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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汉尼拔征战记之七:英雄末路–扎马战役 -- 史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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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汉尼拔征战记之七:英雄末路–扎马战役

引子

公元前193年,刚刚卸任执政官的西庇阿率领罗马元老院代表团出访赛琉古帝国。近年来赛琉古国王安条克三世吞并小亚细亚西部沿海地区,并在色雷斯建立据点,北进之势咄咄逼人。一些希腊城邦倍感威胁,纷纷向罗马求援。西庇阿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同安条克三世划定双方的势力范围。另外,罗马得知安条克三世收留了一位罗马的宿敌,西庇阿奉命调查实情。这位让罗马元老院如芒在背的流亡者,正是汉尼拔。

罗马使团在小亚细亚的伊菲斯受到赛琉古国王的热情款待。这天黄昏,西庇阿忙里偷闲,带着几个随从信步漫游伊菲斯的一个花园。迎面遇到一群游客,为首之人年过半百,须发花白,昂首而立,赫然便是汉尼拔。西庇阿和汉尼拔上一次会面是在扎马战役前夕,两人对那场决战记忆犹新,恍如昨日,似乎鼻子里还能嗅到热烘烘的血腥之气,耳边还回荡着战马嘶鸣,金戈相撞之声。这九年来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汉尼拔这位叱咤风云的一代名将此时流落异国他乡,如同身陷囹圄的雄狮郁郁不得志;当年意气风发的罗马战神西庇阿,这些年也厌倦了罗马政坛的残酷斗争,渐渐萌生退隐之心。两位昔日的对手不期而遇,开始都有些局促不安,但很快恢复常态。西庇阿邀请汉尼拔同游花园,汉尼拔欣然应允。两人并肩而行,聊起了将道,西庇阿便问汉尼拔,谁是古今最伟大的名将。

汉尼拔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马其顿王亚历山大,因为他屡次以少胜多,征服了广阔的土地,游历了天涯海角。”西庇阿点头称是,又问汉尼拔,谁能位居第二。汉尼拔答道:“皮鲁士,他最先建立安营扎寨的定制,在选择战场、排兵布阵方面无人能及。他还善于争取人心,以至于意大利人愿意接受一个外国人的霸权,而不愿接受罗马人的统治。” 西庇阿再问汉尼拔,谁能位居第三,汉尼拔毫不犹豫地回答是他自己。西庇阿不禁失笑,接着又问,如果汉尼拔在扎马战役获得胜利,他会如何评价。

提起扎马战役,汉尼拔不禁停下脚步,眉头微蹙,仰头望向晚霞映红的天边,神情萧索惆怅。西庇阿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反应,于是驻足侧身,微笑着注视汉尼拔,耐心等待他的回答。汉尼拔沉吟片刻,回过头来郑重答道:“倘若如此,我应该排在亚历山大和皮鲁士之前,成为古今第一名将。” 这个巧妙的回答让西庇阿深为感动,一时无语。显然在汉尼拔心目中,西庇阿卓然不群,因此不能和其他的名将相提并论。

此时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天边,两位古典名将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融入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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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8. 殊途同归

逃离塞琉古王庭以后,汉尼拔先到克里特岛躲了一阵子。古典史料记载,一些当地人见到了汉尼拔携带的财宝,不禁心生歹意,蠢蠢欲动。汉尼拔于是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他将几个装满金币的坛子存放在阿特米斯神庙,吸引当地人的注意力。待到这帮人冲进神庙,却发现坛子里灌满了铅,只有表面铺了一层金币。此时汉尼拔已经在夜色的掩护下安然离去了。

接下来汉尼拔投奔亚美尼亚国王阿塔沙斯(Artaxias I),为他规划修建了新都阿塔沙特。阿塔沙斯本是塞琉古帝国的总督,安条克三世战败以后他趁机分疆裂土,自立为王,充当罗马和塞琉古两个帝国之间的战略缓冲。阿塔沙斯作为罗马的附庸,显然无法长期庇护汉尼拔。不久汉尼拔被迫继续流亡,来到小亚细亚国家比蒂尼亚(Bithynia),效力于国王普鲁希亚斯(Prusias I)。此时比蒂尼亚正在同罗马盟邦柏加蒙(Pergamum)打仗,汉尼拔慷慨请缨,却又被派去指挥一支舰队。不过此时汉尼拔显然已对海军颇为熟悉,他的舰队在一次海战中用投石机将盛满毒蛇的坛子抛向敌舰,结果大败柏加蒙海军。

然而汉尼拔军事生涯的最后一次胜利根本无足轻重,因为罗马介入比蒂尼亚同柏加蒙的纠纷,遣使责令普鲁希亚斯停战,并交出汉尼拔。普鲁希亚斯不敢违抗罗马的旨意,派兵包围了汉尼拔的住所。李维记载,汉尼拔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在自己住所内修建了七条秘道,以备不测,却发现这些秘道都被普鲁希亚斯的士兵严密监控。高傲的汉尼拔不愿做罗马人的阶下囚,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于是笑道:“我这个遭人恨的老家伙一天不死,罗马人就一天不得安宁,今天就让他们如愿以偿吧。” 然后将准备多时的毒酒一饮而尽,结束了他的传奇一生。这是公元前183年的深秋,汉尼拔享年64岁。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汉尼拔的伟大对手西庇阿已经先他而去。七年前西庇阿兄弟战胜安条克三世凯旋而归,加剧了老迦图为首的保守派贵族的嫉恨。平心而论,老迦图对西庇阿的仇视并非完全出于私心。老迦图认为希腊文化骄奢淫逸,将导致罗马传统道德和民族精神的沉沦,而钟爱希腊文化的西庇阿自然成了老迦图的眼中钉。

公元前187年,两位罗马保民官起诉卢西乌斯西庇阿,指控他非法挪用3,000塔伦特的战争赔款。元老院召开特别法庭审理此案,卢西乌斯出庭展示战争期间的财务报表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时西庇阿走上前去夺过文件一把撕碎,高声质问元老院,为何卢西乌斯为罗马国库贡献了15,000塔伦特的战争赔款,元老院漠不关心,却对3,000塔伦特的去向不依不饶?大概元老院也觉得这项控诉政治迫害的味道太浓,于是撤销了此案。仅仅两年后,西庇阿本人又遭到起诉,罪名是战争期间接受安条克三世的贿赂。此案开庭审理之时,西庇阿突然宣布今天是扎马战役17周年纪念日,他要去供奉神灵,然后大摇大摆步出法庭。大批罗马百姓紧跟其后,簇拥着西庇阿来到神庙,一起祈求神灵赐予罗马更多西庇阿这样的人才。这桩官司就此不了了之。

此后不久,西庇阿的政敌又屡次将他告上法庭,多亏了保民官老格拉古斯(T.Sempronius Gracchus, the Elder)的尽力维护,西庇阿才保全声誉。最终西庇阿厌倦了肮脏残酷的政治斗争,自我放逐离开罗马,来到坎帕尼亚海岸的庄园度过余生。公元前183年,西庇阿去世,死因可疑–许多学者认为他是自杀身亡。据说西庇阿临终前嘱咐,自己的坟墓要远离罗马,墓碑铭刻这样一句话:“忘恩负义的祖国,你们连我的骨头都别想得到。”

汉尼拔死后三十七年,迦太基毁于第三次布匿战争。担任罗马军队统帅的正是西庇阿的孙子 – 西庇阿埃米利亚努斯(Scipio Aemilianus Africanus),史称“小西庇阿”。小西庇阿远征北非期间,波利比乌斯一直跟随身边,忠实地记录了这历史的瞬间。小西庇阿目睹迦太基这座兴盛了六百年的古城在烈火中毁灭,联想起古往今来的帝国–亚述、巴比伦、波斯、马其顿等等–无不盛极而衰,最终都归于覆灭的命运,不禁潸然泪下,抓住波利比乌斯的手说道:“此刻我感到不寒而栗,只怕将来会有人对我的祖国做出同样的事情!”

五个多世纪以后,小西庇阿的预言终于实现。公元410年,哥特王阿拉里克攻陷罗马。66年以后,罗马皇帝罗慕卢斯(Romulus Augustus)在日耳曼将领的逼迫下退位,西罗马帝国灭亡,此时距离迦太基毁灭已有622年。

1985年2月,在迦太基废墟遗址上,罗马市长维特雷(Ugo Vetere)和迦太基市长克里比(Chedly Klibi)签署和平友好条约,正式结束了长达二十一个世纪的敌对关系。正可谓: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 几度夕阳红。

家园 7. 壮志难酬

汉尼拔逃出迦太基以后,先到腓尼基首府推罗短暂停留,然后杨帆北上,前往小亚细亚的希腊名城伊菲斯,得到塞琉古国王安条克三世(Antiochus III,公元前222-187年在位)的热情款待。

一百多年前亚历山大的继业者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称霸一方,如今已是沧海桑田,风光不再。埃及王国江河日下,托勒密五世幼年继位,大权旁落,国家内忧外患,不得不托庇于罗马;马其顿国王菲利普五世不自量力,去和罗马争夺希腊霸权,结果一败涂地,被迫签署城下之盟;此时唯有塞琉古王国一枝独秀,兵强马壮,雄踞东方。

塞琉古王国是亚历山大麾下悍将塞琉克斯(Seleucus I Nicator)创建,鼎盛时期的疆域西起小亚细亚,东至印度河,几乎就是波斯帝国的翻版,因此古典史料也称其为“塞琉古帝国”。安条克三世是塞琉古王朝第六代君主,他于公元前223年登基,接手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烂摊子 - 此时的帝国内有权臣赫米亚斯(Hermeias)把持朝政,外有各省总督的军事割据,另外帕提亚波斯人逐渐兴起,对帝国的东部疆土虎视眈眈。虽然安条克登基之时年仅18岁,却俨然是塞琉古帝国百年不遇的中兴之主。他首先除掉了赫米亚斯肃清朝政,然后率军东征西讨,以二十年之功荡平四方,完全恢复了昔日的帝国版图。班师以后安条克自诩继承了亚历山大的衣钵,志得意满,滥用尊号,先是“安条克大帝”(Antiochus Megas),然后是“王者之王”( Basileus Megas)。

亚历山大无疑是古典时代的偶像,几百年来的效仿者不计其数,安条克勉强算是其中的翘楚。平心而论,安条克的军事才能比亚历山大差之千里,他更擅长软硬兼施的外交手腕,尤其喜欢搞政治联姻。公元前195年,安条克将10岁的女儿嫁给16岁的埃及国王托勒密五世,随后便以老丈人的身份吞并埃及的海外领地–这些领地大多位于小亚细亚,与当地的希腊城邦犬牙交错。安条克的狂飙突进自然引起希腊城邦的恐慌,于是纷纷向罗马求助。这并不是罗马和塞琉古帝国的第一次接触,五年前罗马就警告过安条克,不得侵占埃及领地,但安条克置若罔闻–我是大帝我怕谁?地中海两大军事强权的碰撞越来越显得不可避免,而汉尼拔的到来无疑加剧了紧张气氛。

汉尼拔虽然被安条克奉为上宾,却一直未能得到重用,只能混迹于幕僚说客和宫廷小丑之中度日如年。这其中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安条克自认为是堪比亚历山大的军事奇才,款待汉尼拔是礼贤下士,英雄相惜,并不想让汉尼拔抢了他的风头;其次安条克怀疑汉尼拔对他的忠诚,这要归功于罗马使节不遗余力的挑拨离间。为此汉尼拔不得不向安条克表白心迹,他回忆了那件著名的往事–九岁的他被父亲带到神庙,发誓绝不效忠罗马。汉尼拔恳求安条克,倘若决心同罗马为敌,便毫无保留地信任自己,倚重自己。这番肺腑之言显然让安条克甚为感动,但未能改变他的看法。

汉尼拔性格孤傲,直言不讳,也很难赢得安条克的青睐。古典史料记载的两件轶事就很说明问题。某日汉尼拔应邀检阅部队,安条克炫耀一番麾下将士的兵强马壮以后,便问汉尼拔他们是否足够对付罗马。汉尼拔回答:“无论罗马人的胃口有多大,都足足够用了。” 这种风凉话谁听了心里都不会痛快。另有一次汉尼拔应邀前去听一个希腊哲学家的演讲。这位名叫佛米奥(Phormio)的老人毫无军事经验,却滔滔不绝大谈将道,在场听众如痴如醉。事后汉尼拔讥讽道:“我这辈子见过不少信口开河的老家伙,但没有一人能跟这个佛米奥相比。” 汉尼拔的这个评价显得意气用事,因为佛米奥的崇拜者遍布塞琉古朝廷,很可能包括安条克本人。

战争爆发之前,安条克曾经两次征求汉尼拔的意见。第一次是公元前194年,汉尼拔提供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构想:塞琉古帝国派遣一支远征军–包括一万步兵、一千骑兵、以及一百艘战舰–由他本人指挥入侵意大利北部,途中借道北非争取迦太基的支持;安条克率领主力进驻希腊,准备大举入侵意大利南部,然后两支军队南北对进,击败罗马。这个战略无疑是赢得战争的正途,此时提出来却显得脱离实际–塞琉古帝国海军总共也只有一百多艘战舰,况且安条克尚未下定决心同罗马开战。安条克的反应不冷不热,他请汉尼拔先派人回到迦太基摸底。汉尼拔立刻兴冲冲地派遣好友亚里斯托(Aristo)返回迦太基寻求支持,结果此人无功而返–显然迦太基的主和派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

汉尼拔第二次献计是两年以后,此时战争已经迫在眉睫。汉尼拔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提出一个相当务实的策略:安条克应该尽量争取马其顿国王菲利普五世的支持,倘若不成就将他除掉;帝国海军一半用来袭击意大利半岛东海岸,一半用来封锁爱琴海,阻止罗马军队登陆小亚细亚;安条克率领主力驻扎希腊半岛西北角,准备大举入侵意大利。安条克照例赞叹不已,然后束之高阁。

战争爆发以后,安条克派给汉尼拔一个相当别扭的差事–指挥一支分遣舰队巡逻爱奥尼亚海岸。鉴于汉尼拔的军事生涯中没有一次指挥海军的经历,安条克此举用人之短,显得不怀好意。果不其然,公元前190年夏天汉尼拔的舰队和罗马盟友罗德岛海军发生一场混战,由于寡不敌众而遭到惨败。汉尼拔随后回到伊菲斯,安条克已经率领大军前往马格尼西亚(Magnesia)迎战罗马大军,启程之时并没有召唤汉尼拔同行 – 显然这位大帝胸有成竹,并不希望有人分享他的荣耀。汉尼拔明白此战将决定自己的命运,却只能袖手旁观,想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马格尼西亚战役的规模之大,仅次于坎尼战役。塞琉古大军6万余人,其中步兵包括两个马其顿密集阵总共26,000人,轻步兵7,700人;骑兵之强令人叹为观止–包括2,000御林军重骑兵,6,000波斯铁甲骑兵,3,000轻骑兵雇佣军,1,200来自中亚草原的轻骑兵,以及数量不详的阿拉伯骆驼兵。此外,安条克还拥有56头战象,以及数十辆卷镰战车。罗马军队的统帅便是西庇阿的弟弟卢西乌斯-西庇阿。古典史料记载,西庇阿称病不出,让弟弟单独指挥战役,但罗马军队的战役表现明显带有西庇阿的烙印。此战罗马军队拥有4个军团43,000人,外加希腊盟军6,000人,其中包括骑兵5,000人,战象16头,机动兵力处于绝对劣势。

战役打响以后,安条克效法亚历山大身先士卒,亲率右翼8,000铁甲骑兵发起冲锋,轻易冲垮罗马左翼阵线。安条克以为胜券在握,便率领骑兵直捣几公里以外的罗马大营,却久攻不下。此后战局发生逆转,塞琉古大军左翼的轻骑兵被罗马骑兵击溃,罗马军团随即上演西庇阿的招牌战术,两翼包抄分进合击,塞琉古战阵中央的马其顿密集阵很快溃不成军。待到安条克率军返回战场,塞琉古大军已经不复存在了。

罗马军团犹如一块试金石,验出了安条克这位大帝的成色。后人不禁浮想联翩,马格尼西亚战役倘若由汉尼拔指挥,将很可能再现坎尼的辉煌,因为占据绝对优势的塞琉古骑兵在汉尼拔手中肯定会有出神入化的表现。扎马战役之后,汉尼拔一定渴望同西庇阿再次对决,这将是他完成自我救赎的一次良机,可惜命运之神没有赐予他这个机会。

次年安条克被迫向罗马求和,罗马的停战条款之一便是交出汉尼拔。汉尼拔早有所料,于是再次踏上流亡的旅途。

家园 6. 政坛即是战场

公元前199年,也就是汉尼拔卸任统帅的这一年,迦太基照例向罗马缴纳200塔伦特战争赔款,然而迦太基银币被查出成色不足–其中混有25%的贱金属。为此迦太基特使不得不向罗马商人借款以补足差额。这似乎反映迦太基战后经济举步维艰,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战争期间迦太基经济确实深受打击,银币一贬再贬,最后只有20%的纯度。但迦太基用于支付战争赔款的银币却是专门铸造,成色十足,头三期赔款缴付以后,罗马没有发现任何问题。迦太基战后经济迅速恢复,也是不争的事实。公元前200年,罗马对马其顿宣战,迦太基为了表忠心,主动向远征希腊的罗马军队赠送一批粮食,共计2,600吨,这个史实说明迦太基财政已有相当可观的盈余。如此看来,公元前199年的赔款风波并非因为经济拮据,而很可能是政府官员品行不端的结果。李维记载,迦太基统治集团的贪污腐败愈演愈烈,到公元前196年已经搞得国库空虚,无力支付战争赔款。为了填补亏空,政府新增一项人头税,让全体国民为少数权贵的贪赃枉法买单,迦太基顿时民怨沸腾。

“少数权贵”的代表便是法院(ordo iudicum)–因其由104位终身任职的贵族组成,又称“百人院”。汉尼拔战争的失败严重削弱了迦太基元老院的影响力,百人法院乘势而起,权倾一时。李维记载,法院的百余贵族结成一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政治团体,垄断政府要职以权谋私,如果其中一人的利益受到威胁,其他的人立刻群起而攻之,操纵法庭大肆迫害,一定要搞得对方身败名裂,家破人亡为止。

公元前196年,汉尼拔出任迦太基执政官。前面介绍过,迦太基跟罗马一样,由两名执政官担任政府首脑,执政官一年一届,由公民大会选举产生。由于李维的含糊其辞,我们并不清楚汉尼拔重出江湖的动机,也不了解他的竞选纲领,甚至不知道谁是他的执政搭档。不过汉尼拔上台以后的一系列改革举措,体现了他救国救民的决心。迦太基老百姓对时局愤愤不平,但由于百人院贵族把持政府而求告无门,不得不寄希望于他们心目中的战神出面主持公道。这大概就是汉尼拔选择复出的历史背景。

汉尼拔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传唤首席财政官前来述职。首席财政官来头不小,后台很硬,已经内定卸任之后进入百人法院,因此有恃无恐,悍然拒绝应召。汉尼拔当机立断,下令逮捕此人。这个举动当然引起百人法院的强烈反弹,汉尼拔立刻召集公民大会,让此人当众对质。迦太基老百姓得知这个贪官污吏仰仗百人法院有恃无恐,顿时群情激愤。汉尼拔抓住机会,当场提出一揽子政治改革方案,包括废除百人法院终身制,法官每年由公民大会选举产生,不得连任等等,提案在会上顺利表决通过。汉尼拔的政治斗争策略充分体现了他的战术风格,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雷霆手段一举摧垮了这个贵族集团的权力基础。

当然我们也不能简单地认为汉尼拔是民主派政治家。李维特意指出被捕的首席财政官属于“敌对派别”,显然暗示汉尼拔有操纵公民大会搞派系斗争的嫌疑。此案以后汉尼拔的人望如日中天,公民大会选举的百人法院肯定充斥汉尼拔的亲信,因此汉尼拔的政治改革不过是一次权力洗牌而已。

汉尼拔的下一步举措便是大刀阔斧地整顿国家财政。他仔细考察了迦太基税收的所有环节,制定法规堵住漏洞,查处贪官污吏,追缴非法挪用的税款。这无疑是一场廉政风暴,肯定有不少政府官员落马,因为追缴的税款数额巨大,足以填补国库亏空。事后汉尼拔向公民大会宣布,整顿财政卓有成效,国家完全有能力支付战争赔款,因此取消上届政府新增的人头税。

汉尼拔的政治改革,为迦太基国力的迅速恢复铺平道路。平心而论,迦太基令人叹为观止的经济复兴,首先要归功于迦太基商人的精明强干 - 战争结束不久,他们的足迹就遍及地中海各国。其次,罗马建立的地中海新秩序,客观上业促进了贸易的发展。依附于罗马霸权的迦太基无需供养一支庞大的军队,而专注于发挥其海上贸易的传统优势,大力开拓海外市场。海上贸易还带动了造船业、手工业、和农业的发展,极大地丰富了迦太基的税收来源。仅仅五年以后,迦太基的国库如此充盈,以至于向罗马提出一次付清余下的所有战争赔款–共计8,000塔伦特,相当于罗马三年半的财政收入。汉尼拔治理整顿迦太基财政的成效,在此可见一斑。

可惜汉尼拔无缘亲眼看到他的改革成果。公元前195年汉尼拔卸任执政官以后,成为迦太基政坛的首屈一指的实力派人物。在政治斗争中败北的贵族集团难以撼动汉尼拔的权势,便诉诸于借刀杀人的阴谋诡计。他们派遣密使前往罗马,诬告汉尼拔暗中勾结塞琉古国王安条克三世,企图跟罗马重新开战。此时马其顿王国已经被罗马征服,塞琉古王国是地中海地区唯一能够抗衡罗马的军事强权,安条克三世的任何异动都将触动罗马人的敏感神经。汉尼拔的政敌们无疑挑选了一个极具杀伤力的罪名。

罗马元老院照例开会讨论此事。身为首席元老的西庇阿明确表示这是赤裸裸的诬陷,并无确凿证据。然而西庇阿的影响力今不如昔,未能力排众议。现任执政官老迦图(Marcus Porcius Cato the Elder)是西庇阿的死对头,他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终于促使元老院决定派遣特使前往迦太基问罪。罗马特使盛气凌人地警告迦太基元老院:汉尼拔勾结外国,意图重开战端,迦太基元老院如不严惩汉尼拔,就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只要汉尼拔逍遥法外,两国之间就不可能有长久和平。虽然迦太基元老院普遍同情汉尼拔,但此刻除了俯首帖耳别无选择。

汉尼拔对政敌的阴谋诡计了如指掌,他明白自己无力回天,便做好了逃亡的准备。罗马特使抵达迦太基的当晚,汉尼拔便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出城,快马加鞭赶到自己在东南海岸的庄园,登上一艘整装待发的海船扬帆起航。第二天迦太基元老院经过投票表决,下令抓捕汉尼拔,没收他的所有财产。汉尼拔逃亡的消息传来,迦太基元老院象征性地派遣两艘战舰前去追赶,但此时汉尼拔已在数百里之外,两艘战舰无功而返。

年过半百的汉尼拔就这样踏上流亡之路,一去不复返。

家园 5. 败军之将

扎马战役以后,汉尼拔收拢残余部队,共得6,500人,然后应招前往迦太基城述职。这位昔日战无不胜的名将垂下高傲的头颅,向迦太基元老院沉痛宣布:我们战败了,不仅输掉了一个战役,也输掉了战争,眼下除了停战求和,别无出路。迦太基元老院见唯一的希望也已破灭,不得不再次遣使去见西庇阿 – 美其名曰求和,其实是无条件投降。

西庇阿在突尼斯接见迦太基使节,跟部下商议以后,提出一揽子停战条款:迦太基保有北非领地和独立自主;上缴所有战象和战舰(允许保留10艘战舰用于自卫),今后没有罗马允许不得对外开战;释放所有战俘,遣返所有逃兵;为西庇阿的罗马军队提供粮草,直到大军归国;支付10,000塔伦特战争赔款,分50年付清,头期必须偿付1,000塔伦特;罗马挑选100名迦太基贵族子弟作为人质带回罗马。

鉴于迦太基目前所处的绝境,西庇阿开出的条件显得异常宽大,令人乍舌。李维记载,西庇阿为此召开会议,部下执意要求直捣迦太基,一劳永逸消灭这个宿敌。然而众人很快意识到迦太基城防固若金汤,城内有汉尼拔和他的残军,这将是一项无法完成的使命–五十多年以后的第三次布匿战争,罗马围困迦太基三年以后才得以破城。此外,罗马执政官即将换届,西庇阿也担心夜长梦多,新任执政官会来抢夺他的胜利果实。最后罗马将帅达成一致,接受和议。为此迦太基人不仅要感谢祖先留下的坚固城垣,还应该感谢汉尼拔–这位败军之将余威犹存,依然能让罗马人望而生畏。

最令人惊讶的是停战条款只字未提汉尼拔:西庇阿不但没有要求引渡这个罗马人心目中的头号战犯,甚至没有要求迦太基解除他的军权–汉尼拔一直到战争结束三年之后才卸任统帅之职。罗马元老院讨论停战条款时,也无人要求追究汉尼拔的战争责任。素来睚眦必报、快意恩仇的罗马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宽宏大量了?虽然古典史料没有说明,这个异乎寻常的和平条约能够得以顺利批准,显然有赖于西庇阿本人的斡旋和他家族的政治影响力。

然而罗马人燃烧了十几年的刻骨仇恨怎能轻易释怀。多年以后汉尼拔被迫流亡,罗马不依不饶,如影随形,西庇阿毅然出面维护自己昔日的对手,他表示罗马人若是纯粹为了复仇而迫害汉尼拔,实在是自甘堕落、令人不齿的作为。这段话字里行间的英雄相惜之情跃然纸上。西庇阿对待汉尼拔的高尚风格,跟百余年后凯撒对待维钦托利的野蛮态度形成鲜明对比–这位高卢领袖战败之后被凯撒押解到罗马,身披镣铐在凯旋式上为凯撒的战车前驱,最后被当众处死。难怪西塞罗会感叹罗马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汉尼拔似乎跟西庇阿达成默契,也为促成和平协议竭尽全力。迦太基元老院讨论西庇阿的停战条款时,一个贵族跳上讲坛慷慨激昂,敦促元老院拒绝这丧权辱国的条约,汉尼拔一言不发走上前去,将此人拖下讲坛。见在场众人对此颇有微词,汉尼拔自嘲笑道:“我离开祖国三十六载,已经不记得这里的礼仪了,如果我的举止冒犯了这个殿堂,敬请诸位原谅。我只是感到震惊和难以理解,当迦太基处于任人宰割的境地,却得到如此宽宏的条件,居然有迦太基公民不知道感谢自己的幸运之星。几天前我问过你们,如果罗马获得胜利国家将遭受怎样的灾难,你们的恐惧无以言表。因此我奉劝大家不要再讨论此事,赶紧答应下来,然后祭拜神灵,祈求这个条约能够得到罗马人的批准。”这一席话掷地有声,迦太基元老院立刻决定接受停战条款。

和平协议得到双方批准以后,西庇阿便着手执行停战条款,收缴迦太基的战舰,拖到海上点火焚烧。李维记载,被烧毁的大小战舰多达五百艘,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迦太基人蜂拥到海边观看,个个表情悲戚,仿佛在他们的眼中燃烧的是迦太基城。迦太基几百年的海上帝国,跟这些战舰一起灰飞烟灭。接着罗马开始收缴首期战争赔款1,000塔伦特,由于国库早已空虚,迦太基贵族被迫自掏腰包,顿时一片哀嚎。冷眼旁观的汉尼拔不禁讽刺道:丧失军队和战舰都不能让这些人掉一滴眼泪,破一点财居然能让他们哭得如丧考妣。

西庇阿处理完北非事务以后,便率军归国,享受胜利果实。罗马为他举办一场史无前例的盛大凯旋式,并授予他“非洲征服者”的称号。崇拜英雄的罗马人希望西庇阿接受更多的荣誉,诸如终身执政官甚至独裁者,西庇阿都委婉拒绝 – 他太了解罗马政治的残酷性了,爬得越高只会摔得越惨。此后几年西庇阿一直保持低调,虽然身居首席元老的高位,也只出任了一届执政官。他全力支持弟弟卢西乌斯出人头地,甚至甘愿以副将的身分辅佐弟弟领军出征希腊,同赛琉古帝国作战。然而西庇阿的韬光养晦,并未能使他免于沦为罗马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这是后话了。

迦太基没有追究汉尼拔战败的责任,依然让他出任军事统帅,这说明迦太基朝野对战争失败有比较客观的反省。由于迦太基失去了发动战争的能力,军事统帅一职形同虚设,汉尼拔的唯一责任就是管好他手下的士兵。上次战争结束以后迦太基未能妥善安置退役军人,导致雇佣兵叛变,几乎亡国,这个教训实在深刻。古典史料记载,汉尼拔从意大利带回不少橄榄树种,此后几年带领部队到处种植橄榄树以打发时间。

公元前199年,汉尼拔终于交出军权,卸甲归田,此时距离他出任西班牙统帅已有二十二年。此后几年汉尼拔的事迹我们所知甚少。经过大半辈子的军旅劳顿,汉尼拔显然需要时间适应平民生活。汉尼拔出征意大利之前将自己的西班牙妻子和儿子送回迦太基,阔别二十年以后他终于跟家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这几年的时光想必非常温馨惬意。如果汉尼拔甘于平淡,这也许是他颐养天年的大好机会。

正所谓性格决定命运,短短三年以后汉尼拔便投身政坛,重新站在历史的风口浪尖。汉尼拔此举绝非追逐荣华富贵,而是出于爱国主义情怀。汉尼拔也许没有料到,这个抉择奠定了他日后的悲剧性结局。

家园 4. 扎马战役

公元前202年秋天,汉尼拔和西庇阿率领各自的大军在扎马平原摆开阵势,准备进行本次战争的最后一场决战。

古典史料没有确切交代汉尼拔的参战兵力,让后人颇费思量。道奇认为汉尼拔从意大利带回来的部队有24,000之众,显然不合情理。汉尼拔撤离意大利所需船只全靠自筹自建,迦太基只提供了一支护航舰队。西庇阿控制了整个西西里岛的资源,为了运送28,000远征军征集400艘运输船;汉尼拔屈居意大利半岛一隅,能够凑足200支船就很不错了。西方学界大多认为,汉尼拔撤到北非的意大利部队应该不会超过15,000人。此外,我们知道马戈的残军12,000人,迦太基前两次战役的残军加上新近征召的部队,数量至少与之相当,那么汉尼拔的步兵总数大约4万人。汉尼拔的骑兵部队,除了泰凯乌斯的2,000努米底亚骑兵,还有一批数量不明的迦太基骑兵,总共不会超过4,000人。此外汉尼拔还拥有80头战象,这大概是迦太基战象部队的全部家底。

罗马方面的参战兵力很清楚:西庇阿麾下两个军团共有步兵23,000人,骑兵1,500人;马西尼撒盟军拥有步兵6,000人,骑兵4,000人。因此罗马总兵力达到35,000人,步兵数量逊于对手,但骑兵占据明显优势。

两位名将的排兵布阵都很有针对性。波利比乌斯记载,汉尼拔将步兵阵列分为三条战线,第一条战线是12,000高卢雇佣军,这显然是从意大利北部撤回来的马戈残军;第二条战线是迦太基和利比亚步兵,其中大部分是汉尼拔新近征召的部队;最后一条战线是汉尼拔的意大利远征军,当年跟随汉尼拔千里跃进的两万利比亚和西班牙步兵,经过十几年的征战只剩下少量幸存者,这支部队大多数是来自布鲁提亚的意大利籍士兵。步兵阵列左翼是泰凯乌斯的努米底亚骑兵,迦太基骑兵居于右翼。步兵阵列前面,八十头战象一字排开,准备发起冲击。

汉尼拔的排兵布阵俨然是罗马“三线阵列”的翻版,说明这位古典名将非常善于学习借鉴对手的长处。由于汉尼拔的骑兵处于劣势,两翼包抄的好戏无法重演,只能依靠正面攻击。汉尼拔的战术意图非常明白:迦太基战象冲破罗马第一线战阵,然后迦太基前两条战线攻击罗马第二、第三战线,极大消耗罗马军队战力以后,自己最精锐的第三条战线发动总攻,奠定胜局。两翼骑兵的任务纯粹是防御,尽可能牵制敌军骑兵,为步兵击破敌阵赢得时间。这跟坎尼战役罗马统帅的两翼部署同出一辙,是汉尼拔战役构想的最大弱点。

西庇阿照例排出罗马军队传统的三线阵列,不同以往的是三条线各个方阵不是类似国际象棋棋盘的交错对齐,而是前后对齐,方阵之间留出纵向贯穿的通道,这是为了对付迦太基战象的冲击。另外,6,000轻步兵不是在阵前组成一道屏障,而是填充第一线步兵方阵之间的空隙,以防敌军步兵渗透。西庇阿将马西尼撒的4千骑兵部署在右翼,让两支努米底亚骑兵捉对厮杀;1,500罗马骑兵部署在左翼,对阵迦太基骑兵。

两军列阵完毕,双方轻骑兵短暂交锋以后,汉尼拔便下令战象发起冲锋。八十头庞然大物排列一字长蛇阵,高声怒吼,迈开大步猛冲而来,场面惊心动魄。西庇阿对此早有防备,罗马军队一起呐喊,以短剑抽打盾牌,并吹响数百号角,造成巨大声浪。一些战象受到惊吓,掉头而走,冲乱了迦太基两翼的骑兵阵列,罗马骑兵抓住机会冲锋,将迦太基两翼骑兵击溃。余下的战象向罗马步兵方阵冲来,此时部署在方阵间隙的轻步兵上前迎击,他们队形松散,步伐敏捷,一边投掷标枪,一边有序后撤。迦太基战象遭遇标枪攒射,损失惨重,但也给罗马轻步兵造成可怕的伤亡。最后只有不足半数的战象突破罗马轻步兵的拦阻,大多径直穿过罗马步兵方阵之间的宽阔通道,未能造成实质性的危害。

西庇阿对付战象的绝招并不是他的发明创造。53年前的突尼斯战役,罗马执政官里古卢斯采用了同出一辙的战术,阵列依然被迦太基战象冲得凌乱不堪,导致惨败。后世史学家认为此战迦太基战象表现拙劣,很可能是因为仓促上阵,大多数战象驯化不久,没有实战经验,容易受惊。无论如何,汉尼拔寄予厚望的战象冲击不仅未能奏效,还殃及两翼的骑兵。这样开战不久,汉尼拔就丧失了骑兵部队,两翼门户洞开。所幸罗马骑兵紧追不放,将对手远远逐出战场,一时无法赶回参战。此时汉尼拔唯一的取胜机会,就是在罗马骑兵返回之前击破西庇阿的步兵战阵。

罗马战阵稍作休整,便稳步向前发起冲锋,遭到迦太基第一条战线12,000高卢雇佣军的迎头痛击。罗马的青年兵阵列没有按照惯例先投掷标枪,而是直接肩扛盾牌猛冲敌阵。双方士兵近在咫尺,没有空间使用标枪长矛,都以短剑贴身肉搏。罗马第一战线的青年兵训练有素,稳步向前,第二战线的壮年兵紧跟其后,高声呐喊助威。迦太基这边则是另一番景象,高卢雇佣军浴血奋战,其后的迦太基、利比亚步兵阵线却驻足观望,无动于衷。高卢雇佣军抵挡不住罗马重装步兵的推进,队形散乱,步步后退,企图撤入第二条战线,迦太基、利比亚步兵却严阵以待,不许他们进入。高卢雇佣军走投无路,便与迦太基、利比亚步兵自相残杀,最终在两面夹击之下全军覆没。

这无疑是汉尼拔事先安排好的战役部署,也体现了他性格中冷酷的一面。汉尼拔禁止前队后撤,就是试图逼迫前队背水一战以死相拼,尽可能削弱罗马步兵的战斗力。他显然打算牺牲前两条战线,依靠久经考验的意大利远征军决定胜负。此外,汉尼拔也很清楚自己麾下大多是仓促成军的乌合之众,缺乏临战变阵的战术能力,不许前队后撤,就不会扰乱后队的阵型。

迦太基第二条战线很快投入战斗。这支汉尼拔临时征召的部队表现相当顽强,冲乱了罗马青年兵的队形。这时西庇阿禁止第二条战线上前增援,也显得相当冷酷。经过一番血腥混战,罗马军队的战术素养和意志品质成为决定性因素,第一条战线的青年兵顶住压力,反守为攻,将对手击溃。汉尼拔的意大利老兵平举长矛,阻止溃兵冲入本阵,而军官们大声指挥溃兵向两侧撤退,在两翼整队集结。这样汉尼拔麾下剩余的部队大约两万余众,与罗马军队相当。

此时战场上横尸数千,另有上万伤兵辗转哭嚎,两军无法再战,只得稍事休整,期间罗马军队忙于清理战场,救治移送伤兵。然后西庇阿重新整队,将第一条战线的残部全部集中到中央,后两条战线分别上前列于左右,组成一条密集阵,然后下令攻击。汉尼拔按兵不动,坐等西庇阿来攻。罗马军队踏着满地的尸体和丢弃的武器稳步前进,慢慢逼近迦太基阵线,最后两军杀到一处。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鏖战,双方战力相若,人数相当,死战不退,杀得难解难分。罗马青年兵组成的中路由于此前的苦战,体力早已透支,显然是罗马战线的软肋。如果这场战斗持续时间再长一些,汉尼拔很有可能实现中央突破,进而击溃罗马战阵。

然而幸运之神最终没有再青睐这位迦太基名将。罗马骑兵在关键时刻返回战场,向迦太基战线的侧后发起冲击。汉尼拔很快意识到大势已去,在亲兵护卫下快马加鞭撤离战场,他的意大利部队绝大多数不屈战死。也许后人会责怪汉尼拔薄情寡义,抛弃跟随自己多年的部队。然而从汉尼拔后面的事迹来看,他并没有打算在扎马殉国,而是准备承担更为艰巨的历史使命,挽救危在旦夕的祖国。

古典史料记载,此战迦太基军队阵亡25,000人,被俘8,500人,仅有数千人逃生。罗马军队阵亡2,500人,马西尼撒盟军的阵亡还超过此数。按照古代战争的伤亡比例,罗马联军伤者肯定上万,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本次战役的血腥残酷。

两位素以出奇制胜著称于世的古典名将在扎马相遇,却诉诸于一场蛮力的较量,战术层面乏善可陈,颇让后人感到失望。两人的战役部署都很有针对性,但却毫无新意。汉尼拔的三线配置并非战术革新,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他没有时间将麾下三支部队捏合成为一个战斗整体。西庇阿也没有上演商标式的两翼机动,分进合击,而是老老实实地跟汉尼拔正面对决,将胜利完全寄托于罗马官兵的战斗精神。后世史学家认为,两位名将相互忌惮,都担心自己的战术机动会被对方识破而弄巧成拙,于是索性返璞归真,像古希腊英雄史诗一般正大光明地较量一番。此战西庇阿也决非稳操胜券,倘若罗马骑兵未能及时赶回参战,汉尼拔很可能是笑到最后的人。

汉尼拔的排兵布阵也并非没有问题。他对战象部队的集群突击寄予厚望,显得不可思议,因为两次布匿战争的无数战例证明,战象的进攻效能很不稳定,而且非常容易自乱阵脚。汉尼拔将为数不多的骑兵分别部署在两翼,让他们面对优势敌人,也让人无法理解,因为汉尼拔一向喜欢在局部集中优势兵力。公元前301年的伊普苏斯战役(Battle of Ipsus),塞琉克斯用300头战象阻挡对方骑兵的迂回进攻,首次将战象成功用于防御作战,因为极少有战马敢于正面冲击战象阵列。对于汉尼拔来说,更为合理的排兵布阵,也许是将80头战象辅以数千轻步兵部署在左翼,应当能够有效遏制马西尼撒骑兵的攻击;4,000骑兵全部放在右翼,面对1,500罗马骑兵,形成局部的压倒优势。这样的布局,或许能够让汉尼拔重现坎尼战役的辉煌。

家园 3. 战神归来

如果意大利半岛像一支靴子,那么布鲁提亚就是靴子的脚尖。梅托汝斯战役以后,心灰意冷的汉尼拔放弃大片根据地,撤退到布鲁提亚,在这西南一隅渡过了他意大利征战的最后几年。这期间意大利战区波澜不惊,汉尼拔同罗马军队有数次小规模交锋,互有胜负,都未能改变沉闷的战局。汉尼拔花费了不少心血记述他的军事生涯,这篇回忆录后来以希腊文和布匿文刻在石碑上,竖立于科罗纳海角的赫拉神庙。多年之后波利比乌斯有幸见到这篇铭文,得到了不少宝贵资料。

这位昔日叱咤风云的一代名将,俨然已经不复当年之勇。赢得战争的梦想早已随风消逝,此时汉尼拔唯一的使命便是牵制住罗马军队,使其无暇入侵北非。倘若汉尼拔能够振奋精神,迸发出些许灵感的火花,便足以让罗马人惶惶不可终日,而以费边为首的保守派就能够在元老院占据上风,从而无限期搁置西庇阿远征迦太基的计划。然而汉尼拔似乎忘记了肩负的使命,而忙于记录自己过去的辉煌,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汉尼拔沉浸于往事的回忆之时,迦太基两支野战军灰飞烟灭。后人不禁要问,如果汉尼拔早两年回来,被吉斯哥葬送的数万迦太基军队–包括精锐的努米底亚骑兵和凯尔特雇佣军–和久经沙场的意大利军团一道集结在战神麾下,西庇阿将面对一个无法战胜的对手,这场战争会是怎样一个结局?可惜迦太基元老院选择了志大才疏的吉斯哥,他战败以后一死了之,留给汉尼拔一个积重难返的烂摊子。当汉尼拔最终登上北非海岸之时,是否已经意识到自己无力回天?

公元前203年秋天,汉尼拔接到迦太基元老院的召唤,撤离意大利。李维记载,汉尼拔遣散了军中的老弱病残,洗劫了自己控制的城镇,然后将拒绝离开故土的意大利籍士兵屠戮殆尽。后世史学家普遍认为这是罗马的宣传,与事实相去甚远。洗劫城镇的记载很可能是真实的,归国路途遥远,汉尼拔需要筹集足够的粮草,而且他一旦撤离,那些城镇也逃不过罗马军队的洗劫。屠戮意大利士兵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汉尼拔带回北非的部队,绝大多数是意大利人。事实证明他们对汉尼拔忠心耿耿,甘愿为统帅流血牺牲。倘若汉尼拔大肆屠戮他们的同胞,很难想象他们还能保持如此高昂的士气。阿庇安记载的一个细节很可能就是事情的真相。汉尼拔因为缺乏运输船只,被迫屠杀4,000匹战马,以及不计其数的驮马。鉴于骑兵在汉尼拔战术体系里的关键位置,此举等于自废武功,为扎马战役埋下了失败的种子。

汉尼拔到达北非不久,三弟马戈的残军也从意大利北部撤了回来,然而兄弟二人未能相见 – 马戈在此前的战斗中身负重伤,死在归国的船上。哈米尔卡的“一窝幼狮”,如今只剩下汉尼拔孤身一人了。

迦太基朝野上下对汉尼拔寄予厚望,授予他军政大权。汉尼拔不但接收了马戈残军万余人,还征召迦太基青壮年男子入伍,重建一支大军。元老院三番五次催促汉尼拔立刻出征,一仗打垮西庇阿。汉尼拔明白自己手下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因此顶住压力,拒绝仓促出兵,而是殚精竭虑训练部队,招募骑兵。汉尼拔联络到了西法克斯的一位亲戚,这位名叫泰凯乌斯(Tychaeus)的努米底亚贵族带来两千雇佣军,号称是北非最精锐的一支骑兵。从踏足北非到扎马战役,汉尼拔足足等待了一年的时间,这体现了西庇阿在他心目中的份量。

无独有偶,西庇阿也面临很多困难,不想过早同汉尼拔交锋。他的后勤补给时断时续,两个军团的兵力捉襟见肘–盟友马西尼撒忙于平定努米底亚,直到扎马战役前夕才率军来援。西庇阿的对策是挥师南下进入迦太基腹地,一路烧杀掳掠,将老百姓贩卖为奴,作为对迦太基背信弃义的报复。西庇阿此举有几个目的,首先是掌握战略主动权,逼迫对手尾随而来,在自己选定的时间地点决战;其次是搜罗粮草以解大军燃眉之急;最后是尽量靠近努米底亚,以便马西尼撒驰援。西庇阿此举果然奏效。迦太基朝野无法容忍军事统帅坐视国土遭到蹂躏,怨声如鼎沸,汉尼拔顶不住压力,终于率军出征。

两军在迦太基城西南一百公里的扎马附近对峙,相聚十余公里各自扎营。汉尼拔派出三个间谍混入罗马军营打探消息,被罗马士兵抓获。西庇阿不但没有按照规矩处死他们,还派人领着他们参观大营,然后送他们安全返回。西庇阿此举不只是为了显示展示信心和实力,也有故布疑阵的意图。此时马西尼撒的援军尚未到达,西庇阿显然希望汉尼拔低估罗马军队的兵力。汉尼拔对西庇阿的雍容大气非常惊讶,要求面谈,于是才有了这次千古流传的会晤。

西庇阿只比汉尼拔小12岁,在统帅资历上却是后生晚辈了。十六年前,17岁的西庇阿刚刚开始他的军事生涯时,汉尼拔已经率领迦太基远征军越过阿尔卑斯山脉。接下来的两年里汉尼拔连续发动三大战役,歼灭十余万罗马军队,谱写了西方军事史的辉煌乐章。年轻的西庇阿肯定参加了特雷比亚战役和坎尼战役,极有可能也参加了特拉西米尼战役,因此对汉尼拔的用兵如神有深刻的体会。

汉尼拔如同一座高山,横亘在罗马人面前。西庇阿和他的同龄人一样,是在汉尼拔的阴影下成长起来的,无时无刻不在思索这样的问题:罗马军队到底败在何处?到底怎样才能击败汉尼拔?坎尼战役以后的第六年,25岁的西庇阿出征西班牙时,已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从拜库拉到伊利帕,再到大平原,一步一个脚印,一战一次提高,扎马战役前夕的西庇阿,已经羽翼丰满,成为同汉尼拔比肩的一代名将。可以说为了这次会面,西庇阿准备了十六年。站在巨人面前的西庇阿,心里有怎样的感受?后人不得而知。妄自揣测一下,绝不会是自惭形秽,也不会是诚惶诚恐,更不会是满腔仇恨,而很可能是英雄相惜之情。

汉尼拔和西庇阿在两军大营之间的旷野中单独会晤,只有一位翻译在场。根据波利比乌斯的记载,汉尼拔首先致辞:他但愿迦太基和罗马之间没有进行这场战争,如今事已至此,双方应该尽力谋求和平;他劝告西庇阿不要太自负,并以自己的经历为例证明幸运之星不会永驻;最后他表示罗马应该拥有西班牙、西西里岛和撒丁岛,以及两国之间的所有地中海岛屿,双方以此为基础达成和平。西庇阿反诘道:迦太基必须对两次战争负责;没有人比他自己更了解幸运之神的反复无常。至于汉尼拔提出的条款,西庇阿认为:倘若汉尼拔在罗马入侵北非之前就撤离意大利,这些条款是合理的,如今罗马军队兵临迦太基城下,并控制了北非大部,这样的条款就显得脱离实际了。西庇阿进一步指出:汉尼拔只字未提遣返战俘、焚毁战舰、支付战争赔款等条款,这些都是迦太基元老院毁约之前满口答应的。最后西庇阿总结,迦太基要么完全听命于罗马,要么决一死战。

西庇阿提出的条件相当于无条件投降,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谈判破裂,两人道别,各自回营准备决战。如果说汉尼拔在会晤之初,对达成协议尚存幻想,西庇阿显然没打算不战而屈人之兵,笃定要跟汉尼拔决一雌雄。西庇阿此举固然有追求荣耀的动机,也基于相当实际的考虑。事实证明,只要迦太基还有发动战争的能力,两国之间就不可能有长久和平。另外,就在两人会晤的前一天晚上,马西尼撒率领一万大军赶来会合,罗马阵营兵强马壮,西庇阿此时满怀信心。

毕竟,没有一个罗马人愿意错过名垂青史的机会。

家园 2. 兵临城下

公元前204年早春,西庇阿率领罗马远征军登陆北非。这是汉尼拔战争第15个年头,罗马此时拥有20个军团,其中14个军团在意大利作战,至少有6个军团用于围困汉尼拔。相比之下,西庇阿远征军仅有2个军团,总兵力28,000人,宛如一支偏师。作为本次战争最关键的战略大反攻,罗马投入的力量如此微薄,颇让后人觉得不可思议。这其实是罗马元老院派系斗争的结果,以费边为首的保守势力无法阻止远征,便想尽办法给西庇阿设置障碍,制造麻烦,希望他知难而退。此时年仅31岁的西庇阿毅然决定出征,承受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西庇阿的远征军携带45天的口粮,搭乘400条运输船,在50艘战舰的保护下扬帆起航,三天以后在迦太基城西北一百公里的地方登陆,途中没有遭遇任何阻截,迦太基海防的松懈由此可见一斑。罗马远征军登陆不久,逃亡在外的努米底亚王子马西尼撒带领200名骑兵前来投奔。罗马军队立刻构筑坚固营垒,然后大肆掳掠附近的城镇乡村,抓捕青壮年男女八千多人运回西西里,贩卖为奴以筹集军费。罗马军队的暴行迫使当地百姓纷纷逃亡,尤提卡城和迦太基城都涌进大量难民。

迦太基此时主持国土防御的主将,便是从西班牙逃回来的哈斯德鲁巴吉斯哥。迦太基元老院没有追究他丢失西班牙的罪责,依然用人不疑委以重任,体现了吉斯哥家族的政治影响力。吉斯哥是典型的迦太基政治家,精于策略,拙于用兵,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他屡败屡战的顽强精神。吉斯哥得知罗马军队登陆以后,先后派出两支小部队去打探虚实,全都被歼,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是年仲夏,吉斯哥集结大军北上迎战。根据古典史料记载,吉斯哥亲率3万步兵,3千骑兵,努米底亚国王西法克斯率领5万步兵,1万骑兵,两军总兵力达到令人瞠目的9万余人。后世史家普遍认为这个数字大有水分,迦太基联军的总兵力不太可能超过5万人。

迦太基联军在距离罗马大营十几公里的地方分别安营扎寨,联军两座大营相聚两公里,互为犄角。古典史料记载,迦太基军队的营房都是原木建造,稳固耐久。大概由于缺乏木料,努米底亚军队的营房不得不以茅草敷顶,这个细节表明迦太基联军在后勤方面各自为政,并没有统筹规划。

迦太基主帅吉斯哥显然打算稳扎稳打,逐渐消耗罗马远征军的战斗力。两军对峙数月,都不敢轻举妄动。这段时间迦太基海军表现活跃,频频袭扰罗马远征军的补给船队,让西庇阿大伤脑筋。入冬以后,西庇阿再次遣使同西法克斯私下接触,劝他归顺罗马。西法克斯予以婉拒,但表示愿意居中调停。西法克斯提出的停战协议,包括汉尼拔撤回迦太基,西庇阿撤回意大利,罗马拥有西班牙、西西里、以及其它地中海岛屿等等。该协议除了战争赔偿和遣返战俘等条款,同后来的和平协议相差无几。西庇阿表示可以考虑,于是双方停战。和谈持续数月之久,一直到次年春天。

然而西庇阿利用和谈之机,派遣罗马军官装扮成谈判代表的奴仆,多次进入迦太基大营。迦太基方面麻痹大意,允许他们自由活动。这些人刺探到大量军情,包括迦太基联军大营的布局,营房的结构,努米底亚士兵纪律散漫,戒备松懈等弱点。西庇阿掌握详细情况以后,便通知迦太基方面和谈失败。西庇阿以和谈之名盗取情报,颇让罗马史家感觉脸上无光,叙述这段历史时不是闪烁其词,就是扭曲事实。道奇在著作中严厉批评西庇阿,认为罗马人根本没有资格指责汉尼拔的“布匿式狡诈”,因为汉尼拔的诡计没有一样能跟西庇阿此举相比。

和谈破裂当晚,西庇阿便夜袭迦太基大营。罗马军队在夜幕的掩护下潜伏在迦太基联军两座大营周围,先派人到努米底亚大营放火。此时盛行撒哈拉沙漠吹来的干热季风,努米底亚营房顶上的稻草一点就着,风助火势,立刻四下蔓延。努米底亚士兵误以为失火,衣冠不整冲出大营,遭到罗马军队毫不留情的屠杀。迦太基军队远远看见努米底亚大营火光冲天,派人前去救火,被埋伏已久的罗马军队半路截杀,溃兵逃回大营。罗马军队紧追不放,冲进迦太基大营,立刻四下放火。吉斯哥和西法克斯很快意识到败局已定,分别率领亲随突围。这一场混战下来,迦太基联军全军覆没,最后仅有2千步兵、500骑兵逃生。此战后西庇阿没有乘胜进军直捣黄龙,而是就近围攻尤提卡城,给了迦太基宝贵的喘息之机。这体现了西庇阿性格中谨慎的一面,他依然期望夺取一座海岸重镇,作为进可攻退可守的前进基地。

战败消息传到迦太基,恐慌气氛立刻笼罩全城。迦太基元老院商议对策,举棋不定,有的主张停战议和,有的主张立刻召回汉尼拔。最终迦太基元老院决定再给吉斯哥一次机会挽回败局。此时正巧有一支来自西班牙的凯尔特雇佣军抵达迦太基,这支部队虽然只有4千之众,却极大鼓舞了迦太基的士气。吉斯哥跟西法克斯一道收拾残军,招兵买马,短短一个月内奇迹般地组建一支三万人的大军,在迦太基与努米底亚交界处的大平原集结。

这一次西庇阿没有犹豫,率领主力经过五天急行军抵达大平原。两军对峙三天以后,各自摆开阵势决一死战。仓促成军的迦太基乌合之众根本不是罗马军团的对手,接战以后几乎是一触即溃。远道而来的凯尔特雇佣军人生地不熟,无路可逃,全部力战而死。吉斯哥和西法克斯各奔东西,分头逃亡。西庇阿命令副将莱利乌斯跟马西尼撒一道向西追击,直入努米底亚腹地,经过十五天的穷追不舍,终于一举歼灭西法克斯的残军,俘虏了这位努米底亚国王。在西庇阿的扶持下,马西尼撒统一努米底亚,登上了王位。

大平原战役之后,迦太基民怨沸腾,公民大会罢免了败军之将吉斯哥。曾经权倾一时的吉斯哥如今众叛亲离,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眼看无法逃脱暴民的围追堵截,被迫自杀身亡。不久西庇阿率领罗马大军兵临城下,迦太基三十位元老出城请降。西庇阿以征服者的身分提出停战条件,迦太基撤出意大利以及所有地中海岛屿;遣返罗马战俘和逃兵;焚毁所有战舰,只留下二十艘;支付五千塔伦特战争赔款;为罗马远征军提供粮草等等。迦太基元老院满口答应,于是双方停战,迦太基派遣特使携带和平条款前往意大利,接受罗马元老院的审核和公民大会的批准。

公元前202年初,一支由两百艘运输船组成的罗马补给船队从西西里出发前往北非,在海上遭遇风暴偏离航线,在迦太基控制的海岸搁浅。此时迦太基正在闹饥荒,罗马粮船搁浅的消息传到迦太基,老百姓涌上街头,奔走相告。迦太基元老院屈服于公民大会的压力,派出五十艘战舰,将罗马补给船悉数没收,粮食运回迦太基。

西庇阿得知此事,异常恼怒,派遣三个特使前往迦太基问罪。罗马特使先规劝迦太基元老院,又向迦太基公民大会呼吁:停战条约已经得到罗马批准,希望迦太基不要因小失大,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迦太基公民大会当场投票通过决议,对罗马特使的请求不予理睬。更有甚者,罗马特使离开迦太基时,座船遭到迦太基战舰的攻击,虽然侥幸逃脱,但船员伤亡不小。古典史家认为这是迦太基主战派的自作主张,企图不惜代价重开战端。为什么在短短数月之间,迦太基人的求战欲望突然空前高涨,此前的两次惨败似乎已经被彻底遗忘?

原因很简单,迦太基的战神汉尼拔阔别故国三十六年之后,终于回来了。

家园 1. 西庇阿与费边

公元前206年,迦太基为了挽回西班牙战场的颓势,集结大军进行最后一搏,这就是伊利帕战役。汉尼拔的三弟马戈和西班牙执行统帅哈斯德鲁巴吉斯哥合兵一处,在西班牙南部的伊利帕同罗马军队决战。根据李维记载,迦太基大军有步兵5万人,骑兵4,500人。西庇阿麾下三个罗马军团以及西班牙盟军,总兵力4万3千人。

双方先对峙几天互摸底细,都没有轻举妄动。西庇阿每天都照例排出三线战阵,罗马军团居中,西班牙盟军位于两翼。迦太基主帅吉斯哥针锋相对,将战斗力最强的北非步兵部署在中路,两翼是西班牙雇佣军。几天之后,西庇阿突然变阵,并率先发动攻击。罗马军团位居两翼,向迦太基战阵两翼迂回包抄,中央的西班牙盟军拖在后面。迦太基主帅吉斯哥猝不及防,中央的北非步兵眼睁睁看着两翼的西班牙部队被罗马军团夹击溃散,没有丝毫作为。吉斯哥连忙命令残部逃回大营,坚守不出。当天晚上,迦太基残军趁着夜幕撤退,被罗马军团赶上,混战以后全军覆没,只有主将吉斯哥和马戈带领少数亲随逃脱。

此战以后,迦太基在西班牙的统治宣告终结。吉斯哥撤回北非组织国土防御,他将女儿嫁给努米底亚国王西法克斯,巩固了迦太基在北非的战略格局。这个结果让西庇阿非常失望,因为西法克斯也是他的头号争取对象。然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努米底亚王子马西尼撒因为在王位继承斗争中失败,愤然投奔罗马阵营,让西庇阿大喜过望。这位昔日的迦太基悍将,在后来的扎马战役中成为西庇阿的胜负手。

伊利帕战役之后,马戈撤到西班牙海外,以巴莱尔群岛为基地招兵买马,次年率领1万5千军队由海路入侵意大利,这是迦太基本次战争最后一次远征。马戈没有去和汉尼拔会师,却在意大利半岛北部登陆,夺取海港热那亚。此举着实令后人费解,因为两年前哈斯德鲁巴的命运,已经证明南北对进的构想无异于天方夜谭。马戈在意大利北部征战三年,劳而无功,最后遭到6个罗马军团的围攻而失败,他本人在战斗中身负重伤,死在归国的船上。

公元前205年,西庇阿载誉归来,同年被推选为执政官,他在就职演说中明确表示,希望率领远征军跨海入侵迦太基,为罗马赢得战争。罗马人苦苦支撑这场战争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直到现在依然看不到曙光,西庇阿的豪言壮语对罗马人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露,很快传遍大街小巷。

然而和5年前西庇阿出征时相比,罗马的政治气候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这个变化西庇阿刚踏足意大利的土地就感觉到了。西庇阿到达罗马时,元老院在城外一个神庙举行欢迎仪式,并听取了西庇阿的述职报告。西庇阿自豪地宣告,他前往西班牙的时候,那里有四个迦太基将领,率领四支战无不胜的军队;他离开的时候,西班牙已经没有一个敌国的士兵。西庇阿因此请求罗马举行凯旋仪式,以表彰他的战功。元老院拒绝了西庇阿的请求,理由是为一个未曾担任过高级公职的人举行凯旋式,罗马没有这个先例。这是明显的厚此薄彼,4年前费边收复意大利南部港城塔兰托,罗马就为他举行盛大凯旋式,区区塔兰托怎么能跟西班牙相提并论。西庇阿没有据理力争,他明白元老院的决定必有政敌幕后操纵,此时任何失措都会授人以柄。西庇阿以私人身份悄然入城,径直到国库交卸了从西班牙带回的战利品:14,342磅白银和数十箱银币。

西庇阿当选执政官以后,罗马元老院召开会议讨论战事,西庇阿的政敌终于现身了,此人赫然便费边。此时费边已经年过七旬,3年前卸任最后一届执政官以后就处于半退休状态,但在元老院依然拥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费边一直到死都坚决反对入侵北非的战略构想,想方设法阻挠西庇阿的反攻计划。

费边在元老院发表演说,亮出自己的底牌。他首先阐述自己反对西庇阿的计划,完全是一心为公,毕竟他这辈子已经功成名就,只想安度晚年,况且他怎么会跟一个年纪比他的儿子还小的后生争夺名利呢。“我阻止了汉尼拔将我们击败,现在轮到更加年轻强壮的你们去将他征服。” 然后费边敦促西庇阿同汉尼拔在意大利南部决战,而不是入侵北非悬军海外。他比较意大利和北非两个战场的优劣,强调在意大利西庇阿拥有天使地利人和,而到了北非身陷敌国,有百害而无一利。最后费边毫不客气的攻击西庇阿的品行:“诸位,西庇阿当选执政官,是应该为国家人民服务,为保家卫国的军队服务,而不是为他个人的私利服务,不是为了便于年轻狂妄的执政官为所欲为纵横天下。”

年轻气盛的西庇阿立刻反唇相讥,为什么5年前他出征西班牙的时候,元老院没有在年龄上作文章呢?接着西庇阿阐述了自己的战略构想,将战火烧到敌国,和容忍自己的国土遭到践踏,有天壤之别;仅仅将汉尼拔驱逐出意大利,并不能为罗马赢得长久和平,必须摧毁迦太基的战争潜力。汉尼拔的征战意大利的战略目标,就是破坏罗马的战争潜力,削弱罗马的政治影响力,现在他就是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入侵迦太基是为了迫使汉尼拔回师救驾,然后在北非与之决战。

最后元老院作出折衷决定,派遣西庇阿到西西里主持军事,只有在他认为对国家利大于弊的情况下才能跨海进攻。元老院保守势力只给西庇阿两个军团的指挥权,禁止他扩充部队,增加军费。西庇阿自有对策,直接向意大利各城邦募捐,并招募志愿者。西庇阿的号召力果然不同凡响,罗马各城邦踊跃认捐,一共有七千人志愿应征。驻扎西西里的两个罗马军团,是著名的“坎尼军团”,主要由坎尼战役的一万多残兵败将组成。罗马元老院为了惩罚他们作战不力,禁止他们战争结束以前返回故乡。后来赫多尼亚战役(Herdonea)的五千残军也受到同样惩罚,编入两个坎尼军团。西庇阿到达西西里以后,立刻淘汰年老体弱的士兵,将志愿者编入部队,然后开始大练兵,提高他们的战术能力。

公元前204年,西庇阿率领两个军团入侵北非之后捷报频传。次年的大平原战役,迦太基在北非的最后一支野战军覆灭,罗马上上下下欢欣鼓舞,费边依然不合时宜地主张将西庇阿撤换,理由是幸运之星不会一直停驻在一人头上。不久汉尼拔被迫撤离意大利返回迦太基,西庇阿的第一步战略构想已经实现,费边还在大放厥词,说汉尼拔回到迦太基如同虎入丛林,将会更加危险,然而此时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听这个七旬老人嘟嘟囔囔了。费边没有活到胜利的那一天,他在汉尼拔撤离意大利过后不久就病死,享年72岁。罗马人没有忘记这位力挽狂澜的英雄,主动捐款为他举行盛大葬礼。

费边为什么执意同西庇阿作对,已经成为后世学者争论不休的话题。普鲁塔克认为,最初费边质疑西庇阿反攻计划的可行性,完全为国家着想。经历过第一次布匿战争的费边,还记得50年前罗马执政官里古卢斯领军乘胜入侵迦太基,顿兵坚城之下进退两难,结果遭到迦太基反攻,全军覆没。罗马当时的战略僵持局面,实在来之不易,费边不愿看到十几年的苦心经营,被一个狂妄青年毁于一旦。等到西庇阿在北非进展顺利,声望日隆,费边的反对就更多地出于他对西庇阿的嫉妒,以及年老昏聩的固执己见。无论如何,费边为代表的保守势力制造重重阻力,使得入侵北非的罗马军队一直处于兵力劣势,但并不能阻碍西庇阿以少胜多,赢得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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