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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投名状二:萧峰--金庸笔下的俄狄浦斯王 -- 波音战斗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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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投名状二:萧峰--金庸笔下的俄狄浦斯王

 千里茫茫若梦

 双眸粲粲如星

 塞上牛羊空许约

 烛畔鬓云有旧盟

 莽苍踏雪行

 赤手屠熊搏虎

 金戈荡寇鏖兵

 草木残生颅铸铁

 虫豸凝寒掌作冰

 挥洒缚豪英

---------破阵子

  熟读过金庸先生的武侠作品《天龙八部》的朋友应该会记得,这首词是小说中21到30章的回目连缀而成,描写的是书中三位主人公的其中一位萧峰。应该说,金老先生在作品里对三位主人公并没有特别的偏向,笔墨分摊的很均匀,但恐怕很多读者都会有同感,在萧峰这个人物耀眼的光芒下,另外两位主人公显的暗淡无光。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呢?我以为,是因为萧峰是一个悲剧英雄,而这类人物恰恰是我国文学史上十分稀少的一个类型。

  在我国的文学史上,严格意义上的悲剧作品一直严重缺席,属于凤毛麟角一类,倒是和文学联系紧密的历史著作中产生了不少经典的悲剧人物,如荆轲,项羽,但那毕竟是历史,不是文学。这和中国人传统的思维定式有关,也和宗教信仰有关,中国人相信因果报应,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相信正义终究战胜邪恶,可以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导致了中国人不喜欢听到哀伤、消极、悲观、逆耳、暴露黑暗面的声音。在中国戏剧历史中,本来有很多作品有可能成为经典的悲剧作品,例如关汉卿的《窦娥冤》、马致远的《汉宫秋》、白朴的《梧桐雨》和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元人四大悲剧”,但很遗憾,作者无一例外给这些作品安排了一个圆满的结局,或寄希望于明君清官主持公道平凡昭雪(《窦娥冤》),或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受害者后代成功复仇(《赵氏孤儿》),或脱离现实主人公在梦境、仙界达成愿望(《长生殿》、《汉宫秋》)。总而言之,善恶分明,报应昭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肯正视现实的残酷,无论如何要让结局美满,加上人物性格脸谱化,善恶分明,善的高大全,恶的无恶不作,也大大的抵消了作品的艺术魅力。虽然也有如《孔雀东南飞》那样的纯悲剧作品,但从来不是主流,就连千古悲歌《梁祝》也要硬加上一个《化蝶》。中国人崇尚“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难以接受大悲大喜,导致许多很好的悲剧也要加上一个喜剧的尾巴,这不能不说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个缺憾。而萧峰,这个绝对的悲剧英雄,就在这众多的中性人物形象之中彰显的异常独特,格外高大。

  萧峰可以说是在小说戏剧范畴内的项羽一类形象,填补了一个空白。他从一出生开始就受到命运的摆布,被杀死自己母亲的外国人抚养,又成为了丐帮的帮主,自己祖国的敌人。但金庸给了他一个武林第一高手的身份,让他具有了对抗命运的力量,他也这么做了。在杏子林化解丐帮内乱,被逐出丐帮后努力的追查真相寻觅“大恶人”,为救一个女子独闯聚贤庄,后来在雁门关绝壁下更能不屈服于命运的捉弄,毅然放下了自己的包袱。然而悲哀的是,悲剧的命运却是在他对抗命运的过程中逐步完成的。他追查真相却误杀了自己的爱人,寻觅真凶却寻到了自己的父亲,即使隐居东北,也身不由己的成为南院大王,在宋辽两国的纷争和自己信念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中自杀。

  谈到悲剧,就不能不说古希腊,那里是悲剧艺术发源的地方。在中国春秋战国的同一时期,古希腊出现了以索福克勒斯、埃斯库罗斯、欧里辟得斯为代表的悲剧作家和以亚里斯多德的《诗学》为代表的悲剧理论,《俄狄浦斯》《安提戈涅》《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美狄亚》《埃勒克特拉》等悲剧成为了西方悲剧史的经典,在这里我们想谈的是索福克勒斯的代表作《俄狄浦斯》。俄狄浦斯是西方悲剧史上的一个经典形象,后人在他身上总结出了不少名词如俄狄浦斯悲剧、俄狄浦斯情结,这里我们不谈情结只谈悲剧。俄狄浦斯悲剧是指命中注定无法以人力挽回的悲剧,这正是俄狄浦斯这个人物遭遇的高度概括。神认为有某种理由让他承受这样的命运,他将杀父娶母,违背人类最基本的伦理准则,这一切从他一出生起就无可挽回。但如果仅仅是这样俄也只能成为一个悲剧人物而已,使他成为一个英雄的原因是他不肯蒙在鼓里接受命运的摆布,宁可接受惩罚也要明白命运的真相,于是悲剧产生了,他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发现自己无意中犯下的罪恶,然后义无返顾的对自己施加最严厉的惩罚。使他成为一个英雄的力量是他自身的力量,不惜任何个人代价去追求真实的力量,一旦发现后去接受和承受它的力量。他是自我反思的第一个例证,是阿波罗神庙墙上的箴言“认识你自己”的第一次实现。这种力量使他成为了西方文学史上最伟大的悲剧英雄。

  把萧峰和俄狄浦斯做比较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他们的命运有很多共同点,都是自身非凡的力量和勇气造就自身非凡悲剧的典型。萧峰杀死了自己的爱人,俄却娶了自己的母亲;萧峰苦苦追寻的仇人是自己的父亲,俄却发现杀死自己父亲的正是他自己;萧峰如果放弃寻仇和阿朱到塞外牧羊不会有后来的悲剧,俄如果不是一心查明事实结果也不会那么凄惨。不同的是,萧峰的悲剧命运是在自己的抗争中一步步形成的,俄的悲剧却早已经发生,只是由他来发现。或者说,命运造就了俄狄浦斯,而萧峰却造就了自己的命运。

  和金庸小说中的另一个大侠形象郭靖不同,萧峰的形象要丰满的多。郭靖的理念是一直先后陪伴在身边的母亲,师长等灌输来的,是一种概念性甚至教条性的“大义”,而萧峰不同,他的理念,他对于两国人民的理解和悲悯,是和他的成长过程分不开的,凝聚着他自己的血泪。萧峰的悲剧有性格悲剧的成分,也有命运悲剧的成分,并且两者是互相作用的。他是一个契丹人,血管里流动着不少野性的成分,恩怨分明才是他的本性,原本并不具有悲悯和宽宥的品质。所以他孜孜以求不惜一切的要报仇,所以他血染聚贤庄。但是他通过自身的遭遇,通过一个视契丹人为禽兽的汉人到一个契丹人的视角的转换,通过阿朱的死,通过在寻仇过程中付出的代价,他了解了冤冤相报造成的悲苦,看到了辽宋纷争给两国人民造成的苦难,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一纷争的牺牲品,这才成就了他自身的理念,胸怀和气魄,而这些又决定了他最后的悲剧命运。所以有人说,郭靖是大侠,萧峰是英雄,而英雄和大侠是不同的。

  在萧峰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种苦,一种抗争。成就悲剧需要两个要素,一个是悖论,一个是抗争。关于悖论,克尔凯郭尔认为,最强烈的悲剧是“极端的无辜”与“极端的罪”的统一。关于抗争,更是成就一个悲剧英雄的必要条件。屈服于命运随波逐流的人是无法成为英雄的,想成为英雄,惟有抗争。作为一个英雄,他必须有自己坚守的原则和信念,不必和社会的价值观等同,不能屈服于命运,可以被命运击败但绝不能被命运击倒。英雄的价值体现在抗争而不是体现在胜利上面。萧峰最后的自杀是对自身价值的一次升华,是对英雄形象的一次完美礼赞。对命运的抗争就是要体现为坚持自己的价值观念,改变自己的观念来求得在社会上的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对命运的屈服。萧峰最后在关外已经无法坚持自己的道德观念了,辽宋两国的纷争和他自身的立场的冲突变的不可调和,他不愿苟且的活下来,于是他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对命运宁死不屈的最后一次反抗,完成了被命运击败而不被命运击倒的英雄历程,他的精神和形象因为自杀而圆满。自杀在普通人身上一般表现为对命运的屈服,而在萧峰身上则完全相反。

  最后,让我们回想一下我们的英雄生命中最后一次抗争,回到金庸笔下几百年前那风萧马鸣的古战场。

  雁门关外。

一边是刀枪林立战马嘶吼的辽国大军。

一边是服饰容貌各异的中原,大理,西夏群雄,背后是雄壮的雁门关。

两军中间,我们的英雄挟持住了大辽国皇帝,威迫他许下了有生之年永不南侵的诺言。

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

大军缓缓北归。

英雄手中的断箭插入了自己的胸膛,群雄惊呼,两个结义兄弟飞步抢上,伏地痛哭。

北归的辽国军士频频回望,眼中含泪,举起雪亮的长刀向自己的南院大王致敬。

夕阳为我们直立不倒的英雄的身体镀上一层金边,他面容平静,嘴角含笑,双目微睁。

象《勇敢的心》中的华莱士一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眼前也一定飘过了那个穿着粉红衣衫娇俏的身影吧。

“塞上牛羊空许约”,阿朱,对不起,这一次我不会食言了。

掩卷太息。

家园 【文摘】无独有偶,看看香港才女吴霭仪的评说吧

这段文字怕有不下于十年的历史了吧。

金庸塑造这样的悲剧人物的第一次尝试大概是谢逊,按吴霭仪的分析,所本的角色是美国小说《大白鲸》里的主角。

金庸笔下还是颇着痕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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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应该一共有三个半男主角,最先出场的是段誉,本来接着是“南慕容,北乔峰”,但慕容复见面不如闻名,只好当是半个,最后的一个是虚竹。虽是这样说,乔峰一出场便威风压倒其他,而乔峰故事高潮过后,《天龙八部》亦失去神采,所以,说乔峰是这部小说的主角,相信也不会有太多人反对。

  乔峰是个莎士比亚式的悲剧英雄,爱读莎翁悲剧的人都会注意到李耳王,麦考伯夫等主人公出场时何等如日上中天,而到收场时又何等悲壮,被命运及自己个性之中的缺陷毁灭。当然,强把莎翁的模式套到金庸的头上是不妥的,而莎翁的悲剧,也断断不是这个极度简化的分析可以包容,借来一点比较,只不过是藉此增加兴味。

  例如不但是莎翁名剧,也是著名歌剧的《奥赛罗》,主人公奥赛罗就是一位神威凛凛的摩尔人,开场时,威尼斯政要的小姐狄丝特娜与他私奔,她的父亲及亲朋十分激动,追踪而来,剑拔晋张。奥赛罗镇定现身,三言两语之间,就镇住了人群,把一场冲突消于无形,“把你们的剑放还鞘内,”奥赛罗著名的开场白说:“别让露水侵蚀了。”

  乔峰一出场就是面对一场丐帮叛变大祸,当然金庸笔下的杏子林叛乱远比《奥赛罗》的第一场情势凶险,而乔峰的盖世武功、威信,智慧也在应付叛乱之中表现无遗,但是两个主角是同一型的人物,同一般摄人,同一般英雄气概,那则是肯定的。

  乔峰平息了叛乱而失去了帮主地位,独自去寻“带头阿哥”水落石出,奥赛罗平息了众怒而赢得美人归,两人在一失一得之际,都是种下了日后身败名裂的祸根。最后奥赛罗被人欺骗,亲手杀死了狄丝特蒙娜,省觉到大错铸成,终于当众自杀,死前沧然独语:“奥赛罗还有何处可去?”乔峰自杀于雁门关前,也是因为天下之大,无容身处。从出场到下场,奥赛罗与乔峰皆为命运所驱策,根据西方古典戏剧论,只有大英雄才配得上悲剧命运,而悲剧命运也正好强调了乔峰的英雄身分。

  乔峰跟郭靖是一路人马,大气磅礴,正义凛然,看他两人的武功路线就知。陈家洛的武功太花巧,什么剑盾蛛索,什么百花错拳;袁承志师门武功正统,但他出奇制胜的是邪味甚浓的“金蛇秘芨”功夫,张无忌的“九阳真经”是正,但得来偶然,乾坤大挪移肯定是“外道”。郭靖乔峰则同是稳扎稳打,以全无花巧但威力无穷的“降龙十八掌”为基础。

  但郭靖的武功仍有招数有痕迹,郭靖的威力似乎是一半靠招数厉害,乔峰的武功却几乎没有痕迹可见,似乎完全是乔峰的威力,什么招数到了他手中也变得厉害无比。

  乔峰的武功来自少林和丐帮,金庸只是一笔带过,甚至描写过招情况,也往往不提招式名称,总之这个人一举手、一投足,皆是无不如意、无不别具威力,能人所不能。金庸说,他故意用这样的手法写乔峰,使他与其他主角不同,任何人都有学艺的经过,独乔峰的武功仿佛是与生俱来。这当然增加乔峰的神话英雄色彩,在希腊神话中,“英雄列传”仅次于“诸神列传”,像赫裘力士那样的英雄,是近乎天神的人物。

  乔峰比郭靖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智慧和精密头脑。杏子林之变一场(百多页的一个高潮,真不知金庸如何写成,他的文字功力,差可与乔峰的武术功力比拟),乔峰就充分表现出他处变不惊,能够在紧急情势之下冷静分析,一下子就把握了事情的窍要。

  试将“杏子林”跟《射雕英雄传》的“轩辕台下”一节比较,那时杨康与丐帮净衣派的勾结,能移魂大法迷翻了郭靖黄蓉,把他们绑在轩辕台下,发动帮众,要把他们置于死地,结果是黄蓉的急智,配合郭靖的武功,把形势扭转过来。若是黄蓉没有郭靖的武功保护,她的聪明急智未及使出,人已化为肉酱,但是单有郭靖而没有黄蓉,他的武功再高强也落得双拳难敌四手。

  换句话说,乔峰一个,己兼有郭靖黄蓉之长了。

  但乔峰不只是加上了黄蓉的机智的郭靖,他武功比郭靖高强,心思比黄蓉细密,更重要的是,他具有他们不能企及的领袖权威。

  郭靖黄蓉这对金童玉女,扭转形势能的是计,是借用洪七公的声威地位,乔峰扭转形势所靠的是他的头脑、眼光、处事方法。他自己素日在丐帮建立了的威望,包括他公正严明的声誉。

  用西方术语说,乔峰有charisma,有一股慑人的气魄。金庸特地撰择了“叛乱”这个场合去表现乔峰的领袖权威,因为一个人在这种时候能发挥这样的力量、这样使人信服,正是,他平日建立了极高的威望的证明。

  回头看其他金庸男主角,郭靖的领袖地位,到了《射雕》最后几章才开始冒现,《神雕》更只是侧写;陈家洛、袁承志、张无忌这些武林盟主帮会舵主,领袖能力不见得怎样高强,只有乔峰帮主是名至实归的领袖人物,讽刺的是,他的领袖天分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时刻,也是他发挥这个天分的最后一次。

  乔峰是个怎样的人?离开丐帮之后,他私人感情的一面渐渐冒现,金庸写乔峰回故居探望义父母(他以为是亲生父母)、上少林寺探访师父,一面刻画了乔峰对他们情感之亲厚,另一方面,随着故事发展,乔峰越来越深地陷入阴谋之中,他的冤情越来越难洗脱。

  金庸充分利用乔峰处身逆境,去表现他过人之处。他有深厚感情,但不致被感情控制;他有清楚的做事原则,但不为小节所拘束;他豪迈而不失细心;他仁爱但不致婆妈得纠缠不清、轻重倒置。

  最合我意之处是,金庸写乔峰是好人,却不是笨人,写他既具深情,亦极度理智。“君子可以欺其方”,但在个性上,乔峰完全没有可以被攻击的弱点,先前男主角的弱点,金庸在乔峰身上一一改正;先前男主角的优点,金庸在乔峰身上一一加强。

  乔峰没有弱点,但是命运却偏偏跟他开了个极大的玩笑,原来,愚昧的、冲动的、软弱的、心怀歹意、与他作对的群众竟是对的,乔峰反而是错了。他真的是契丹人,不是汉人。更残酷的是,根据他所信奉的原则,冤枉他杀义父母、杀师、杀害一连串武林义士的人其实没冤枉他,原来这的确是他的罪过,因为这些人是他父亲所杀害的。

  乔峰用了无比坚定的意志、用他超人的头脑及武功去找寻真相,为自己洗脱冤情,所得的结果却是,原来罪人正是他自己。

  这正是古希腊悲剧经典之作《奥伊狄比斯王》的模式,奥伊狄比斯娶了雅典王后约加斯达之后,雅典三年不雨,王求阿波罗神指示,阿波罗说,有人娶母为妻,致招天谴,王于是努力寻找这个罪魁祸首,终于发现原来就是自己。

  原来约加斯达王后当年怀孕时,梦见火炬人怀,祭师解梦说,此子将来娶母为妻,为国家招祸,王后害怕,于是在生产之后,弃子于荒野,但遭牧人怜悯了抱归抚养成人,就是奥伊狄比斯。

  真相水落石出,奥伊狄比斯无法在雅典耽下去,他刺瞎双目,自我放逐,终身流浪,永为命运之神及愤怒之神所追赶。

  金庸喜爱西洋文学,乔峰的悲剧,无疑是惜用了这个模式,而这个悲剧模式的基本精神,是描画人与命运之间的搏斗,人虽然终究敌不过命运,但是人性的尊严,却在奋斗的过程中得到肯定。

  命运安排了乔峰是契丹人,安排了他父母为中原武林人士所杀,又安排了他由中原人士抚养成一代英雄人物,然后命运再利用一个女子的无端怨愤挑起事端,送乔峰踏上找寻真相之路,也就是说,引领他踏上灭亡之路。

  但是悲剧不是纯粹命运播弄,而是由命运加上乔峰的个性及他所信奉的道义原则所产生。

  乔峰比郭靖高强百倍、聪明百倍,但是他的道德规范是跟郭靖一模一样的,就是所谓“正统”的一套:忠于国家民族、仁爱弱小、为亲人报仇。郭靖是汉人,他实践这一套并无疑问,但乔峰忽然发现自己是契丹人,他一生的价值取向便要硬生生地扭转,感情与理性原则之间发生严重的冲突。

  乔峰报仇的后果是杀死了最心爱的人,这还可说是命运播弄,但是违背了对大辽国家民族的忠心,他却是明知要违背而违背的,他非死不可,可以说是因为他既不能扼杀自己的感情,也不能冲破他视作当然的正统道德规范,要是能冲破正统规范,乔峰就不是悲剧英雄,而是智者了。

  表面看,乔峰的悲剧是由于他太执意报仇造成,他若不是执意先了却报仇之事才跟阿朱到关外放牧,阿朱就不会让他打死,而乔峰也不至于郁郁寡欢,最后以自杀收场。

  但想深一层,这是可能的吗?要是他马上放弃报仇,到关外过着平淡的生活,他就真的会得到了幸福了吗?阿朱自然心满意足,但乔峰会心满意足吗?还是在关外,在风吹草低见牛羊之际,他会为大仇未报而抱憾?

  《射雕》接近篇末,郭靖黄蓉商量如何协助襄阳抗敌,黄蓉说,千军万马,若抗不来,到最后关头他俩仍可乘了汗血宝马脱身。郭靖马上斥责她说,为人要尽忠报国,才不枉父母教养一场,黄蓉叹道:“我原知难免有此一日,罢罢罢,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难道阿朱不懂么?她当然懂的。当然,郭靖说的是“报国”,乔峰说的是“报仇”,报国与报仇,一公一私,相去千里,但问题的重心其实不是报仇也不是报国,而是入世与出世,在庸俗一些的层次说,就是男子的事业心。

  女子常常认为,男子有了她便应心满意足,但这只是痴心幻想,同时,她也忘记了她之所以倾慕他,往往正是倾心于事业为他带来的风采魅力。事业是男子的命脉,因为透过事业,他与社会发生联系,没有事业,他就是个最寂寞的人。

  命运催促乔峰踏上灭亡,但偏偏又给他一个得救的机会,就是阿朱,阿朱不过是个美丽的顽皮女郎,与乔峰相识,又全属意外,乔峰甘冒大险救她性命,不过是激于义愤,不是对这小姑娘有什么深刻印象,但是他救了阿朱,却使阿朱对他的英雄气概感激倾慕,不辞万里,在雁门关相候,于是乔峰在众叛亲离之时,得了一个患难之交。从这时起,乔峰一直没有把阿朱作小丫头看待。

  世界叛离了乔峰,阿朱给还他一个新世界,就是关外驰猎放牧的二人生活,要是乔峰能接受,他就得救了。或者,要是这一刻停顿,上天让乔峰预见未来的惨祸,他就明白这是他唯一的得救机会,但是毕竟这一刻没有停下来,乔峰只知道他若解不开“报仇”这个结,他便无法安心地从此过着平静的日子,于是,这一刻过去了,他的机会也完了,幸福跟他擦身飞去。

  《天龙八部》是一部“佛”味很浓的小说,大概金庸有意宣扬佛教的慈悲主张,乔峰的仇恨心若得到化解,他仍可以有机会得到幸福,可惜智光大师以死相谏,萧远山与慕容复一同皈依佛法,但乔峰在那时刻,却是没可能接受智光的劝谏,与其说这是机会,毋宁说是命运更无情的玩弄。

  要是过分强调乔峰的仇恨心,那么乔峰与阿朱的故事就不是令天下有情人同声一哭的悲剧,而是警世的故事了。但乔峰报仇,并不是一种突然而来的原始嗜血,报仇根本是英雄典型的一部分。英雄本质使乔峰奇峰突出:光芒万丈,但英雄本质,也使他自取灭亡。

  乔峰与阿朱的爱情,是金庸小说之中最感人的爱情,爱上乔峰,使阿朱变成一个成熟的可敬可叹的女子,而乔峰对阿朱的海样深情、失去她的悲枪,也使他更为令人倾倒。

  乔峰把郭靖的传统英雄大侠发展到极限,同时宣布了这个英雄典型的末路。乔峰的限制,也就是这个典型的限制,在于他不能脱离世俗社会的价值观念。在《天龙八部》里,金庸已经提出了一些质疑:胡汉之分真是正邪善恶敌友之间的划分么?汉人一定得站在汉族的一边。契丹人忠于契丹就一定对么?

  金庸没有问得很认真,而《天龙八部》的答案亦相当简单明白:种族之争、私人仇怨,都应该在博爱的精神之中化解,佛家视一切为虚幻,或不是常人可以接受,但是仁爱宽恕及爱好和平的精神却容易接受得多。

  到了下一部著作《笑傲江湖》,金庸把问题带到更基本的一个类别:正派和邪派之间的分别,企图表现出何谓正、邪不能从派别上划分,而是要看个人的情操。因此,《笑傲江湖》的男主角不是一个伟大的领袖,而是有着高贵情操的一个疏狂人物。

  乔峰在大宋与大辽之间的忠义矛盾中选择了自杀,因为没有了一个他可以忠于的社会,失去了他可以领导的群众,乔峰不能活下去;在正派与邪派之间,令狐冲选择了退隐,因为令狐冲没有使命感,他所重视的是个人生活,是舒展性情的生活。世人的争名夺利他固然没有兴趣,但对于发扬光大正派门户、拯救世人,他也一样没有兴趣。

  事实上,《笑做江湖》的思想似乎是,问题不在邪、正,而在“发扬”,在于事业上的野心,对事业有太大野心,可以把一个正人君子变成邪恶的人。有野心的人有邪有恶,但所对进行的发展野心的活动一般令人烦厌,令人心折的人物如向问天,一到了运用计谋达到野心的关节,一样要做出卑鄙的行为。只有远离社会的纷争,才可以得到真正的平安喜乐。

  但令狐冲不是第一个重情义而轻功业的金庸男主角,他有一个前身,就是杨过。

家园 哈哈

真没想到居然真有人跟我想到一起去了,这算什么?英雄所见略同的话有高抬自己之嫌,算是波音愚者千虑吧:)

谢谢楼上兄弟的推荐

家园 兄台高才,果然是飞机中的战斗机啊。但

所以他孜孜以求不惜一切的要报仇,所以他血染聚贤庄

他应该是为了阿朱治伤去吧

家园 有这个原因,但不全是

有受委屈刺激太大一时冲动蛮干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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