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读国史大纲有感 1。中国社会的几个病源 -- aokrayd
我最初读钱穆先生的文章,是他的双溪独语,这本书给我的感觉总觉得作者未免有点卫道心切,而且我骨子里对理学是比较讨厌的,但作者对中华民族及其文化的深挚感情,着实让我感动,所以不免对老先生的文章格外注意一些。结果这几年来读得越多,对这位前辈也就越加敬佩。最近从图书馆里翻到了这本国史大纲。竖版繁体。我本不是读文史的,这读起来就格外费力,但一读之下,竟是愈罢不能。所以就先生的文章边读边随便谈点感想。
先做做文抄公,这一段,我觉得不少人应该都会感兴趣的。为了方便阅读,我给原文多分了几段。
---------------------------------------
中唐以来之社会,即成一平铺散漫之社会,而其政治仍为一和平的大一统之政治。盖一王室高高在上,而社会与政府之间,堂陛益远。常易招致王室于政府之骄纵与专擅,一也。社会无豪强巨富,虽日趋平等之境,然贫无赈,弱无保,其事不能全仰之于政府,而民则每苦于不能自振奋,二也。政府与民间之所赖以沟通者,曰科举,然科举即悬仕宦为鹄的,则从事于投选者,往往忘其义命而徒志于身家之富贵与温饱,三也,此三者,厥为中唐以来中国政治社会走入一新境后所易犯之病征。宋儒讲学,即针对此病态而发。
然而宋之为病,尚不止于此。宋人不能自解救,而招致蒙古之入主。一切政制,为急剧之退转。益与后世中国以莫大之创伤。明祖崛起草泽,惩元政废驰,罢宰相,尊君权,不知善为药疗,而转益其病。清人入关,盗憎主人,箝束猜防,无所不用其极,仍袭明制而加厉。故中国政制之废宰相 ,统政府于王室之下,真不免为独夫专制之黑暗所笼罩者,其事乃起于明而完成于清,则相沿亦已有六百年之久。
明儒尚承两宋遗绪,王室专制于上,而士大夫抗争弥缝于下。君臣常若水火,而世途犹赖有所匡系。故明之亡而民间之学术气节,尚足照耀光辉于前古。清人又严加摧抑,宋明七百年士人书院民间自由讲学之风遂?妗S谑鞘看蠓蜮鹩诜倏又?酷,上之为训诂考据,自藏于故纸堆中以避祸,下之为八股小楷,惟利禄是趋。于是政府与民间所赖以沟通之桥梁遂腐断,所赖以流通之血脉遂枯绝。中国之幸免于乱者,亦惟满清诸豪犹猜防压制诱协愚弄之力,此稍读康雍乾三朝史略,可以知之。故使世运益败坏于冥冥漠漠之中,而姑以博一时之安宁。此乃断丧我民族永久之无气,而以换造彼目前之荣华者也。
逮满族统治之力既衰,而中国政治社会之百病,遂全部暴露,论者每谓自嘉道 以来,东西势力相接触,东方乃相形见绌,此似是而未尽之说也。纵使嘉道以往,长得闭关自守,海道之局不开,满洲之治权仍必颠覆,中国仍必大乱,其病行已深中于自身之内部,而外邪乘之,其病象遂益错出。因使庸医操 峻剂,更秦迭前,茫昧而杂投,以互期于一逞,则几何其病之不日 殆也。
--------------------------------------------
先生这段话,我觉得说了几个大道理,中国王权专制,实在明清之际才达到高潮,明之际,皇室腐败赅人听闻,而清之际,皇室虽有进步,但与中华文化中之独立性于自由性则百般压制,实在是真正大伤民族之元气。这几年里老有人以清之奠定中国版图而为清所辩护,实在是不通。其一,清之版图,本不为现代所设,并不为其本意。其二,古人之国土概念于今之基于民族国家的,完全不同,并无可比性。其三,中国之现代版图,实有赖于清末以来无数仁人志士之功,非清之功。若真以清之本意,则东北早以成为满洲矣。是以满清之统治于中国文化与思想之伤害,极为深远。盖民族之立,实在于其国力,更在于民族之精神。法国德国,均不过中国一省之规模,但其民族精神之健旺,实足以震动世界。汉唐之际,中国之国力与疆土均不及后之明清,但国家之朝气澎薄,则实非后世可比。
科举选士,本就是一把双刃剑,宋之时,科举尤在于选拔人才,而明之时,则科举之实质实在于限制人才,至清则更为明显。这种措施,一方面扼杀了本民族活力,而另一面,又使得一贪图利益之官僚群体形成。在宋之时,文官集团为一已之私而极力压制武将,到明之际,就更是每况愈下了。
从这一层来讲,中国国运之衰落,实在于士一阶层越来越投靠于王权,而日益于民间疏离。士本起于民间而具有强烈的民间色彩,但最终却成为一独立的利益群体而反而于民间对立。则最终也自取灭亡。今天的中国,则必须打破这一局面方才有出路,否则,国家虽然发展,但最终却不过形成一新的官僚群体,而人民依旧没有出路了。
而另一极当下可注意之事例,则在于地方群体和民间力量之发展。这也是当前政治体制发展中一个极可值得研究之课题。
本帖一共被 2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我硬生生拉过来了
长期的中央集权、权力自上而下思想使得利益均归中央而地方缺乏平衡的能力,这样官宦阶层与知识阶层主流自然不会关心民间疾苦,盖因利益使然。只要权力来源与结构模式没有根本改变,这个问题就不可能真正得到解决。明君贤相、干臣能吏只能够临时和局部地进行修正,而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这样中国政局就只能够循环地下滑,走向停滞和衰落,听任矛盾的积累和爆发,却无能为力。
悲夫。
我平时看的一些书,上网看的一些帖子,有很多很多都是从《国史大纲》中节选出来的,钱老先生真的很了不起!
因为钱先生的正文我只有拜读的份,但对其前言还可以略有感慨,而前言,则是借史以言当时 之局势,所以就搁在了青史。但您觉得搁在这儿好,那就在这儿好了。
我记得一篇谈黄先生的文章 中曾对黄的这种独特的行文风格大赞不止,其实若读过钱穆先生的书,就能看出这种文笔的渊源来,我觉得与钱先生的行文是极有类似之处的。其实黄仁宇先生在不少文章中都提到钱穆且对其推崇倍至。更进一步地说,我觉得黄之研究着眼点其实与钱之研究大有异曲同工之处。钱以前秦诸子之专题研究而始进而及通史,而黄亦以明之税制而提倡大历史观。可谓英雄所见略同,或是前后之继承。事实上,钱虽然没直说,但其反复强调从历史事实而至于历史的智慧,则实在就是一种大历史观了。
然而有意思的是,虽然黄反复赞颂钱,但王小波对钱却并未提及多少,至少我印象中没有,这又是何故?我以为原因之一,在于黄所强调的技术的观点。技术的观点,较易得到人们的认同,而且当下里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但钱所着眼的却不同。钱所强调的是从整体上对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认同,然而自五四以来,这一观点却常是人们所攻击的对象。尤其是钱所强调的由历史而引申的民族感情,我疑心恐怕更不易为王所认同。
念及于此,不觉心寒。以我所知的王之同时代的典型人物而言,张承志在其荒芜英雄路中,轻蔑地将孔子称为孔老二,而刘小波则将老子,孔子所谓之道亦不屑一顾。则可见对中国传统文化这鄙视,则实是此一代人中,且是所谓较优秀的代表人物的通见了。
此三人者,都是一时才俊,为何却唯独对中国之传统如此态度?我觉得这实是很发人深思的问题。若以教育而论,其所受教育,自是对传统极多诋毁否定,但经过文革之动乱,其对其所所受之教育应颇多反省,如刘之记念冬妮亚之一文,则无疑于一深刻反省之作,但为何却独对传统文化则如此苛刻而不能做一公正公平之评价?
若从心理学之角度推测,大约人之童年时所受影响于人最为深远,国内自建国以来,尤其是八十年代之前之教育,确对传统文化极尽否定。但权从此角度我觉得并不能解释此一问题。我觉得,影响更为深远的,是教育中所引入的一绝对真理之概念。但观此三人之思路,王从罗素之理性思维,张依依斯兰教,刘以基督教,则实还是欲从一普遍真理和绝对真理之角度来出发来分析世间文化。即以拥有此一绝对真理,则其他自是不用多提。中国传统之文化,在逻辑之细密严谨上不及西方,而在感情之强度上亦不及于宗教之情感,则相形之下更是见拙,所以也就无外乎其左右盼之间,唯独对中国自身之传统文化不屑 至此了。
其三人者,都试图以其所学以救世,应者虽众,但实际效果如何?我以为,文化的横向移植若不能于中国固有之文化传统相结合,则势必难以产生大的影响。中国的文化固极深远,但更为重要者,则是由一民族自发而生,而又汲取他者之营养不断发展。始终为以我为主。即从五四以来之发展亦可见,中国之传统并不必然与西方文化相排挤,而大可有主动结合这余地。若能以此为契合点,使二者容为一体,又何需咬牙切齿,必欲除之而后快?以建国以来之政治文化为例,于传统之破坏不可谓不彻底,而实际效果却是如何?反而是将传统之弊端发挥得淋??尽至,而本可继承之精华反而荡然无存。此一点,则不可不令人深思。
人类文明的发展确实有某种巧合性。这里国史大纲和历史研究又是一合。两者都是感于自身所处文明之困局而几于同一时期试图于历史中来寻求出路。均为考察文化与制度之演变而为后来之发展指明方向。所不同者,对象而已。
历史研究虽以全人类之文明为对象,但其核心实则仍是希腊罗马一系之帝国和基督教史,其他文明则只是附庸。虽然作者本意未尝不是对种种文明作一平等之考察,但全书读下来,实在给人感觉并非如此。他种文明或以死亡或以停滞,或是面对西方文明之考验,则可见作者之核心仍在西方。
国史大纲则完全持不同之见解。作者虽为写中国之通史,但实则以世界之历史而附之。表面以一国之文明兴亡为核心,但实则意欲以中国文明之复兴而为世界文明之表率。与历史研究虽有大同,但也颇有沁异。其关键之点,则在于以中国之文明方兴未衰,欲从传统之智慧求其新生之力量。是以历史研究以东方文明为一僵化之文明而欲求其僵化之因而为西方之借鉴,而国史大纲则以中国文明仍具澎薄之生机而求其新生而已。
我个以为文明有其发展之先后,各有其长短,均有可取可舍之处。但对待各文明之态度,则应如一大花园,牡丹雏菊,各有其姿色,不可以强以一者为优而弃其他。各种文明应共生共存互为补充,而共同目标,则为一全人类合理生存之社会。
令人感慨的却是,历史研究不仅世界皆知,而在中国亦为人所重,但国史大纲却久不闻矣。在大陆是以政治意识形态而弃之,而在台湾,虽待钱以国师之礼,但实则亦不为所重。从钱穆在台湾的遭遇上就可以看出了。概海峡两岸,虽有意识形态之争,但对待传统之态度其实却颇有共同之处,都是以为传统以死,非效法西方不足以新生。即便谈及传统之继承,大约也只是谈谈唐诗宋词,而以传统政治制度之演变,殊不为意。希腊之民主传统,早以成为世界政治之真理所在。而中国即以帝制而延续千年,则必无可取之处矣。
而政治制度之演变,哪里是这样简单。政治之核心,无处于政治之理想和具体制度之于时代吻合。若当以理想论,中国春秋时期即以提出天下大同,以仁为本,即置之于今日,亦足以为荣。而几千年间,民族兴亡不知有几,而中国独能自存,实自有其过人之处,中间许多关节,又岂可不详加考察而独随西人鄙薄自家祖宗?
钱穆云中国之振兴,必于其本国之历史先有一正确认识。正确二字,岂是易得。
很想拜读一下。
有电子版当然最好,可以省一笔了。
“言必称希腊”,是毛主席早就批驳过的。
我以为张之洞在一百多年前提出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八个字还是没有过时。
全集大概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对共产党颇有微词。国史大纲一书,各大书店应该都有出售。我是从图书馆里找到的,因为这里有个东亚研究所,所以还有一些书。
我最近读到他关于春秋战国的讨论,想起顾准的文章,有空写点感想出来。
老兄莫非也在新加坡?
我知道国大附件有个东亚研究所。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