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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老坑】屋场琐事(十八) -- 冰冷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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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屋场琐事(二十五)

      听姜昆说东北兄弟说起羞珍美味就是猪肉酸菜炖粉条。其实到处都一样,赣北农村说起来就是墨鱼干炖猪肉。江西是内地,在原来的运输条件下不可能吃到新鲜海产品,就只能吃些干货。其实在冰娘老家宁波,那新鲜墨鱼和东北的酸菜也就属于一个数量级,但是一旦晒成干,运到一千里外的地方,顿时身价百倍,成了——海味,和山珍并列。

      听说原来什么“墨鱼汶(赣语,同“炖”)肉”也不是什么那么稀罕的东西,至少一年三节,端午中秋过大年时总能吃到。可是后来,特别是文革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城里人在过年时凭年货票有供应,一家五只。在乡下就只能听老年人回忆回忆了,那个“墨鱼汶肉”是多么多么的香,多么多么的好吃,一边咽下一口口水。

      小老冰不是江西本地人,本来不知道什么“墨鱼汶肉”,就是从赌桌上听来的。大家吃着红薯糊糊,就开始胡扯了,以前什么都有的吃,现在怎么什么都没有的吃了?有心平气和的人就说,得了,咱们这里还有饭吃,不错了。要是向对面那样弄了一大堆奖状来,那就连饭都没有吃,一开春就得四处借粮。

      小老冰一开始很不服的:这不是攻击社会主义吗?怎么这帮叫名是贫下中农的家伙,说起反动话来一个比一个厉害?一边吃吃碰碰,一边就反驳上了:“胡说些什么,旧社会你们连饭都吃不饱,还来攻击新社会。”

      “那个哇(赣语,说的意思)的旧社会冒饭吃?”,老地主不服了,“那一年我挑一担谷到县城去卖,卖了一天卖不出去,挑回来的时候是在挑不动,就倒在半路上了。现在哪家有多余的谷子(赣语中“谷子”通“稻谷”)卖?又有哪个能倒掉一担谷子?”

      “你是地主,剥削来的东西,当然能倒了。穷人呢,也倒掉谷子?”

      一听小老冰的话,边上的人乐了,一指那正在大喊“杠”的周主任他爹:“那才是地主呢,福滚老倌(周家地主的名字)倒霉,在牌桌上赢了金滚老倌(周主任他爹的名字)50亩田,到土改时正好三年两个月,所以福滚是地主,金滚是贫农。”

      这50亩地不少啊,小老冰知道全生产队就只有140几亩田。不管是谁,他一人就占了全屋场1/3的田地这就不合理,就应该共产。小老冰很认真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

      看牌的人打牌的人一起对小老冰进行白化教育:现在的140亩田是假的,其实有两百多亩,而福滚老倌的50亩田是真田,放现在也就只有个30亩;再者说了,那金滚老倌的田地也不是偷来抢来的,都不是勤劳“剥削”来的。

      “那是哪里来的?”小老冰有点好奇。总不成天上掉下来50亩良田,要知道鄱阳湖畔的水田那真是金不换的田,特别是原来。原来种田不用化肥,大概三年左右一个循环要发大水淹一次。老冰到现在还是想不通那种大水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山洪暴发,而是长江倒灌。大水的颜色不是浑浊的黄色,而是现在看不到了的那种清澈的透明,涨势相当慢而有力,慢慢地涨上来,然后再慢慢地退下去,持续大概两星期左右。老俵们告诉小老冰,这田被大水淹了一次,加上春耕前的红花草,三年就可以不要施肥了。

      这么好的良田,上哪儿去找?金滚老倌是过继来的田,金滚老倌的两个兄弟在抗战时让鬼子害了,一个是帮74军带路时中了流弹,另一个是鬼子糟践妇女时打抱不平被鬼子杀了。这就三家并一家。金滚老倌不输掉那田,他就是地主;田在牌桌上输给了福滚老倌,福滚就成了地主。说到底全是鬼子造的孽。

      就这样小老冰夜以继日地赌博,顺便受一些“今不如昔”的反动教育。小老冰喜欢赌博,但那些个“土地还家”,“从统购统销以后就吃不饱”的反动言论,让小老冰十分郁闷:这叫名是什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改造世界观”来了,怎么这改造的方向怎么看怎么是反的?想起同样一个先帝爷还有另外一句话:“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这自相矛盾不自相矛盾的咱也不管,起码后面一句话能解释事实。小老冰就决心努力实践后面一句话。

      教育农民,说着那么简单,17岁的小老冰论嘛不知道,怎么个教育法?好在天上有时也会掉思想武器下来。那时有部电影叫《牛角石》,说刘少奇邓小平那伙走资派乘国家遇到三年自然灾害,铁了心地要复辟资本主义,乱搞什么“三自一包”,后来呢贫下中农们学了先帝爷的教导,和他们坚决斗争,结果那刘邓反动路线也就没有得逞云云。

      看完了电影继续赌博,牌桌上小老冰就开始宣传真理了。谁知又是一阵讥笑:“戳,下放学生连电影也信”。 赣北老俵叫“知识青年”叫“下放学生”,是不是特别贴切?确实是被“下放”了的“学生”,反过来“青年”还是“少年”的谁也弄不清,反正“知识”是肯定没有的。这不,又被挤兑上了。

      “今天的电影你们没看?”

      “那全是乱哇。”

      “怎么乱哇了,分田单干就是不好嘛。”

      “怎么不好,一家就是十几亩田,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没有不够吃的事。一年就农忙的时候苦一下,农闲了走亲戚,唱戏,打牌,那像现在一年到头没有个歇的日子。”

      小老冰可不吃这套,那电影里就有一个例子是专门用来反驳这类论调的:“那没有劳力怎么办?那电影里不是有寡妇孤儿的,多可怜。”

      “戳,都像你这个讪头(赣语,傻瓜呆子的意思),寡妇不会嫁人?男人又不是全死了了。”

      “那就是嫁不出去怎么办?”

      “不会把田租一半给别人种?女人细鬼(赣语,小孩的意思),吃得了几口?”

      “细鬼长大了呢?”

      “戳,你再收回来就是了。人是活的,就你是死的。”

      得了,小老冰是死了教育农民的那条心了。

      关键词(Tags): #屋场琐事#墨鱼干炖猪肉
      • 家园 我家就在江西

        文章里的很多土话看得很亲切。小时候,一到过年,就可以到家委会去买年货,其中就有墨鱼干(鱿鱼干),腐竹等。不过我不喜欢墨鱼干,受不了那味道。

      • 家园 小时候过年才能吃墨鱼鸡蛋炖肉,最好吃的是墨鱼蛋
      • 家园 老冰当年呆的地儿和我老家那真是两个世界:)))

        老家都82年了,猪排骨才3毛3一斤,肥肉倒要6毛多啊:)))))一转眼那猪排骨和猪蹄子就贵过肥肉,升过一块去了。那时虽然吃的不缺了,可也没多少钱,就舍不得整猪排骨猪蹄子了,幸好家里养的鸡多,隔三差五地把那些刚会打鸣的公鸡崽做了“辣子鸡”。斤鸡碗鳖,多少年都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鸡了。

        现在对当年的几样东西记忆尤深:火柴一分钱一匣(很快就成了两分);粗盐一毛五,一直到80年代初,出现精装细盐;煤油(其实是下脚料)一毛九,也是到80年代初才涨价。

        最最让人痛恨的就是“工分”,口粮按人口分下来后,咱家工分不够,得付倒找款。这钱算下来一个工分也得两三毛,可和分得的口粮算起来,其实就他娘几分钱。还有就是当年那钱之金贵,能有几个人有印象?76年老家遭灾,我父亲卖了外公给他的那块上海牌手表,大约40块钱(有待考古),生产队长家都得吃糠,拉不出屎用手抠的日子里,咱家倒过上了几个月能见白米的日子。一把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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