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麻将[旧帖。请指正] -- 谭伯牛

共:💬18 🌺1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首页 上页
/ 2
下页 末页
家园 麻将[旧帖。请指正]

麻将的前身,是马吊。马吊始于明代万历,至崇祯后,大为流行(见金学诗《牧猪闲话》)。而徐珂《清稗类钞》中的一则笔记,则把马吊的历史上推了几百年,云:“宋名儒杨大年著《马吊经》,其书久佚,是马吊故始于宋也。筒、阴象也,索、阳象也,万、数之极也,盖本乎饮食男女之意也。”中国人喜欢为任何物事找一个冠冕堂皇的源头,考证马吊,自然不能例外。阴阳之象云云,暂且不论,但就男女们昼夜奋战,饮食都废的普遍现象,所谓“本乎饮食男女之意”,倒是正中肯綮。吴梅村慨叹明朝亡于马吊(《绥寇纪略》),则把饮食男女的娱乐视为毁家亡国的妖逆,而对文官爱财、武将怕死不作检讨,颇有避重就轻的嫌疑。

由四十张马吊纸牌,一变为一百三十六张麻将竹块,是一种历史的必然;历史选择了宁波人陈政钥。政钥,字鱼门,号仰楼。出身拔贡,谙熟英文,以功叙内阁中书,加三品衔。久玩马吊,深谙此道。有感于纸牌之诸多不便,于同治三年(1864)改造马吊纸牌为竹骨麻将。除了洪秀全自杀,当年最重要的事情,我看就得数麻将的发明了。宁波天一阁博物馆有个专门陈列室,就收藏了很多有关“麻将起源”的文物,建议有考据癖的“麻疯”患者前往瞻仰。到了光绪、宣统,麻将已经从海滨的甬、沪流传到全国各地,风气之盛,于今未歇。那时候打牌不叫打牌,叫“看竹”,据说典出王徽之论竹名言:“何可一日无此君”。当时还流传几首“麻风”,很有“以诗证史”的价值:

麻雀何难打,只求实者虚。逢和须要算,死听不为输。三项家家大,双风对对符。自摸清一色,喜煞牧猪奴。

今日赢钱局,排排对子招。三元兼四喜,满贯遇全幺。花自杠头发,月从海底捞。散场须远避,竹杠怕人敲。

素有盘龙癖,得闲打八圈。上家六合占,本位自输钱。勒子看人倒(原注:三百符谓之倒勒,又谓之勒子),病张摊我拈(三项大张难于打出者,谓之病张)。不如加两点,或可有庄连。

又唱竹林戏,讴歌逸兴赊(泰州打牌者率有唱牌之癖。如西风则曰西瓜玻璃泡,北风则曰北关桥下水滔滔之类)。四圈输八吊,一客累三家。包子连连?耍ㄎ矫跋沾虺龃笈疲?人竟和下则打之者包全台),头儿屡屡拿。不愁输得苦,明日早来些。(俗云:不怕输得苦,单怕缺了赌)

麻将声中,走过“我大清”最后几十年,到了宪制共和的民国,出了位胡适之博士,隔代应和吴祭酒,对麻将之风大加挞伐,畅论国之不竞,麻将难逃其咎:

“我们走遍世界,可曾看见那一个长进的民族,文明的国家,肯这样荒时废业吗?一个留学日本朋友对我说:‘日本人的勤苦真不可及!到了晚上,登高一望,家家板屋里都是灯光;灯光之下,不是少年人蹲着读书,便是老年人跪着翻书, 或是老妇人跪着做活计。到了天明,满街上,满电车上都是上学去的儿童。单只这一点勤苦就可以征服我们了。’其实何止日本?凡是长进的民族都是这样的。只有咱们这种不长进的民族以‘闲’为幸福,以‘消闲’为急务,男人以打麻将为消闲,女人以打麻将为家常,老太婆以打麻将为下半生的大事业。”

遗憾的是,胡博士举的例子“硬伤”不小。事实上,日本同属麻疯疫区,并非如他所说的是一片净土。差不多在民国肇造的同时,麻将就传入日本,并很快风靡全岛。加之日本人做事认真,具有求道精神,柔道、花道以外,俨然还有麻将道。1929年,著名作家菊池宽倡立“日本麻将联盟”,成为后来“日本职业麻将联盟”、“一零一竞技联盟”等各类组织的滥觞。专业“雀手”都由协会授予段位证书,经常组织比赛,切磋技艺。参赛者礼服危坐,一丝不苟,同中华上国的男女杂坐,谈笑挥牌,大异其趣。日本业余麻将界的形势更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挂着“东风战”、“东南战”招牌的麻将馆随处可见,玩家络绎不绝。时至今日,拜高科技所赐,各类麻将电玩、软件,很多都由日本人开发,突破时空,不必慎独,则是胡博士身前万难预料的了。

而在坐言起行方面,胡博士更应该觉得惭愧。据梁实秋独家披露,胡博士就不是一个能“正己”的人:

有一年在上海,饭后和潘光旦、罗隆基、饶子离和我,走到一品香开房间打牌。硬木桌上打牌,滑溜溜的,震天价响,有人认为痛快。我照例作壁上观。言明只打八圈。打到最后一圈已近尾声,局势十分紧张。胡先生坐庄,潘光旦坐对面,三副落地,吊单,显然是一副满贯的大牌。“扣他的牌,打荒算了。”胡先生摸到一张白板,地上已有两张白板。“难道他会吊孤张?”胡先生口中念念有词,犹豫不决。左右皆曰:“生张不可打,否则和下来要包!”胡适先生自己的牌也是一把满贯的大牌,且早已听张,如果扣下这张白板,势必拆牌应付,于心不甘。犹豫了好一阵子,“冒一下险,试试看。”拍的一声把白板打了出去!“自古成功在尝试”,这一回却是“尝试成功自古无”了。潘光旦嘿嘿一笑,翻出底牌,吊的正是白板。胡先生包了。身上现钱不够,开了一张支票,三十几元。那时候这不算是小数目。胡先生技艺不精,没得怨。

梁实秋的“孤证”以外,新月社诸人怀旧文章,屡屡可见博士“参赌”的史料,只是没有雅舍这篇记叙生动,引用价值不大而已。

《后汉书》里有个著名故事:(陈)蕃年十五,尝闲处一室,而庭宇芜秽。父友同郡薛勤来候之,谓蕃曰:“孺子何不洒埽以待宾客?”蕃曰:“大丈夫处世,当除天下,安事一室乎!”也曾立志“埽除天下”的胡博士,专以律人,不遑正己,我们对此应当深抱“理解之同情”与乎“同情之理解”。而不屑于“事一室”的主要原因,则还因为“一室”之内,有一个资深麻将爱好者,胡博士是不能也不敢“埽除”之的,那就是胡夫人江冬秀女士。作为“兼修惧内史”的PTT(怕太太)俱乐部会员,纵使一万个不耐烦家中的麻将声,谅他也不敢形之于色。而胡太太作方城之戏,在那个非常时期,还不仅仅是一项娱乐活动。据唐德刚记叙,胡适在美国的寓公生涯,凄凉惨淡,甚至日常家用,也靠胡太太辛苦雀战的成果赖以补贴。李敖写给他的七十寿诗,就有这么一首,隐讽其事:“人生七十古来稀,旧梦应该梦老妻。卫生麻将随处打,纽约却闹三缺一。”麻将如有神,而能不怪罪胡适早年的不恭敬,反而在艰苦时期帮助他度过窘困,其高风亮节,恰如耶稣,所谓“爱你的敌人”也。

胡适同时的鲁迅,曾比较读书与打牌:“嗜好读书,犹如爱打牌一样,天天打,夜夜打,连续的打,有时被捕房捉去了,放出来之后还是打。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目的并不在赢钱,而在有趣。”近乎人情之微,不似胡适那么呆板。而梁启超的名言:“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则更加透彻、十分辩证的勾画出二者的关系,并预先为麻将传入美国之后大受知识界青睐下了注脚。据考,麻将传入美国,当归功于安徽休宁人戈昆化(1838-1882)。而美国实为麻将外传的第一国。戈先生任教哈佛,授业解惑之余,兼传麻将之道,使之很快在智识阶层流行,并流衍全美。到梁实秋留学美国的时候,就发生了如下趣事:

这时候麻将在美国盛行,很多美国人家里都备有一副,虽然附有说明书,一般人还是不易得其门而入。我们有一位同学在纽约居然以教人打牌为副业,电话召之即去,收入颇丰,每小时一元。但是为大家所不齿,认为他不务正业,贻羞士林。科罗拉多大学有两位教授,姊妹俩,老处女,请我和闻一多到她们家里晚餐,饭后摆出了麻将,作为馀兴。在这一方面我和一多都是属于“四窍已通其三”的人物――一窍不通,当时大窘。两位教授不能了解中国人竟不会打麻将?当晚四个人临时参看说明书,随看随打,谁也没能规规矩矩的和下一把牌,窝窝囊囊的把一晚消磨掉了。以后再也没有成局。

知道在美国靠教太极拳、行中医、做中餐谋生的中国人很多,麻将老师,确为首次听闻,匪夷所思。

或曰,麻将牌里的“中”和“发”,取义于《中庸》“发而皆中节”;百多年间,麻将就这样“发而中节”,无论富贵贫贱贤愚,陪伴着中国人以及很多外国人一起度过无聊的时日。在可预见的将来,也当因之发生更多的逸闻趣事,供好事如我者搜遗补缺,权作谈资。只是希望再不要有人将军国大事归罪于它,而小赌养家的新闻也越少越好。

家园 麻将这东西会令人上瘾。

所以害人不浅。不过也有不上瘾的。

家园 个人认为麻将比象棋有魅力

因为麻将象人生。

人生,从来就不可能每个人都是车马炮士象全,出身不同,就像麻将上牌很重要。

而走的路,也一样一边受自己的左右,一边受别人的左右。就像一边自己琢磨怎么打,一边还得吃碰杠。

人生目标有的小,有的大,就像怎么胡,各家有各家的打法。

同样,运气也很重要,高手,出身好,也可能败给初学,一把十三不靠的小同学。。。

萨喜欢看人打麻将,自己打就不行了,人的性格大体如此。

家园 民国的打法和现在有很大差异吗?

文中:“三副落地,吊单”是不是说当时十张牌叫听?

家园 围棋 桥牌 麻将从流行程度看可称为日美中的国术

日本人喜欢下围棋: 下围棋的功夫是缜密严谨,走一步看三步甚至更多。

美国人喜欢打桥牌: 打桥牌讲究套路体系计算概率,妙在一个配合。

中国人喜欢打麻将: 玩麻将的功夫在于盯着上家,防着下家,不少时候自己糊不了也不让别人糊。

家园 美国人打桥牌的多半岁数很大

跟中国完全不一样。

我觉得桥牌跟围棋大体差不多,岁数大了也可以打得很好,然而先天上还是年轻的有优势。

家园 先生对麻将这么有研究啊

我不太懂技巧,全凭手气,瞎碰

麻将,很独特的中国文化,看过老美玩麻将,赫赫,下巴差点掉下来,

很长见识, 好文章

再谢谢先生

家园 【指正】俺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说"指正"可完完全全是开玩笑啊,鞠躬鞠躬,嘻嘻

俺个人认为麻将这东东也的的确确是浪费时间,俺自己从来不碰.不过青菜罗卜各有所爱,别人的时间别人爱浪费,只要他这浪费不至于影响另外的别人,那就爱谁谁且由他去.老百姓找点乐子也不容易,算算帐晚上滴两圈麻还真是成本最低的娱乐.再说了,要说浪费,那一年几千万上亿养活一帮废物国脚省脚市脚那不要也叫浪费? 说那些因搓麻而赌博而走上犯罪道路的,毕竟是个案,谁也不能说搓麻和犯罪有必然联系.表面上的统计学规律那是因为搓麻人多造成的错觉.纽约不鲁克林搓麻的人少犯罪率也不见得就低.如果那些"有识之士"(但愿他们真有识)能制定点儿通则准则什么的,把搓麻大军组织起来,搞点儿公平竞争合理竞争俺觉得对老百姓的生活绝对是大大的仁政.

在俺们中国谁都苦, 知识分子叫苦,说“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但人家有本事啊,说出来的都是“以何忘忧,弹筝酒歌”。老百姓苦,也就闲来搓两圈哗啦哗啦说说侃侃一晚上时间就顺顺当当高高兴兴爽过去了--又得浮生半日闲。欧洲佬晚上没地儿去,几个人凑家里打扑克,最后闹出个桥牌。人家的知识分子就是给劲,人真有知识,几个人合计出来个规矩什么的,人桥牌现在可跟咱老祖宗的围棋平起平坐,共同厕身高雅活动,闹得大街小巷里是个小资都以能喊两墩为荣,那桥牌早期可也是真带血真赌钱的啊。要说搓麻是吃了上家看下家不讲团结体现民族劣根性所以得禁,这就有点小小的莫须有了,民族劣根性长在咱身上,这个咱知道,也不是不搓麻咱就没有了,那桥牌里还不是能诈就诈能蒙就蒙,那棒球里还不是一个家伙好好的非要一棍子把球打老远害得几个人满地乱找,这跟团结友爱好象也不太搭界嘛。老美好动,不喜欢呆家里,几万几十万号人扎堆跑去看橄榄球篮球冰球棒球什么的,场上的呢,几十个傻大个儿疯子赛的追着个球跑,不管拿得着球拿不着球都能挣几百几千万,还是美金,场下的的劳动人民呢,几十美刀的血汗钱拍出去,就图一身臭汗图个热闹。这里外里算下来不也是浪费人生浪费社会资源吗?

《礼记》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好民之所恶,恶民之所好,是拂人之性,灾必逮乎身”,翻成白话文,这就有“三个代表”的意思在里面了。唉,几百几千年下来,跟老百姓一条心咋就这么难捏?

俺不打麻将,这不就有时间上这儿来瞎说来了嘛。

家园 譬喻甚妙。

但我觉得,人生作譬,围棋又比麻将贴切。

当然,麻将戒了六、七年[输得太多:(],围棋不过业2水平,说什么比喻人生,体会哲理,也不过是未饮先醉、隔靴搔痒而已。

家园 风雨兄将麻将拔升到一个空前的战略高度

佩服。

只是,道术裂久矣。今日中国,高明的“术”已不数见,遑论道。可叹。

家园 瞎侃而已,

哪敢自称研究。

朋友们一笑置之可也。

家园 我的态度跟您一样。

麻将就是麻将,不能祸国,也谈不上活民。

所有的理论建构或者解构,麻将无与焉。

家园 正是。读先生的天国历史获益匪浅,在此谢过了。
家园 不知道。

估计去了宁波那个博物馆,就明白了。

呵呵

家园 不是大事,不过也挺能反映一些特性的

说实在,我是很佩服比如说日本的那种精益求精的精神。哪怕是玩玩的东西,也能弄的那么严肃。又比如说国标舞蹈,本来也就是民间舞蹈,但是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完善规则化,现在变成了一种相当艺术的东西。反观中国的民族舞蹈,很是可惜啊。

不过你上文的意思我大致是同意的:)

全看树展主题 · 分页首页 上页
/ 2
下页 末页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