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我的同学阿林 -- 酒杯里的忧郁

我的同学阿林

阿林，我的同学。在有些文章里，我称呼他为“林色狼”。

阿林个子不高也就一米七零左右，但生得十分结实，肩宽背厚腿粗，连脖子上都有棱子肉。他常在课间拍着我们的肚子说：“你们这个，不成——！”说罢撩起衣服，啪啪拍着他自己那几块儿腹肌，“看咱这肌肉！”。

阿林不喝酒也不抽烟，在男生里头少见，但是他的爱好也让我们难以消受——他酷爱吃白水羊头。北京的白水羊头都是回民做的，收拾得干净卫生不说，味道也是鲜美，蘸了混有香料得花椒盐儿一吃，的确很香。

可是白水羊头再香再好吃，也没有象他那么吃的啊。阿林是每天下课骑自行车回家的时候，路上就买上一个羊头，塞书包里带回家先放冰箱里，然后该吃晚饭吃晚饭。等吃罢饭看电视的时候，再从冰箱里把那整个羊头拿出来，手撕牙啃，揭天灵抠眼睛，有滋有味、自得其乐地独自把这一个羊头吃个干净。无论冬夏，天天如此。弄得我们时常想揪出阿林的舌头来看看，看他舌头上是不是有倒刺儿啊？！于是他就有了个外号：“狼”。

这羊头肉吃多了，难免有点儿膻气。不止是手上身上，连阿林的语言里都膻得厉害，黄段子说得一套一套的，生动形象。女生们看见他和别人聊天都绕着走，倒不是怕他突然扑过来放肆，而是怕听了他那些荤话脏了耳朵羞红了脸。由此他的外号又被女生加上了一个字，变成了“色狼”。林色狼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毕业之后，阿林到了一个合资企业工作，从最底层干起，没有几年就打上领带坐办公室去了。偶尔经过他工作的地方，上去看看他。阿林还是老样子，看看四下无人，便把领带往脖子后头一甩，撩开衣服啪啪的拍着肚子，“看，咱这腹肌，一块都没少！”。然后就是满脸得意的坏笑，小眼睛还眯缝着。

阿林家里出事儿了。

阿林的爸爸离休后就住在单位大院里的干休楼里头，每天出门遛弯儿打拳，顺便买点儿菜。

这天，老头提着菜篮子往家走，正在过条窄马路的时候，身后来了一辆疯狂的摩托车，把老头儿撞出去好远。见闯了祸，那摩托车司机非但没有停车救人，反而加大油门逃之夭夭了。

大院里的同事有目睹的，赶紧一边送老人去医院抢救，一边通知了阿林。他赶到医院，一直陪在老爸身边，眼看着医生费劲周折才给老人拣回来一条命，可也是眼睁睁的看着老爸变成了一个植物人。

阿林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家里除去体弱多病能把自己照顾好就已经不错了的妈妈外，还有三个出嫁的姐姐。在这个时候，阿林成了一家人的主心骨。他配合交通警察，全力追缉那个肇事逃逸的坏蛋；他去找爸爸的单位，请他们垫付爸爸的医疗费用；他向单位请了假，一直陪伴在爸爸的病床前，直到他脱离了生命危险。在这个关键时候，还是男孩子能顶上去。

老人在医院住了很长的时间，虽然病情比较稳定，但是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医院和家属商量，是不是可以接回家去，一来节省医药费用，二来方便家属照顾，三来家的环境也许能刺激病人意识恢复。

阿林家里又犯难了。在医院有护士照顾，接回家来谁来照顾老爷子？妈妈，显然不行；请个人来？谁愿意来照顾一个毫无知觉的活“死人”呐？孩子们轮班照顾吧，那几个都是姐姐，女孩子照顾老父亲总不是那么方便。最后阿林一咬牙——接，我来照顾爸！

阿林把爸爸从医院接回了家，又去单位和领导商量，为了照顾老人，他把夜班包了，晚七点半到早八点。阿林又把家里人召集起来开了会：妈负责早上，给老爷子洗脸喂早饭；阿林下了班回家，负责白天到下午，等老爷子吃过晚饭，阿林再出门去上晚班；周末让阿林歇歇，由姐姐、姐夫们轮流值班，每家一个周末。

事儿就这么定了，可是执行起来，真够阿林累的。老爷子躺在床上全无意识，但他有心跳、有血压、有循环。吃的不多，但也得吃；拉得不多但也要拉。要洗澡、要理发、要换衣服、要晒太阳、要呼吸新鲜空气、要保持皮肤清洁、要经常翻身保证血液流通。。。。。。 这些都由阿林亲自操持。

每天早上，阿林下了夜班骑自行车回家，趁着妈妈喂老伴儿吃饭的工夫赶紧睡上一小觉。临近中午的时候醒来，把老爷子的床推到窗边晒晒太阳，边晒太阳边给他喂配制的营养餐。喂罢饭休息一会儿，弄盆热水给老爷子擦身洗澡剪指甲，边做边和他说说话唠唠嗑，医生说家人的话语是最好的催醒药。老爷子的头发胡子如果是长得太长了，还要下楼去请理发师来家，给老爷子剃头刮脸。理发师曾经建议说反正你爸爸也是跟家躺着啥都不知道，不如就给他剃个秃头算了，省事。阿林坚决不答应，阴着脸跟人家理发师没好气地说：剃了光头那还是我爸爸么？那不成了祥子他爸爸？！

阿林有个女朋友，已经交往了好几年了，据说也是如花似玉温婉可人儿的好姑娘，当时俩人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家里出了事，阿林忙得四脚朝天，和人家见面也少了，但是女孩儿挺理解他，倒也没啥抱怨，还提着东西来看过老爷子好几次，尽尽准儿媳妇的孝顺。

可是时候久了，阿林心里倒不踏实了。有一天他们难得约会的时候，阿林老老实实地对女孩儿说：自从咱俩交往，我很喜欢你，我知道你一直也对我很好。可是现在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爸这一植物人了，也不知道将来会是怎么样，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是个头。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照顾我爸是我的责任，别人照顾起来既不方便，也不现实，我反正下了决心无论爸将来如何，我都要好好照顾他。现在我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你，希望你从实际情况出发认真严肃地好好想一想，思考一下。如果嫁给我，那么就要和我一起照顾我爸爸，也许三五年也许二三十年；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埋怨你也决不会勉强你，我们就分手吧，趁着现在咱们还都年轻，你条件有这么好，赶紧再去找个真心爱你，能让你过个太平日子的人吧。

一番话，说得俩人泪水涟涟。女孩儿思来想去，还是和阿林分手。我们知道后稍有微言，阿林跟我们一梗脖子：“怎么了怎么了？人家干吗就得一进门就伺候一瘫公公啊？那要是你，你愿意啊？我这是摊上了没办法，干吗还得拉上人家一女孩儿啊？！”弄得我们无言以对，其实我们那是为了给阿林宽宽心，老父卧床、女友分手，够他受的。

伺候病人是个苦差使，时间、精力、自己的小日子，都能给耗没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说得贴切。可是阿林确实有股狼劲儿，一晃十年过去了，他老爷子让他照顾得愣是连褥疮都没长过。

不容易啊，阿林。没想到你小子还是够孝顺、够坚强，够有人心。

后来有次同学聚会，阿林也来了。大伙儿都关心地问他老爷子怎么样了？他讲了两个好消息：一个是交通警察始终没有放弃追查，终于把那家伙抓住了；另一个是老爷子躺了十年，在阿林和家里人良好的照顾下，慢慢地苏醒。虽然还是卧床，可是能认识人，能简单说话了。苍天不负苦心人呐。

同学们听了纷纷祝贺他，拍着他肩膀竖起大拇指——好小子，行！

找个人少的地方，我问他：“怎么样？还吃羊头吗？”阿林还是一副色狼的笑容，眼一眯缝嘴一咧，“吃啊，每天一个”

我低头看看他的肚子，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