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艳歌行:东汉时期的"二人转" -- 丁坎
在中国诗歌史上,每一历史时期都有一种特殊的诗歌形式称雄,而成为一种标志性现象。
如果说唐宋元分别由诗词曲标定的话,那么汉魏时期的标志性诗歌形式就当之无愧地属于
乐府诗歌。乐府诗歌在艺术风格上一直以质朴自然贴近生活而受人称道,除却其风格之外,
相当一部份乐府诗歌在语句和结构上都表现出一些特异现象,如果单把这些诗歌视为独立的文学创作,这些现象就不大容易得到解释。如果将眼界放宽一点,认识到这些诗歌不是单纯的文学创作,也不是简单的配乐的歌词,而是隶属于歌舞表演的台词,则很多疑难问题都得以迎刃而解。这个问题在理论上前人之述备矣,我们这里不一一列举,代之以对具体作品的分析。
《艳歌行》在汉乐府中是比较出名的一首,进入了多种选本,也被许多文人学者评论过,而这些评论对这首诗的理解上又存在较大差异,带来了不少争议。下面,我们试着从"二人转"的视角来讨论一下这首诗歌。需要说明的是,这里说的二人转是带引号的,不可于今日的二人转等同,而只是代指男女艺人分别担当不同角色,共同表演的舞台艺术。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揽取为吾袒。
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
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
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演出开始了:
女艺人翩翩登台(作燕子翻飞状),唱道: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燕子翻飞,冬去夏来,季节变换,意味着人也要相应地更换衣衫。
这个开头轻盈而又富有意蕴,很自然地引出下文。
男艺人开口唱道: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道出自己的身份---流落异乡的落魄人,和与这身份相应的困境-----
远离故土,远离故土的慈母或娇妻,旧衣已破无人补,新衣尚无无人缝。
(如果志得意满的人,自然可以直接购买新衣,没有这个问题,所以说是落魄人。)
抛出一个问题给观众们,大家都不自觉地想:怎么办?于是竖起耳朵往下听。
男艺人给出了答案:
赖得贤主人,揽取为吾袒。
幸好有个贤惠的女主人,愿意替我们解决这个燃眉之急,一手把针线活揽了过去。
观众点点头,一致钦佩女主人的善良。没想到,女主人的善良却给自己惹出了麻烦。
女艺人开口: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
丈夫从门口进来,见我给他们缝补衣服,也不说话,就那样身子斜斜地靠着,眼睛斜斜地
瞟着:怎么回事啊,你这算哪一出?
观众一惊,嗯,有麻烦了,这可怎么是好?于是耳朵竖得更高了。
女艺人唱道: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
亲爱的,我告诉你,你不用斜眼瞟,我和他们的关系一清二白,就象清水中的石头,随便你看个清楚。
男艺人跟上: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真相就是真相,象清水中的石头般历历可数。唉,异乡的日子不好过啊,没有温暖难过,一有点温暖就招来误解,还连累善良的女主人,让人心里更难过,还是什么时候回家才好。
一出五味杂陈的生活小品就这样在观众的掌声和喝彩声中落幕了。
这首诗还有一些需要说明的地方,以上为了保持行文流畅而暂且搁置,下面一一说明:
1 艳歌行的艳 这里的艳与情色的艳无涉。
“艳”如同“趋”“乱”一样,都是正曲的辅助部份-----艳在曲之前,趋与乱在曲之后
2 绽到底是缝补旧衣还是裁制新衣也有争议,一方认为是缝补旧衣,这里只是为了填补句子,所谓联类偏举。另一种已经从说文找依据,认为绽可以是裁制新衣。在我看来,这个争议在此处意义不大,因为全文实写的显然只是缝补旧衣,如果说是裁制新衣,就不对了,那是妻子只给丈夫做的事情。
3 柯 就是倚靠的意思,在有些版本直接就写成倚。
4 眄 就是斜眼看人。这个字用得非常之传神,夫婿见到了让人猜疑的一幕,却并没有勃然大怒,也没有开口斥责,只是斜斜地靠着,斜斜地瞟着:咋回事,你给我解释解释。
走错时空的才子佳人胡兰成与张爱玲也激赏这个字,张笑言:这就是上海话中说的"描发描发"。 以张对男女情事的熟谙和洞知,当为会心之语。
5 卿 这个字好象历来没有人讨论过,其实大有关节。关于这句话是谁说的,一直有女主人对丈夫说和男子对夫婿解释两种说法。张胡则持后一种见解。
其实,卿这个字是很亲昵的爱称,在世说新语中关于这个字有两则小故事:
王要拉开距离,用君称呼庾。而庾却不管不顾地用卿来称呼王。
王安豐觉得妻子称他卿太过亲昵,不够庄敬。他妻子说出番道理:親卿愛卿,是以卿卿;
可看出卿与亲和爱的紧密关系。
男子与夫婿的关系文中没有交待,但并没有显示出可以称卿的亲密来,何况场合也不对。
而如果这个卿字从女主人嘴里出来,就绝妙无比了。 賀貽孫《詩筏》说:
说得非常透彻,女主人在面对猜疑时不能太严肃,太严肃就生分了,也不能太随便,太随便就
不正经了。所以女主人一边用亲密称呼撒着娇,一边又郑重地以水清石现表明心迹,从而赢回丈夫的信任。
6 最后一句谁说的?这个说法更多了,参与全诗的三人全都被评论家们指证过。
男子:理由如上解说。
夫婿:他自己也是远行方归,结果发生了误会,如果在家就不会这样,所以他一方面表示对妻子的信任,一方面感叹还是不要在远行的好。
女主人:。
必须承认这里各种说法都有自己的道理,但我还是选择了第一种,理由主要是丈夫远行而妻子一人同几个男子在家,实在有点不寻常。而且久别的夫妻重复就遭遇尴尬,丈夫很难那么冷静地等待解释吧。而且,并不是丈夫不远行,就不会发生发生这样的误会,短暂的离开也有同样的效果。详见附记。
否决了夫婿远行的可能性之后,就只剩第一种解释了。
也有人认为,夫婿一面对自己的妻子说,石見何纍纍,一面悻悻然对男子们说遠行不如歸,下逐客令。我个人觉得,这个说法有点牵强。
另外还有个问题没有解决,就是兄弟二三人,女主人和夫婿的身份地位,兄弟几人怎么住进他们的房子的。最简便的解释可以说兄弟几人住的是女主人和夫婿开的旅馆,没有什么地方说不通。
总的说来,这首诗歌,嗯,这出二人转撷取了生活中一个片断,绘声绘色地表现了善良的女主人,吃醋的夫婿和孤苦的异乡人。幸得贤主人的感激,斜柯西北眄的醋意,语卿且勿眄的甜蜜,远行不如归的苦涩,种种滋味调和在一起,为观众在视觉(舞姿)和听觉(歌声)的饱餐之外,又添上了一道情感的大餐。我生也晚,不能一饱眼福耳福,总算没能错过这道情感大餐,幸甚至哉,书以咏志。
附记:
异乡人远离家园,有很多痛苦,既有情感上的思念故乡和亲人,也有现实的对温柔的渴求。
小说 贵举老汉 中的山西民谣说
很直白,离家的长工们的生活希望仅存而已--东家的媳妇是他们身边最近的女人。
他们容易对身旁的异性动情,而他们的孤苦又容易受到异性的同情。在动情与同情的互动中发生一些事情并不罕见,所以,夫婿的猜疑是有现实基础的,也是古今共通的。
在外国小说 我的妻子萨尼 中 有一个同样善良的妻子,她看到军人训练很苦很累,就邀请他们到自己家里喝牛奶,丈夫的反应是:
此情古今中外一也。
这两篇小说出了作此诗佐证之外,各有可读之处,均附于此。
把这首古诗和那两篇小说联系在一起欣赏果然是很妙。能够反映一些此诗背后隐藏的一些信息:那就是丈夫怀疑妻子和其他男人之间的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诗里并没有说出来,但小说里举出了可能的例子。
不太确定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简单点来看,这两句的意思可能就是:丈夫理解了妻子(误会消除),并且感到回家很温暖(出门在外毕竟没有在家好,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大欢喜结局。
这两句也令人费解,不知道丁兄是什么意思。我实在看不出女主人和夫婿是开旅馆的。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可以确定是远行的人。
而夫婿呢,不确定,按照我文中的分析,是不大可能的。
在确定和不大可能中,我选择了确定,所以九兄所说
不大可能,特别是,九兄说的理由脱离了这场风波,无法让人接受。
而我采用的解释是,男子一边力证清白,一边感叹自己远行在异乡的生活,本来是没有温暖的困窘,而刚刚感激于女主人的温暖,却又被猜疑,这都是远行的后果,所以不如归去,结束这种远离家乡的生活。
至于说到旅馆,是因为这首诗背景知识很少,各家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简单分析一下无非四种情况:
1 旅客
2 帮工雇农之类
3 门客
4 朋友
后三者都有个问题,就是能容纳一群人从冬住到夏,必然家景殷实,但这样的话就会有地位差距,而且这样的家庭还应该有奴婢,不会让女主人亲自动手。
所以,还是旅客比较妥帖。
这里涉及的问题是叙诗者到底是谁,我原以为丁兄说的是男主人与女主人,现在刚发现是“第三者“和女主人。
不过,这么以来,我倒觉得叙诗者完全是第三者也是可以说通的。“夫婿从门来“意思是“(她的)夫婿从门来“。
其实还有一篇迟子建的 踏着月光的行板,可惜网上没有去全文,所以没有列入参考资料。
外链出处这里有一部份,兄台有空去看看,不会失望的。
这种带有文学比较性的欣赏角度确实增添了趣味。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道出自己的身份---流落异乡的落魄人,和与这身份相应的困境-----
赖得贤主人,揽取为吾袒。
从这几句看,"第三者"是必然作过叙事者的。
而从语卿且勿眄看,女主人也是做过叙事者的。
其他各句,可以争议,但哪怕是平实的叙事者,甚至是男主人发了言,都是二人传这种形式足以胜任的。理论上来说,一男一女已经可以扮演一切角色了。
即便不是夫妻。所以此诗是否类似“二人转“还有点疑问。这也是我先入为主以为是夫妻两人在叙诗的原因。
稍微仔细一想,(至少部分)“第三者“的口吻是明显的。
【东汉 高99厘米,1976年安徽省涡阳县大王店出土。这件陶戏楼分四层,上层是鼓楼,第二层是舞台。舞台又分前台和后台,有上、下场门。前台有五个伎乐俑正作表演或伴奏。】
东汉时期戏曲事业已经有相当的规模了,出土陶戏楼可证。
当然,象艳歌行这样的二人转不一定上得了那么大的台面,估计是小戏台,或者,是这样的:
总之,用评书来说的话,艳歌行这样的就是个小段子,用来垫场或者过渡的,而 孔雀东南飞 则是长篇大书。
舞者二人如果同时会说唱,这就是二人转了。
是从评书,说唱到戏曲之间自然的过渡形式。
要跟今日的东北二人转分开。
其实,我刚才说了,主要是一男一女理论上已经可以饰演所有角色了,这是一个人办不到的。
从一个人讲(唱)故事,到连讲带比划,再到角色繁多的大戏,中间总是有一个过渡的。
在我看来,一男一女的过渡是必然要出现的。
而是 孔雀东南飞 本身 又有很多词句来自别的乐府诗歌,这也是 把部份乐府诗歌看作 说唱台词的证据之一。
这个说起来就比较费篇幅,又是一堆文献征引,暂且不谈。
跳过这个,记得以前看到有人写建国后评书整理工作的评论,就既反对那种灌水型的做法,也反对把各种精彩段子放进一部评书的做法,是这样的后果是一书既成,他书皆废。
乐府诗也是这样,很多经典的词句,乃至情节都在不同诗篇里一再出现。
——这就是人生。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此亦人生一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