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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人生若只如初见——微感纳兰 -- 淡淡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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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人生若只如初见——微感纳兰

  朋友说看到一本书,名字叫做“人生若只如初见”,很喜欢,又在信里附了这句的出处,纳兰的那首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倖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词我向来推许,却又一向躲着走,不敢多读深读,原因嘛,与宋词一般,怕。文人习性容易偏狭,牛角尖钻的深了,自误误人那是少不得的。这些毛病放在古代,也未必不好,那时候交通不便,娱乐又少,不和自己多使点儿小性子,那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时光怎么打发啊?!所以还是自己造作出点儿小境界自娱自乐的好。不像现在,每个人都在大造特造,外面的世界太精彩,自个儿也用不着那么瞎折腾,有劲儿也都被社会折腾的差不多了。

  纳兰词一向视角狭小剑走偏锋,虽然还不能说是自怨自艾,却始终大度不起来,要不然也不至于英年早逝。“自古才命两相妨”,放在纳兰身上,再恰当不过。

  然而不敢多读纳兰的原因,也正是他的妙处,有人说他“情深言浅”,确是的评。寥寥数语,看似简单平淡,细品起来却是惊心动魄,所谓“静水流深”,大约是合适纳兰词的,那潜流,深入水底才体会的到,在水面,也许只是些许的浪花罢了。

  喜欢文字,性情敏感的人,能当得住纳兰的,恐怕少有,被他某首词某句话一击而中的,倒是不知凡几。

  喜欢纳兰词的,似乎女子居多,男人纵有,多半也不敢深入,如我一般。而女子一旦喜欢了纳兰,基本上也就痴迷到底,无法脱身。这也如喜读红楼的女子,虽然多半“伤心人别有怀抱”,这一生却怕是再也走不出那个园子,而喜欢了纳兰,这一生也基本上很难有入法眼的男子了。不过还好,似乎还没听说有谁发疯到“奈何烧我宝玉”的份儿上。

  纳兰的另一首“浣溪沙”,味道也是一样的好。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的情深言浅言浅情深,由此二词可见一斑。人生若只如初见,多简单的期盼,又是多难的祈愿,当时只道是寻常,多简单的感叹,却又是多深切的悲凉。

  在给朋友的回复里,我说,我向来少读纳兰,如不读宋词一般,不是不喜欢,倒是太喜欢。那些“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味道,实在是令人迷醉到无力抵挡。然而,如果太放纵自己的感觉,免不了自欺欺人,也免不了自误误人,我辈俗人,即使不能做到助人为乐,在误人一事上,能少还是少一点儿的好。

  纳兰一生,文武兼资,翩翩浊世佳公子,造化钟神秀一般,生于相府,少中功名,伴于君侧,本该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的样子,却只是在低吟浅唱里消解尘缘,只是在凄清悲凉中沉溺不出,到最后终于在亡妻祭日离世,就算是重情重性,也未免有些“天妒英才”了,端的是可惜可叹。

  喜欢的纳兰句,还有:

  瘦尽灯花又一宵。

  一种可怜生,落日和烟雨。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对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夜深千帐灯。

  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纳兰有首回文词,也妙。

  雾窗寒对遥天暮,暮天遥对寒窗雾。花落正啼鸦,鸦啼正落花。

  袖罗垂影瘦,瘦影垂罗袖。风翦一丝红,红丝一翦风。

  又有一首,有点儿纳兰夫子自道的味道,感觉上是“说句心里话”的意思,似乎是梁羽生先生在哪本武侠里引用过的,应该不是“瀚海雄风”。余秋雨大约是不读梁羽生武侠,也没细读过纳兰词的,不然的话,绝不会把“瀚海”误解成了大海,也绝不好意思强辩成那是自己创造的新意吧。

  非关僻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回首看纳兰,唉,也不过是与我们俗人一般,伤心人别有怀抱罢了。

家园 1
家园
家园 好文!

头一次知道那几句词的出处。

家园 咳咳

结尾那首词梁羽生在《七剑下天山》里用过,据说是纳兰因思念冒浣莲(七剑之一,冒辟疆和董小宛的女儿,傅山的养女)而作。

家园 纳兰有毒

非伤心人不能读,非伤情人不能悟。中纳兰毒者,并不见得喜欢纳兰这个人,而是自己的心境与纳兰的词全然绞缠在一起。往事一上心头,万千滋味,只能用纳兰一句低吟打发。中纳兰毒愈深者,愈不能在人前说纳兰,愈听不得人说纳兰。本来是此情已自成追忆,偏偏被无心人一言勾起。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纳兰有毒,能不中还是别中。纳兰有毒,能不读还是别读。纳兰有毒,能不提还是别提。

家园 书是不错

作者安意如。我有一本,当时看了很诧异,没想到这个写的女孩子那么年轻,也没想到她竟然是双腿残疾。很是有些替她惋惜。或许,我不应替她惋惜吧。不由得又想起一个朋友的朋友,据说是个考上了复旦不去读,独自由上海闯荡京城,很有才华又极其年轻的女子。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写的东西,心境跟三十多岁的人写的似的。我当时听了就乐了,反问了一句:“那她到了三十多岁的时候该怎么办?”。看完安意如这本书的时候,也是同感。

把古诗词那样的写法,尤其是那么多背后的典故故事,我看的时候不禁在想,这得看多少参考书啊。但切入点都选的不错。唯一不足的是,文中间或插杂一些新兴人类用词和过于重复的一些个人感觉的抒发,有点乍眼。撇去这些不谈,是本不错的书。

至于纳兰,初识是在梁羽生的七剑下天山,王国维曾甚赞纳兰词真,没有沾染太多汉人习气,说他是北宋以来,一人而已。饮水词我也有一本。安意如形容它看起来朗朗如白云苍狗,流动无形。颇有些同感。曹雪芹曾说:“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有谁知。”也是,春花秋月,触绪还伤。只是,春花秋月何时了?所以,我常常告诫自己,还是要做个快乐的人,比较好。

《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结尾,我以为写的很好。特摘录如下:

每个人都会悲伤。可是很多人,不会倾诉。

人是懂得回忆的动物,寂寞是因为失去。只是,很多事,当时只当是寻常。

家园 呵呵巧啊,朋友说的就是这本书:)

  不过我没看到书,只是依朋友的指示去看了看她的文章,很惭愧,不是很喜欢,怎么说呢,觉得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吧,怎么都是“强做解人语”,是挤出来造出来而不是由心底流出来的,匠气有余,灵气不足,年纪轻轻就沾染了匠气,也算是少年得志大不幸之一种吧。本来也是想就这本书这个人说几句的,后来纳兰写多了,就删了:)

  不是很喜欢那个结尾,还是觉得“隔”,“寂寞是因为失去”?这句怎么也谈不上好。“可是很多人,不会倾诉”,味道也别扭的很:)

  她形容白衣苍狗是“朗朗”?呵呵,这算是什么用法啊?或许是我的欣赏习惯老了:)

  又和非mm唱反调了,抱歉啊:)

  

  远离纳兰,做个快乐的人,是好想法,至于纳兰心事,还是由他思慕的红颜知己去关心吧:)

  希望非mm是快乐的:)

  

家园 然!

有人说,我们喜欢某作品,只是因为它道出了我们自己想说却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

咳咳
家园 这位兄台七剑熟的很啊:)

连冒浣莲这个名字都还记得——据说纳兰被以莲花为喻,不知道梁羽生是不是由此而得此名啊:)

家园 看书和看网上文章不一样

满奇怪的,在网上看她的文章的时候,因为看的很少,我的感觉和你一样,以为不过是位喜爱诗词强说愁的主,但看书的时候,我改变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她在文中所述的自己对诗词的见解,我觉得以她80后二十出头的年纪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已经很不错了,关键是那些诗词背后的故事,这个,我就几乎很多故事是以前不曾听过,或者听过不知道出处的。

还有,我对她的评价和你倒是想反,我觉得她是灵气有余,匠气不足,明显的很多笔法不老到啊,但凡老到的,甚至圆滑的,我才为称之为匠气。西西。白衣苍狗,我的理解是在这里借的是朗朗白云之意,真真不好意思,有的时候,我也这么用的,呵呵,比较跳跃。

又或者,男子和女子对此书的品评不一样吧,毕竟,是本小儿女的书,闲来翻翻,我主要是看诗词后面的人物故事。我前面回帖所说的那些不足,“文中间或插杂一些新兴人类用词和过于重复的一些个人感觉的抒发,有点乍眼。”应该就是微风兄最不待见的地方啦,呵呵。至于那个结尾,见仁见智了,因为不仅是单篇,而且是全书的结尾,所以看到那里,我确实有感触。

意见不同,着实没什么关系,以微风兄的行文态度,我大概也能判断出微风兄应该不是很喜欢安意如的,呵呵,甚至会觉得她比较“浮”,对不?呵呵。我的看法,可能是掺杂了不少对她从小腿部残疾,在家由外公授予不少古文古诗词教育的经历的感慨,加上现在潜心看诗词的80后着实碰到的很少,所以,就不大计较了。。

家园 很奇怪,从来没喜欢过纳兰

尽管年少的时候,为了忽悠人,也在嘴边晃悠这个名字

我想,骨子里我还是喜欢阳光男孩,哪怕快乐得没心没肺都好,就是别成天哀哀怨怨的没个男人样子。虽然那样的家庭那样的人生,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但是他的词。。。又虽然,为赋新词是要强说愁。。。

家园 纳兰不是强说愁

  他的妻子卢氏逝去的早,他们夫妻是很恩爱的,五里一回顾,十里一徘徊,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随,我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

  纳兰与卢氏生活时期的词,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神怡心醉的燕尔之悦。“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莲花是并头。”“偏是玉人怜雪藕,为他心里一丝丝。”

  纳兰随纳兰性德随皇帝出巡,或奉旨出差在外,多情的他又平添了更多的离仇别恨。“千重烟水路茫茫,不许征人不望乡。次是月明无睡夜,尽将前事细思量。”“碎虫寒叶共秋声,诉出龙沙万里情。遥想碧窗红烛畔,玉纤时为数程。”关山重重,路途迢迢,心系娇妻,千里寄怀。纳兰是个优秀的男人,他真正的升华了爱情。

卢氏十九岁难产而逝,纳兰性德在双林寺给亡妻守灵时,仍难确信这生死诀别,“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此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伥望,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香消玉陨,万念俱灰的诗人,此时只能在梦中与娇妻相会。“客夜怎生过?梦相伴,倚窗吟和。薄嗔佯笑道,若不是恁凄凉,肯来么?来去苦匆匆,谁拟待,晓钟敲破。乍偎人,一闪灯花堕,却对着琉璃火。”(《寻芳草,萧寺记梦》)欲哭已无泪,尽使柔肠寸断。曾是“双栖蝶”,又作“夜来双燕宿”,海誓山盟“不信鸳鸯头白”。生者对死者无尽的相思情,竟使得従不作诗的妻子在四年后的梦里约会中道出“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真是他在《沁圆春》中写到的“……便人间天上,尘 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两处鸳鸯各自凉……”。看来,在冥冥之中, 他们已约定:人间的遗憾在不久的将来,于天上去圆满永远。纳兰在今后的日子里,纳兰性德又续娶了关氏,还有颜氏为侧。但好象再没有激动了。如果还有梦,那就是卢氏魂来神往,重温旧情。这样的词句真正是字字血泪,如果这都是强说愁,唐诗里也就都是牵强附会之叹了!

家园 永远的纳兰容若

南乡子

为亡妇题照

泪咽更无声

止向从前悔薄情

凭仗丹青重省识

盈盈

一片伤心画不成

别语忒分明

午夜鹣鹣梦早醒

卿自早醒侬自梦

更更

泣尽风前夜雨铃

家园 我也有同感,他的词纤弱有余,刚性不足

跟他贵公子出身有关吧,词里还是觉的苏东坡和辛弃疾的好,跟他们历尽沧桑之后的豁达潇洒的人生态度有关。

女孩子容易喜欢纳兰,因为他至情至性,作词空灵飘逸,委婉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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