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忍不住再聊聊水浒的事儿 -- 煮酒正熟
按说武学宗师之间的切磋,即使是点到为止的那种,庸手也只有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的份儿,略近一些就有为掌锋剑气所伤之虞。
不过看到零兄、西柠兄二位大家手谈水浒,煮酒实感心痒难耐,说不得,只索拖条破棒,使个旗鼓,聊博两位一哂~~~
二位于文史和小说方面的造诣浸淫,殊非小可堪比,煮酒这里所论,大多为一些水浒前辈的既成观点或存疑观点;如偶有煮酒自己拙见,自当明表。
1 “水浒”书名该如何理解的问题
浦玉生先生言:“对此有几种说法:一是根据《诗经大雅帛系(合 一字)》:“古公檀(去木)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是说周文王的祖父古公檀父在开创周王朝基业 的过程中曾路经漆、沮二不,迁于岐山,奠定了周的王业基础,使国家渐具规模。二是认为宋江等人栖身水泊是像姜太公在渭水之滨等待机会辅助文王一样等候宋朝招安,为朝廷效劳。宋江等人不是贼人,水泊 也是“王土”。故名“水浒”。三是认为宋江等人是贼子、凶物,像扔在水边的垃圾一样。水浒英雄即水边 的垃圾。这是金圣叹的解释。四是认为“水浒”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它泛指水边发生的种种故事。 ”
可惜,浦先生仅草草地做了一个判定:“以上四种说,我认为仅以第一种解释比较合适。其他几种说法均有些牵强附会,不能令人信服。”,却没有做详细的分析和比较,就将其他三种理解方法给否掉了。特别是第二种。
煮酒对此颇感遗憾。
不过零兄前文言,古人用典,除非特别说明,应指其典本意。煮酒认为颇有道理。
但是,煮酒愚顿,我对“率西水浒”这个典故的理解,仅仅是“建立了相当的军政规模和基业”,却并无“造反到底决不招安推翻朝廷另立国家”这层意思。
当然,周人最终基于这份通过“率西水浒”而建立起来的基业,击灭了商朝建立了周朝。但这是“率西水浒”的发展结果,却非“率西水浒”本身。我们很难证明周人先祖在“率西水浒,至于岐下”这个时间点就已经心怀图霸了。“率西水浒,至于岐下”仅能说明一个问题:周人建立了一份基业。
而梁山聚义发展到70回左右时,确实建立下了一份雄厚的军政基业。至此,这个“水浒”的意思就已经表达出来了。因此,用“水浒”这个名字来否定原作者将梁山英雄大结局写成受招安做朝廷鹰犬的可能性,这个似有不妥。
2 对“休言聚啸山林,真可王图霸业”该如何理解
这个问题煮酒前文曾有分析。我以为即使单独抽出这句话来看,也只能看出“别简单认为梁山英雄就是普通的啸聚山林,他们此时真的具备了王图霸业的规模根基”这层意思来,如果一定要理解为“他们真的有图王称霸的雄心壮志”,这个我觉得就有引伸之嫌了,不很有说服力。
这是将此句单抽出来看。如果把它放回到原文中去看(本应如此),意思就更加清楚了,因为此句之前大段铺陈,都是在极口赞扬梁山豪杰如何武艺高强智谋过人各有神通、梁山军事实力如何强盛。这只能说明梁山英雄一定程度上具备了图王称霸的实力,却不能凭此证明梁山英雄必然存了图王称霸的雄心。
当然,“野心基于实力”这句话自有道理,但并非永远正确。至少在中国的“封建社会”里(“封建”一词其实不妥),一些深受孔庙忠君思想熏陶的士大夫人物,虽有图王实力却终为忠臣,这个是不争的事实,比如中唐之郭李,等等。
总之,用具备图霸实力这个事实,来推证心存图霸雄心永不接受招安,这个有些牵强。而且,这句“真可王图霸业”所表现出的“具备图霸实力”的意思,也与“水浒”一词中表现出的“建立了图霸基业”的意思相契合,两者彼此得到强化印证。
3 对“哄动宋国乾坤,闹遍赵家社稷”的理解
71回之内,书中明表梁山义军引起徽宗注意的,只有54回高俅因从弟高廉为梁山击斩而上奏天子那一处,似乎再无别处交待天子惊怖于梁山起义。当然,后来燕青等在发现京都发现“四寇”之名,这个倒可以证明梁山英雄已成天子心腹大患。但这个是71回之后的情节,零兄认为不是原作,所以这个证据不能用。
另外,71回之内朝廷数番调兵遣将征剿梁山,都是高俅蔡京的手笔,比如呼延和关胜等,天子并未亲自过问参与。因此似应理解为并未大规模动用国家军武资源。整个前71回,梁山虽闹起一定风浪,但还不足以令朝廷视为劲敌非大规模动用国家军武资源不可。高俅的一番言论对此构成有力支持:“量此草冠,不必兴举大兵。臣保一人,可去收复。”
既然根本就没大规模动用国家军武资源,那么,这个“哄动宋国乾坤,闹遍赵家社稷”,是否有点言过其实过于夸张了呢?
真正令徽宗天子恼怒惊恐并亲自动问征剿之事的,恰恰是发生在71回之后 ---- 在梁山好汉京都闹元宵、泰安打擂之后,天子乃云:“去年上元夜,此寇闹了京国。今年又往各处骚扰,何况那里附近州郡。我已累次差遣枢密院进兵,至今不见回奏。”
---- 天子一番话总结得很妙:71回之前,梁山只在附近州府闹腾闹腾,现在居然敢闹到京都来了,而且还各处骚扰愈闹愈凶!
这个似乎比71回前的那种闹腾,更接近于“哄动宋国乾坤,闹遍赵家社稷”了吧?
且慢!这才哪儿到哪儿呀?老鼠拖木跹,大头在后边。
在梁山扯诏书骂徽宗之后,天子大怒,亲自动问并责成宣枢密使童贯(国防部长的说)提大军征剿,而且特别指示他“任从各处选调军马,前去剿捕梁山泊贼寇。”
---- 这回是真正开始动用国家军武资源了!
结果自然是惨败而归。然后就是高俅进剿。
这次在徽宗、蔡京和高俅的议剿梁山的过程中,天子更加明确地表明态度:“此寇乃是腹心大患,不可不除。”
---- 前71回中,梁山可曾令朝廷和天子如此忌惮过??
然后高俅自告奋勇要前去征剿,天子再一次特别交待:“既然卿肯与寡人分忧,任卿择选军马。”
然后高俅请求伐木造船等等军需,天子一应准奏。
然后又是紧急调拨十节度和两教头。这两教头都是林冲那个级数的,十节度都是“征鬼方西夏大金大辽等处武艺精熟多曾与国家建功”之人,绝对属于整个大宋全国的最高军事人材了!
可见,此次宋廷是动用了巨大的军武资源,且耗费不菲,又是殿帅府太尉统天下精锐13万亲征。这个已经完全可以视为一场国家级别的大战了!
列位可以回忆一哈,前71回梁山虽然闹腾得也不善,可曾令天子亲自动问过么?可曾令宋廷决意动用天下军武资源任用顶级军事人员征用天下精锐军马进行如此大规模的征剿行动过么?
列位认为是 大闹京都、惊动天子、且两度击溃全国性军武资源的征剿行动 理解成“哄动宋国乾坤,闹遍赵家社稷”更合理呢,还是前71回那种仅仅在附近州府闹腾一哈更合理呢?
4 水浒结局问题
容后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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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劳零兄再详细分说一二, 以释其疑。
关于第一二点,我和煮酒兄的理解并无本质差别,我也认为“率西水浒”的典故就是指开创一片基业,而不是指推翻旧王朝。但也正因如此,我认为以梁山聚义结尾是符合“水浒”之意的。而百回本的问题不仅仅是最后以“招安了结”的问题,更主要的是前71回与后29回“呼应”处,处处渗透着招安精神的问题。简单地说,“水浒”的基本精神是“开基立业,替天行道”还是“招安投降,全忠辅国”?二者相互矛盾,只能有一个是根本基调,而我认为前者才是符合“水浒”书名含义的。
关于第三点,我在回复西柠兄的文中也有涉及,七十一回本中,如果剔除所有和后二十九回“照应”的情节,并不会影响故事的完整性。而这时,剩下情节梁山好汉要对抗的无疑是赵家社稷。而后二十九回中,包括闹东京三擒高俅的情节,都是旗帜鲜明地反贪官不反皇帝,梁山众人一再强调赵家天子是有道明君,治理之下是国泰民安,只不过有几个奸臣害得他们不能立足而已。如果单纯从“哄”“闹”来看,也许后二十九回更热闹些,更轰动些,可是从“赵家社稷”“宋国乾坤”的角度看,后二十九回从来就没有针对过宋国和赵家,也谈不上图王霸业。
至于说前七十一回“图王霸业”的行动不够,甚至认为《水浒》写到第七十一回收尾意犹未尽,我的意见在从前也已经谈过了。如果把《水浒》定位为一部政治寓言也许它的确没有写到最高潮,但谁规定《水浒》作者的初衷就一定是影射政治呢?它不能是以写人为初衷的吗?一般人在读前七十回时,恐怕很少想到政治问题,更多地是留意到那些活生生的,形态各异的人,以及他们的反抗思想产生的过程本身吧!“哄遍宋国乾坤,闹遍赵家社稷”“图王霸业”,为什么不能是一种气概,一种志气呢?比如,自古以来,凡是自立帝号的人,都是“图王霸业”之志的人,但具体在多大程度上付诸行动,则要看时与势的变化,自古以来称王称帝而始终甘于割据一方的势力不在少数。努尔哈赤七恨告天,摆明了和明朝势不两立,却也不意味着他就已经准备好推翻大明统治了(清军前数次入关,目的不过抢掠而已)。从梁山好汉“替天行道”思想的产生和形成这一角度来说,前七十一回已经非常完整了。相反,后七十一回除了宋江外,对其他人物的思想性格刻划并没有更深入,变成了比较纯脆的政治寓言。(看后二十九回,印像最深的是“反”与“不反”,是“对抗”和“招安”的过程本身,而对绝大多数人物性格的印象,实际仍然停留在前七十回上)
退一步说,即使《水浒》作者想写的真是一部政治寓言,也要考虑现实的因素。统治者能允许一部公然鼓吹造反的书流传么?历史上由于受到统治阶层的压力而把已完成的作品删节,修改,甚至整部毁版的先例都多得很,《水浒》作者不敢署名,说明他本身也是有所顾忌的。如果后几十回写的时候需要遮遮掩掩,提心吊胆,不能反映出自己的本意,那还不如不写----《红楼梦》后几十回的缺失,不也有论者认为是不愿意在文字狱的压力下对手稿进行违背初衷的删改结果么?还有如姚雪垠先生的《李自成》,在他生前始终没有出版早已完成的后两卷,也是不愿以不完整的作品示人。总之,很多作家出于自尊,宁可让自己的作品残缺,也不愿意将违心的文字示人,如果《水浒》作者认为现实不允许他把梁山聚义后的设想衷实地写出来,选择点明主题之后嘎然而止,把后面的留给读者去想象也不是不可能的吧。要知道,《水浒传》的成书时间是朱元璋时代,朱是一个什么样的统治者,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了吧。
俺也这么认为:
二是认为宋江等人栖身水泊是像姜太公在渭水之滨等待机会辅助文王一样等候宋朝招安,为朝廷效劳。宋江等人不是贼人,水泊 也是“王土”。故名“水浒”。
古人写东西最重经典,尤其是“水浒”一词出于四经,书名又明显带有微言大义的性质,除非另有典故显示“水浒”二字与姜太公辅佐文王有关,否则作者不会凭空赋予一个已经有经典解释的名词以其他含义。
那么,说“水浒”典出姜太公事,依据何在?不能说两件事都发生在周,就可以相互通用吧----难道因为蒙恬和陈胜都是秦朝人,所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典故也可以解释为是指蒙恬效忠于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