大,如果从背后看去,这时的杨再兴就活像一个高丽参客。如果他不是很有耐心,站了一会儿就脱掉上衣露出结实的胸脯,你又会把他当成航海中的辛巴达。

不过按当时实际的情况来看,杨再兴既不像高丽参客也不像辛巴达。那会儿烈日当空,热带树林里瘴气又重,杨再兴的白袍很快就被汗水浸湿裹在了主人的身上。如果一定要用比喻来形容,那就是一根被水泡得褪了白皮的猪肉肠,而且这根猪肉肠呼吸粗重,眼看就要昏倒了,杨娘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现在可以说一说杨再兴他们下放的劳改农场的周边环境了。当年我有一哥们儿因为打架被下到渤海边上的一个盐场里去了,在我看来那是全世界最糟的一个劳改场所。举目望去,尽是白花花的盐土和灰突突的山包,远处的大海也像上了发条一样,传入耳中全是工业化的海潮音,整个看来死气沉沉要让人疯掉。更可怕的是里面的囚徒工作要一直踩在盐土里行走。古书上说尧舜因为下田劳作致使腿毛都无法生长,我那哥们出来后给我们看过他的双腿,那简直就成了腌肉。相比这种情况,杨再兴他们下放的地方就好得多,地处热带,植被丰富,生机盎然不说,脚下踩的也是千年枯叶,走在上面就像走在高级地毯上一样舒服。在这样一个舒适的劳改农场周围就是一大片原始森林,其间驻扎有几个土人部落,那里的蛮婆生性泼辣,经常到劳改农场去钓城里来的帅哥。杨再兴在原始森林里亮相那一天就吸引了不少蛮婆的注意。最先跳出去的一个就成了后来的杨娘子。

当年中国流传有这么两句诗:“就算我仅仅只剩下一根骨头,我也要哽住这个可恶的时代的喉咙。”对此,革命警惕性高的同志一般会把它当作特务接头暗号或者是反动道门会的咒语。其实这不过是一个愤青的愤诗。当年秦桧出塞时就带了一个和这个差不多的条幅:“就算我仅仅只剩下一根骨头,我也要卡住这个可恶时代的肛门。”虽然只是小小的改动,但我们可以明显看出,秦桧的抗争态度更为坚决。

在金兀术眼里,秦桧是个古怪的南蛮。当年随徽软二帝一块儿被掳来的臣子们大多已经变了节,唯有这个姓秦桧的书生却一直死硬到底,而且还敢在人眼皮子底下骂娘。同时在秦桧看来,金兀术也是一个古怪的番子,草原上其它小番见了秦桧的老婆王氏,总是掏出一把碎银子塞在她怀里,然后用牛皮绳把她手脚捆上,搭上马背带回自己的帐子里去。唯有这个四太子见王氏却是翻身下马恭身一礼:“请问夫人,您先生在吗?”

金兀术初见秦娘子王时,王氏还非常年轻,皮肤白里透红,身材绝佳。在北国那种恶劣的环境里生长的女人多是皮肤粗糙三围相等的水桶般悍妇,此类江南佳丽极为少见,因此那些贩马的番子们只要手里一拿到钱,也不管自己家里已经几天没开火了就去找王氏。看到这样的一个美人沦落于斯,虽然我不是秦桧,但也会很痛心。但对于有3年经验的前大宋妓女王氏来说,这些也没什么。至少她可以想怎么叫床就怎么叫,而且那些人生龙活虎甚是雄壮,没一个阳痿。能挣些钱让自己相公的生活变得更好,王氏也很开心。在中国,女人只能以她们的身体进入历史,她们的心情必须要我这种人去考证出来。这也是我能把现在这个无聊的工作做上如此之久的原因。我一趴到办公桌上,就总能找到一些事做。

至于秦桧方面,我们已经知道了,他脸皮很厚。

我们现在可以想象王氏在五国城外放歌的情景。许多朋友以为五国城外是茫茫草原,这不对。据估计,那块地方应是现在吉林的农安,城外一片荒凉。黑土之上杂草横生,如果走岔了路就有可能陷入泥潭遭受灭顶之灾。这样的一个环境只适合土匪练兵而绝不适合一个美人来唱歌,所以当金兀术看到这个情景时,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正如我要是在街上看见一个半老头子搂着一个美女招摇过市也会恨不得冲上去踹他一脚。

有的朋友可能听过藏歌,据说那种感觉很奇妙,空灵纯净什么的。一般来说,北国荒原上的歌声是无法与之媲美的,虽然演唱者们一般都有帕瓦罗蒂的体格,但这时唱歌的是一位江南佳丽,如果把这一点考虑在内,一切都不一样了。金兀术像一个飘浮在外太空的僵尸,一但接受到一组奇妙的宇宙射线,他就会苏醒过来。当然,我们也可以把金兀术比作一个生活在五国城里的孤独瘾君子,城里没有他的朋友,当那一天在城外遇见了王氏,他就仿佛一个离魂的吸毒者找到了货源,整个人顿时苏醒过来。按照中国现行的法律,非法持有毒品多少多少克要判刑,但还是有不少人甘冒大险在家里留下储备。金兀术和他们一样,为了霸占货源,在和王氏客气一番后就叫手下把她抓进府里去了。这是种令人愤怒的行为,正如杨再兴他们在山东九龙山造反时,往往劫了路人的金银还要拉住人家聊一会儿天,等人家聊完以为没事儿可以走了的时候,他们就转身给人一刀灭口。

在中国古代基本上没有什么建筑艺术特别有名,唯一一个牛逼一点儿的故宫也是阴暗非常,叫人气闷。由此可以想见当年五国城内金兀术的王府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多是二丈高的围墙圈上一片小平房,但无论如何,比城外的牛皮帐篷是要好多了。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位老师说中国的长处只有烹调,后来该老师移居美国,我估计他现在除了嘴巴之外全身都爽了。那时金兀术的王府里,王氏可能是除了心之外全身都爽了。那时金兀术常常会在酒足饭饱之后把王氏搂在怀里问她爱妃为何愁眉不展啊?这时王氏就会对金兀术说想老公。王氏就是这个样子的人,而且一辈子如此。尽管金兀术是一个注重礼仪的理想主义者,也常常受不了这种打击昏过去。正如哪一天我在一家情调餐馆里,借着烛光隔着低胸晚礼服琢磨对面有夫之妇的胸部为何这样大之时,她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告诉我抱歉,她要回家给孩子喂奶了,这时,我也会承受不了打击昏死过去。

在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理想主义者是范蠡,他帮勾践灭掉仇家之后就挂印隐居,携西施泛舟五湖去了。这种人无疑是后世的榜样,当然也有反面的例子。明朝时候有个读书人冒辟疆,和董小宛逍遥了九年就因为山河破碎而劳燕分飞。关于金兀术和王氏的故事,历史上并没有把它当作一桩正经的爱情来记录,所以我们并不知道,在金兀术的心中是更爱江山还是更爱美人。

当金兀术大排筵席邀请秦桧过府一叙时,王氏就倒在金兀术的怀里,眉眼低垂,不敢再看秦桧。秦桧是一个经验主义者,心中大骂贱人,脸上却始终挂着微笑,假意聆听。在我看来,这是个悲壮的画面,在这幅画里,金兀术说完了他的目的之后,静看秦桧,良久,秦桧从牙缝里挤出两句诗:“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再泼你的剩菜残羹。”有人可能听出来了,这是闻一多的《死水》,秦桧这时候背这种诗,说明他已经彻底对南宋朝庭绝望了。如果他是一个像岳飞那样的理想主义者,那么这种绝望就不会出现。本雅明曾就理想主义说过:“只有为了那些没有希望的事情,我们才获得希望。”所以我可以说历史上绝望的汉奸都是经验主义者,而历史上的精神病,比如切格瓦拉,则多是理想主义者。

关于秦桧当汉奸的故事,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个样子。也许民间还有其它说法,但在我看来都不足为信,在历史上有很多事情发生了,过程却早已被人谈忘,只有结果抹不掉,一直流传下去影响后人的生活。但是因为后人看不到原因,就把这结果当作世间的公理去遵守了。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只会去说秦桧如何汉奸而不会去想秦桧是不是汉奸怎么成的汉奸。我一生见过不少假洋鬼子,却还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汉奸。这也许是我和大家的评判标准不一样,有的人,比方说秦桧,大家都说他是天生汉奸,我却不同意。我见过很多人,在头一天还是大家的英雄领袖,第二天就成了所谓的汉奸。也许我不能说服大家,但我必需证明,起码是在某个晚上之前,那些“汉奸”们还和我们一样,都是普普通通的人,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农民,士兵或者学生。

秦桧回国的时候是连夜走的,很屈辱。妻子王氏和他各骑一匹小毛驴准备穿越一路上的山山水水。背后是金兀术假模假样地点齐大兵一路喊杀,开枪为他们送行。

我现在很能理解岳爷爷当初在太行山上落草的心情,在中国古代,乱世里上山落草并不丢人。如果势力大,只要看准时机打起一杆义旗说不定就能夺取天下,万一势力小,只要眼光准跟对庄也能封王拜相,当年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不知道这是不是劝人当海盗。卡夫卡说过受苦是这个世界与积极因素之间的唯一联系。由此可见不想受苦不是这个世界上的积极因素,所以自古以来享福的都是西门庆,受苦的都是岳飞。当然,卡夫卡说的是一般情况,不知道该准则在乱世也是否适用。

据说每到乱世的时候总会有妖孽横行,在我的理解,这是指的乱世中秩序败坏,牛鬼蛇神都从所罗门王的瓶子里跑了出来。当然,以上现象还有个文雅一点儿的说法,乱世出英雄什么的也就是这个意思。在公元十二世纪二十年代后期的那段乱世里,太行山上就汇集了一帮牛鬼蛇神,他们在首领岳飞的带领下开荒耕地,贩卖私盐,种植鸦片,尽可能地在这乱世中活得更加舒适一些。

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在中国历史上有皇帝的日子里贩私盐就是掉脑袋的卖买,同样,种植鸦片毒害人民也是丧尽天良的行为。再进一步,开荒种地是向地球母亲的无耻掠夺,也必遭天谴,照这么一说,人类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而实际上,在这几十年前的北宋就专门生活着一群人教人怎么样不好好活。当时他们的职业名称是“理学家”,而他们的工作干起来则很容易让人想到臧克家的一句诗:“有的人活着,别人就不能活。”遗憾的是,岳飞的师父周侗就是半个理学家,所以在岳飞的身上有着四分之一的理学家血统。

岳飞理学家的特性在太行山上主要体现在寨子中的厕所里。如果当时全世界来搞一个马桶大会的话,不管是杨再兴的九龙山还是杨幺的洞庭湖还是赵构的临安皇宫,都比不上岳家寨的厕所高级。

岳家寨的厕所是一排吊脚竹楼,天然清香,门前走廊上有一大块木牌,上书:“甘上茅厕固非性,而全其天则,则上茅厕固天理之自然,比说亦是生众却不知有所无则,但见其甘上茅厕,即谓之性也,殆矣!须当谨记:茅厕虽好,不忘岳公。”

以上这个现象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文化革命的情况。那我们就可以猜测,当时岳家寨是沉浸在一种什么样的狂热之中。而实际上的岳家寨则不是这样,人们说干什么就干什么,上厕所时除了欣赏环境,读一读摆在草纸架上的中文《肉蒲团》之外,一点也不搭理坐在门口的岳飞。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作为四分之一个理学家的岳飞为什么会把《肉蒲团》放在草纸架上,当时的情况是岳飞一共在草纸架上放了三本书,一本中文《肉蒲团》,一本德文《肉蒲团》,还有一部其厚如砖的德文原版《资本论》。岳飞的目的是希望寨子里的兄弟们通过比较阅读两本《肉蒲团》学习德文,再进一步研究《资本论》。可是兄弟们不理解他的苦心,另两本书都被当作草纸用掉了。

当岳飞对寨子里的厕所失去了信心之后,他便产生了小小的心理障碍。等每天弟兄们歇工之后,他就跑到大烟地里去拔两颗罂粟花点燃了麻醉自己。就像现在的作家们都爱抽过滤嘴一样,那时候的思想家都喜欢抽大烟。

有很多人看过岳飞背上那四个字,大家众口一词咬定是精忠报国,对此我也不好谈什么。但值得研究的是岳飞刺这四个字的目的,传统的说法是天下大乱,岳母怕儿子走上邪路,就在他背上刺了四个字以为警诫。但我以为事情远没那么简单,前几天我们这里一个刚上大一的孩子正在赶写入党申请书,我当时看见了还在感叹现在的孩子真是要求进步,比我们那时强多了。谁料这小子头也不抬地告诉我说现在入了党将来犯错误也多一层保障,万一要处罚也得先开除党籍,起码不用动不动就退学了,由此我也可以对岳飞刺字作出一个阴暗的解释:他知道自己早晚要犯事儿,所以在自己背上刻了四个牛逼的字,好在将来减轻罪责,万一这字不能打动审判官,被押到万人刑场上脱掉衣服一亮字号也尽可以唬住在场的老百姓。起码是不能再让别人说什么闲话了。正如当年我回家晚了,家里人责问,我就说是为国家为人民去了,家里人隐隐觉得这里头不对劲,但也说不出理由来。

岳飞年轻的时候常常会陷入无边的狂想中,在这里有极为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关于自己的死。他曾经幻想过自己在群众的欢呼声中被押上断头台,塞进断头机。那天的天气如何,观看群众的男女比例,其中美女比例,监斩官是胖是瘦这些东西都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列。甚至连断头机突然卡壳这种意外情况他都考虑到了。这样一来,就勾画出了一幅极其真实的画面,而且细节还在不断地完善,直到他坚信这情景一定要发生为止。而他唯一没有考虑到的就是将来自己会不会被吊死而不是被砍头。正如当年“三一八”的学生们,可能考虑到了游行的路线,游行的标语口号,游行的人员安排甚至和政府谈判的代表的衣帽鞋袜也被想了一遍,但谁也不会想到面对段政府卫队的枪管是该往左跑还是该往右跑。

关于岳飞的砍头幻想我还有一点补充的。当我和我的同学也像他那么年轻的时候,同样为自己勾画了种种壮烈的死亡方法,印度战场朝鲜战场珍宝岛战场越南战场,几乎所有打过仗的地方都是我们考虑埋骨之地。在这其中,顶不济的同学也是拉响手榴弹和台湾特务同归于尽。我当初的同学中有几个已经死了,有被砖头砸死的,有病死的,有被人捅死的,也有两个莫名其妙被压成大肉饼的,反正没有一个是按理想中的方法死的。有时我在北京城里跑东跑西忙事情,就常会想起这些同学的死和他们的誓言,谁知道我将来又会是怎么死的?

岳飞走向断头台的时候面无惧色,就差喊上一句我自横刀向天笑了。他打量了一下围观群众,向他们展示了一下背上的字,然后主动把头塞进了机器,在最后的一刻有人听他叹了口气,当时听到这叹息的人百分之百都以为他后悔了。

但我知道他没有后悔,他叹气是因为他发现断头机设计得太不合理。看过《双城记》的朋友应该对那里的断头机有印象,那洋货利用了杠杆原理,只用提刀就成了,效率是国货的两倍,尤其适合用来砍掉大批人头。岳爷爷最后叹的一口气,意思应该是:国货当自强。除此以外,他一点也不后悔。

我们都信仰背面的力量,只看前面的他走向疯狂:

初次的爱情人们已经笑过去,

再一次追求,只有是物质的无望,

那自觉幸运的,他们逃向海外,

为了可免去困难的课程;

诚实的学生,教师未曾奖赐,

他们的消息也不再听闻,

常怀恐惧的,恐惧已经不在,

因为人生是这么短暂;

结婚和离婚,同样的好玩,

有的为了刺激,有的为了遗忘。

家园 【文摘】岳飞传 文嚎 第五章

第五章

第五章在这一章里,人们都在深渊中或正在滑向深渊。当年我刚进大学,曾就苦难深渊之类主题写过很多诗,这说明我不懂苦难与深渊。等到我从学校出来,对苦难与深渊有了真正理解时,我却一首诗也写不出来了。作为半个虚无主义者,我不能确定拯救的存在与真实,我只能说苦难和深渊确实曾经存在过。

故事讲到这个地步,一切线索都已经完备了,有岳飞秦桧这一忠一奸,还有杨再兴周三畏等一干龙套。要是再往下发展,就该是岳飞抗金的折子了,这段大家应该去听刘兰芳讲。我的故事到此也应该结束,但是这么一大帮人聚在一起不发生一点事儿就散了实在可惜,就象我小时候看的港片,某人拿着把枪指着另一个人的脑袋,一边喘气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信不信我一枪打爆你的头?尽管每次演到这里我就会猜到这个杀人前都婆婆妈妈的人一定要倒霉,但如果导演真的就在这儿把片子结了我也会很不高兴----大家都在期待着一个结果,哪怕它无趣,悲惨抑或是早就已经被我们猜到。

赵构也许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这个小朝庭处于朝夕不保的刀尖上。早些年北方流传有这么一句话: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对于宋朝人来说,这句话也许是个侮辱。但我们知道,老百姓从来就是被人侮辱的对象,言语上的侵害不知要排到哪里去了。所以这句话只能侮辱赵构。而作为一国之君,被侮辱肯定不是一种好的感觉,为了能逃避这种侮辱,赵构只能生活在回忆里。对此,汤姆生有一句话:“幸福是往事的影子。”赵构作为一个小资,去追求幸福的幻境,实在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读小学的时候,老师曾经教育我说:“赢得了时间就赢得了一切。”当时他是针对我经常拖拉作业,经常迟到早退而引用的列宁的这句话。现在我又知道了黑格尔的一句话:“在感觉的世界里,时间是否定性因素。”至此,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在回忆的幻境里寻找幸福了,因为他们在那里可以战胜时间,可以战胜一切。

在我的故事中,几乎大部分人都生活在回忆里。这其实也是实际的情况,起码在我周围都是这种人,不知道是在逃避什么还是在寻找什么,整天晕晕乎乎五迷三道。好在我们不是搞科研的,所以也没有什么机会犯下大错。这样一来,我很容易推出我和我这帮朋友的下场,如果没出什么意外的话,我们准会晕晕乎乎直到头发变白眼睛变花,脑子里开始长东西为止。到了那时候,再想清醒过来就不可能了,因为已经真的晕了。现在我能想到这个,证明我还是清醒的。等我什么时候想不到了也就是真晕了。趁我现在还没有真晕,还能想事情,我就还可以同情一下赵构这个小资皇帝。

评书里的赵构是由一匹泥马驮过黄河的,中国有句歇后语,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所以说,赵构一出场便是一个悲剧的开始。我们可以想象那个悲惨的故事:黄河在奔流,北岸是金兵箭如雨下,南岸是一片神鸦社鼓的荒凉,中国的滔天浊浪里浮着一匹已经层层剥落的泥马,马背上是一个华服少年,一身貂锦面如白玉,头戴紫金冠。

如果我是赵构,那时候我一定会哭出来。没有退路没有明天,谁不哭谁是傻逼。当初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和大家哭成一团。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虽然有些人已经永远的离开,但我还活着,同时我故事里的赵构也一直没有死,所以我们还得强忍着绝望继续犯晕乎。

在我的理解,我们和宋高宗赵构属于同一类人。我们这类人既不会像岳飞那样名垂千古,也不会象秦桧那样遗臭万年。我们曾经亲手创造了历史,并为之见证,但当这一切过去之后,我们的任务完成了。历史就象一个不够意思的司机,一踩油门甩掉我们这些推车的,自己跑到前面去了。

早年在收音机里听刘兰芳讲《岳飞传》的时候,断断续续听了何顿的一部长篇小说《我们像葵花》,情节早就忘光,只记得最后一句儿歌:“董存瑞牺牲了,他的任务完成了。”这是我们上一代人的感慨,和我们一样的苦涩。

秦桧刚刚回朝的时候受到了整个朝庭的热烈欢迎,大家都说他是当代苏武。但是这种热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就散掉了,继而出现的是一些冷言冷语。在我看来这个现象再也正常不过。我写下这行字的前一天,九年前劫机到台湾的卓长仁被枪毙了,就算秦桧没机会见见卓长仁,这种政治上的小把戏他也应该能事先猜到。

对于临安城里的南宋政府官员,我没有一丝好感。周三畏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代表。在我看来,中国五千年的历史里,少有进化的东西中就有一样是官僚。换言之,如果你想看看南宋时的官僚长什么样,只用往电脑里扫上一张当代官僚的照片,然后用特效给他换上古装就行了。

我现在走在北京的大街上,看着街边斑斓的广告牌就会有一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感觉,一切都没什么不对的,但就是觉着别扭。比方说北京这几年的空气质量明明有所好转,但我就再也找不到当年的空气给我的那种感觉了。现在我的感觉是有谁从煤气管道上拉了根无形的软管塞我鼻子里了,天天往里灌一氧化碳,灌得我脑袋晕晕乎乎。当然,有时候我走在大街上也会突然醒过来。这个时候多半是夏日的中午,街上几乎没什么声音。我走着走着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聋掉了,这时候我就会猛醒过来。抬头一看,身边的大厦玻璃幕墙上反射着强烈的日光,什么也看不清,眼睛也几乎瞎掉。这个时候,整个天地连同我在内,都暴露在一种近乎绝望的惨白日光下,我觉得我醒在这个时候并不是一种好的兆头。

与我相比,当年的秦桧则幸运很多。和其它的一些潜伏特务不一样,金兀术并没有给他规定什么任务。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们夫妻俩并不算是汉奸。我可以充满羡慕地想象,当时的临安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但又绝不会很热。秦桧和王氏住在朝庭为他们新建的宅子里享受着每一天的幸福生活。因为房子不很大,所以天井里的阳光也能把整个厅房照亮。秦桧坐在太师椅里,由王氏递上一杯龙井茶或是一盘水果,说不出的快意。在我看来,当官的乐趣也就在于此了。我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分到一个单位里的官儿们就是这样。坐在阳光充足的办公室里,连灯也不用开,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当然,那时候女秘书还很少,现在倒是普及了,可惜官员们的生活又发生了变化,也许是我落后了,但我确实不喜欢这种变化,下午六点钟下班又被人带进黑漆漆的夜总会和一些不知有无性病的小姐频频接触,我宁愿回到十年前我那间堆满图纸的破旧的办公室里去挥汗如雨,去暗暗欣赏和我一样经历简单的年轻女同事。

前几个月,我有一个同学从美国回来了。我们去了几个哥们接他,到机场见面的时候我只说了一句话,大家就都哭了。后来汽车从公主坟过木樨地直到长安街的一段路上,我们的眼泪又一次奔涌而出。十几年来,我成百次地在这些地方经过,却从没有这么哭过。也许真像闻一多说的,我们就是一潭死水中的五彩斑斓,我刚才在机场说什么:“壮志已怜成白发,余生犹待发青春。”也许我说错了。

秦桧踏上临安的土地,第一个感觉就是陌生,我们知道,他当初离开大宋去北国的时候是和汴梁告的别。正如哪个蹲了十年大狱的哥们给放出来了,满心惦记着老婆在家等他,已经酝酿好大哭一场了,谁知一推家门,里面却坐着个陌生的女人,这种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硬是把秦桧酝酿好的泪水给逼了回去。前来迎接的赵构君臣看见秦桧这样没有激情,不禁大失所望,只好草草地夸了他几句当代苏武然后草草散会。从这件事我们可以看出秦桧还很年轻,如果是二十年后,他多半会在头一天晚上往衣袖上猛涂大蒜水,这样在欢迎仪式上就可以泪如泉涌带动气氛,皇上也许就会马上封他当个大官而不是一个小吏。不过后来秦桧还是当上了丞相。当时朝廷官员里有谣传说王氏和赵构有一腿,不然TMD秦长脚怎么可能爬得这么快。根据遗传原理,赵构的老爸就闹过妓院门事件,根据中国的官场定律,一个人爬得快,不是有个牛逼的老爸就是有个牛逼的老婆。王氏当过招聘妓女又是朝廷上下人人都知道的秘密。有这样的谣传说明南宋的官员思维还算正常,有一定的逻辑推理能力,南宋人民的运气并不算太坏。至于真相如何,我一时还没考证出来,但我不会就这样相信历史书上和评书上写的。因为我毕竟学过概率论,也知道那上面说的和我头头说的哪个的真话成分更多。不过我并不死心,最近我在努力做梦,等赵构或者秦桧跑来告诉我真相。当然,如果是王氏穿着低胸体恤对我说那就更好了。

象秦桧这样类似的经历我也有过,当初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是经常加班赶工,后来我发现这些工作我不做也没关系,于是我就停下手,挨着科室搜集报纸看。工会的同志发现我关心时政,就要求把我调入宣传组,当时我接到调令的心情大家以想象得到是多么汹涌澎湃。要知道,在当年女同志普遍不爱画妆的情况下宣传组和文工团等地尤其是我们向往的地方。领导在这种地方给我委以重任,怎能叫我不粉身报答?不过后来的事情很快使我改变了想法,又变得沉沦起来。

关于那次打击是这样的:时年1990年,部分地区新生儿数量猛增,我们单位顺应形势要出一期有关计划生育的黑板报,上面把工作交给了我。我按照当时流行的做法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地球,旁边描上几滴汗,以示其不堪重负。然后又在地球的上方绘上一只红色的大公鸡以示中国。最后在一旁写下一行字点明主题:中国,我的套子丢了。需要向年轻读者说明的是这句不着边际的话是有来头的,原文作者是梁小斌,朦胧诗人。我只改了两个字,意思就简单明了多了。不幸我的领导不喜欢这种风格,在他看来,我应该写“控制世界人口增长,中国负有重任。”这说明我和他们的思路不一样。我当时脑子里还有一个方案,要知道,当时正是爱滋病传入中国的发现期,我就想写上一句:“为了您和家人的健康,请使用国产安全套。”后来总算想到我们单位又不是做这个的,才没把这个写上去,否则当时我就得被开除了,而不是简单地降级处分。

这件事如果是发生在今天,我就可以总结出一个教训:在出这一期板报之前,首先应当问明领导的意思,按他的意思弄完板报后,最好再加上一句鸣谢某某领导对本期板报的一悉心指导云云。但遗憾的是这件事发生在十多年前,当时这事给我带来的只有打击没有教训。

秦桧在临安城里当小吏的时候正值岳爷爷出山,我一直很奇怪岳飞为什么不在太行山上作大王而要下山当军阀,也许这就是有野心的具体体现。当然,作为一个军阀,岳飞在任何时候都给自己留有后路,据我所知,岳飞出山时,山上就有一支队伍没有撤走,以防将来事情有变还留有一块根据地。

众所周知,毛主席当年有一句话十分有名:“你们要是再XXX,我就和林彪上山打游击!”这句话岳飞当年也经常用来威胁朝庭方面:“你们要是再XXX,我就和王贵上山打游击!”我分析,类似这种话才是后来赵构决定杀掉他的真正原因,只不过当时朝庭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打仗的军队调用,只有一再屈从。后来林彪叛变了毛主席,这点大家都知道,在这里需要指出一下的是,王贵后来也叛变了岳飞。这两个事情给了我们一个相同的启示:以后对身边人一定要看准。

我现在可以想象当初八百岳家军下山时的情景。那也许是一个郁闷的夏日,朝庭的一纸诏书将岳飞他们请下山。当时王贵一定是手提大刀,满面红光地绕着岳飞的马前罗罗嗦嗦:“哥,咱们这会弄好了能闹个大将军吧!”这样的一个人,看上去憨厚忠义,最后竟会叛变大哥,这一点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当年岳爷爷下山,八百军兵紧随其后。在那个乱世也堪称少有的牛逼了。与此同时,赵构正在他的皇宫里盘算着怎么收编掉下一支土匪,秦桧在和他老婆计算该月水电,周三畏在和一个刚认识的女孩睡觉,杨再兴正和罗延庆密谋越狱,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而又各不重叠,构成了南宋初年的一幅图画,看着这个图,我只是觉得一种熟悉的陌生感从脚心升到了脑部。

关于这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我还有以下补充的。前几天我陪美国回来的同学重游天安门的时候遇见一个老外。该老外身着一件印有格瓦位头像的文化衫,形容可笑。他站在纪念碑前指天划地地跟我们发誓说天安门这儿当年有块牌子,“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有人给翻译成了“全世界的穷鬼都上这儿来”。我们都知道他是在存心调笑,也就没有在意,笑过之后各自散了。

等回家之后清理钱包,我发现自己把本月的生活费给花掉了。于是我就打电话给出洋那哥们,约他到广场去见面,想向他借点外国花纸头。等借完钱之后,那哥们又拉我在广场散步,当时已经是晚上了。

看着灰蓝的夜空里隐藏在灰尘和云层后的星星,我就想起了北岛的一首诗,星星黎明什么的。这几年北京已经很难看到星星了,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北岛的那个比喻也就自然看不到了。想到这里,一种熟悉的陌生感从我的脚心升至头顶。

岳飞后来在大理寺坐牢的时候写了一份自供状,在那篇状子里他历数了自己的几大战功,这哪是什么自供状,简直是在挑衅。类似的事情在当年重庆也有过一幕,那是一名中共烈士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写的自白书。虽然这两者生活年代不同,干的事情不同,但这都不防碍我把他们并列起来。

我上面的两个例子也许会唤醒一些中年朋友的记忆。1976年四五天安门事件的时候有位诗人写了一首主题是我不相信的朦胧诗,要说起来这也算是他们那拔里少有的直白了。我在十多年后重新读起这诗,脑袋还是一炸一炸的,由此可见,怀疑乃是年轻人的天性。如果是在今天,随便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当年岳爷爷和金兀术他们作战的时候,怀疑的念头也一直在他脑子里盘旋,这说明他还年轻。年轻时候的岳飞作战勇猛精力弥漫,在战场上作战时吼声如雷,手上的大枪一般不用来扎而是当棍子扫。48年的时候国共在山东开战,国民党的海军在一边帮忙,重庆号那时还没有起义,那上面450毫米的大炮一轰,我们阵地上就少一个班的战士。岳爷爷的大枪横扫敌群的时候也是这种状况。金国的将士们一见他冲出来就立马让出一个圈,这个圈的半径就是岳飞的臂长加上沥泉神矛的长度。每当岳爷爷身边空出一个圈,他就会大为疑惑,心头升起诸多疑问,手的枪也放了下来。这时候金国军兵以为有机可乘便大肆开弓放箭,这些箭射岳爷爷的身上全都被挡回来,看到的人都以为撞了妖,有人学过一点气功,就解释说此乃道家内功最高境界,时时无心,时时有心,手中无枪,心中有枪什么的,越传越邪。

其实岳爷爷刀枪不入的秘密十分简单,那就是他连人带马穿了双层铁甲,脸上也戴了铜面具,外面刷上颜色,一般人看不出来。他这种行为属于装鬼,对此鲁迅先生有一句名言:“捣鬼有术,也有效,但有限。”所以岳爷爷能骗得了岳家军的弟兄,能骗得了金兀术他们,却骗不了秦桧和赵构他们。他们在处决岳飞的时候不是用箭射而用绳子勒。岳飞除了做一个钢项圈戴上之外别无它法,但那样一来一代名将就与一条狗无甚差别了。对于一个将帅来说,这样是生不如死。

岳飞以上的作为使我联想到了另一个人,这个人不会捣鬼,在小商河边被金兵射成了刺猬,他就是杨再兴。

杨再兴以八百人在小商河边狙击金兵数万人,杀敌两千,最后全军阵亡。这个事情又让我想到了当年国共内战时在塔山的一场战斗,据说那时国军的弟兄们死光了,当官的就上,零下多少度里,连长排长光着膀子抱着机枪往上冲,解放军一排枪子扫过去,倒了一排大盖帽,又冲上来一排,活像当年的白莲教,也许当年杨再兴在小商河边也是这般情景,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活着走出箭雨,所以他只有尽量多杀人。对此,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个说法。在他看来,大家都在杀人,用刀杀人,用枪杀人,用飞机坦克杀人,在世界上,现在杀人,过去杀人,血像瀑布一样地流,像香槟酒一样地流。如果我把杨再兴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感受推而广之,我就会悲观地想到: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一场箭雨里,谁也走不出去,只有以尽量杀伤别人来延长自己的生命。

杨再兴阵亡之后有不少人谴责岳飞不把刀枪不入之法传给众兄弟。对此,岳爷爷的想法是:我的方法插鄙无耻,教给杨老弟,以他的刚烈情性也一定不会去用,反而惹他笑话。对于他这个解释我可以表示理解,因为我当年读书的时候就亲眼看见一位工人老大哥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捂着胃蹲在地上了。上前问询,得到的答案竟是饿的,需要声明一下的是当时不是六十年代初的灾害期间,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东西,他的答案是这样的:“你们没吃,我怎么好吃呢?”这句话如果放在今天一般是男女约会时用的,但在当时的那个条件下说出这么句话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位工人老大哥给了我很大的启示。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经常接触到一些青年学生,这批人中有不少都是悲观主义者,每当他们向我感叹什么世风日下中国没希望了时,我就把这个工人老大哥的话讲给他们听,告诉他们现在这个社会上,像这样有勇气,敢担当的人还有很多,所以你们可以选择悲观,但不要消极。在热力学里,有一个定律说闭合系流中的熵量总是随时间增加的。如果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如果没有外来的努力,一切事情都在越变越糟糕。所以我们可以打开电扇,一边耗电一边让发动机散热带动气温上升,但却永远不可能有一个机器能一边降温一边发电的。这是整个宇宙在熵增方向的大前提规定的,如果要让我们的生活不那么糟,我们就需要这些勇敢的人来付出他们的努力,减少熵量。

在我看来,杨再兴乃是岳飞故事中第一大英雄。他和岳飞不同,他是从西南监狱中跑到山东九龙山造反的草寇,被岳飞收编了之后不受重用,整天巡城查哨,如果不是因为小商河一战,他也许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淹没在历史的浪奔浪流里了。但当这个机缘来到之时,杨再兴是毫不犹豫地杀了上去,名垂千古。我们在看到坏蛋起义,浪子回头时都会非常兴奋,比方说我当年看《烈火金刚》里刁世贵造日本人的反就很感动。杨再兴严格来讲也许算不得坏蛋,但在小商河一战之前,他绝对是个小人物。虽然长得英俊挺拔又武艺高强,但和岳飞相比实在也算不上重要角色。也许在你我之中就有不少这样的人,历史给了他们一个死亡的机会他就勇敢地冲上去了,永远值得我们怀念。

我们念大学的时候系里最漂亮的女生现在在外国。当年有个老外给了她一个嫁人出洋的机会,她就毫不犹豫地嫁了。前年同学聚会的时候和当年她的几个追求者谈起这件事,那几个哥们现在都已成家立业了,谈到当年的事仍是摇头叹息。也许在我们这些外人眼里,该女生做的这事实在太不漂亮,简直是洋奴汉奸。但我们都不是当事人,都不了解当时的底细,就不应该对其妄加指责。

我现在一边做些手头的文字工作,一边就在想我是否也曾有过一个可以勇敢冲上去的机会。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又像是否定的。这也许就是我怯懦的结果,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有些问题其实根本不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尽管这个答案常常很简单,很朴素。当年高尔基有一句壮语:“真理是朴素的。”但是由他的身份来说这个话没有多少说服力,因为他,还有罗曼罗兰都说过许多诸如此类的道理,但他们本身在此方面的行为,却往往是奢侈的。

我小时候接受革命传统教育,被告知革命总是要死人的。也怪说这话的人不看听众的具体情况,在十二岁以前,我一直把这句话理解为“革命即死人”。十二岁的时候学了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这才知道革命并不等于死人,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革命仿佛是在做买卖,自己这边死个人等于亏了几十块,对手那边死个人等于赚了几十块,因为死人太多来不及数钱,伤心也被激动抵消了。

据说岳飞他们参加的战斗算不上革命,最多不过是保家卫国。但在这场战争中牺牲的战士也可算是为国捐躯了,属于人民英雄纪念碑碑文里“上溯”纪念的范畴。同时需要声明的是我们有许多英雄不在该碑文的纪念范围之内,比方雷锋,王杰,欧阳海,林昭,遇罗克,张志新,以及许许多多姓名不存的英烈们。

我现在可以想象当初杨再兴最后一战的情景。作为六郎杨景的后代,杨再兴生得十分英俊。在一般的评书当中,这样的人多是万箭穿身而死,比方说白玉堂罗成还有杨再兴的七叔杨延嗣。他们都是公认的人中龙凤,却一个个早死。有人说生物界是“优胜劣汰”,照这么看是有人的优劣标准出了问题。但我更愿意相信进化学里的四个字:“适者生存。”

那一天岳飞派杨再兴率八百军兵在小商河边巡逻,像所有不得志的英雄一样,杨再兴当时的心情极坏脾气极差,他把长裤套在头顶,将裤腿卷成回族的样式以抗议分配不公,同时需要声明的是此时已是天入深秋,在另一个战场上岳飞连人带马上的是双甲,如果去掉外面涂的伪装活脱脱一个欧洲中世纪武士。但这边的杨再兴却是赤裸着上身坐在马上,下身也仅穿一条短裤。这样的一种装束夹在八百骑兵中间实在是有几分诡异。

三国里有一段许诸裸衣斗马超的故事。姓许的扒了衣服和人干,当然不是上床干。结果被人射了三箭。事后有人评论:谁叫他赤膊?在我的理解,这就是说许诸和杨再兴这般赤身裸体地上阵是对敌方弓箭手的一种挑逗,就连弓箭本身都会禁不住诱惑而从箭筒里飞出伤人。我们知道,在西方有许多S/M俱乐部,那里的诸多工具一字排开要比咱们当年白公馆渣滓洞的家伙合在一块儿还要多。如果有谁像杨许二人一样裸身进去一定是混身伤痕地给人抬出来。

我把杨再兴的死解释成他挑逗金兵射箭,可能有人接受不了,但事实也就如此。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见过有人把脑袋伸到别人的棒子底下等着挨敲,也见过有人趴在大马路中间等着造形奇特的拖拉机从自己背上碾过去,更见过一大群发狂的少男少女为了某明星聚在一起不肯散去,等着警察大叔手挽手组成隔离线,把他们赶得抱头鼠窜。但在以上这一切事例中,当事人无不是为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而甘心受虐的,暂且不论这个愿望是为国为民还是为歌星签名,总算是有了一个理由。但杨再兴把自己的身体贡献出来给人当箭靶的理由我却一直没有想到。也许年轻人做事从来就不需要一个明确的理由吧?

南宋建国之初的几十年里,前线一直战火不断。在我看来,一个战火中的国家也可能有两个世界,一个光明向上,一个浮华颓废。如果朋友们看看电视,也许会从内战期间国共两党上看到这一差异。陕北是一片红土,红土之上乃是一排排的破窑洞,整日飘荡着激昂的歌声,生产劳作,就像一个大同世界。再看南京,如果你是个享乐主义者你就会很亢奋,因为这里歌舞升平,正是你的天堂。但要是作为知识分子来讲,这两个世界都不属于你,当年陕北有个叫王实味的读书人写了两篇关于解放这里青年思想问题的东西,被人关起来,后来杀掉了。同时需要指出的是和他一同犯事的还有几位,丁铃艾青肖军,只是这几位态度较好,又与托派没什么牵连才没被杀掉。当然,与上面的事情相比,大家更熟悉的还有发生在国统区的七君子事件。

当年岳飞他们在前敌拼命的时候,临安城内就是一幅陕北与南京的混合像,最有生气而又死气沉沉的,最简朴干练而又最浮华的,最让人感到压抑而又最让人感到自由的,一切的一切构成了这座繁华的大城。周三畏作此城里的一介小吏,官威所至不过一群平头百姓,这对于一个官员来说是最痛苦的一件事,所以周三畏只有成天喝酒以麻痹自己。前文我说过,他是住在临安钟楼顶侧的一间小阁楼里。这样一来,钟楼那一带就常常飘着一阵阵酒香,行人路过这里就像是进了造酒厂,酒量稍差一点的人多吸两口就走不稳路了。同时临安城里也有些穷人,这些人摔断了胳膊腿儿上医院去动手术,打不起麻药就叫家里人拿一个猪尿泡到钟楼底下去装一点酒气带回医院像吸氧气一样堵在鼻子上闻,往往不等医生们亮刀子病人就已经醉倒了。这个时候医生就可以放心开刀,没人会叫唤。这样做的唯一缺点就在于有时病人家属自备的猪尿泡质量不过关,常常造成酒气外泄,熏得医生也迷迷糊糊,一不小心就把一块绵纱缝到病人肚子里去了。

到了夜里,临安钟楼这一带没人打更。这倒不是因为楼上装的是自鸣钟到点了会飞个鸟儿出来报时。当时的情况是周三畏的狗窝里堆满了酒瓶子,像个玻璃之城,晚上睡觉时一翻身就会碰翻两个,然后引发多米诺效应,千百个瓶子从半空倾泻而下。事后当地就是个直径百米的玻璃茬辐射圈,当时如果有人在底下打更,就算他是楚留香也不一定能逃掉。假如头天夜里发生了这种事情,最伤心的人就是第二天值班的清洁工。他看着这一堆方圆百米的玻璃茬子一般都是仰天大叫一声:“操你妈!”需要说明的是周三畏住的小阁楼位于钟楼内侧,在外也是看不出来的。所以说该清洁工仰天大骂也是无所指的。但每到这时候周三畏就会神经过敏,也不荡钟摆了,直接从家门口往下跳,一个天外飞仙落在刚才骂人的清洁工面前:“你骂俺娘啊?”

周三畏后来官拜大理寺三司,岳飞的案子正经他手管。那时他很有骨气地挂印隐居了,但仅仅从现在的状况来看,我实在还找不到周三畏有如此勇气与担当的预兆。

我现在看到的临安城浮华之下是重重暮气,事后很多人都说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言下之意就是大宋朝要完,岳飞要为这样一个世界到前线去打仗,在这些人看来是不值得的,对于这一点,我不清楚岳飞的想法是什么,我们只能如实记下他的行为。

史载韩世忠曾在黄天荡大败金兀术,有人说这里也有岳飞的功劳,其实这一点很好理解,比方说我们都知道的台儿庄战役,这里就有共产党的配合作战。在此需要说明的是岳飞名垂千古倒也并不是因为他会摘桃子,他也有他的牛逼,那就是朱仙镇。

朱仙镇是一座边城,像一切边城一样,该地风沙弥漫黄雾遮天。这里的老百姓像古往今来一切边民一样都是两国军兵的抢劫对象。有史载说岳家军:“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据我所知这也是有所指的,南宋朝纲腐败人尽皆知,军粮供应不上也是常事,岳家军虽然是民兵也不能背着土地一边行军一边种粮,所以每到军粮短缺,岳爷爷就组织征粮队下乡借粮。

有人可能知道斯大林的征粮队,那简直就是党卫军。岳爷爷的征粮队则不完全是那样,他们一般是冲进一户人家,用刀枪逼住主人,然后搜出该家的存粮----一直到这里还是他们在太行山时的作风。最后一点收尾工作是很重要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漏,那就是打借条,一般都是说岳家军在你处借粮多少斤,待捣了黄龙府班师回朝时再行归还。当然,有时军兵调皮,把人家的老婆借来用用也是有的。

由于以上原因,可以说岳家军的基本功夫就是打借条,正是这一点才把他和其他军阀区别开来。这也许是件牛逼的事,但并不见得是个好事。当年我们一帮小年轻就想把自己和普通老百姓区别开来,结果现在看来我们还是彻底地溶入了普通人群,而在此之前,我们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这里要讲一下朱仙镇上的金兀术。金兀术三入中原,向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幸后来碰到了岳飞,开始倒霉庄。被宋军水淹火烧,兄弟死掉大半,这次刚从黄天荡里跑出来,又被堵在了朱仙镇。就像当年我的一位本家兄弟,跟人跑生意,开始赚了一点,90年以后就开始倒霉,生意上的事屡遭刁难,不久关门大吉家道败落。在一个风雨除夕夜找我喝了一次酒之后就再也没有见着他。

陪我那兄弟喝酒那时我还在北方的一个小城,那时也才就二十来岁,心境却是极老,和那兄弟感慨了一通人生无常之后就散掉了。后来知道他失踪,就开始拼命回忆当初说过了些什么。不幸酒醉忘事,再怎么想也只能想起他当初是极度的失望,也许他的心已经死掉了。同时应该说明的是当时我的情况也好不到那里去,可能是麻痹了,这一麻就是十来年,直到今天还在懵懵懂懂地混日子。

岳飞指挥手下杀入金兀术的大营时样子十分牛逼。评书里有个说法,叫:“八大锤大闹朱仙镇。”说的是宋军中四个使锤的将官挥家伙在金兵营里横冲直撞,这个景像无论是对岳飞还是金兀术来讲,都是壮丽非常。日本有个神里鬼气的作家写过一系列故事,主人公长到十八岁就会转生,像他们的樱花一样只开一刹那在壮丽中,然后就消失。由此我可以悲观地猜想:接下去该岳飞倒霉了,这是他最后的疯狂。

这里需要插一句,上面提到的那个鬼里鬼气的日本作家当年曾经拿刀子冲过海军自卫队总部,威胁他们的头头发动兵变重立天皇权威,后来这个家伙切腹自杀了。事情说明他很忠心,根据我们的经验,忠心往往是没有好下场的,比如说岳飞。

岳飞在朱仙镇大破金兵的时候,朝庭来了命令,要他班师回朝。当时这个命令是该在金牌上面的,一共来了十二道,后人称之“十二金牌”。

中国古代有句话叫:“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当年岳飞却听命回朝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妄加猜测。

我在猜测这个问题的时候几次在干活中限入了沉思,摔了几个碗烧了几次保险丝。终于在一次把拖鞋放到冰箱里之后惹来了老婆的不满,她拎着我的耳朵问我着了什么道儿。我把岳飞的问题告诉她,她听完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就给了我一个回答。她说这就好比哪个女人在外边上班,她老公连派十二辆奔驰来接她,她怎么能不回去呢?

这显然不是个好答案,要接受它就得先把岳飞变成女性。但我前面说过,时间已经教会了我们相信一切,我们可以把猴子等成人,把红旗等成裹尸布,为什么不能把岳飞等成女人?

我现在很同情岳飞一脸愤怒地返回临安,他是在为国家流血,可是没人承认,还有人要害他。任何一个人混到了这个地步,都必然会得出一个结论:自己的前半生是个贱骨头。但需要说明,有时这种贱骨头和中华民族的脊梁实在不好区分。

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有过贱骨头的经历,比方说我当年就在晚上八点多钟到女生宿舍楼底下弹过吉它,这个事情的结果是我被人淋了一身的洗脚水。从那以后我就不再犯这个毛病了。但我有很多同学没有我这种经历,后来又犯了这种病,和我当初的情况相比,他们的症状又严重得多,这个时候就要有人拿一种灌了水银的硬胶棒来敲他们的脑袋帮他们醒悟。

岳飞当年据说是遭到了剥皮的酷刑来促其醒悟。这是个很残酷的事情。物理学家说如果宇航员飞到黑洞附近,就会因头脚受引力不同而被撕成碎片。在他被撕裂的那一刹那,任何个人的时间概念都肯定到达了终点。甚至后来从黑洞中辐射出的粒子种类都与原构成不同。我在这里拎出一个物理现像出来作类比不仅仅是因为它和岳飞剥皮有相似之处。物理学家在举出这个例子时作出了一个结论:那个倒霉的宇航员在此残酷的事件中仅仅留下了质量和能量。这个话很容易让我想到这样的一首诗:

你把

带血的头颅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让所有的苟活者

都失去了

重量

该诗歌颂的是张志新,她和岳飞一样,失掉了一切,只留给了历史他们的能量和重量。故事讲到这里就不好玩了。我现在只想知道岳飞最后有没有后悔,因为再有重量的死人也是不会讲话的,所以我只有拿着这个问题去问有重量的活人,他们给我的答案是一点也不后悔。

永在的光呵,尽管我们扩大,

看出去,想在经验里追寻,

终于生活在可怕的梦魇里,

一切不真实,甚至我们的哭泣

也只能重造哭泣,自动的

被推动于紊乱中,我们的肃清

也成了紊乱,除了内心的爱情

虽然它永远随着错误而诞生,

是唯一的世界把我们溶和,

直到我们追悔,屈服,使它僵化,

它的光消殒。我常常看见

那永不甘心的刚强的英雄,

家园 【文摘】岳飞传 文嚎 第六章

第六章

故事讲到最后,岳飞和我都走向了最后的死亡和绝望。有个女孩子批判我这么写东西,说我不负责任。但我实在没有把人带出泥沼的能力。不信你在我这个书的前边找找,看有没有一句话说要INTHENAMEOFGOD,拯救什么的,要是找出来的话我输你一毛钱。

我毕业的那一年,北京有个复姓欧阳的诗人写了一首诗,那里说同样是做一件事,有人只用了一个小时,有人却用了一生。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也知道,不管是他说的哪一类人,也都只是完成了他们的普通生活。

岳飞进临安城是在公元1140年的秋天,在他渡长江之前曾上金山寺里问过一卦,那里的和尚告诉他此去临安十分凶险,但他最后还是去了,然后死了。这个事情很容易让我们想起当年韩复矩的事情,该老兄说过一句十分有名的话:“老子抄日本人的后路,老蒋抄我的后路。”同样的话岳飞当初在朱仙镇也说过,原文是这样的:“老子抄金兀术的后路,秦长脚抄我的后路。”

那时秦桧已由一介小吏升作丞相,周三畏也已当上了大理寺三司,而他们的同龄人岳飞,杨再兴却已经死去或即将死去。这个事情可以给我们一个启示:年轻人只要循规蹈矩就会有前途。当年我们读书时同学中有几个傻得冒了泡的也正是因为这么做了现在就前途光明,比其他人混得都好。

作为当初的聪明人之一,我现在是蜗居在家里,每天早上送走了老婆之后穿着睡衣走上阳台,看着楼下大街上人来车往,等到十点多钟路上全是车没有人了,我就回到书桌前开始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屋里都是阳光明媚,明媚到我不戴眼镜都能看到光线中细尘乱飞的地步。每次看到这个景像我都会很沮丧地放下笔找点儿吃的东西来麻痹自己。如果这个时候我抬眼往窗外望去,会看到马路对面几幢雄伟的写字楼,那里分布着好几十家IT公司,我有好些和我一样聪明的同学就在那里做事。想来那边也应是阳光明媚,不知他们会不会也像我这般心生沮丧。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衣食无忧了,有些哥们儿的月薪也上了万,但我知道,大家还是很无奈。去年儿童节的时候,我姐他们俩口子闹离婚,把孩子放在我这儿,我带着小家伙出去瞎鸡巴转悠,在广场上遇见了几个早已成家的同学也领着孩子过节。大家聚在一起乱发了一通感概。看着广场欢闹的人群和节假日也不休息的忠诚卫士,我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开除掉了。整个世界不再属于我,我几十年来一切行为都成了梦幻泡影。沮丧中一个著名的命题钻进了我的脑袋: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怎么办呢?

当年岳爷爷进临安城,金山寺的老和尚给他了这样两句话:

不如早觅回头岸免却风波一旦灾

虽然那个时候岳爷爷还不知道有个风波亭,但这两句话明显不是个好意思。我小时候听评书听到这里就会自作聪明地想到:我要是岳飞就不进临安城了,直接从朱仙镇杀到黄龙府去。现在人长大了我反倒糊涂了:如果当初知道将来一切像现在这么自然和谐,我还会去做那么多努力吗?

在小商河边,杨再兴带八百人杀了过去;在朱仙镇,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临安,他们本来都可以不死,但是他们都选择了死,在风波面前,他们都没有回头。如果他们早知道中原的绵绣江山要沦入狄夷之手,他们还会这么干吗?

当年我在学校的时候,常常会生出一种绝望之感,就像那时候某苏联电影中的一个镜头:红场的上空渐渐黑夜笼罩,黑幕之下是主人公无尽的孤独与绝望。直到今天,我坐在阳光明媚的家里,这种历史的绝望感还是常常袭来,每到这时,我就想起余光中的两句诗:比起你悠远苍茫的往事,历史只像是早上的新闻。该诗有个很好的题目,可惜我却记不得了,当年考试时,这却是我的强项。

岳爷爷在过扬子江的时候遭遇了一场风波,掷出了沥泉神矛之后风波平息,由此看来此矛有定海神针的功能。

关于扬子江上遇风波的事情,我有以下补充: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扬子江上风高浪急。岳爷爷和手下马夫王横一起坐船过江。船行至江心,巨浪骤起,昏暗的渔火之下,江浪中竟似飞出一只水怪,岳飞虽然牛逼也怕妖怪,赶紧把神矛当标枪掷向水怪。待长矛入水,水怪便消失掉了,不久风平浪静。昏暗的江面上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整个过程就像一场恶梦,岳爷爷恶梦醒来,发现自己的神矛不见了。

我现在去看长江只能看见一条平静发亮的水带在大地上穿过,不见首尾,却怎么也不能想到它当初竟会巨浪涛天地骗走了岳飞的神矛。当时丢了矛的岳飞也是这样的心态,他像是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恶梦,拼命想醒来,结果身旁没有神矛,这个现象残酷地揭示了他,刚才的一切都不是梦。

类似的经历许多人都有过,比方说我们上一代人,头一天还在城里文攻武卫,第二天就被带到了各式各样的广阔天地里挑水放牛,拼命地想醒来结果发现醒不了,只好趴在井台上看着掉入井底的木桶放声大哭。又比如我们这些人,也许头一天晚在睡摇摇晃晃的木板床,晚上撒尿都可能穿错别人的鞋,第二天晚就睡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连鞋也不脱了,第三天早上醒来一睁眼发现前面是碧蓝的天空耀眼的太阳,阳光之下还有红旗在飘扬。虽然我们戴红领巾的时候无数次地想到过这样的场面,但二十好几的人突然被扔到童年的想象中,感觉上也是说不出的可怕,只是盼望早点醒来的好。

岳飞最后死在了他自己的恶梦里,不知算不算舒服。我则是一直生活在这恶梦里,看样子也是永远醒不来。也许这个恶梦里会出现阳光与鲜花,但让我始终生活在这里,总觉得心里装了个耗子。

我现在深居简出,三月不出门,头发长得像梅超风自不必说,要不是我每天还要踱几步路和老婆吵吵架,恐怕连走路说话都要忘了。有时候下楼去买烟,就像一个偏瘫了多年的老头一样,颤颤巍巍踽踽而行,心中有诸般感受却落实不到肢体上,仿佛一个睡觉的人梦见山洪爆发于眼前,拼命想跑却使不上劲。这种感受让我始终觉得是生活在梦里,一走出大楼,暴露在阳光之下就好像烈日下的吸血鬼无处藏身,阳光,空气,还有真实感都在跟我过不去。

岳爷爷当年在临安城的天牢里也是我这种感受,每天受一道刑逐渐成为习惯,在梦里,剥皮似乎也不大痛了。黑牢里有这么一双黑色的眼睛,不知是不是在寻找光明,这边的阳光之下也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却是在梦游一般有意或无意地躲避着光明。

岳飞被捕的场面是很壮观的,出了人命,当时的情况是四个宫中待卫要拿人,马夫王横暴力抗法,被岳爷爷断然喝住,给他讲了一些君君臣臣生生死死的道理,结果王横还没听完就被四个待卫砍死了。从这个状况看我们又会十分同情王横,很希望他能反手一拳把岳飞打翻在地告诉他:你知不知道你很烦呐!ON,ON,ON你个头啊!你再ON老子一刀捅死你!

我不知道宋朝的时候要捉拿一个大官需不需要报批什么手续,从岳飞的事情来看好像是没有。虽然这是个冤案,但是也体现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意思。这使得我们对岳飞一案的审判有了一点儿信心。在此需要说明一下,这里的信心和我现在在电视上看到的贪官公审大会的信心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是对法律的信心,后者是对判刑的信心。

我对大宋法律的信心来源于包拯先生,这位据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青天的老哥拿了鸡毛当令箭,搬出大铡刀逮谁铡谁。虽说经常错铡好人,但也铡了不少坏人,这在只铡好人不铡坏人的封建社会也算得少有的牛逼了。中国的老百姓们受了贪官污吏们几千年的气,早就不知道什么叫制度了。他们只希望能出一个六亲不认的青天就满足了。当年有部反映改革开放的电影,名字我忘了,只记得其中有句牛逼的话叫做:宁犯天条不犯众怒。这句话出现在那个年代踩痛了不少人的尾巴,这帮人对该电影群起而攻之。后来该电影导演给胡耀邦总书记写了封信求助,胡老的批复是不用修改,就照原来的放,这个事虽然很让搞文艺的朋友们得意,但我还是想说一句,这也算是对制度的破坏。我们实在不该去期盼什么青天大老爷的出现,比方当年的岳飞遇到的周三畏,虽然说不上青天,也算得上是少有的非贪官了。

关于岳飞遇到周三畏的事情我有如下补充:公元1140年秋,岳飞被逮捕下狱,主审官是周三畏,二人在汴梁赌场有一面之缘。如果是在今天,岳飞就该拼命托人说情,周三畏就发财了。但我们的故事是发生在宋朝,岳飞又是理学君子,周三畏也是斯文人,所以这种腐败并不会发生。

我现在可以想象周三畏在接到了秦桧叫他刑杀岳飞的密令时的心情。前文我说过,周三畏不过也是个官场中人,宦海沉浮多年,什么人都变得圆滑万分。大多数旧官僚就这么去了,我们今天说周三畏,只是因为他还有一点良心,因为有了良心,他才会受折磨。

当年周三畏面临一个岔口,要么辞官回家抱孩子,要么刑杀岳飞受赏赐,当时他的思想斗争过程已经无处可查了,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最后选择了良心。

据说周三畏曾向秦桧提出过辞职,被秦桧打哈哈混过去了,于是他就决定挂印逃走。在去云南的前一天夜里,他到狱中看了岳飞,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就溜回云南了。

我每次读评书读到周三畏挂印归家那一段就会感动万分。当年学校里放的原版电影《双城记》里也有类似的一段。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是法国大革命二百周年,同学们聚在礼堂里看英文电影。该片前边的情节被剪辑得乱七八糟,没读过原书的人一定会昏掉。等演到市民起义巴黎城里开来镇压暴动的部队,没想到这群兵大爷调转枪口往城堡里打时,全场掌声经久不息,好多人都哭了。也许现在看,周三畏不如那些法国的兵大爷英勇,但也算得是个有良心有血性的官员了。这种人在中国历史上属于稀缺资源,绝对值得我们敬佩。相反地,在中国历史上供大于求的是万俟罗汝楫这种人。

当年周三畏挂印归家,秦桧气得差点犯脑溢血,惊气之下找来万俟罗汝楫二人接管岳飞一案,此二人上任之后雷厉风行地将岳飞拷打一通,定下罪名。本来故事就该这么进入尾声了,谁知在这关头上又出了意外。

据说在岳飞画押的那一天,他突然大喊了一声岳云张宪。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此二人乃他的儿子和女婿,戎马出身骁勇善战。主审官万俟罗汝楫听到这两个名字就被吓住了,怕这二人杀上临安要他们的命。这个担心上报给了秦桧,也引来了他的重视,于是他又假扮好人去找岳飞,请他修书一封让岳张二人同上临安协助查案。

我不知道岳飞看过伍子胥的故事没有,也许看过。这就是说他知道秦桧他们要岳张二人上临安来是准备干什么的。最令人不能理解的是他竟然做了。

我们可以想象岳飞在黑牢里修书的情景,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当年姬昌也在里(就是后来岳飞的老家汤阴)这么干过,伍奢也在郢都这么干过。与以上二位不同的是,岳家的后代来得更彻底,也杀得更彻底。

从前在读《袁崇焕评传》的时候,每读到书末袁崇焕狱中修书祖大寿,我就在想这个画面是什么时候见过的,现在终于想起来了,原来这就是岳飞。

据金庸先生的想象,袁督师在黑牢里写信时正值寒冬腊月,也许眼泪和砚里的水都结了冰。这是个令人寒彻心肺的场面,观众们的眼泪也都冻住了,一点也没有流出来。

在公元1140年深秋的临安,秋风卷过西湖畔的黄草,将寒意带到大理寺的牢房。岳爷爷用通红的手指拈起一块墨,生涩地磨开,开始写下了那道催命符,这同样是个寒彻心肺的场面,观众的眼泪也同样地冻住了。

我一直到现在也不明白袁岳二人写信的原因,在流传的说法里,他们二人都是极大的英雄,用我一哥们的话说,有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坐牢吗?对于那两封信,我只有从幽默的角度去解释:他们全都看破了生死,发现死比生好,所以就叫上了最亲近的亲人一同赴死。

有个洋人说,这个世界从感情上理解是个悲剧,从理智上理解却又是个喜剧,我写下了这行字,走上阳台,发现自己冻住的眼泪已经开始融化,原来这还是个悲剧。

秦桧从北国回临安之后,循规蹈矩,不久官至丞相,如果他就在这个时候死了,他也许就是个苏武式的民族英雄。正如汪精卫当年若是给清政府毙了,他也是个民族英雄,从这个角度来看,历史没有成全他们,历史只成全了岳飞和袁崇焕,让他们英年早逝,没机会品尝失败的滋味。

我现在的年纪比岳飞当时的年纪还小好几岁,如果落实到心理年龄上,我估计我俩的差距不会太大。要是让我现在去体验岳飞的黑牢生活,我也许很快就能适应下来。因为我们都曾经年轻过,都有过一段值得回忆的日子,可以在牢里消磨。与我们这样的一种人相比,秦桧也许会觉得他吃了亏,因为我们还有年轻时代的朋友,而他的年轻时代里只有给他戴绿帽子的老婆。

但是我现在最同情的人不是秦桧而是岳云张宪这两个年轻人。一百二十多年前,彼德堡市长打了一个大学生一耳光,原因是该大学生没向他敬礼。当时有位小丫头从外省赶到那里,代表年青人给了市长一枪。我知道当年施全曾经刺杀过秦桧,虽然恐怖手段不可取,但秦桧杀岳云张宪这宗罪实在是不可饶恕。

史载南宋丞相中,除秦桧之外,不论忠奸均不得善终。这说明了那是段绝对苦难的日子。同时应该指出,秦桧虽然最终死在了相位上,日子过得也不轻松。有位小说家描述宋高宗曾向侄子交待:若我百年之后,秦桧未死,则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诛杀秦桧,若秦桧先于我死,待你荣登大宝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岳飞昭雪。

谁也不清楚秦桧到底知不知道赵构的心思和自己的处境。如果他是我想象那样的一个聪明人,他就应该发现自己是坐在一盆炭火之上,并为之忧愁不安直到死去,也许这就是他的真实感,使他区别与岳飞和我的真实感。

多年以前看杜拉斯的小说《情人》的时候,我一直有一种被人牵着作梦的感觉,等看罢全书再翻到第一页,那一句著名的“我已经老了”映入眼帘,我便知道这是梦开始的地方,同时它也在告诉我,现在是醒来的时候了。

我不愿相信秦桧的晚年是在背生恶疮的痛苦折磨中死去的。他一生生活在真实感中,等到年轻时代过去之后,我们会梦醒,他也许面对的就是更大的痛苦。

当年岳云张宪赶到临安城是在一个遍地黄叶的下午。两个年轻人刚一下马就被百来个皂吏包围了,皂吏们也不搭话,抖链子就要锁人,岳张二人一阵滥打杀出重围,又被大队禁军包围,就这样被拿下了大狱。

我年轻的时候有过好几个朋友被治安拘留过,据他们的描述,初进拘留所里第一天夜里一般都睡不着,看着什么都新鲜,特别有趣的是隔着铁窗栏看星星看月亮,看看月亮究竟是如何初一十五不一样。

我不知道岳张二人被逮捕下狱的第一天是在笑还是在哭,也许他们能听见隔壁牢房里岳飞绝望的呼喊:云儿!宪儿!我已经老了,死不足惜,你们还年轻啊!

从朱仙镇到临安大牢里,岳飞经历了一个寒意萧然的秋天和一个风霜刺骨的冬天。在这期间,有关人物不断地死去,不断地出走,不断地由绝望走向绝望,在观众的眼里,一切的线索都在急匆匆地退场,看来戏应该谢幕了。

据说处决岳飞父子三人那天是1141年初,阴历的腊月二十九。岳氏父子三人被狱官带出牢门,行走一段,来到了牢里的一个小亭,其侧立有禁军四十,亭上一匾书有二字:“风波”。

这一天夜里风雨大作,岳飞三人被缚双手,雨水淋落全身,寒意之外便是无尽的恐惧。我知道,岳飞一直是生活在梦里的,他也梦想过死,但那也是场面宏大万众欢腾的杀头,手起头落血溅白练的场面也是可以无数次重放的----这一切都是假的,现在要他回到真实中来死亡,也许这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我以前看加谬《局外人》的时候,一直不理解莫尔索最后那一句壮语的意思:“为了使我感到不那么孤独,我希望处决我那天有很多人观看,希望他们用仇恨的喊声为我送行。”等我把岳飞的故事写到这一步,一切都明朗起来。岳飞和莫尔索一样,都是沉醉在梦里的现实生活局外人,在梦里,他们有整个世界。等到他们一步步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走向真实的时候,他们就会在恐惧中产生一种强烈的回归梦境的欲望,只有在梦里死去,他们才会有大批观众来捧场,来咒骂。

岳飞也许不会知道,大约在他死后五百年,北京城里的崇祯皇帝活剐了一个叫袁崇焕的汉奸。处决该汉奸的当天艳阳高照,群情激愤,人们奋勇掏钱购买汉奸身上剐下的新鲜人肉。这也许正是岳飞所期望的场面,但从袁崇焕的角度来讲,他并不喜欢这种死亡方式。据我所知,在中国历史上每逢乱世还能冷静思考的人从来就不多,有时冒出一两个,比如马植,袁崇焕还有后来的李鸿章,都往往被人以奸人论处。袁崇焕死的那一天看见老百姓们还是一如往昔地头脑发热,心里当然很难过。

那一天岳氏父子是被人上绑后塞入绳圈吊死的,看过西部片的朋友应该有这样一个经验:大凡被绳子勒颈而死的人,一般都是双目崩出,屎尿齐流而死。照这个来看,岳飞他们无疑死得很难看。也许在死前的那一刻,岳飞还想说点什么来着,但遗憾的是已经没有人能听到了。

清华大学里有一块断碑,据说是为纪念1926年三一八时一位遇难同学而立。碑本身是从圆明圆里抬来的断石,当年我们都去上过香。有传说那位遇难的同学死前只留下了一句话:“我死了不要紧,中国要赶快强起来啊。”以后的十几年间,我每陷入绝望的泥沼中,就想想这位同学的话,一想到我还没有死,就不敢再懈怠,赶紧做点什么也不知是有用无用的东西以换取良心上的片刻安宁。

我小时候看过一部武侠片《大刀王五》,那里谭嗣同的一句话给我印象极深:“我们没有退路,中国没有明天。”

这句话被我咀嚼了二十多年,通过它,我能看到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壮烈背影,又能解释岳飞何以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在公元1140年里,岳飞没有了退路,南宋也没有了明天,一切都在这层真实的导引下走向必然。

岳飞已经死去近一千年了。一千年的历史横在我和他之间,让我再也无法猜测他的想法,是绝望到底还是绝望之下仍有信心?是在考虑自己会上吊几分钟断气还是在考虑南宋王朝的明天?这一切都将成为千古之谜。

我们当年都有过半夜唱歌的经历,前段日子听到李克勤的一个老歌联唱又引起了我无限回忆。该歌的曲调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唯有开头那两句歌词是我一辈子也不了的。

当年我们唱那些让人热血沸腾的老歌时都还很年轻,我在前面说过,年轻人的绝望也是一种快乐,这是因为在唱那些歌时我们在绝望之下还隐有巨大的希望,我们希望这是最后的斗争,我们希望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会实现,所以我们可以强忍着绝望团结起来到明天。等到一切都已经过去,我发现有些朋友已经远去了,而自己仍在绝望中徘徊,此时的绝望就成了永远。这时候,有些人有些事可以刺激着我在绝望中做一点小小的经营,但希望却早已凋零。绝望中的穿行也就成了另一种绝望。我很想回头看看有没有回头路,但我不敢。

像当年岳爷爷接下十二道金牌返回临安城,走向那场未知的风波之灾一样,我们当年能走向风波也的确没有考虑过退路。

如果在汴梁的那场大学潮里岳飞没有外逃的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会率领杨再兴他们勇敢地冲向禁军的连环马队。那一年是1126年,北宋的政权已经摇之欲坠了,用我前面的话套一下,北宋没有明天,岳飞没有退路,我想他是应该能冲上去的。

当年岳飞没有杀向连环马队,又在此事之后苟活了十五年,在这段时间里,他可能真正想好了自己应该怎么做,他一定很怀念他的杨再兴兄弟,这位哥们在小商河畔战死了,是屈辱地死在一场可耻的箭雨中,现如今岳飞自己也要死了,是屈辱地死在一个绳套下。他们在死以前都没有了退路。我在大学里的时候,有个校园诗人给我讲过兰波,当时我只记住了他的同性恋行为。后来该诗人“被彩虹罚下了地狱”,到西藏去寻找灵感去了,我和他失掉了联系。不久前,看到新出了一本《兰波作品全集》,一翻之下就看到这么一句话:“我只有在疲惫与贫困的流浪生活中了此残生,而唯一的前景就是在痛苦中死去。”有个小朋友看了这个话认为是这个伟大的鸡奸犯在装骚鞑子,理由是他曾经说过他有八公斤的金镑长期捆在腰上。但我可以理解兰波,他和岳飞和我和那个到西藏去的校园诗人一样,都是生活在一场真实的恶梦里。在这里,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要走向没有退路的死路。我知道自己也必然走上这条路,只是在我之前,已经有无数有名或无名,认识或陌生的人已经走上去了,所以我不会太惊惶。和岳飞在战争中的十五年思考相比,我也有十来年的时间用以思索一些生生死死的问题,够了。

谭嗣同没有退路,岳飞没有退路,我同样也没有退路。

史载岳飞1141年含冤而死,及至1163年,孝宗登基方为之平反,这其中有22年的冤狱。

当年秦桧在刑杀了岳飞之后即向全国颁下格杀令:民间但有提及岳飞,风波等敏感话题者杀之无赦。这个事情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魏忠贤。据说明朝的时候有四个人在密室里喝酒,有个人骂了两句魏忠贤马上就被破门而入的锦衣卫拘了。这个事情给了我们一个教训:四个中国人聚在一起最好不要喝酒,酒后失言。如果是去打麻将,自摸八圈下来,外边蹲守的锦衣卫大人未必有这个耐心等。

我记得的此类事件中比较有名的是苏联的大清洗运动,当年红军长征途中查AB团也很厉害。我要是不幸生在那个时代我就会选择装哑巴,当然也许我的舌头不会答应,现在我手边就有本书,名叫《激动的舌头》,这个时候我就会主动选择割掉它。柏拉图说过一句话,我爱苏格拉底,我更爱真理,与此相似,在今天我们可以说我爱文学,我更爱文学女青年,在大清洗时代我们可以说我爱舌头,我更爱脑袋。像张志新那样就是对脑袋极不负责的表现,人家就会把你像清除违章建筑一样用铲车推倒在地,来回碾上几趟,留下一堆石灰碴子,整个世界清静了。

在秦桧的眼里,公元1141年后的临安城一点也不清静,整天是流言蜚语,所以他就颁下了格杀令,据说当时有两个乞丐在一所破庙里喝酒感叹人生(又是喝酒误事!),其中一个乞丐说做人还是平平淡淡好,否则纵使官至少保也不免像岳飞一样被吊死。这个话刚说完秦桧就带手下人冲进来了,为首的秦桧一声大喝:又是你这只苍蝇!

据说那乞丐在进监狱后还有一番奇遇。有朋友可能知道,刚进监狱的犯人往往是要被老囚犯们打上一顿的。当天那乞丐入狱不明就里,有老犯人问他为什么进来,他就老老实实说是反动言论罪。此语一出众囚犯都感到奇怪,牢中的老大叹道:老子这辈子还没见过政治犯呐!言罢赶紧让手下看座泡茶。那乞丐只好在监狱里又犯了一次反动言论罪。

但我们都知道人生在世,并不是为了享受监牢里狱友们的优待而来的。大多数人在秦桧颁下格杀令后都选择了沉默,时间一久仿佛就忘掉了岳飞。

前段日子我看了一位新保守主义者的访谈,该先生引用卢梭的话说:民主就是通过强制实现的自由。我的看法是此话应该由秦桧来说,当年哈耶克有一本《通向奴役之路》,还有一本《通向自由之路》。看过《1984》的朋友想必不会忘记这句话:自由即奴役。秦桧就是在强制大家都成为思想上的禁欲主义者之后给了大家自由。

岳飞死去之后,南宋王朝仍然继续存在。从这个角度来看,岳飞也许算不上什么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少了他地球还是一样在转。到了1163年朝庭方面才为他平反,这个时候他才渐渐又被人记起,我不知道在这中间的二十多年到底还有多少人记着他。

1141年后,岳飞作为一个死者已经离开了,我们的故事也即将落幕,我们很想在落幕前看到一个光明的尾巴,但必须遗憾地指出,这个尾巴目前还没有。

海德格尔说过,在世内的非本真存在中,过去与将来之间的距离接近最小限度。他的书我读得有点吃力,在此我要对他以上的话做一个低能的理解,那就是:在梦境中,时间不是问题。由于这个原因,我现在看近一千年前岳飞的故事会感到它离我很近很近,仿佛就是近十年的事,现在我甚至在想岳飞是不是就死在上一个冬季呢?

现在是六月份,我前几天路过某大学时发现又一批年轻人打点行装离开了那里,这是个熟悉的场面,连空气中特有的味道也不曾改变。

从这个忽冷忽热的夏天到上一个冬天,中间还隔了一个残酷的春天。对于这个春天的事情,我还能努力回忆起一些,但极其有限。

那是个寂静的春天,寂静到了让人绝望,让人再也想不起在此之前的那个冬天。

在寂静的春天里,我曾经站在阳台上往下看,此时万物在复苏,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生机。

和十多年前相比,我仍然没有退路,但却永远不会知道有没有明天,所以到那时为止,我还能强忍着绝望在这寂静的时节里无可挽回地走向绝望。

“而如今突然面对坟墓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四顾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生活”(查良铮)

家园 【文摘】岳飞传 文嚎 后记

后记

小说从全部写成到全部修改完成又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高考越来越近了。本书自写作之初的鼓励,写作中的打字,到后期的修订,联系出版等工作,都是一些不太熟悉,甚至从来未曾谋面的朋友在做,如果这本书能面市,首先应当感谢他们。

在写这篇后记的时候,我有一个愿望就是从教科书堆里走出去,到北京大学去。但此时,我的面前都是一片迷茫,将来不知是从学校仰天大笑出门去,还是和同龄人一块参加高考,或者又是其它的什么。而在我的身后,则是整整十八年的平凡岁月,平凡到我不敢再倒退。

我看不见明天,我没有退路。

好在我现在不能后退,却还可以回头匆匆看上一眼。

只希望有一天,我能在北大自由的空气里,铺开纸写下新的故事,还希望在更远的一天,我能在真正自由的天空下,买上一些红玫瑰,白玫瑰,凑成十枝,拿去献给那些和我的小说有关,永远值得我们纪念和感激的人们。(完)

家园 今日喧嚣充满铜臭的大学校园里也摆不下一张书桌了

希望在北大里还有那么一小块静土,请坚持写作,祝好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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