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铜 官 感 旧 图 -- 谭伯牛
按:遵命作文,有字数限制,故一味求简。
湘江北去,径长沙,约三十公里,有地曰靖港。靖港对面江岸,就是铜官渚。前代曾于此地设官采铜,故名铜官。
咸丰四年初夏,曾国藩亲帅刚组建的湘军在此与太平军作战,一触即溃,大败而归。他且羞且惧,眼一闭,脚一蹬,跳入湘江。幕客章寿麟纵身入水,奋勇捞人。后人述此事,乃说:“手援一人,而援天下”。
十余年后,太平天国覆亡,曾氏封侯拜相,总督两江;湘军文武,鸡犬升天。章寿麟恰在曾氏辖区谋得一职知县,救命之恩,曾氏将何以为酬?揆以人情宦态:纵不能立将章寿麟提拔为厅局级干部,而分派他一个肥缺,并非强人所难。孰料直到曾氏死在江督任上,章氏也没沾润到老上级的点滴雨露。
二十年间,湘军老战士章寿麟一直“浮沉牧令”;曾氏一死,最后的寄托亦不存在,他不得不断绝宦情,告老还乡。于是,溯长江,入湘水,途经二十年前“手援”曾文正公的故地,寿麟触绪纷来,不能自已,遂濡毫研墨,画了一幅《铜官感旧图》。这不是一件但抒胸臆的美术作品,而是一份“讨个说法”的历史文献;湘军集团的核心、外围乃至不入围人员,计近百人,为此图留下墨宝,章寿麟后人将之装订成四巨册,署名《铜官感旧图题咏》,刊刻发行。
其中,左宗棠序,李元度记,王贻运诗,最可玩味。用郑孝胥的话说:左序“抗而侮”,李记“愤而郁”,王诗“谑而慢”。
曾左后世并称,“平生风义兼师友”(可以相师相友解之);二人行事,格格不入,但是,对于曾氏作人做事的用心,左宗棠却从未失去敬意。故左序于曾氏一生事功不无轻侮,就铜官一事却要抗言高论,说曾氏“一死生、齐得丧,盖有明乎其先者,而事功非所计也。论者乃以章君手援之功为最大,‘不言禄、禄亦弗及’;亦何当焉!”
“不言禄、禄亦弗及”,是说春秋晋人介之推尽心王事、不求回报,以致求仁得仁、终于没有回报。这也是李元度文中的原话。曾李之间,亦尝有师友姻戚之谊,但是,李氏投笔从戎,“屡战屡败”,终被军法处置。他不自反省,却归罪曾氏不念旧情。时隔多年,乃借机鞭尸,用介之推的典故暗讽曾国藩无情冷血。
王贻运题诗在左、李之后,他的总结“谑而慢”:“信陵客散十年多,旧逻频迎节镇过;时平始觉军功贱,官冗闲从资格磨。冯(通凭)君莫话艰难事,?娴??媸Ы蕴煲猓?渔浦萧萧废垒秋,游人且觅从军记”。
曾氏自作墓志铭:“不信书,信运气”,就是王诗“?娴??媸А钡恼?解,亦即黄仁宇所谓“历史的长期合理性”。章寿麟泉下有知,能否会意?我们阅世读史,能否参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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奏章中表现出来的“屡败屡战”的坚韧与顽强,他应该不是一个动则以死才能明志的人。动则求死也不合乎儒家文化对其忍辱负重以兼济天下的期望。
我若以小人之心度一回君子之腹,跳水是不是只是诚恳深切地表达一下“愧对圣上”的姿态,知道总是有人会把他拉起来,绝无真的轻生的意思。初战即败,否则他怎么向圣上和天下人交代?如果此假说成立,是否可以解释为什么后来章寿麟未象常人期望一样大获重用,因为功劳仿佛没有看上去那么大,他不把曾从水里捞起来,别人也该会吧。再说了,如果重赏章,也有私相授受任人唯亲的嫌疑。这是面子和里子的区别。
我对这段历史不熟悉,只看过伯牛兄《战天京》有关段落,纸上谈兵胡说一二,说得不对的地方,请伯牛兄批评。
以曾国藩的“硬”性格,日后也定引为耻辱,而必定多加掩饰,绝对不会给章寿麟这救人之人以高官。否则的话,人见章氏,免不了会小道消息一番,然后知道章曾救曾国藩一命,这岂不是让章抗着个曾国藩曾经想投水自决的牌子四处招摇?
不过从上文中,我的感慨倒是在于左宗堂对于曾国藩的尊敬,即使在“二人行事,格格不入,但是,对于曾氏作人做事的用心,左宗棠却从未失去敬意。”与李言度的“他不自反省,却归罪曾氏不念旧情。时隔多年,乃借机鞭尸”,形成鲜明对比。
有时候想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做什么样的人还真有不少可以选择的余地,而且每一种选择都可以有找到理由来解释。找到外在的理由容易,然而人生最后面对自己或上帝可以问心无愧无怨无悔却不容易。
靖港。湖口。祁门。靖港是章寿麟救的,湖口是罗泽南劝的,祁门是老天爷造化的。当时后世,都知道这些事,过硬的文献资料、目击记录也很多。因此,不存在讳言的问题。
风雨兄体贴入微,创设新解,令人眼前一亮。只是,左序有一段话,却又能解释这份情结:
“且即事理言之:人无不以生为乐、死为哀者,然当乎百感交集、怫郁忧烦之余,亦有以生忧为苦而速死为乐者”;
随后,并现身说法,用自己西征途中的心理分析作为印证。
至于那一刻他是否假自杀,那倒无需怀疑。所有当事者的回忆录众口一词:曾自沉后,亲兵立即下去救人,但是老曾瞠目大骂,命令诸位非礼勿动。章寿麟本不是此役随行人员,但出征前李元度、陈士杰拜托他躲在后舱,随机应变;故此,他在千钧一发时刻跳出来救人。曾固然不许,他却谎报军情,说湘潭那边大捷(实际上,那边确实大捷),靖港之败,无伤大雅。老曾这才动摇了必死的心意。
由于这是应约的专栏,限于字数,我没把这个写进去,引起风雨兄的误会。抱歉。
关键原因在哪,不太清楚。曾日记中提到过他,回头我再查查看。印象中,是阴差阳错;换言之,章的命不好。
看这本题咏册,并不能发掘出什么秘史,最好看的,就是各路人马对此事的评价。铁手兄瞧不起李元度,鄙人亦如是。汉奸郑孝胥也瞧不起,题诗云:
“鄙哉李子言!徒示丈夫浅”。呵呵
当然,李元度一生,也有个“数奇”的问题。他不是没有才,也不是没有本事,他实在是欠缺一点运气。当然,即算有运气,我想他也做不成曾左。用封建迷信来说,曾左似乎具备一点“造命”“改运”的意思,实力太强了。
湘绮“壬父”印,看上去很像“文王”二字。或曰此可见湘绮有帝王思想。呵呵。
原以为唐浩明下一本书会写王湘绮呢。。。
我这态度还有点象晚清的清议大臣,不调查不研究就发议论。
看到曾国藩这样的大儒都有一个愣头青的经历,也给我辈一点信心。
要在春秋战国,他的学生也就是个苏秦张仪似的人物了,可惜民国了,西风东渐,让他一定颇有失落。
胡林翼说他才堪大用,曾国藩对他也是十分信任。张芾以前守徽州六七年,被曾国藩换之以李元度,李元度接手后徽宁即告不守,江浙屏障顿失。这里面不知是人的问题还是天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