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有一个人长得象洋葱，他走着走着就哭了 -- 糖醋兔子

不少人跟我说，你做人力资源，还是得进大型台资企业，你们公司规模太小了。这话搁半年前我是听不懂的，台资企业做人事，也就是招招工人算算工资交交社保训训工人，能有多少技术含量，哪能实践我“高绩效人力资源管理系统”的理想呢；再说以台巴子的抠门程度，HR的薪水又哪能跟欧美企业比。现在我渐渐开悟了，我的开悟是从我进这家公司后，开始招操作工人起的。

我以前没干过制造业，做HR也有好几年了，一直都在写字楼里人模狗样，根本没招过大专以下学历的人。这次拿到职位描述和背景要求，说是不要经验不要学历，认得二十六个字母，有手有脚就行；又说明天就要面试，三天后上岗，当场就有点发蒙。我知道这样的人在中国一抓一大把，可是上哪抓去啊？情急之中灵光一闪，终于想起还有职介所这回事。上网找了家当地职介电话，打过去，对方极其热情，一口答应说没问题，明天下午一点准时拉到你们公司门口。我还不放心，追问了两个很傻的问题：第一，我要招七八个，你真能找来十四五个给我面试么？第二，你收我们公司钱么？对方说，保证，要多少有多少；当然不收，我们收的是工人的钱。

第二天下午一点，我终于意识到我的问题有多傻，一辆大面包车开过来，首先下来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人，递给我一张名片：马XX。紧接着厂门口就排起了二三十人的民工长队。我面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但是很开心，中介真能干，居然真能找来那么多人啊。这批工人招完后，马中介打我电话，说是要请我喝茶。我说正巧这周没空，但由衷地谢谢他，说你帮了我大忙，应该我请你喝茶。

招第二批工人的时候，我又打了马中介的电话，并跟他强调，1：2的比例，可别再给我多带人了。他一口答应，可是下午一点，又是一辆大面包车，又是满满当当的一车人！我很有些不快，但想想工人也不容易，来了就给他们一个机会吧，便没发作。可当他们做完智商测试题，我介绍完公司待遇标准后，突然有人问我，你们啥时候能给信儿啊？我说一星期吧。他们说能不能快点儿，中介收我们五百五一个人的中介费，你们晚通知一天，他们还要扣我们二十块钱。我大惊，竟有这种事？他们说是啊，中介用车送我们过来，交通费还收十五块一个人呢。

我靠，中介真TMD黑，我是真TMD傻啊。这些社会最底层的农民，背井离乡出来打工，就为了这么份千把块钱的工作，中介居然要搜刮他们半个月的薪水，还要想方设法骗他们钱。难怪我只要七八个人，中介却要拉来四倍的人面试，为的是赚他们的交通费，还有那莫名其妙的迟通知滞纳金。这批工人招完后，马中介又打电话来要请我吃饭，我不动声色地婉拒，又推说我们公司规模小，已经招满，暂时不需要人了，心里想，让我再给你生意做，下辈子吧。

又要招第三批工人了，这回我找到了劳动保障所，怎么说也是政府机构啊。保障所章所长说，小李啊，你不要上黑中介的当，政府规定中介费不能超过三百五的。下回你要招人，直接给我打电话，我帮你找中介，他们不敢乱来的。章所长介绍的杨中介果然按时到了，又是满满一车子人。这回俺有经验了，斩钉截铁地说，我要几个人面试你就给我留下几个，剩下的全退回去，要是多了一个，这些人我统统都不要。做测试题的时候，我问工人们，中介收了你们多少钱？他们说，五百五，外加二十块交通费。

天下乌鸦一般黑，政府找来的更黑。

良民小李已经不相信政府，只能自寻出路，仗剑独行跟黑中介厮杀了。好在高大漂亮的新厂房建好后，隔三岔五地也开始有中介主动打电话找我。我只问两个问题：第一，你们有营业执照么？第二，你们收工人多少钱？很快，我就找到了只收两百块钱的中介。再后来，又有一个中介打电话找我，坦白地回答，你们公司要求我们收多少钱，我们就收多少钱；你要回扣也是可以的。我大喜：我不要回扣，你只收他们一百块可以么？对方说，当然可以。成交。

前几天，司机小孙又跟我提起为什么不去大型台资企业的话题。他说，举个例子，富士康每月员工进出数千人，中介收费至少五百块，有时候抬到一千多块。人事招聘专员就算一人只抽一百块，你算算能赚多少钱？我算了一下就不敢算了，就跟他说，这钱我不赚，工人的血汗，赚这样的钱我会睡不着觉的。小孙说，谁赚不是赚呢，总是有人在赚。

回家跟猪头说起这事，先是吹嘘自己品性高洁，出污泥不染。猪头斜觑我一眼：我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你把做人做事的标准放得也太低了吧？我悻悻然，躲到房间里拷问了一番自己的灵魂后，又跑出去问猪头，这个钱我现在不赚，可能是因为我们厂人少，就招那么几十个工人，真要赚也赚不了几个钱的；要是我真的进了富士康那样的公司，这个钱我赚还是不赚呢？我真能经得起这么大诱惑么？猪头又斜我一眼：你想这个问题有意义么？你们女人，为啥总爱瞎琢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呢？你有可能会进富士康么？

靠，我最爱猪头的就是这点，平时五迷三道，关键的时候总象个智者。

前天我跟工人们例行谈话，征求他们对近期人力资源工作的意见。我们刚搬到新工厂来，目前在停工休整，只有几个工人在配料，其他人基本处于半工半闲状态，偶尔被安排一些临时的工作做，比如说打扫厂区卫生啥的；还有几个人，因为老厂房的租约没有到期，干脆被派过去充当保安，日夜轮班看厂房去了。结果这几个配料的工人围着我，神情激愤地跟我说，工作安排不公平！我们一周五天从早到晚都在干活，却没有安排加班！他们被派到老厂的呢，只是看看厂房，根本不干活，却双休日加两天班！

这话，搁半年前我也是听不懂的，因为逻辑实在太奇怪；但现在我就很明白了。在整个昆山地区，所有制造业工厂里，对于最基层的操作工人来说，加班就是福利，甚至是奖励。因为加班有加班费啊，尤其是双休日加班，还是双薪。对于扔下一家老小，孤身出来打工，租住在廉价农屋里的工人来说，每个月能多挣两三百块的加班费，这就是一个月的生活费啊。我跟他们保证，会和生产主管小王商量重排加班表。这个周末，和小王一起吃饭谈人生。问起这事，他说，这几个工人已经欢天喜地地加班去了。他又说，什么时候我们的工人不再抢着加班啊，我们中国，才真的算富强起来了。我说，喝酒，喝酒。

回家的时候已经挺晚了，经过那条著名的富士康路时，正有成群的年轻姑娘小伙刚下班从厂区涌出来，在路边摊买夜宵和廉价水果。昏黄的路灯下，他们神情疲惫却也是欢声笑语，毕竟是挡不住的青春勃发，如果不去注意他们身上统一的工作服的话，和他们大学校园刚下了晚自习的同龄人也没多少不一样。

想起昨天刚看到的一个帖,标题叫做:有一个人长得象洋葱，他走着走着就哭了。NND，我真太喜欢这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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