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文摘】世界上最痛我那个人哪儿去了？ -- 边寒剑
六岁的时候，刚刚小学一年级，爸长驻外地，妈念电大，我和婆婆爷爷舅舅住在一起。婆婆家是老成都典型的四合院砖瓦平房，从大门进去的外间是舅舅的卧室兼书房，里间是婆婆爷爷的卧室，再往里就是厨房。没有卫生间，如果要起夜，厨房里面有一个木制的马桶。整个房间阴阴暗暗的感觉很潮，只有房顶上琉璃瓦可以透进些许白光，如果天气好，太阳从琉璃瓦射进来呈一道光柱，好象舞台上打的聚光灯一般，灯柱中间尽是些尘土和飞絮在飘扬。如果晚上遇到下雨闪电，我睡在床上仰头便可以看见雨点和着雷声敲打在琉璃瓦上。那时候特别害怕雷鸣闪电，一遇雷电的雨夜就夜不能寐，小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的盯着房顶上那几匹透明的琉璃瓦，看闪电从琉璃瓦后面露出的狰狞面孔。雷公从天上每发出一声爆炸，我都要惊得尖叫，我以为房子会被雷震塌下来把我压死，躲在婆婆的怀里发抖，大哭不已。舅舅听到我在里面哭闹，就要从外屋进来，站到床前抱我，亲我。我就在舅舅怀里哭得更大声，舅舅一边亲我一边用身体挡住那几片透明的琉璃瓦不让我看，叫我不要怕，说如果房子塌下来，舅舅就在扑在你身上帮你挡着。有了舅舅的保护，我觉得很安全了，舅舅宽大的身体可以为我挡住一切意外和灾难，我不再怕雷声和闪电，于是安静的睡去。
这里叫华西医院心理卫生中心，说得通俗点就是精神病院。一个用围墙围起来的半个足球场大小的漂亮小院子，有假山，有茂盛的植物，有池塘，池塘水里几尾鲤鱼摆着尾巴游来游去，象个小公园。今年成都的春天来得很早，阳光充足，气温暖和，有人坐在那种水泥筑成的假树桩桌子和假树桩凳子那里打扑克，剥水果，聊天，有人在假山和池塘边散步，三三两两，私语切切。舅舅现在就住在这里，昨天医生来电话通知妈，说舅舅的病情不太乐观，用药已经到了最大剂量都不见好转可能需要电疗，要家属来签字。
妈去住院部一楼的医生办室找主管医生，我在外面等她，一抬头就看见掂着奶油肚的舅舅从楼梯上蹒跚的走下楼来，一个穿白衣的医院护工从上面追下来要拉他回去，我赶忙上去拦住护工，告诉说我是他家属，带他去外面小院走走。舅舅又矮又胖，走路的时候左晃右摆，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带他往小院里走。我问他在医院里面睡得可好，他说还可以，比在家里面睡得好，每天睡觉前医生要喂一颗安眠药，九点钟就睡下了，六点钟起床。舅舅在家里的时候总是不好好睡觉，每天要看电视或者是对着窗子自言自语到东方发白。院子里面有个医生经营的小卖部，卖些方便面、八宝粥、话梅肉、香烟、卫生纸啊这些生活用品给患者。有次妈来看他的时候给了他两百块钱，他在小卖部买了包豆腐干请妈吃，三块钱，剩下一百九十多放在病房抽屉里就不见了。妈想去问医生，我说算了，医生不会相信这些病人说的话的。后来我们每次来就给舅舅点零钱，让他揣在毛衣的兜里，别到处乱放。舅舅很听话，再没丢过钱了。走到一个石凳子前，我问舅舅坐不坐，他说不坐，每天都在房间里面坐，你陪我走走算了。
在这个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人，一些是患者，一些是探病的亲友，要区别是患者和亲友，只需看他们的裤子，守院子门的医生看见穿蓝白竖条制裤的人，就不会放他出去，反之，则随便出入。如果脱了裤子，我想医生也搞不清楚那边两个打羽毛球的和那边打扑克的一堆人中，哪个是正常人，哪个是病人。舅舅读完高中就保送到兰州铁道学院，毕业了搞货运，年轻的时候读了一肚子的书，还游历四方，现在却只能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院里走来走去。
我把在家里洗干净了的青枣给他吃，他不吃，说这段时间肠胃不好，昨天有点拉肚子，找医生要了几片黄莲素才吃过了，于是我自己拿了一个放到嘴里啃，甜甜的，就是皮嚼起来有一些涩。小的时候，舅舅最喜欢带我去春熙路的耀华西餐厅吃西餐喝冷饮，我最喜欢喝冷饮，也喜欢吃那里的冰琪淋，象小鸡蛋一样一团一团，甜甜腻腻，舅舅每次都看旁边静静的看我，很开心。小学快毕业的那个夏天突击重点初中，没时间外出，他每天下班就买两个娃娃头冰琪淋，把冰琪淋冻到冰箱里，再看看我的作业本，悄悄的就走了。舅舅没有结婚，他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给我零花钱，妈不准，他就把我叫到厨房后面偷偷的给我，叫我学校组织春游的时候用，我说我用不完，他就叫我买东西请其他小朋友吃，教我做人要大方。我扶着他的肩膀慢慢围着池塘走了几圈，他有些累了，我们找了个石凳子坐下，我问他身上钱够用不，他说够了，上次你给的几十块零钱还没用完，他说你下次来看我的时候再带点桂圆来，上次我们病房里面有个人请我喝了瓶雪碧，你给我带点桂圆，我请他吃桂圆。
舅舅的病反复过几次，每次从医院里出来都要好一些，慢慢又不行了，不睡觉，一个人说胡话，不认我妈是亲妹，不认我婆是妈。每次一严重，都是爸妈送他去住医院，所以他最不喜欢我爸，说我爸老爱把他关进去。舅舅的劲很大，年轻的时候天天游泳，他房间里面有一对锻炼身体哑铃，很重，上初中我才能提起来做上二十个，爸每次强扭他去医院都要费了不少的力气。爸现在老了，扭不动他了，这次他住院，叫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去，结果他一点也没反抗，很乖的就上了车，在去医院的路上，还告诉司机，说路走错了。舅舅也老了，他再无力挣扎。
坐在石凳子上，太阳照得人懒懒的，他像只胖胖的企鹅端坐在那里，满脸花白的胡须，一动不动看着我，我说，舅舅你有空叫医生把胡子给你刮一下。他说，不刮，胡子是保护牙齿的，等回家再刮。他说，你要少吃点辣椒，辣椒吃了坏牙齿，烟一支也不能抽，酒少喝，对胃不好，你看舅舅的牙齿就是抽烟抽坏了，说完张开嘴，露出口里牙床上几颗稀疏的黄牙。我问他要不要什么东西，我下个礼拜来看他的时候带来，他说，你下个礼拜如果要来，就把我接回去了，接回去。我很难过，把眼睛看向一边。我说，医生说你还不能出院。他想了想，拉拉我的手说那家里面有双胶鞋给我带来吧，这里洗漱室地上全是水，这双布鞋打湿了冷。
我把头转了过去，我不想舅舅看到我哭。我不知道电疗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他已经衰老的身体能不能承受住电流的刺激。他肌肉松驰，大腹便便，再也不是那个在雷雨夜里用强壮的臂膀抱着我亲我安慰我的那个人了，在那个时候，他的身体能为我撑开所有的恐惧，让我感觉到安全，而现在，他只能象只胖胖的企鹅那样端坐在那里，象小时候在我旁边看我吃冰琪淋一样静静的，乖乖的，呆呆的。
平淡中见真情的好文。
虽然整篇文章给人一种沉闷的感觉，但是也很让人感动呀！也许作者写到这里以后压抑的心情使他无法再写下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