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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扬 -- 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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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扬

认识扬是在94年的秋天,那时候他还是大四的学生。

昨天,他打电话回来,说明天会经过香港到深圳。这是扬出国两年后第一次回来。我前几次见他都是在

北京,想来现在的扬,一定有着更成熟的面孔了。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扬一直是很学生气的。做学生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无拘无束地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可惜我在做学生的时候却没体会到这一点,等到毕业后被一点点套在工作角色里之后,才体会到从前的自由是多么可贵。

我94年去北京是为了公司的一次公关活动,当时校园歌曲正是流行的时候,老总于是决定在北京的高校里举办一次校园歌曲大赛。方案确定的时候我没在公司,那个秋天回家动了一个小手术,但是由于愈合的情况很不好,不得不续假休养。

那时公司驻广州音像公司的主任是我的朋友,他很了解我的兴趣和做事方式,于是忙忙的打电话给我,说公司有这样一个活动,很适合你。我那时正是毕业不久做事做得很投入的时期,而且心性儿也高,几乎想都没想,就拨通了老总的手机,请缨赴京。

老总问我:“你现在行吗?”我肯定地说:“行!”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床上靠着大枕头,伤口还在疼。妈妈满眼忧虑地看着我,没说什么。

在北京,从北大、人大、交大一路扫过去,学生的作品多得出乎我们意料,好在各个学校已经做了初选和次选,我所做的只是在每个学校选出十名优胜者中挑选一名到两名参加预赛。每天早上8点出去办事,晚上10点多钟才能回来,然后靠在被子上看谱子审词,第二天再把意见发出去。伤处一直在痛,有时痛得我直不起腰,蹲在地毯上冒着冷汗发抖,但是一看到那些可爱的旋律,就觉得一切都得到了补偿,忍一忍,还会继续批改下去。――这次活动是我在工作后所做的唯一一件契合个人兴趣的事情。

轮到扬所在的学校时已经是最后一所了,而我也几乎累得精疲力竭。和我一起在北京跟进这事的是公司的副总,一个中年的女子,她说:我们就看半天吧,然后都好好休息一下。我说好的。

到扬的学校很费周折,的士在下班的高峰车流里不知道把我送到什么地方了,手里捏着地图和大部队失去了联系,一路对着手机喊:“我是荷音,你们现在在哪里?”、“我现在到那个有广告牌的立交了,正门该转哪边?”等终于来到学校大门口时已经比预约的时间晚了20分钟,一群学生干部和几个老师正在等我们,其中就有扬,可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

扬后来在电话里说我那天装得很严肃。他说对了,我那时烦透了人家说我小,哪怕别人只是客套地说“年轻有为”我也觉得不舒服。那时做的事,实在太需要威信了,为了这个,我整天都装得很严肃 ,连买衣服都挑深色的套装。在北京的时候我穿的最多的就是深蓝的套装。项链和胸饰也都选那种长形的、端庄的,企图表现出一种很郑重的严谨来。:)

在学校的礼堂就座后,扬抱了一把吉他坐在我旁边,我一边看手里的节目单一边听他介绍学校的情况。看来他们特别重视这次活动,选出的歌手和歌曲都特地编成了册子,准备得相当充分,这很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一路走下来,感觉学生做事总是随意成分居多,很少有做得这么细致的。

我哪着节目单问哪个是他,扬指给我看,是个双人合唱,我看了看歌曲的名字――一点都不吸引人。

演出开始了,有三个女孩子的组合不错,她们唱的歌有圣歌的风格。扬在我旁边说,这首歌的词曲作者是他的好朋友:飞。

飞的参赛作品是他自己写的,因为那首合唱和他的词曲技艺,我对飞抱了很高的希望。我把这个想法对副总说了,她也表示赞同。

飞开始唱了,他的声音太好了,即使是在专业的歌手里,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天生拥有这么好的声音――绝对是磁性的中音。这样的音质带来的感受是无边无际的厚重,具有非常强的吸附性,好象水里一张密密实实的大网,只要听者有一点心情搁进去,肯定就被捕获了。

飞的歌旋律悠长清远,又使用了声音控制技巧,把他的声音和歌曲的意境发挥得相当充分。我一点点的掉到那旋律和声音里,放弃了自主思维和独立的意识。飞唱完后,我诚心诚意地热烈鼓掌,心里想:就是他了。扬在旁边小声说:“这家伙就是这样,他一唱歌,我们都别唱了,好多女孩子迷他的声音呢。”我觉得很好玩,怎么有点酸溜溜的味道,就淡淡地笑了笑,说:“你们也要努力,有机会呢。”

扬的节目放在最后一个,这个次序是他们早就确定好的。但即使这样,我也并没有对他们抱多大希望,飞的作品已经比较完善了,几乎不用做什么改动就可以直接参赛。而扬的谱子我也大致浏览了一下,很稚气又很平淡的旋律和歌词,找不到突出点。

扬和他的伙伴留留上场了,穿着甲克和牛仔裤,一人胸前挂着一把吉他,扮酷地从舞台两边走上来,我微笑着看他们比划一阵子后把手脚安顿下来,走到舞台中央的话筒前。

扬和留留的声音比飞稚气多了,清纯得没有一点修饰,配着他们的曲子正好合适。他们唱得很投入,歌曲的主题是送别即将离校的朋友,他们的声音里有种感动人的真诚,把我拉回毕业前的情形里......那些草地、那些空气、那些面孔,那些忧伤和祝福,干净得一点杂质都没有。

扬和留留配合得非常好,至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感动的,听着听着竟然流泪了。我对副总和北京公司的人说,他们的歌才是真正的校园歌曲。

节目结束后,公司里其他的人都先回去了,我留了下来,走到正在散去的学生中间,随便拉住一个学生,对他说我要找扬和留留。扬、留留和飞很快都来了,这是活动举办以来我第一次绕过学生会和团委正面和学生歌手直接接触,那天和他们谈了好多,我知道了他们三个是很好的朋友,他们喜欢唱歌喜欢用歌唱出心里的期望、忧愁和寂寞。

那天我还用自己不多的舞台知识给扬和留留提了不少表演动作上的意见,我这么说似乎给他们一个印象:他们一定入选了。而事实上,我们的选拔比他们想的要苛刻,决赛时一个学校最多只能有一个节目。

果然不出我所料,副总和北京办事处的经理都选择了飞,而我则提出飞和扬、留留的两个节目都上。我的理由是:校园歌曲的精髓在于在于它的单纯,单纯的意境,单纯的旋律和表现,这次所有的作品中,扬和留留他们的作品是最符合这一点的。

是的,飞的歌是很动人的,他的好是因为他的声音和他的技巧,而这不是校园歌曲的精髓。飞的歌在他毕业后也可以唱,他的声音和歌即使到了三十岁、三十五岁照样还是有感动人的力量。而扬不同,他们的歌依附于校园,离开了校园、离开了这段日子,他们自己都会再变,而那种感觉会一点点褪掉,抓都抓不住、找也找不回的,他们和我们以及听众,只能偶尔的怀念却无法再拥有了。这种完全单纯的东西,才是校园歌曲得以昙花一现的流行的根源。

他们被我说服了,我的年轻和稚气成为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老总说:荷音和公司里这些人几乎是两代人,她更能理解学生和现在的年轻人。

接下来就是我在给自己找事了,一次又一次地约扬和留留出来,改谱子、改词。这是相当艰难的工作,因为我不能做得太张扬,否则就太不象公平选拔了,可是我又实在喜欢他们的歌。他们不能总到我住的酒店去,我们只好在附近找一家安静的小饭店,给他们从最基本的舞台表演常识讲起,以及怎么配合MIDI,和一些录音时要注意的事项。有时也谈谈他们的毕业分配,以及以后的发展。有时谈得晚了,我们就叫上几份牛肉馅饼,和着啤酒当夜宵。

就这样,扬和飞所在的学校成为这次比赛中唯一一个能有两个节目同时进入决赛的,好几所学校连一个节目都没能被选上。

万事俱备后,歌手们开始自己练习,而我又在忙着跟进联系决赛评委和剧场的事了。

决赛那天,我一走出酒店的门口就被一个警察的摩托车撞倒了。燕京酒店的门前道够宽,早上车也不多,我也走的是人行道,可那小警察还是没头没脑地撞上来,准是刚学会开摩托车的。我跌坐在地上丝丝的吸气,旁边一遛弯的老头嘿嘿直乐:“呵!敢情警察也撞人啊。”我心里这个气!北京怎么连老头儿都这么贫。

那警察一看就是刚毕业的,脸红得象番茄,一边扶我起来一边嗑磕巴巴地说去医院,我哪里有时间耽搁,他就主动留下了单位电话和姓名说有事再找他。

我换了衣服再出来,等到剧场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评委到场了,合作单位的经理急得几乎跳起来。我来不及解释,就去了后台。

后台的学生都化好了妆,浓艳的舞台妆下个个都是很不自然的表情。看见我来,他们都围过来,我说着鼓励和关心的套话,告诉他们不要紧张、不要紧张。我一张张化妆台走过去,有电视台在拍后台镜头,我推荐了一个风格有点象苏芮的女孩子,这女孩穿一身白纱天使裙,有很上镜的面孔和笑容。扬、飞、留留坐在最角落的化妆台前,我一看见他们那夸张的化妆面孔就忍不住笑起来。几天的相处,我在他们面前已经开始没有拘束了。

飞看起来最自然一些,我知道他是有过一些舞台经验的。而最英俊、最上镜的留留却最拘谨,满脸不自然还带点恼怒地说:“你看他们弄得什么呵。”这是剧院安排的,因为学生都没有化妆经验,所以我们还特地多付了一笔费用请人来帮他们化妆。我实在忍不住笑了,我越笑,留留越生气,最后连飞和扬都跟着笑了起来。

我记得扬倒是很淡地说了一句:“上台就是这样了,你以为在学校呵。”他这种随和的态度让我心里咯噔一下,也促使我做了后来的决定。

这时剧院的人来找我,乔羽来了,我连忙走出化妆室,换了一套表情走进贵宾间。

雷蕾是和乔羽几乎同时到的,雷蕾比电视上的好看,气质很优雅。乔羽和夫人坐在正座上,旁边依次坐着十来个著名的词曲作家,包括曾专给程琳写歌的的付林、还有金大中他们。我走过去一一握手、不认识的递名片,认识的寒暄两句。

我想工作中我是挺势利的,在整个过程中我几乎把注意力都放在乔羽和雷蕾身上,在谈话里时时突出我们公司的品位和实力,并千方百计引导他们对这次比赛做出褒奖。有的评委没人理,又不想只听我们说话,坐在那里喝着茶心不在焉地互相聊天,我想他们一定心里很不舒服,一定非常瞧不起我,可是这是我的工作。这次活动我们花了不少钱,公司希望能有相应的回报。而每办一次这样的活动,都让我身上的壳更厚一层,心底的冷更重一些。

我和乔羽聊粤西的台风和台风里的奇异景象,向雷蕾描述海边高大翠绿的木马王迎风招摇,还讲到我们喝着盐碱水、住在农民的房子里艰苦创业的过程。他们都是阅历非凡的人,不用一些特别的话题很难给他们留下一点印象。终于,他们表示希望有机会到我们公司来看看,并开始询问关于我们公司现在的情况。我心里的石头放下了一大块,然后不失时机地把旁边的总经理介绍上来,自己告辞。我们那可敬的商业天才老板在这些艺术家面前总是会不知道说什么开场白才好。

当我推开贵宾室重重的磨砂玻璃门时,几张学生的面孔拥挤着出现在我面前,他们纷纷问我:“听说乔羽和雷蕾也来了”、“你们在聊什么?”“他们怎么评价校园歌曲?”

我心里想哭,可还是微笑着一一应对了。我能说什么呢,我能告诉他们我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艺术只是为了公司的经营手段――终归就是为了钱吗?虽然相信他们能理解,可是我说不出。他们的笑容那么真诚,在我从前整天有着这样笑容时,我可以把一束昂贵的火鹤兰摔回去,然后回到宿舍里安心的等那把骄傲的破吉他来敲门。可是今天,我只能告诉他们演出后吃完夜宵再回学校,有车送,告诉他们当心别把妆弄掉了,还有舞台布景中间那块三角台阶是刷色的纸盒子,假的,不能碰。

这时剧院的秘书走过来对我说:老狼来了。学生们又是一阵激动。

比赛获得了期许中的成功,我本来是应该留下来把后续事情全部做完再走的,可是第二天上午广州那边来电话,说为了美国的制裁和谈判,对我们所在的行业影响很大,公司那边需要我回去料理手尾。就这样,当天晚上我就飞回了广州,公司的车直接从机场到了火车站。

在一阵子的紧张和忙乱后,年底,我接到了扬的电话。说真的我很喜欢听这些歌手的电话,他们的声音都很好听,也比一般人说话更有韵律感。

电话是上班时打来的,扬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公司里的荷音讲话,而我也转换不过角色来,感觉中再说下去就没话说了,我就对他讲:下班后我再打过去。

晚饭后,我端了一杯热茶回到办公室,总经理不在,里外两个房间只有我一个人,我一边翻着工作日记一边和扬聊天。

扬在为分配的事苦恼,而我对北京又不熟悉,只能听他说。他还说小时候就有一个梦想是唱歌,这时我突然警觉:下面的话就该是我们――我和我们公司又激醒他的梦了。

我心里很矛盾,他显然也是,但是我和他的矛盾是不同的。他说他如果选择了梦想就会一直走下去,他会说服父母,他能做任何吃苦的准备,他有毅力,可以再学习......而我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流行歌曲市场奉行的是商业准则,不是努力和梦想的事,只有少数机缘巧合的人可以发展。老总和我说过要选拔一个代表公司形象的歌手,这事我也留意很久了。从条件来说,扬是很适合的,他有年轻俊朗的外表,有音乐天分,他有很好的合作性格,品质单纯,这些都是一个作为公司歌手应该有的条件。

可是、可是,我却矛盾了,舍不得让这么一个人混到这一个随波逐流的圈子里。他若是做了我们的歌手,我相信他那随和的性格一定会很配合我们的要求,他为了唱歌放弃了北京、放弃父母的支持、那么他来了这里就会不得不继续放弃下去,放弃选择自己选歌的权利,放弃自由说话和做事,刚开始是为了梦想而放弃,可是到了后来就是为了不让最初的放弃作废而继续放弃了。

那时梦想呢?已经飞走了,一切会成为惯性继续下去。他会不得不唱歌,不得不为了唱歌而去做各种宣传,然后等到有一天,他的声音不再符合市场需要时,我们会再换一个新歌手。

我放下电话想了好久,最后决定把整件事情和我的思虑告诉老总。我对总经理说扬很合适我们音像公司现在的需求,但是校园歌曲流行的生命不会超过两年,这一波流行会比80年代那一波更短命。如果我们投入地捧这样一个歌手,收获期会不会太短。还有,捧一个歌手也要为歌手负责......

我把一个歌手的费用和采用其他公关手段的费用粗略列了一个表,总经理在前一张上画了一个叉。

就这样,聘用歌手的计划还没有走出总经理办公室就取消了。董事会上,总经理说:现在养一个歌手的费用太高了。

我在给扬回电话的时候已经快放寒假了,我只对他说公司取消了聘用歌手的计划。扬有点失望地“哦――”了一声,我接着对他说好好实习,找工作不急慢慢来,唱歌只是梦想而不适合做职业等等之类的话。他听的很认真。

其实我和他本是同龄人,只为了一个站在多风的社会里,一个站在纯净的校园中,所看的和所想的,就如此不同了。

夏天六月,我和扬又通了一次电话。那时他已经确定了北京的一家电脑公司,谈话因此而变的轻松,还不时夹着留留和飞的插嘴。

他们问我:“你吃晚饭了吗?”我说在吃芒果。

那边叫起来:“你就拿芒果当晚饭?”

见面时总是最拘谨的留留对着话筒大叫:“给我一个!”

飞则象个老大哥似的稳稳当当地:“要注意身体,不要只吃芒果。”

扬很严肃:“荷音同志辛苦了!”

我在这边嬉皮笑脸:“脚掌辛苦了!”

扬对我说唱歌的想法是很冲动的,那时找工作很挫折,不过如果当时真的决定了唱歌,可能也就做了,现在就把唱歌继续当成个梦想吧。

接下来就是台风的季节了,乔羽夫妇那年夏天到深圳避暑会友,整个行程是总经理夫妇陪着的,老人家说收到了我们寄去的大赛CD,很好,还说有空八月再来看台风。可是到了八月,公司却出事了。我们撤出了粤西公司,来到了深圳。

96年的春天,我又去了次北京,那是为了参加全国第二届计算机&多媒体展览会,会上偶然地碰见了留留。后来也见到了扬。

这次扬是穿着一套西装出现在我住的酒店大堂里的,表情举止看起来很有正规公司职员的模样了。我坐在他对面用小勺搅着咖啡,谈话时多了一点疏离。大约是我当时的心情吧,拖住了谈话的气氛。

整次谈话没有再说关于唱歌的事,而是在谈工作,他的工作、我的工作,工作是生活必须的,工作改变了我们许多。我没有看见自己是怎么一点点在工作中改变的,可我却看见了扬。

春天的北京风沙很大,总是在走路时迷了眼睛。只好在夜里没有风的时候再走上一段长路,希望能通过走路把那些沙子揉出来。可是生活里的沙子总是沙子,固执地留在伤口里。

晚上,用遥控器扫荡过电视所有的频道,最后还是坐在黑暗里哼唱着自己现编的歌。曾经以唱歌为梦想的人已经不再唱歌了,而我这个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的人却在漫天的风沙里唱着歌。

家园 嗯,我始终认为待在校园内是最快乐的。
家园 写得真好,真好,真好。。。

感想很多,却又不知如何说了。

我想你也明白我的意思。

家园 是世界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It happens all the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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