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李鸿章 (梁启超著) 1序列 绪论 -- 自向荒郊寂寞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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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李鸿章 (梁启超著) 5 兵家之李鸿章(下)

      第五章 兵家之李鸿章(下)

      捻乱之猖獗 李鸿章以前平捻诸将之失机

      曾李平捻方略 东捻之役 西捻之役

       

      金陵克复,兵气半销。虽然,捻乱犹在,忧未歇也。捻之起也。始于山东游民。及咸丰

      三年,洪秀全陷安庆、金陵,安徽全省大震,捻党乘势,起于宿州、毫州、寿州、蒙县

      诸地,横行皖、齐、豫一带,所到掠夺,官军不能制。其有奉命督师者,辄被逆击,屡

      败衄,以故其势益猖。及咸丰七年冬,其游骑遂扰及直隶之大名府等地,北京戒严。

      今将捻乱初起以迄李鸿章督师以前,迭次所派平捻统帅列表如下:

      人 官 任官年份 屯驻地

      善 禄 河南提督 咸丰三年 永城县

      周天爵 钦差大臣 咸丰三年 宿州

      吕贤基 工部左侍郎 咸丰三年 安徽

      陆应谷 河南巡抚 咸丰三年 开封府

      袁甲三 钦差大臣 咸丰三年 宿州(周天爵卒代之)

      舒兴阿 陕甘总督 咸丰三年 陈州

      英 桂 河南巡抚 咸丰四年 开封府

      武隆额 安徽提督 咸丰五年 毫州

      胜 保 钦差大臣 咸丰七年 督江北军

      史荣春 提督 咸丰八年 曹州兖州

      田在田 总兵 咸丰八年 曹州兖州

      邱联恩 总兵 咸丰八年 鹿邑

      朱连泰 总兵 咸丰八年 毫州

      傅振邦 总兵 咸丰九年 宿州

      伊兴额 都统 咸丰九年 宿州

      关 保 协领 咸丰九年 督河南军

      德(木?@)额 协领 咸丰九年 曹州

      胜 保 都统钦差大臣 咸丰十年 督河南军关保副之

      穆腾阿 副都统 咸丰十年 安徽(副袁甲三)

      毛昶照 团练大臣 咸丰十年 河南

      僧格林沁 蒙古亲王 咸丰十年

      曾国藩 钦差大臣 同治三年

      庚申之役,文宗北狩热河,捻党乘之,侵入山东,大掠济宁。德(木?@)额与战,大败

      。始以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督师,追蹑诸捻,号称骁勇。同治二年,发党诸酋陈得

      才、蓝成昌、赖汶?驳群嫌谀怼D砬跽抛苡奕沃?牛落江陈大喜等各拥众数万,出没于山

      东、河南、安徽、湖北各州县,来往倏忽,如暴风疾雨,不可捉摸,官军疲于奔命。同

      治三年九月,捻党一股人湖北,大掠襄阳、随州、京山、德安、应山、黄州、靳州等处

      。舒保战死,僧王之师屡溃。僧王之为人,勇悍有余,而不学无术,军令太不整肃,所

      至淫掠残暴,与发捻无异,以故湖北人民大失望。

      其时金陵新克复,余党合于捻者数万人,又转入河南、山东,掠城市。四年春,僧王锐

      意率轻骑,追逐其酋,一日夜驰三百里。至曹州,部下多怨叛。四月廿五日,遂中捻首

      之计,大败,力战堕马死,朝廷震悼。忽以曾国藩为钦差大臣,督办直隶山东河南军务

      ,而命李鸿章署理两江总督,为国藩粮运后援。

      先是官军之剿捻也,惟事追蹑,劳而无功,间讲防堵,则弥缝一时耳。要之无论为攻为

      守,非苟且姑息以养敌锋则躁进无谋以钝兵力,未尝全盘打算,立一定之方略,以故劳

      师十余年,而无所成。自曾国藩受事以后,始画长围圈制之策,谓必蹙敌一隅,然后可

      以聚歼。李鸿章禀承之,遂定中原。

      曾国藩,君子人也,常兢兢以持盈保泰急流勇退自策厉。金陵已复,素志已偿,便汲汲

      欲自引退。及僧王之亡,捻氛迫近京畿,情形危急,国藩受命于败军之际,义不容辞,

      遂强起就任。然以为湘军暮气渐深,恐不可用,故渐次遣撤,而惟用淮军以赴前敌。盖

      国藩初拜大命之始,其意欲虚此席以待李鸿章之成功,盖已久矣。及同治五年十二月,

      遂以疾辞,而李鸿章代为钦差大臣。国藩回江督本任,筹后路粮饷。

      鸿章剿捻方略,以为捻贼已成流寇,逼之不流,然后会师合剿,乃为上策。明孙传庭谓

      剿流寇当驱之于必困之途,取之于垂死之日,如但一彼一此,争胜负于矢石之间,即胜

      亦无关于荡平。鸿章即师此意。故四年十一月,曾奏称须蹙之于山深水复之处,弃地以

      诱其入,然后合各省之兵力,三四面围困之。后此大功之成,实由于是。

      其年五月,任柱赖汶?驳却蠊缮钊松蕉?。鸿章命潘鼎新、刘铭传尽力追蹑,欲蹙之于登

      菜海隅,然后在胶莱咽喉,设法扼逼,使北不得窜人畿疆,南不得蔓延淮南。六月,亲

      督师至济宁,相度形势,以为任、赖各股,皆百战之余,兼游兵散勇裹胁之众,狡猾剽

      悍,未可易视,若兵力未足兜围,而迫之过紧,画地过狭,使其窥破机关,势必急图出

      窜,稍纵即逝,全局又非。于是定策先防运河以杜出路,次扼胶、莱以断咽喉。乃东抚

      丁宝桢,一意欲驱贼出境,于鸿章方略,颇多龃?r。七月,敌军突扑潍河,东省守将王

      心安方防驻戴庙,任敌偷渡,而胶、莱之防遂溃。是时蜚谤屡起,朝廷责备纂严,有罢

      运防之议。鸿章复奏,以为运河东南北三面,贼氛来往窜扰,官军分路兜逐,地方虽受

      蹂躏,然受害者不过数府县之地,驱过运西,则数省流毒无穷。同是疆土,同是赤子,

      而未便歧视也。乃坚持前议,不少变。十月十三日,刘铭传在安邱潍县之交,大战获胜

      。二十四日,追至赣榆,铭传与马步统将善庆力战,阵毙任柱,于是东捻之势大衰。

      二十八日,潘鼎新海州上庄一战,毙悍贼甚伙。十一月十一二日,刘铭传、唐仁廉等在

      潍县寿光抄击一昼夜,敌众心携,投降遂多。郭松林、杨鼎勋、潘鼎新继之,无战不捷

      。至二十九日,铭传、松林、勋动等,蹑追七十里,至寿光弥河间,始得接仗。战至十

      数回合,又追杀四十余里,斩获几三万人,敌之精锐器械骡马辐重抛尽。鸿章奏报中,

      谓军士回老营者,臣亲加拊慰,皆饥惫劳苦,面无人色。赖汶?苍诿趾影芎螅?落水未死

      ,复纠合千余骑,冲出六塘河防。黄翼升、刘秉璋、李昭庆等,水陆马步,衔尾而下,

      节节追剿,只剩数百骑,逼入高室水乡。鸿章先派有统带华字营淮勇之吴毓兰,在扬州

      运河扼守。诸军戮力,前截后追,十二月十一日,毓兰生擒汶?病6?捻悉平,东、苏、

      皖、豫、鄂五省,一律肃清。

      鸿章奏捷后,附陈所属诸军剿捻以来,弛逐数省,转战终年,日行百里,忍饥耐寒,忧

      谗畏讥,多人生未历之苦境。刘铭传、刘秉璋、周盛波、潘鼎新、郭松林、杨鼎勋,皆

      迭乞开缺,请稍为休养,勿调远役。并以刘铭传积劳致病,代为请假。

      三月。乃七年正月,西捻张总愚大股,忽由山右渡河北窜,直逼畿辅。京师大震。初七

      、初八日,垒奉寄谕饬催刘铭传、善庆等马步各营,迅赴河北进剿,乃率周盛波盛传马

      步十一营,潘鼎新鼎字全军,及善庆温、德克勒西马队,陆续进发,由东阿渡河,饬郭

      松林、杨鼎勋整饬大队,随后继进。

      西捻之役,有较东捻更难图功者,一则黄河以北,平坦千里,无高山大河以限之,张总

      愚狡猾知兵,窜扰北地平原,掳马最多,飙忽往来,瞬息百里,欲设长围以困之,然地

      势不合,罗网难施,且彼鉴于任、赖覆辙,一闻围扎,立即死力冲出,不容官军闲暇,

      次第施工,此一难也,二则淮军全部,皆属南人,渡河以北,风气悬殊,南男性情口音

      ,与北人均不相习,且谷食面食,习惯不同,而马队既单,麸料又缺,此二难也。鸿章

      乃首请饬行坚壁清野之法,以为“前者任、赖捻股,流窜中原数省,畏墟寨甚于畏兵。

      豫东、淮北,民气强悍,被害已久,逐渐添筑墟寨,到处兴城池相等,故捻逆一过即走

      ,不能久停。近年惟湖北、陕西,被扰最甚,以素无墟寨,等办不及,赋得盘旋饱掠,

      其势愈张。直、晋向无捻患,民气朴懦,未能筑寨自守。张总愚本极狡猾,又系穷寇,

      南有黄河之阻,必致纵横驰突,无处不流,百姓惊徒蹂躏,讵有已时,可为浩叹。(中略

      )自古用兵,必以彼此强弱饥饱为定衡。贼未必强于官军,但彼马多而我马少,自有不相

      及之势;彼可随地掳粮,我须随地购粮,贼常饱而兵常饥,又有不能及之理。今欲绝贼

      粮,断贼马,惟有苦劝严谕河北绅民,赶紧坚筑墟寨,一有警信,收粮草牲畜于内,既

      自固其身家,兼以制贼死命,云云。”西捻之平,实赖于是。

      四月,奏请以刘铭传总统前敌各军,温旨敦促起行。使淮军与直、东民团,沿黄河运河

      ,筑长墙浚壕以蹙敌。栋派各军,轮替出击,更番休息,其久追疲乏须暂休息之军,即

      在运河东岸择要屯驻,俟敌窜近,立起迎击,以剿为防。又派张曜、宋庆分扎夏津、高

      唐一带,程文炳扎陵县、吴桥一带,为运防遮护。左宗棠亦派刘松山、郭宝昌等军,自

      连镇北至仓州一带减河东岸分扎,与杨鼎勋等军就近策应,布置略定,然后进剿。

      五月,捻股窜向西北,各军分途拦击,叠次获胜。鸿章乃趁黄河伏汛盛涨时,缩地围扎

      ,以运河为外围。而就思县、夏津、高唐之马颊河,截长补短,外为里圈。逼贼西南,

      层层布 置。五六月间,各军迭次大捷,敌势衰蹙,阵散渐多。六月十九至二十二等日,

      乘胜尾追,每战皆捷。二十三日,张总愚涉水,向西南逃窜。二十四日,由平原向高唐

      。二十五日,潘鼎新追百二十里,冒雨至高唐,敌已向博平、清平一带,图扑运河。而

      官军早于马颊河西北岸筑长墙数百里,足限戎马,敌方洞知,已人彀中,窜地愈狭,死

      期近矣。是时各军已久追疲乏,鸿章乃派刘铭传生力马军助战,军势大振。二十八日,

      将敌圈在徒骇黄运之间,铭传调集马步迎击,追剿数里,值郭松林东来马步全军。拦住

      去路,又兼河道分歧,水溜泥陷,刘、郭两军马队,五六千人,纵横合击,擒斩无算。

      张总愚仅带领十骑北逃,旋自幸,沉于河以死。西捻肃清,中原平。八月,李鸿章入觐

      京师。

      李鸿章之用兵也,谋定后动,料敌如神,故在军中十五年,未尝有所挫衄。虽曰天运,

      亦岂不以人事耶?其剿发也,以区区三城之立足地,仅一岁而荡平全吴哉。剿捻也,以

      十余 年剽悍之劲敌,群帅所束手无策者,亦一岁而歼之。盖若有奔授焉。其待属将也,

      皆以道义相交,亲爱如骨肉,故咸乐为用命,真将将之才。虽然,李鸿章兵事之生涯,

      实与曾国藩相终始,不徒荐主之感而已,其平吴也,又由国藩统筹大局,肃清上流,曾

      军合围金陵,牵掣敌势,故能使李秀成疲于奔命,有隙可乘。其平捻也。一承国藩所定

      方略,而所以千里馈粮士有宿饱者,由有良江督在其后,无狼顾之忧也。不宁惟是,鸿

      章随曾军数年,砥硕道义,练兵机,盖其一生立身行已耐劳任怨坚忍不拨之精神,与其

      治军驭将推诚布公团结士气之方略,无一不自国藩得之。故有曾国藩然后有李鸿章。其

      事之父母,敬之如神明,不亦宜乎?

    • 家园 李鸿章 (梁启超著) 4 兵家之李鸿章(上)

      第四章 兵家之李鸿章(上)

      李鸿章之崛起与淮军之成立 当时官军之弱及饷源之竭

      江浙两省得失之关系 常胜军之起 李鸿章与李秀成之劲敌

      淮军平吴之功 江苏军与金陵军浙江军之关系 金陵之克复

      秦末之乱,天下纷扰,豪杰云起,及项羽定霸后,而韩信始出现;汉末之乱,天下纷扰

      ,豪杰云起,及曹操定霸后,而诸葛亮始出现。自古大伟人,其进退出处之间,天亦若

      有以靳之,必待机会已熟,持满而发,莫或使之若或使之。谢康乐有言:诸公生天虽在

      灵运先,成佛必居灵运后。吾观中兴诸大臣,其声望之特达,以李鸿章为最迟,而其成

      名之高,当国之久,亦以李鸿章为最盛。事机满天下,时势造英雄,李鸿章固时代之骄

      儿哉。

      当咸丰六七年之交,敌氛之盛,达于极点,而官军凌夷益甚。庙算动摇无定,各方面大

      帅,互相猜忌,加以军需缺乏,司农仰屋,惟恃各省自筹饷项,支支节节,弥东补西,

      以救一日之急。当此之时,虽有大忠雄才,其不能急奏肤功,事理之易明也。于是乎出

      万不得已之策,而采用欧美军人助剿之议起。

      先是洪杨既据南京,蹂躏四方,十八行省,无一寸干净土,经历十年,不克戡定。北京

      政府之无能力,既已暴著于天下。故英国领事及富商之在上海者,不持不目洪秀全为乱

      贼而已,且视之于欧洲列国之民权革命党同一例,以文明友交待之,间或供给其军器弹

      药粮食。其后洪秀全骄侈满盈,互相残杀,内治废弛,日甚一日。欧美识者,审其举动

      ,乃知其所谓 太平天国,所谓四海兄弟,所谓平和博爱,所谓平等自由,皆不过外面之

      假名,至其真相,实于中国古来历代之流寇,毫无所异。因确断其不可以定大业。于是

      英法美各国,皆一变其方针,咸欲为北京政府假借兵力,以助勘乱。具述此意以请于政

      府,实咸丰十年事也。而俄罗斯亦欲遣海军小舰队,运载兵丁若干,溯长江以助剿,俄

      公使伊格那面谒恭亲王以述其意。

      按欧美诸邦,是时新通商于中国,必其不欲中国之扰乱固也。故当两军相持,历年不决

      之际,彼等必欲有所助以冀速定。而北京政府之腐败,久已为西人所厌惮,其属望于革

      命军者必加厚,亦情势之常矣。彼时欧美诸国,右投则官军胜,左投则敌军胜,胜败之

      机,间不容发。使洪秀全而果有大略,具卓识。内修厥政,外谙交涉,速与列国通商定

      约,因假其力以定中原,天下事未可知也。竖子不悟,内先腐败,失交树敌,终为夷戮

      ,不亦宜乎。而李文忠等之功名,亦于此成矣。

      时英法联军新破北京,文宗远在热河。虽和议已定,而猜忌之心犹盛。故恭亲王关于借

      兵助剿之议,不敢专断,一面请之于行在所,一面询诸江南江北钦差大臣曾国藩、袁甲

      三及江苏巡抚薛焕、浙江巡抚王有龄等,使具陈其意见。当时极力反对之,谓有百害而

      无一利者,惟江北钦差大臣袁甲三(袁世凯之父也)。薛焕虽不以为可,而建议雇印度

      兵,使防卫上海,及其附近,并请以美国将官华尔、白齐文为队长。曾国藩覆奏,其意

      亦略相同,谓当中国疲弊之极,外人以美意周旋,不宜拂之。故当以温言答其助剿之盛

      心,而缓其出师来会之期日,一面利用外国将官,以收剿贼之实效。于是朝廷依议,谢

      绝助剿,而命国藩任聘请洋弁训练新兵之事,此实常胜军之起点。而李鸿章勋名发轫之

      始,大有关系者也。

      华尔者,美国纽约人也,在本国陆军学校卒业,为将官,以小罪去国,潜匿上海。当咸

      丰十年,洪军蹂躏江苏,苏、常俱陷。上海候补道杨坊,知华尔沈毅有才,荐之于布政

      使吴煦。煦乃请于美领事,赦其旧罪,使募欧美人愿为兵者数十人,益以中国应募者数

      百,使训练之以防卫苏沪。其后屡与敌战,常能以少击众,所向披靡,故官军敌军,皆

      号之曰常胜军。常胜军之立,实在李鸿章未到上海以前也。

      今欲叙李鸿章之战绩,请先言李鸿章立功之地之形势。

      江浙两省,中国财赋之中坚也,无江浙则是无天下。故争兵要则莫如武汉,争饷源则莫

      如苏杭,稍明兵略者所能知也。洪秀全因近来各地官军,声势颇振,非复如前日之所可

      蔑视,且安庆新克复,(咸丰十一年辛酉八月曾国荃克复)金陵之势益孤,乃遣其将李秀

      成、李世贤等分路扰江浙,以牵制官军之兵力。秀成军锋极锐,萧山、绍兴、宁波、诸

      暨、杭州皆连陷,浙抚王有龄死之,江苏城邑,扰陷殆遍,避乱者群集于上海。

      安庆克复之后,湘军声望益高。曩者廷臣及封疆大吏,有不慊于曾国藩者,皆或死或罢

      。以故征剿之重任,全集于国藩之一身。屡诏敦促国藩,移师东指,规复苏常杭失陷郡

      县,五日之中,严谕四下。国藩既奏荐左宗棠专办浙江军务,而江苏绅士钱鼎铭等,复

      于十月以轮船溯江赴安庆,而谒国藩,哀乞遣援,谓吴中有可乘之机而不能持久者三端

      :曰乡团,曰枪船,曰内应是也;有仅完之土而不能持久者三城:曰镇江,曰湖州,曰

      上海是也。国藩见而悲之。时饷乏兵单,楚军无可分拨,乃与李鸿章议,期以来年二月

      济师。

      咸丰十一年十一月,有旨询苏帅于国藩,国藩以李鸿章对。且请酌拨数千军,使驰赴下

      游,以资援剿。于是鸿章归庐州募淮勇,既到安庆,国藩为定营伍之法,器械之用,薪

      粮之数,悉仿湘勇章程,亦用楚军营规以训练之。

      先是淮南迭为发捻所蹂躏,居民大困,惟合肥县志士张树声、树珊兄弟,周盛波、盛传

      兄弟,及潘鼎新、刘铭传等,自咸丰初年,即练民团以卫乡里,筑堡垒以防寇警,故安

      徽全省糜烂,而合肥独完。李鸿章之始募淮军也,因旧团而加以精练,二张、二周、潘

      、刘咸从焉。淮人程学启者,向在曾国荃部下,官至参将,智勇绝伦,国藩特选之使从

      鸿章,其后以勇敢善战,名冠一时。又淮军之初成也,国藩以湘军若干营为之附援,而

      特于湘将中选一健者统之,受指挥于鸿章麾下,即郭松林是也。以故淮军名将,数程、

      郭、刘、潘、二张、二周。

      同治元年二月,淮军成,凡八千人,拟濒江而下,傍贼垒冲过以援镇江,计未决。二十

      八日,上海官绅筹银十八万两,雇轮船七艘,驶赴安庆奉迎。乃定以三次载赴上海。三

      月三十日,鸿章全军抵沪,得旨署理江苏巡抚,以薛焕为通商大臣,专办交涉事件(薛

      焕,原江苏巡抚也)。

      此时常胜军之制,尚未整备。华尔以一客将,督五百人,守松江。是年正月,敌众万余

      人来犯松江,围华尔数十匝,华尔力战破之。及鸿章之抵上海也,华尔所部属焉,更募

      华人壮勇附益之,使加训练,其各兵勇俸给,比诸湘淮各军加厚。自是常胜军之用,始

      得力矣。

      松江府者,在苏浙境上,提督驻??之地,而江苏之要冲也。敌军围攻之甚急,李鸿章乃

      使常胜军与英法防兵合(当时英法有防兵若干,专屯上海自保租界。),攻松江南之金

      山卫及奉贤县;淮军程学启、刘铭传、郭松林、潘鼎新诸将,攻松江东南之南汇县。敌

      兵力斗,英法军不支退却,嘉定县又陷,敌乘胜欲进迫上海,程学启邀击大破之,南汇

      之敌将吴建瀛、刘玉林等开城降。川沙厅(在吴淞口南岸。)敌军万余又来犯,刘铭传

      固守南汇,大破之,遂复川沙厅。然敌势犹雄劲不屈,以一队围松江青浦,以一队屯广

      福塘桥,集于泗滨以窥新桥。五月,程学启以孤军屯新桥,当巨敌之冲,连日被围甚急

      。鸿章闻之,自提兵赴援,与敌军遇于徐家汇,奋斗破之。学启自营中望见鸿章帅旗,

      遽出营夹击,大捷,斩首三千级, 俘馘四百人,降者千余。敌军之屯松江府外者,闻报

      震骇,急引北走,围遂解,沪防解严。

      淮军之初至上海也,西人见其衣帽之粗陋,窃笑嗤之。鸿章徐语左右曰:军之良窳,岂

      在服制耶?须彼见吾大将旗鼓,自有定论耳。至是欧美人见淮军将校之勇毅,纪律之整

      严,莫不改容起敬,而常胜军之在部下者,亦始帖然服李之节制矣。

      当时曾国藩既以独力拜讨贼之大命,任重责专,无所旁贷,无所掣肘。于是以李鸿章图

      苏,左宗棠图浙,曾国荃图金陵。金陵敌之根据地也,而金陵与江浙两省,实相须以成

      其雄。故非扫荡江苏之敌军,则金陵不能坐困,而非攻围金陵之敌巢,则江苏亦不能得

      志。当淮军之下沪也,曾国荃与杨载福(后改名岳斌)、彭玉麟等,谋以水陆协进,破

      长江南北两岸之敌垒。四月,国荃自太平府沿流下长江,拔金柱关,夺东梁山营寨,更

      进克秣陵关、三汊河江心洲、蒲包洲。五月,遂进屯金陵城外雨花台。实李鸿章解松江

      围之月也。故论此役之战绩,当知湘军之能克金陵歼巨敌非曾国荃一人之功,实由李鸿

      章等断其枝叶,使其饷源兵力,成孤立之势,而根干不得不坐凋。淮军之能平全吴奏肤

      功,亦非李鸿章一人之功,实由曾国荃等捣其巢灾,使其雄帅骁卒,有狼顾之忧,而军

      锋不得不坐顿。东坡句云: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同治元二年间,亦中国有史以来

      之一大观矣。

      李秀成者,李鸿章之劲敌,而敌将中后起第一人也。洪秀全之初起也,其党中杰出之首

      领,曰东王杨秀清,南王冯云山,西王萧朝贵,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当时号为五

      王。 既而冯萧战死于湖南;杨韦金陵争权,互相屠杀;石达开独有大志,不安其位,别

      树一帜,横行湖南、江西、广西、贵州、四川诸省,于是五王俱尽。咸丰四五年之间,

      官军最不振,而江南之敌势亦浸衰矣。李秀成起于小卒,位次微末,当金陵割据以后,

      尚不过杨秀清帐下一服役童子。然最聪慧明敏,富于谋略,胆气绝伦,故洪氏末叶,得

      以扬余烬簸浩劫,使官军疲于奔命,越六七载而后定者,皆秀成与陈玉成二人之力也。

      玉成纵横长江上游,起台飓于豫皖湘鄂,秀成出没长江下口,激涛浪于苏杭常扬。及玉

      成既死,而洪秀全所倚为柱石者,秀成一人而已。秀成既智勇绝人,且有大度,仁爱驭

      下,能得士心,故安庆虽克复,而下游糜烂滋甚。自曾军合围雨花台之后,而于江苏地

      方及金陵方面之各战,使李鸿章曾国荃费尽心力,以非常之钜价,仅购得战胜之荣誉者

      ,惟李秀成之故。放语李鸿章者不可不知李秀成。

      李鸿章自南汇一役以后,根基渐定,欲与金陵官军策应,牵制敌势,选定进攻之策。是

      岁七月,使程学启、郭松林等急攻青浦县城,拔之,并发别军驾汽船渡海攻浙江绍兴府

      之余姚县,拔之。八月,李秀成使谭绍?灿抵谑?余万犯北新泾(江苏地,去上海仅数里

      )。刘铭传邀击大破之,敌遂退保苏州。

      其月,淮军与常胜军共入浙江,攻慈溪县,克之。是役也,常胜军统领华尔奋战先登,

      中弹贯胸卒,遗命以中国衣冠殓。美国人白齐文代领常胜军。

      是岁夏秋之变,江南疠疫流行,官军死者枕籍。李秀成乘之,欲解金陵之围,乃以闰八

      月选苏州常州精兵十余万赴金陵,围曾国荃大营,以西洋开花大炮数十门,并力轰击,

      十五昼夜,官军殊死战,气不稍挫。九月,秀成复使李世贤自浙江率众十余万合围金陵

      ,攻击益剧。曾国藩闻报,大忧之,急征援于他地。然当时浙江及江北各方面之官军。

      皆各有直接之责任,莫能赴援。此役也,实军兴以来两军未曾有之剧战也。当时敌之大

      军二十余万,而官军陷于重围之中者不过三万余,且将卒病死战死及负伤者殆过半焉。

      而国荃与将士同甘苦,共患难,相爱如家人父子,故三军乐为效死,所以能抗十倍之大

      敌以成其功也。秀成既不能拔,又以江苏地面官军之势渐振,恐江苏失而金陵亦不能独

      全,十月,遂引兵退,雨花台之围乃解。

      按自此役以后,洪秀全之大事去矣。夫顿兵于坚城之下,兵家所大忌也。向荣、和春,

      既两度以此致败,故曾文正甚鉴之,甚慎之。瞥忠襄之始屯雨花台,文正屡戒焉。及至

      此役,外有十倍强悍之众,内有穷困决死之寇,官军之危,莫此为甚。乃敌军明知官军

      之寡单如此,其疮痍又如彼,而卒不敢肉薄突入,决一死命,以徼非常之功于俄顷,而

      顾亏此一篑,忽焉引去,遂致进退失据,随以灭亡,何也?盖当时敌军将帅富贵已极,

      骄侈淫溢,爱惜生命,是以及此。此亦官军所始念不及也。曾文正曰:凡军最忌暮气。

      当道咸之交,官军皆暮气,而贼军皆朝气,及同治初元,贼军皆暮气,而官军皆朝气。

      得失之林,皆在于是。谅哉言乎。以李秀成之贤,犹且不免,若洪秀全者,冢中枯骨,

      更何足道。所谓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殷鉴不远,有志于

      天下者,其可以戒矣。洪秀全以市井无赖,一朝崛起,不数岁而蹂躏天下之半,不能以

      彼时风驰云卷,争大业于汗马之上,遂乃苟安全陵,视为安乐窝,潭潭府第,真陈涉之

      流亚哉!株守一城,坐待围击。故向荣、和春之溃,非洪秀全自有可以不亡之道,特其

      所遇之敌,亦如唯之与阿,相去无几,故得以延其残喘云尔。呜呼!曾洪兴废之间,天

      耶人耶?君子曰:人也。

      又按此役为湘淮诸将立功之最大关键。非围金陵,则不能牵江浙之敌军,而李文忠新造

      之军,难遽制胜,非攻江浙,则不能解金陵之重围,而曾忠襄久顿之军,无从保全。读

      史者不可不于此着眼焉。

      李秀成之围金陵也,使其别将谭绍?病⒊卤?文留守苏州。九月,绍?驳嚷手谑?余万,分

      道自金山大仓而东,淮军诸将防之,战于三江口四江口,互有胜败。敌复沿运河设屯营

      ,亘数十里,驾浮桥于运河,及其支流,以互相往来,进攻黄渡,围四江口之官军甚急

      。九月廿二日,鸿章部署诸将,攻其本营。敌强悍善战,淮军几不支。刘铭传、郭松林

      、程学启等身先士卒,挥剑奋斗,士气一振,大破之,擒斩万余人,四江口之围解。

      常胜军统领华尔之死也,白齐文以资格继其任。白氏之为人,与华氏异,盖权谋黠猾之

      流也。时见官军之窘蹙,乃窃通款于李秀成。十月,谋据松江城为内应。至上海胁迫道

      台杨坊,要索军资巨万,不能得,遂殴打杨道,掠银四万两而去。事闻,李鸿章大怒。

      立与英领事交涉。黜白齐文,使偿所攫金,而以英国将官戈登代之。常胜军始复为用。

      时同治二年二月也。此实为李鸿章与外国办交涉第一事,其决断强硬之慨,论者韪之。

      白齐文黜后,欲杀之,而为美领事所阻,遂放之。复降于李秀成,为其参谋,多所策划

      ,然规模狭隘。盖劝秀成弃江浙,斩其桑茶,毁其庐舍,而后集兵力北向,据秦晋齐豫

      中原之形势,以控制东南,其地为官军水师之力所不及,可成大业云云。秀成不听。白

      齐文又为敌军购买军械,窃掠汽船,得新式炮数门,献之秀成。以故苏州之役,官军死

      于宝带桥者数百人。其后不得志于秀成,复往漳州投贼中,卒为郭松林所擒死。

      先是曾国藩获敌军谍者,得洪秀全与李秀成手谕,谓湖南北及江北,今正空虚,使李秀

      成提兵二十万,先陷常熟,一面攻扬州,一面窥皖楚。国藩乃驰使李鸿章使先发制之,

      谓当急取太仓州以扰常熟,牵制秀成,使不得赴江北。鸿章所见适同。同治二年二月,

      乃下令常熟守将,使死守待援,而遣刘铭传、潘佩新、张树珊率所部驾轮船赴福山,与

      敌数十战皆捷。别遣程学启、李鹤章攻太仓昆山县以分敌势,而使戈登率常胜军与淮军

      共攻福山,拔之,常熟围解。三月,克复太仓、昆山,擒敌七千余,程学启之功最伟。

      戈登自此益敬服学启焉。

      五月,李秀成出无锡,与五部将拥水陆兵数十万图援江阴,据常熟。李鸿章遣其弟鹤章

      及刘铭传、郭松林等分道御之。铭传、松林与敌之先锋相遇,击之,获利。然敌势太盛

      ,每战死伤相当。时敌筑连营于运河之涯,北自北?X,南至张泾桥,东自陈市,西至长

      寿,纵横六七十里,垒堡百数,皆扼运河之险,尽毁桥梁,备炮船于河上、水陆策应,

      形势大炽。

      鹤章与铭传谋,潜集材木造浮桥,夜半急渡河袭敌,破敌营之在北?X者三十二。郭松林

      亦进击力战,破敌营之在南?X者三十五。周盛波之部队,破敌营之在麦市桥者二十三。

      敌遂大溃,死伤数万,河为不流,擒其酋将百余人,马五百匹,船二十艘,兵器弹药粮

      食称是。自是顾山以西无敌踪。淮军大振。六月吴江敌将望风降。

      程学启率水陆万余人,与铭传谋复苏州。进破花径港,降其守将,屯潍亭。七月,李鸿

      章自将,克复太湖厅,向苏州进发,先使铭传攻江阴。敌之骁将陈坤书,均湖南、湖北

      、山东四大股十余万众,并力来援。鸿章、铭传亲觇敌势,见其营垒大小棋列,西自江

      滨,东至山口,乃定部署猛进攻之。敌抵抗甚力,相持未下。既而城中有内变者,开门

      纳降,江阴复。

      时程学启别屯苏州附近,连日力战,前后凡数十捷。敌垒之在宝带桥、五龙桥、蠡口、

      黄埭、浒关、王瓜泾、十里亭、虎邱、观音庙者十余处,皆陷。而郭松林之军,亦大捷

      于新塘桥,斩伪王二名,杀伤万余人,夺船数百艘,敌水军为之大衰。李秀成痛愤流涕

      ,不能自胜。自是淮军威名震天下。

      敌军大挫后,李秀成大举图恢复,使其部将纠合无锡、溧阳、宜兴等处众八万余,船千

      余只,出运河口,而自率精锐数千,据金匮援苏州,互相策应,与官军连战,互有胜败

      。十月十九日(二年),李鸿章亲督军,程学启、戈登为先锋,进迫苏州城,苦战剧烈,

      遂破其外郭。秀成及谭绍?驳纫?入内城,死守不屈。既而官军水陆并进,合围三面,城

      中粮尽,众心疑惧。其裨将郜云官等,猜疑携贰,遂通款于程学启,乞降。于是学启与

      戈登亲乘轻舸造城北之阳澄湖,与云官等面订降约,使杀秀成、绍?惨韵祝?许以二品之

      赏。戈登为之保人,故云官等不疑。然卒不忍害秀成,乃许斩绍?捕?别。

      李秀成微觉其谋,然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乃乘夜出城去(十月甘三夜)。甘四日,谭绍

      ?惨允抡僭乒儆谡手校?云官乃与晓将汪有为俱,见绍?玻?即刺杀之,并掩击其亲军千余

      人,遂开门降。廿五日,云官等献绍?彩祝?请程学启入城验视。其降酋之列衔如下:

      一、 纳王郜云官 二、比王伍贵文 三、康王汪安均 四、宁王周文佳

      五、天将军范起发 六、天将军张大洲 七、天将军汪环武 八、天将军汪有为

      当时此八将所部兵在城中者尚十余万人,声势汹汹。程学启既许以总兵副将等职,至是

      求如约。学启细察此八人,谓狼子野心,恐后不可制。乃与李鸿章密谋,设宴大飨彼等

      于坐舰,号炮一响,伏兵起而骈戮之,并杀余党之强御者千余,余众俱降。苏州定,鸿

      章以功加太子少保。

      先是八酋之降也,戈登实为保人。至是闻鸿章之食言也,大怒,欲杀鸿章以偿其罪,自

      携短铳以觅之。鸿章避之,不敢归营。数日后,怒渐解,乃止。

      按李文忠于是有惭德矣。夫杀降已为君子所不取,况降而先有约,且有保人耶?故此举

      有三罪焉,杀降背公理一也,负约食言二也,欺戈登负友人三也。戈登之切齿痛恨,至

      欲弑刃其腹以泄大忿,不亦宜乎?虽彼鉴于苗沛霖、李世忠故事,其个或有所大不得已

      者存,而文忠生平好用小智小术,亦可以见其概矣。

      苏州之克复,实江南戡定第一关键也。先是曾国荃、左宗棠、李鸿章,各以孤军东下深

      入重地,彼此不能联络策应。故力甚单而势甚危。苏州之捷,李鸿章建议统筹全局,欲

      乘胜进入浙地,与曾左两军互相接应,合力大举,是为官军最后结果第一得力之着。十

      一月,刘铭传、郭松林、李鸿章进攻无锡,拔之。擒斩其将黄子隆父子。于是鸿章分其

      军为三大部队:其(甲)队,自率之;(乙)队,程学启率之,入浙,拔平湖、乍浦、澉浦

      、海盐、嘉善,迫嘉兴府,左宗棠之军,(浙军)亦进而与之策应,入杭州界,攻余杭县

      ,屡破敌军;(丙)队、刘铭传、郭松林等率之,与常胜军共略常州,大捷,克复宜兴、

      荆溪,擒敌将黄靖忠。鸿章更使郭松林进攻溧阳,降之。

      时敌将陈坤书,有众十余万,据常州府,张其翼以捣官军之后背。李鸿章与刘铭传当之

      ,敌军大盛,官军颇失利。坤书又潜兵迂入江苏腹地,出没江阴、常熟、福山等县,江

      阴无锡戒严,江苏以西大震。李鸿章乃使刘铭传独当常州方面,而急召郭松林弃金坛,

      昼夜疾赴,归援苏州。又使李鹤章急归守无锡,杨鼎勋、张树声率别军扼江阴之青阳、

      焦阴,断敌归路。时敌军围常熟益急,苦战连日,仅支。又并围无锡,李鸿章婴壁固守

      几殆。数日,郭松林援军至,大战破敌,围始解。松林以功授福山镇总兵。

      先是程学启围嘉兴(此年正月起)极急,城中守兵,锋锐相当,两军死伤枕籍。二月十九

      日,学启激励将士,欲速拔之,躬先陷阵,越浮桥,肉搏梯城。城上敌兵死守,弹丸如

      雨,忽流弹中学启左脑仆。部将刘士奇见之,立代主将督军,先登入城。士卒怒愤,勇

      气百倍。而潘鼎新、刘秉璋等,亦水陆交进,遂拔嘉兴。

      程学启被伤后,卧疗数旬。遂不起,以三月十日卒,予谥忠烈。李鸿章痛悼流涕。

      嘉兴府之克复也,杭州敌焰大衰,遂以二月二十三日(十九嘉兴克复),敌大队乘夜自

      北门脱出。左军以三月二日入杭州城,至是苏军(李军)与浙军(左军)之连络全通,势始

      集矣。

      程学启之卒也,鸿章使其部将王永胜、刘士奇分领其众,与郭松林会,自福山镇进击沙

      山,连战破之。至三河口,斩获二万人。鸿章乃督诸军合围常州,使刘铭传击其西北,

      破之;郭松林攻陈桥渡大营,破之;张树声、周盛波、郑国??等袭河边敌营廿余;皆破

      之。败军溃走,欲还入城,陈坤书拒之,故死城下者不可胜数。三月甘二日,李军进迫

      常州城,以大炮及炸药轰城,城崩数十丈,选死士数百人,梯以登。陈坤书骁悍善战。

      躬率悍卒出战拒之,修补缺口,官军死者数百人。鸿章愤怒,督众益治攻具,筑长围,

      连日猛攻,两军创钜相当。经十余日,李鸿章自督阵,刘铭传、郭松林、刘士奇、王永

      胜等,身先士卒,奋战登城,敌始乱。陈坤书犹不屈,与其将费天将共率悍党,叱咤巷

      战,松林遂力战擒坤书,天将亦为盛波所擒。铭传大呼传令,投兵器降者赦之,立降万

      余。官军死者亦千数。常州遂复,时四月六日也。至是江苏军(李军)与金陵军(曾军)之

      联络全通,江苏全省中,除金陵府城内无一敌踪矣。

      自同治元年壬戌春二月,李鸿章率八千人下上海,统领淮军、常胜军,转斗各地,大小

      数十战,始于松江,终于嘉兴常州,凡两周岁至同治三年甲子夏四月,平吴功成。

      按李鸿章平吴大业,因由淮军部将骁勇坚忍,而其得力于华尔、戈登者实多,不徒常胜

      军之战胜攻取而已。当时李秀成智勇绝伦,军中多用西式枪炮,程刘郭周张潘诸将,虽

      善战,不过徒恃天禀之勇谋,而未晓新法之作用。故淮军初期,与敌相遇,屡为所苦。

      李鸿章有鉴于是,故诸将之取法常胜军,利用其器械者亦不少焉。而左宗棠平浙之功,

      亦得力于法国将官托格比、吉格尔之徒甚多。本朝之绝而复续,盖英法人大有功焉。彼

      等之意,欲藉以永保东亚和平之局,而为商务之一乐园也。而岂料其至于今日,犹不先

      自振,而将来尚恐不免有Great revolution.在其后乎。

      先是曾国荃军水陆策应,围金陵既已二稔,至甲子正月,拔钟山之石垒,敌失其险,外

      围始合,内外不通,粮道已绝,城中食尽;洪秀全知事不可为,于四月二十七日饮药死

      。诸将拥立其子洪福。当时官军尚未之觉。朝旨屡命李鸿章移江苏得胜之师助剿金陵,

      曾国荃以为城贼既疲,粮弹俱尽,歼灭在即,耻借鸿章之力,而李鸿章亦不顾分曾之功

      ,深自抑退,乃托言盛暑不利用火器,固辞不肯进军。朝廷不喻鸿章之旨,再三敦促,

      国荃闻之,忧愤不自胜,乃自五月十八日起,日夜督将士猛攻地保城(即龙膊子,山阴

      之坚垒,险要第一之地也。),遂拔之。更深穿地道,自五月三十至六月十五,隧道十

      余处皆成。乃严戒城外各营,各整战备,别悬重赏募死士,约乘缺以先登。

      时李秀成在金陵,秀全死后,号令一出其手。秀成知人善任,恩威并行,人心服之,若

      子于父。五月十五日,秀成自率死士数百人,自太平门缺口突出,又别遣死士数百冒官

      兵服式,自朝阳门突出,冲人曾营,纵火哗噪。时官军积劳疲惫,战力殆尽,骤遇此警

      ,几于瓦解兽散,幸彭毓橘诸将率新兵驰来救之,仅乃获免。

      六月十六日,正午,隧道内所装火药爆裂,万雷轰击,天地为动,城壁崩坏廿余丈。曾

      军将叱咤奋登,敌兵死抗,弹丸如雨,外兵立死者四百余人。众益奋发,践尸而过,遂

      入城。李秀成至是早决死志,以所爱骏马赠幼主洪福,使出城遁,而秀成自督兵巷战,

      连战三日夜,力尽被擒,敌大小将弁战死焚死者三千余人。城郭宫室连烧,三日不绝,

      城中兵民久随洪氏者男女十余万人,无一降者。自咸丰三年癸丑秀全初据金陵,至是凡

      十二年始平。

      按李秀成真豪杰哉。当存亡危急之顷,满城上下,命在旦夕,犹能驱役健儿千数百,突

      围决战,几歼敌师。五月十五日之役,曾军之不亡,天也。及城已破,复能以爱马救幼

      主,而慷慨决死,有国亡与亡之志。推古之大臣儒将,何以过之,项羽之乌蛩不逝,文

      山之漆室无灵,天耶人耶?吾闻李秀成之去苏州也,苏州之民,男女老幼,莫不流涕。

      至其礼葬王有龄,优恤败将降卒,俨然有文明国战时公法之意焉。金陵城中十余万人,

      无一降者,以视田横之客五百人,其志同,其事同,而魄力之大,又百倍之矣,此有史

      以来战争之结局所未曾有也。使以秀成而处洪秀全之地位,则今日之域中,安知为谁家

      之天下耶!秀成之被擒也,自六月十七日至十九日几三日间,在站笼中慷慨吮笔,记述

      数万言。虽经官军删节,不能备传,而至今读之,犹凛凛有生气焉。呜呼!刘兴骂项,

      成败论人,今日复谁肯为李秀成、扬伟业发幽光者?百年而后,自有定评,后之良史,

      岂有所私。虽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曾、左、李亦人豪矣。

      金陵克复,论功行赏。两江总督曾国藩,加太子太保衔,封世袭一等侯。浙江巡抚曾国

      荃,江苏巡抚李鸿章,皆封世袭一等伯,其余将帅恩赏有差。国荃之克金陵也,各方面

      诸将,咸嫉其功,诽谤谗言,蜂起交发,虽以左宗棠之贤,亦且不免,惟李鸿章无间言

      ,且调护之功甚多云。

      按此亦李文忠之所以为文也,诏会剿而不欲分人功于垂成,及事定而不怀嫉妒于荐主,

      其德量有过人者焉。名下无虚,非苟焉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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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李鸿章 (梁启超著) 3 李鸿章未达之时

      第三章 李鸿章未达以前及其时中国之形势

      李鸿章之家世 欧力东渐之势 中国内乱之发生 李鸿章与曾国藩之关系

      李鸿章,字渐甫,号少荃,安徽庐州府合肥县人。父名进文,母沈氏,有子四人,瀚章

      官至两广总督,鹤章昭庆,皆从军有功。鸿章其仲也。生于道光三年癸未(西历一千八百

      二十三年)正月五日,幼受学于寻常塾师,治帖括业,年二十五,成进士,入翰林实道光

      二十七年,丁未也。

      李鸿章之初生也,值法国大革命之风潮已息,绝世英雄拿破仑,窜死于绝域之孤岛。西

      欧大陆之波澜,既已平复,列国不复自相侵掠,而惟务养精蓄锐,以肆志于东方。于是

      数千年一统垂裳之中国,遂日以多事,伊犁界约,与俄人违言于北,鸦片战役,与英人

      肇衅于南。当世界多事之秋,正举国需才之日。加以瓦特氏新发明汽机之理,艨艟轮舰

      ,冲涛跋浪,万里缩地,天涯比邻,苏伊士河,开凿功成,东西相距骤近,西力东渐,

      奔腾澎湃,如狂飚,如怒潮,啮岸砰崖,黯日蚀月,遏之无可遏;抗之无可抗。盖自李

      鸿章有生以来,实为中国与世界始有关系之时代,亦为中国与世界交涉最艰之时代。

      翻观国内之情实,则自乾隆以后,盛极而衰,民力凋敝,官吏骄横,海内日以多事。乾

      隆六十年,遂有湖南贵州红苗之变,嘉庆元年,白莲教起,蔓延及于五省,前后九年,(

      嘉庆九年)耗军费二万万两,乃仅平之。同时海寇蔡牵等,窟穴安南,侵扰两广闽浙诸地

      ,大肆蹂躏,至嘉庆十五年,仅获戡定。而天理教李文成、林清等旋起,震扰山东直隶

      ,陕西亦有箱贼之警。道光间又有回部张格尔之乱,边境骚动,官军大举征伐,亘七年

      仅乃底定。盖当嘉道之间,国力之疲弊。民心之蠢动已甚,而举朝醉生梦死之徒,犹复

      文恬武熙,太平歌舞,水深火热,无所告诉,有识者固稍忧之矣。

      抑中国数千年历史,流血之历史也,其人才,杀人之人才也。历观古今以往之迹,惟乱

      世乃有英雄,而平世则无英雄。事势至道咸末叶,而所谓英雄,乃始磨刀霍霍,以待日

      月之至矣。盖中国自开辟以来,无人民参与国政之例,民之为官吏所凌逼、憔悴虐政,

      无可告诉者,其所以抵抗之术,只有两途,小则罢市,大则作乱,此亦情实之无可如何

      者也。而又易姓受命,视为故常,败则为寇,成则为王。汉高明太,皆起无赖,今日盗

      贼,明日神圣,惟强是祟,他靡所云,以此习俗,以此人心,故历代揭竿草泽之事,不

      绝于史简。其间承平百数十年者,不过经前次祸乱屠戮以后,人心厌乱,又户口顿少。

      谋生较易,或君相御下有术,以小恩小惠侥结民望,弥缝补苴,聊安一时而已。实则全

      国扰乱之种子,无时间绝,稍有罅隙,即复承起,故数千之史传、实以脓血充塞,以肝

      脑涂附、此无可为讳者也。本朝既能兴关外,入主中华,以我国民自尊自大蔑视他族之

      心,自不能无所芥蒂,故自明亡之后,其遗民即有结为秘密党会、以图恢复者,二百余

      年不绝,蔓延于十八行省,所在皆是。前此虽屡有所煽动,面英主继踵,无所得逞,郁

      积既久,必有所发。及道咸以后,官吏之庸劣不足惮,既已显著,而秕政稠叠,国耻纷

      来,热诚者欲扫??雾以立新猷,桀黠者欲乘利便以觊非分,此殆所谓势有必至,理有固

      然者耶。于是一世之雄洪秀全、杨秀清、李秀成,因之而起;于是一世之雄曾国藩、左

      宗棠、李鸿章等,因之而起。

      鸿章初以优贡客京师,以文学受知于曾国藩。因师事焉,日夕过从,讲求义理经世之学

      ,毕生所养,实基于是。及入翰林,未三年,而金田之乱起,洪秀全以一匹夫揭竿西粤

      ,仅二年余,遂乃蹂躏全国之半;东南名城,相继陷落,土崩瓦解,有岌岌不可终日之

      势。时鸿章适在安徽原籍,赞巡抚福济及吕贤基事。时庐州已陷,敌兵分据近地,为犄

      角之势,福济欲复庐州,不能得志。鸿章乃建议先取含山、巢县以绝敌援,福济即授以

      兵,遂克二县。于是鸿章知兵之名始著,时咸丰四年十二月也。

      当洪秀全之陷武昌也,曾国藩以礼部侍郎丁忧在籍,奉旨帮办团练,慨然以练劲旅靖大

      难为己任。于是湘军起。湘军者,淮军之母也。是时八旗绿营旧兵,皆窳惰废弛,怯懦

      赅冗,无所可用;其将校皆庸劣无能,暗弱失职。国藩深察大局,知非扫除而更张之。

      必不奏效。故延揽人才,统筹全局,坚忍刻苦,百折不挠,恢复之机,实始于是。

      秀全既据金陵,骄汰渐生,内相残杀,腐败已甚。使当时官军得人,以实力捣之,大难

      之平,指顾间事耳。无如官军之骄汰腐败,更甚于敌。咸丰六年,向荣之金陵大营一溃

      ;十年,和春、张国梁之金陵大营再溃,驯至江浙相继沦陷,敌氛更甚于初年。加以七

      年丁未以来,与英国开衅,当张国梁、和春阵亡之时,即英法联军入北京烧圆明园之日

      。天时人事,交侵??逼,盖至是而祖宗十传之祚,不绝者如线矣。

      曾国藩虽治兵十年,然所任者仅上游之事,固由国藩深算慎重,不求急效,取踏实地步

      节节进取之策;亦由朝廷委任不专,事权不一,未能尽行其志也。故以客军转战两湖江

      皖等省,其间为地方大吏掣肘失机者,不一而足,是以功久无成。及金陵大营之再溃,

      朝廷知舍湘军外,无可倚重。十年四月,乃以国藩署两江总督,旋实授,并授钦差大臣

      ,督办江南军务,于是兵饷之权,始归于一,乃得与左李诸贤,合力以图苏皖江浙,大

      局始有转机。

      李鸿章之在福济幕也,福尝疏荐道员,郑魁士沮之,遂不得授。当时谣诼纷坛,谤渎言

      屡起,鸿章几不能自立于乡里。后虽授福建延邵建遗缺道,而拥虚名,无官守。及咸丰

      八年,曾国藩移师建昌,鸿章来谒,遂留幕中。九年五月,国藩派调湘军之在抚州者,

      旧部四营,新募五营,使弟国荃统领之,赴景德镇助剿,而以鸿章同往参赞。江西肃清

      后,复随曾国藩大营两年有奇。十年,国藩督两江,议兴淮阳水师,请补鸿章江北司道

      ,未行;复荐两淮运使,疏至,文宗北行,不之省。是时鸿章年三十八,怀才郁抑,抚

      髀蹉跎者,既已半生,自以为数奇,不复言禄矣。呜呼,此天之所以厄李鸿章欤,抑天

      之所以厚李鸿章欤?彼其偃蹇颠沛十余年,所以练其气,老其才,以为他日担当大事之

      用。而随赞曾军数年中,又鸿章最得力之实验学校,而终身受其用者也。

    • 家园 李鸿章 (梁启超著) 2 李鸿章之位置

      第二章 李鸿章之位置

      中国历史与李鸿章之关系 本朝历史与李鸿章之关系

      欲评骘李鸿章之人物,则于李鸿章所居之国,与其所生之时代,有不可不熟察者两事。

      一曰李鸿章所居者,乃数千年君权专制之国,而又当专制政体进化完满,达于极点之时

      代也。

      二日李鸿章所居者,乃满洲人入主中夏之国,而又当混一已久,汉人权利渐初恢复之时

      代也。

      论者动曰:李鸿章近世中国之权臣也。吾未知论者所谓权臣,其界说若何。虽然,若以

      李鸿章比诸汉之霍光、曹操,明之张居正,与夫近世欧美日本所谓立宪君主国之大臣,

      则其权固有迥不相俟者。使鸿章而果为权臣也,以视古代中国权臣,专擅威福,挟持人

      主,天下侧目,危及社稷,而鸿章乃匪躬蹇蹇,无所觊觎,斯亦可谓纯臣也矣。使鸿章

      而果为权臣也,以视近代各国权臣,风行雷厉,改革庶政,操纵如意,不避怨嫌,而鸿

      章乃委靡因循,畏首畏尾,无所成就,斯亦可谓庸臣也矣。虽然,李鸿章之所处,固有

      与彼等绝异者,试与读者燃犀列炬,上下古今,而一论之。

      中国为专制政体之国,天下所闻知也。虽然,其专制政体,亦循进化之公理,以渐发达

      ,至今代而始完满,故权臣之权,迄今而剥蚀几尽。溯夫春秋战国之间,鲁之三桓,晋

      之六卿,齐之陈田,为千古权臣之巨魁。其时纯然贵族政体,大臣之于国也,万取千焉

      ,千取百焉。枝强伤干,势所必然矣。洎夫两汉,天下为一,中央集权之政体,既渐发

      生,而其基未固,故外戚之祸特甚。霍、邓、窦、梁之属,接踵而起,炙手可热,王氏

      因之以移汉祚,是犹带贵族政治之余波焉。苟非有阀阅者,则不敢觊觎大权。范晔后汉

      书论张奂皇甫规之徒,功定天下之半,声驰四海之表,俯仰顾盼,则天命可移,而犹鞠

      躬狼狈,无有悔心,以是归功儒术之效,斯固然矣。然亦贵族柄权之风未衰,故非贵族

      者不敢有异志也。斯为权臣之第一种类。及董卓以后,豪杰蜂起,曹操乘之以窃大位,

      以武功而为权臣者自操始。此后司马懿、桓温、刘裕、萧衍、陈霸先、高欢、字文泰之

      徒,皆循斯轨。斯为权臣之第二种类。又如秦之商鞅、汉之霍光、诸葛亮,宋之王安石

      ,明之张居正等,皆起于布衣,无所凭藉,而以才学结主知,委政受成,得行其志,举

      国听命;权倾一时,庶几有近世立宪国大臣之位置焉。此为权臣之第三种类。其下者则

      巧言令色,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荼毒生民,如泰之赵高,汉之十常侍,唐之卢杞、李

      林甫,宋之蔡京、秦桧、韩?麟校?明之刘瑾、魏忠贤,穿窬斗筲,无足比数。此为权臣

      之第四种类。以上四者,中国数千年所称权臣,略尽于是矣。

      要而论之,愈古代则权臣愈多,愈近代则权臣愈少,此其故何也?盖权臣之消长,与专

      制政体之进化成比例,而中国专制政治之发达,其大原力有二端:一由于教义之浸淫,

      二由于雄主之布划。孔子鉴周末贵族之极敝,思定一尊以安天下,故于权门疾之滋甚,

      立言垂教,三致意焉。汉兴叔孙通、公孙弘之徒,缘饰儒术,以立主威。汉武帝表六艺

      黜百家,专弘此术以化天下,天泽之辨益严,而世始知以权臣为诟病。尔后二千年来,

      以此义为国民教育之中心点,宋贤大扬其波,基础益定,凡缙绅上流,束身自好者,莫

      不兢兢焉。义理既入于人心,自能消其枭雄跋扈之气,束缚于名教以就围范。若汉之诸

      葛,唐之汾阳,及近世之曾、左以至李鸿章,皆受其赐者也。又历代君主,鉴兴亡之由

      ,讲补救之术,其法日密一日,故贵族柄权之迹,至汉末而殆绝。汉光武宋艺祖之待功

      臣,优之厚秩,解其兵柄;汉高祖明太祖之待功臣,摭其疑似,夷其家族。虽用法宽忍

      不同,而削权自固之道则一也。洎乎近世,天下一于郡县,采地断于世袭,内外彼此,

      互相牵制,而天子执长鞭以笞畜之。虽复侍中十年,开府千里,而一诏朝下,印绶夕解

      ,束手受吏,无异匹夫,故居要津者无所几幸,惟以持盈保泰守身全名相劝勉,岂必其

      性善于古人哉?亦势使然也。以此两因,故桀黠者有所顾忌,不敢肆其志,天下藉以少

      安焉。而束身自爱之徒,常有深渊薄冰之戒,不欲居嫌疑之地,虽有国家大事,明知其

      利当以身任者,亦不敢排群议逆上旨以当其冲。谚所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者,满廷人

      士,皆守此主义焉,非一朝一夕之故,所由来渐矣。

      逮于本朝,又有特别之大原因一焉。本朝以东北一部落,崛起龙飞,入主中夏,以数十

      万之客族,而驭数万万之主民,其不能无彼我之见,势使然也。自滇闽粤三藩,以降将

      开府,成尾大不掉之形,竭全力以克之,而后威权始统于一,故二百年来,惟满员有权

      臣,而汉员无权臣。若鳖拜,若和?|,若肃顺、端华之徒,差足与前代权门比迹者,皆

      满人也。计历次军兴除定鼎之始不俟论外,若平三藩,平准噶尔,平青海,平回部,平

      哈萨克布鲁特敖罕巴达克爱鸟罕,平西藏廓尔喀,平大小金川,平苗,平白莲教天理教

      ,平喀什噶尔,出师十数,皆用旗营,以亲王贝勒或满大臣督军。若夫平时,内而枢府

      ,外而封疆,汉人备员而已,于政事无有所问。如顺治康熙间之洪承畴,雍正乾隆间之

      张廷玉,虽位尊望重,然实一弄臣耳。自余百僚,更不足道。故自咸丰以前,将相要职

      ,汉人从无居之者(将帅间有一二则汉军旗人也)。及洪杨之发难也,赛尚阿琦善皆以

      大学士为钦差大臣,率八旗精兵以远征,迁延失机,令敌坐大,至是始知旗兵之不可用

      ,而委任汉人之机,乃发于是矣。故金田―一役,实满汉权力消长之最初关头也。及曾

      胡诸公,起于湘鄂,为平江南之中坚,然犹命官文以大学士领钦差大臣。当时朝廷虽不

      得不倚重汉人,然岂能遽推心于汉人哉?曾胡以全力交欢官文,每有军议奏事,必推为

      首署遇事归功,报捷之疏,待官乃发,其挥谦固可敬,其苦心亦可怜矣。试一读曾文正

      集,自金陵克捷以后,战战兢兢,若芒在背。以曾之学养深到,犹且如是,况李鸿章之

      自信力犹不及曾者乎?吾故曰:李鸿章之地位,比诸汉之霍光、曹操、明之张居正,与

      夫近世欧洲日本所谓立宪君主国之大臣,有迥不相俟者,势使然也。

      且论李鸿章之地位,更不可不明中国之官制。李鸿章历任之官,则大学士也,北洋大臣

      也,总理衙门大臣也,商务大臣也,江苏巡抚湖广两江两广直隶总督也。自表面上观之

      ,亦可谓位极人臣矣。虽然,本朝自雍正以来,政府之实权,在军机大臣(自同治以后

      ,督抚之权虽日盛,然亦存乎其人,不可一例),故一国政治上之功罪,军机大臣当负

      其责任之大半。虽李鸿章之为督抚,与寻常之督抚不同,至若举近四十年来之失政,皆

      归于李之一人,则李固有不任受者矣。试举同治中兴以来军机大臣之有实力者如下:

      第一 文样沈挂芬时代 同治初年

      第二 李鸿藻翁同??时代 同洽末年及光绪初年

      第三 孙毓汶徐用仪时代 光绪十年至光绪廿―年

      第四 李鸿藻翁同??时代 光绪廿一年至光绪廿四年

      第五 刚毅荣禄时代 光绪廿四年至今

      案观此表,亦可观满汉权力消长之一斑。自发捻以前,汉人无真执政者,文文忠汲引沈

      文定,实为汉人掌政权之嚆矢。其后李文正翁师传孙徐两尚书继之,虽其人之贤否不必

      论,要之同治以后,不特封疆大吏,汉人居其强半,即枢府之地,实力亦骤增焉。自戊

      戌八月以后,形势又一变矣,此中消息,言之甚长,以不关此书本旨,不具论。

      由此观之,则李鸿章数十年来共事之人可知矣。虽其人贤否才不才,未便细论,然要之

      皆非与李鸿章同心同力同见识同主义者也。李鸿章所诉于俾斯麦之言,其谓是耶。其谓

      是耶,而况乎军机大臣之所仰承风旨者,又别有在也,此吾之所以为李鸿章悲也。抑吾

      之此论,非有意袒李鸿章而为之解脱也。即使李鸿章果有实权,尽行其志,吾知其所成

      就亦决无以远过于今日。何也?以鸿章固无学识之人也。且使李鸿章而真为豪杰,则凭

      藉彼所固有之地位,亦安在不能继长增高,广植势力以期实行其政策于天下。彼格兰斯

      顿、俾斯麦,亦岂无阻力之当其前者哉?是故固不得为李鸿章作辩护人也。虽然,若以

      中国之失政而尽归于李鸿章一人,李鸿章一人不足惜,而彼执政误国之枢臣,反得有所

      诿以辞斧钺,而我四万万人放弃国民之责任者,亦且不复自知其罪也。此吾于李鸿章之

      地位,所以不得置辩也。若其功罪及其人物如何,请于末简纵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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