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文摘】【原创】鸿鹄志——陈胜王 -- 江上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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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文摘】【原创】鸿鹄志——陈胜王

    那是一个没有先例的时代。

    在这片土地上,从来不曾有这么多的人口,这么庞大的军队,这么辽阔的国土被一个人统治过。

    虽然在此前的几百年中,无数智者为这个即将到来的大一统时代殚精竭虑,作出了种种谋划——但,到底谁的思想能真正领导这样一个全新的时代?

    没有人知道答案。

    前人淋漓的鲜血,化作了后人昂首迈步的路标。

    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成功与失败,他们都是不应该被苛责的。

    一、秦王朝的建立与忧患

    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也就是长平之战后三个月,一个男孩在赵都邯郸诞生,没有祥瑞,没有雷霆,一切都静悄悄的,爹妈甚至都怕他多哭。

    茫茫长夜里,没人能看见未来,许多邯郸人要到三十一年后,才知道他是谁。

    此时,整个赵国都在为长平之战中的战死者举哀。

    这个小孩的诞生实在太不合时宜了——更糟糕的是,他父亲还是个秦人。

    此前八百年,甲子日,玄鸟之族败亡于牧野,在鹿台的熊熊烈火中涅磐。

    从此天下遂为后稷之裔所有。

    玄鸟之族有遗民,隐于霍太山下,报家国仇不得,遂死于此。

    其后人崛起于大河诸姬姓国家之间,分秦裂晋,是为战国赫赫双雄的秦、赵。

    凤凰浴火八百年。

    现在,旧时代的终结者诞生了,无论他从父姓母姓,其本源都是来自于东夷始祖的“嬴”。

    他这一族似乎只是个复仇者,一生事业只该是终结那个时代——那个在他们血脉里有着耻辱烙印的时代。

    他们终结了时代,也随即终结了自己。

    这小孩子两三岁时,有一天,他爸爸突然和常来喝酒的吕伯伯一块失踪了,一帮兵来抄家,妈妈偷偷地带他逃到外公家里,躲了起来——好在也没人很认真地要抓他们母子俩。

    孤儿寡母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在这几年里,有英雄代谢,有王朝兴亡。

    公元256年,秦昭王五十一年,西周君入秦献地。也正是在这一年,关东楚魏之交处,雷电晦冥,有蛟龙翔于大泽之上。

    那似乎预示着什么。

    王气东南,是芒砀山,斩白蛇处。

    公元前230年,秦遣内史腾灭韩,俘韩王安。

    五年后,秦将王贲灭魏,杀魏王假。

    一年后,王翦率六十万秦军灭楚。

    又过了两年,王翦、王贲父子灭燕、赵。

    公元前221年,王贲由燕地南下攻齐,俘齐王建。

    十年间,南至百越,北至辽东,东至沧海间的六个雄霸之国,都西向称臣于秦。

    至此,战国七雄之一的秦国,经过近一个半世纪的努力,终于完成了夷平六国,一统天下的历史使命,在空前庞大的疆域上,第一次真正建立起了“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大一统王朝。

    秦王嬴政,自称始皇帝,是为中国史上第一个皇帝——秦始皇,他就是当年诞生在邯郸的那个男孩。

    这是个集英雄与暴君于一身的人物。他雄心勃勃地建立大一统的制度,想从根本上消除天下的分歧,使天下从此不再有战乱,从而使大秦王朝万世一统,自二世三世以至万世。

    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和度量衡、设郡县、击匈奴、开百越、筑长城、修驰道、焚书坑儒统一思想……

    他的某些措施影响之深远,甚至穿越了两千年的岁月,直到今天仍然在对我们产生影响。他留给我们的,并不仅仅只是兵马俑和骊山上那座宏伟的山陵。

    然而,大秦王朝的历史走到这里,也就即将嘎然而止了。

    秦始皇规模宏远,其大多数事业,确实是有利于千秋万代——但他忘记了一点,民力并不是无穷尽的。

    他的宏伟抱负,对刚刚经历完战国纷争,亟待休息战争创伤的老百姓来说,其要求却正好背道而驰。

    良好的动机,未必一定带来良好的结果。

    自公元前770年进入春秋时期,到公元前221年战国时代结束,足足五个半世纪,战争都连绵不断,七雄五霸,纷繁扰攘,尊王攘夷,连横合纵……中国历史正是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中完成了由奴隶时代向封建时代的过渡。

    整个社会都已厌倦了战争和无休止的征发、劳役,但秦王朝的统一,并没有减少,反而是愈发增加了社会的负担——当远大的理想和现实条件悖离时,悲剧就将出现。

    从制度上讲,秦王朝原本在自己的国土上行之有效的一系列制度,在旧六国的疆域上则是全新的东西,老百姓对此相当陌生。此外,秦国的法律严厉,秦人虽然能够适应,旧六国的老百姓却不能在短时间之内接受。

    暴力虽然能够强行推广制度,但同样也使人民产生了越来越多的抵触情绪。

    法家思想的基础,是完美的制度,而制度的保障,则依靠暴力。法家思想最大的缺陷在于,她解决不了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当你手中不具有足够的暴力时,你该如何保障制度使之仍被遵守?

    这个问题,后来是由儒家通过进行正统思想的灌输来解决的。但这一改良,却正是基于在秦王朝失败的经验上总结出的教训。

    秦始皇收六国之兵器,铸为十二金人,从此以为关河永固,可以子孙万代垂拱而治,不再以天下扰攘为忧。

    秦始皇又是个相当奢侈,讲究享乐的人,他在位期间,曾多次大规模地征发徭役。

    早在兼并战争期间,秦军每破诸侯都城,便将其宫室写放于咸阳北陂上,南临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同时迁天下豪富十二万户,聚于咸阳。

    前220年,秦始皇巡游陇西、北地诸郡,作信宫渭南。自极庙道通骊山,作甘泉前殿。筑甬道,自咸阳属之,并治驰道。

    前219年,东巡邹峄山、泰山、琅邪山,作琅邪台,刻石纪功,其石碑至今犹在。遣徐福率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

    欲出周鼎于泗水,使千余人入水求之。

    过衡山、湘山,使刑徒三千人伐湘山树,赭其山,徙黔首三万户琅邪台下。

    前215年,至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坏城郭,决通堤防。使韩终、侯公、石生求仙人不死之药。北巡,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匈奴,略取黄河以南地。

    前214年,略取陆梁地,置桂林、象郡、南海,谪徙民五十万戍五岭。城河上为塞,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阳山、北假中,筑亭障以备匈奴,以从匈奴手中夺取的黄河以南地为四十四县,筑长城,暴师于外十余年。

    前213年,治狱吏不直者,使筑长城及戍南越地。

    前212年,修咸阳至九原、云阳的直道一千八百里,数年未能完工。城阿房宫、骊山陵墓,用刑徒七十万。所筑离宫关中三百,关外四百余,徙三万家丽邑,五万家云阳。

    前221年,迁北河榆中三万家。

    前210年,始皇帝出巡云梦、钱塘、会稽,复北上琅邪,芝罘,驾崩在沙丘。

    秦二世继位后,更大规模地修筑骊山陵墓和阿房宫,也没有给老百姓丝毫喘息之机。

    当关东农民起义军向关中进军时,秦朝的臣子们,自己也对沉重的徭役提出了反对,秦丞相冯去疾、李斯、冯劫等人对二世说:“关东群盗并起,秦发兵诛击,所杀亡甚众,然犹不止。盗多,皆以戍、漕、转、作事,苦赋税大也。请省阿房宫作者,减省四边戍转。”关东群盗蜂起,秦军也不是杀得少了,可仍然镇压不下去,主要还是因为国家征发徭役太重,民不聊生。要止住盗贼,只能通过减省徭役的方法。

    秦朝的法律规定,年纪在十六到六十之间的成年男子,都需要服兵役,具体做法为:担任卫士服役一年,作为京城宫殿、官府的守卫;作为一般战士在本郡服役一年,视个人条件和当时的需求,分任材官(步兵)、骑士、楼船等兵种。但实际上,由于秦王朝大规模的对外军事行动,服兵役的年龄和期限都打破了法令的规定。

    除了军事活动,为支持军事活动所进行的后勤补给品的运输和调配,也是相当扰民的一桩事儿。当时的运输条件相当差,从东南沿海运送粮食到北方前线,常常是起运三十钟,只有一石能够运达,途中的损耗和运送者自己必须食用的粮食,就占到大多数了。

    为了经常保持全国性的动员,秦王朝动用了严厉的法律。

    当时流行的惩罚是割人的鼻子,因为遭受刑法的人太多,以至于大家突然看见个有鼻子的人,反倒觉得人家长得丑。

    还有一种刑法是宫刑,《三辅故事》称:“秦始皇时,隐宫之徒至七十二万,所割男子之势,高积成山。”

    至于其他一般性的刑罚,更是多不胜数。

    沉重的徭役加上严酷的刑律,造成了“群盗满山,卒以亡乱”的秦末乱世。

    元宝推荐:无斋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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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分久必合——源于始皇帝,合久必分——源于陈胜王

      我个人一直认为中国历史在战国时代后主要是由三个人定了基调:

      国家必统一——秦始皇——从此中国异于欧洲。

      平地就造反——陈胜——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全民可称帝——刘邦——皇帝人人做,明天到我家。

    • 家园 好!献花!

    • 家园 这么多大工程一起上马,不乱就奇怪了。
    • 家园 六、未来的天空

      陈胜称王,前后不过六个月。

      然而他留给历史的影响,却是异常深远的。

      陈胜死后,起自会稽的项梁俨然成为了义军的领袖,他屡次击败章邯,也自得意满起来。定陶之战,在一个漆黑的雨夜里,章邯放手一搏,夜袭楚军,楚军大败,项梁战死。

      章邯相继击灭各路诸侯,似乎完全扭转了秦王朝的危局。

      赵王武臣被大将李良所杀,张耳、陈馀复立赵歇为王。

      章邯北上攻赵国,张耳辅佐赵王歇守巨鹿城。陈馀收兵于外,却迟迟不敢进兵解巨鹿之围,反倒是远来的项羽破釜沉舟,在巨鹿城下大破章邯、王离,尽歼秦军主力。张、陈二人自此决裂,从刎颈之交变成不共戴天的仇人。数年后,张耳协助韩信,在井陉口背水一战,斩陈馀于泜水之上。从此阴阳异路,这一场友谊,就这样告终了,这大概就是“白首相知犹按剑”吧?

      章邯在战场上失利,在朝中又被赵高陷害,只得投降项羽。他的二十万军队,在新安被项羽坑杀,只剩下他和司马欣、董翳三个光杆将军,一时间怨满三秦。

      沛公刘邦先入关中,史称“高祖入关中,五星聚于东井”,是了不得的祥瑞。

      项羽给他摆了一出鸿门宴,却偏偏又不忍心动手。

      项羽入咸阳,一把大火将一个崭新的时代烧得干干净净,然后心安理得地回到已经灭亡的旧时代,关起门来称王称霸,号为“西楚霸王”。

      刘邦被撵到汉中,号为汉王。因为他随后建立了中国历史上一个强大而长寿的王朝,所以这个“汉”字,遂成为一个民族的称谓。

      数年后,楚汉决战于垓下,韩信设下十面埋伏,项羽战败而逃,在乌江渡口以二十八骑决战汉将灌婴的五千追骑,写下中国史上一段传奇故事。

      那一年,他也不过才三十一岁。

      临死前他曾高歌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刘邦赢了,成为大一统王朝的主人,然而他也过得提心吊胆,旧时代的余波还未平息,到处是波澜险阻。

      他回到故乡置酒高会,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六十二岁那年去世,死前仍然不能安心,还要刑白马与众臣为誓,指定几个宰相的人选。

      英布应验了当王的预言;彭越也总算当上了梦想中的魏王;韩信当过齐王、楚王,最后却沦落为淮阴侯,谁都不敢理他,只有粗人樊哙不怕肇祸,肯与他攀交情——可他是刘邦的妹夫,又有什么好怕的?

      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这三个人的下场,是人所共知的了。

      燕王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后的燕王卢绾,是刘邦打小一块长大的老朋友,可是他也逃不脱猜忌,被人告发谋反,辩白不得,只能逃到塞外躲起来,准备等刘邦病好点亲自回长安向他解释。可是刘邦一病不起,他只得逃到匈奴中,从此不知下落。

      燕地一时大乱。燕人卫满召集亡命者千余人,渡过今天的鸭绿江,来到朝鲜半岛,在那里建立起自己的国家。

      南方的赵佗,本是秦灭百越大军中的军官,后任龙川令。秦末大乱时,他也乘势而起,割据五岭之南,时而称帝,时而称王。

      北方的匈奴单于冒顿,也趁着长城线上的秦军被调走的机会,休养喘息,整顿扩张,西逐月氏,东破东胡,俨然成为汉王朝的北方强敌。汉高祖亲帅四十万大军北击匈奴,被困于白登山,几乎不免,从此不敢再言击匈奴之事。

      直到刘邦的曾孙子刘彻时,才彻底消除了汉初分封诸侯的影响,他征服了朝鲜和南越,并遣卫青、霍去病等人击破匈奴——因为武功赫赫,他的谥号为“武”,就是著名的汉武帝。

      直到这时,中国才真正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

    • 家园 六、下城父的归宿

      周文被章邯在戏亭击败后,退守函谷关东的曹阳,坚持了两三个月,等待陈胜派援军。

      此时,武臣、韩广正在北方闹腾,周市一门心思迎立魏王,陈胜本人在陈享乐,当年同为佣工的老朋友去拜望他,因为粗人不懂礼节,也被他杀了好几个,连他的老丈人去看他,他也没时间理睬。

      吴广率领一支强大的主力军,却全然没有协同的概念。死盯在荥阳城下,和秦将李由死掐,却又偏偏攻不下城池。将军田臧等人劝他以少量部队围困荥阳,亲率主力西去曹阳支援周文,他也拒绝接受。

      章邯虽然取得了戏亭之战的胜利,但他的部队战斗力实在不强。这两三个月时间里,他固守函谷关,抓紧时间整顿部队,修缮补充器械。缓过劲来的秦王朝,也调派了司马欣、董翳等几支部队支援他。

      整顿完成后的章邯随即开函谷关出击,在曹阳再次击败周文军。

      周文退到渑池,在这里与章邯决战,战败自杀。

      周文战败自杀的消息传到荥阳城下,田臧等将军对吴广坐视友军覆没的态度忍无可忍,相与计议道:“周章军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围荥阳城弗能下,秦军至,必大败。不如少遗兵,足以守荥阳,悉精兵迎秦军。今假王骄,不知兵权,不可与计,非诛之,事恐败。”(《史记*陈涉世家》中,将“周文”作“周章”,如同“陈胜”之称“陈涉”)

      于是田臧等人矫陈胜之命杀掉吴广,将他的人头送给陈胜,以示并非造反,而是请命。

      陈胜也拿他们没办法,赐田臧楚令尹印,以为上将,对他们的行为表示了认可。

      田臧以李归等人继续围攻荥阳,亲率主力向西堵截章邯,双方会战于敖仓,田臧军大败,他本人死于乱军中。

      章邯继解荥阳之围,李归等人也战死了。

      原本大好的局面,一下子逆转了。

      秦军别将击破楚将邓说于郏,章邯亲率大军击破楚将伍徐于许,这两位将军逃回陈,陈胜大怒,又杀掉了邓说。

      章邯乘胜攻陈,陈胜的柱国蔡赐战死,陈胜出监驻扎于陈西的张贺军,章邯击张贺,楚军再败,张贺战死。

      陈胜退出陈,经汝阳转移到下城父,此时已是寒冬腊月。在秦军浩大的声势下,陈胜身边的人也开始动摇,他被自己的御者庄贾刺杀,庄贾随即投降了章邯。

      陈胜被埋葬于砀,谥为“隐王”。

      《谥法解》云:“谥者,行之迹;号者,行之表。”谥号是根据死者生前行迹所给予的相应称号,《周书•谥法》曰:“隐拂不成曰隐。”这并不是一个好字眼。

      陈胜虽然首义亡秦,但他在人格上有致命的缺陷。

      他年轻时对朋友们说:“苟富贵,无相忘!”

      可等到他称王后,老朋友去看望他,他却大摆排场,吓得老伙计们吐舌头:“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老朋友们不懂得礼数,“或说陈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

      至于他手下的将军,“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陈王信用之。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这个“隐”字,对他一生的评价是恰当的。

      西汉的贾谊评价他道:“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材能不及中人……”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在历史的天空中,第一次掀起质疑天命的滔天巨浪!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偶然的行为,为未来两千多年的历史开辟了另一种可能的道路。

      汉高祖时,为陈胜修缮陵墓,置守陵三十家,直到西汉末年大动乱,这座坟丘才彻底淹没在荒草中,被历史所遗忘。

      今天,这座陵墓还孤零零地守望在徐州以西七十公里的芒砀山南麓,在又一个大变革的年代里,被修缮一新。

      崭新的墓碑上是郭沫若先生的题字“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之墓”,似乎还算不得是古物。

      一个时代虽然结束了,但新旧两个时代的思想,还在冲突着,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体现着——只是当时的人,未必明白而已。

      沧海终究化作桑田。

    • 家园 五、风虎云龙

      此时,大泽乡起义的烽火四处散播,各地盗贼、豪强纷纷起事,原楚地数千人的起义部队所在皆是。

      史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秦嘉起于东海,吕臣起于新阳,项梁起于会稽,刘季起于丰沛、赵佗起于南海……

      项梁是楚国名将项燕的儿子,项燕在战国末期曾顽强抵抗秦军,是楚国人心目中的大英雄。他战死后,项梁遂带着小侄儿项羽隐于民间,辗转逃到遥远的会稽郡。

      从年龄上看,项梁也应该参加过战国末年动员兵力超过百万的秦楚之战,具有相当的军事经验。

      始皇帝巡游过会稽,项氏叔侄也曾冷眼旁观,因为项氏与秦王朝天生的仇恨,年少的项羽竟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也!”

      这是一句颠覆时代的话!也因此成为了此后两千年乱世枭雄们的座右铭。

      到五代十国的后晋时代,有位节度使安重荣先生对这些豪言壮语做了一个总结——“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

      这位安先生是个只懂骑射的老粗,但这句话,倒确确实实概括了中国历史上长达数千年的帝制时代的真理。

      王侯将相不是天生的贵种,是可以取而代之的。

      谁能取而代之呢?谁兵强马壮,谁就有这个资格。

      项羽幼时,叔父项梁教他读书写字,总学不好,转而学剑,还是不用功。

      项梁颇为生气,项羽却道:“书足以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文化方面么,能写自己名字就好了,剑术也就是对付一两个人,要学就要学万人敌。

      于是项梁又教他兵法,项羽起初很高兴,但学不多久,又懈怠了。

      但这些史书上的记载,似乎与事实也不尽同。

      毕竟项羽拔山举鼎,武勇盖世,是人所共知的。乌江渡口,项羽以二十八骑力战汉军五千追骑,是中国英雄史上不可磨灭的一段传奇。

      秦汉之间的各次大战役中,只要是项羽在战场上,几乎无战不胜——巨鹿之战、彭城之战,都是中国史上以寡击众的著名战例。

      看来项羽的剑术、兵法虽然没认真学,但也绝对不糟糕。

      而项梁作为楚将项燕的儿子,在原楚地会稽有相当的威望,他平时也很注意网罗豪杰,经常主办地方上的一些社会活动,每每以兵法部勒人众,深得吴中子弟所信爱。

      陈胜大泽乡起事后,会稽郡守殷通也看出秦朝天下不久了,找项梁商议起兵,准备以项梁、恒楚为将。

      项梁诈称只有侄儿项羽知道恒楚的下落,请殷通召见他。于是项羽佩剑直入,斩掉殷通,夺取其印绶,衙门里大乱,项羽击杀数十人方才平定。

      会稽父老推戴项梁为领袖,以项羽为裨将,募集了八千子弟兵,渡江北上击秦。

      这时项羽才二十四岁。

      非独会稽是这样,沛县县令也看出苗头不对了。

      县吏萧何、曹参劝他说,你老人家可是秦朝的官,秦朝那些扰民的政策多半是你去具体执行的,你要竖旗恐怕号召力不强。不如把以前那些因为反秦而逃亡的人召回来,有这帮人支持你,你就有力量起事了——比如说以前的泗水亭长刘季,就拉了一支小部队在附近活动。

      于是沛令派刘季的妹夫,也就是那个屠狗的樊哙,去把刘邦叫回来一块造反。

      刘季高高兴兴地带着已经发展到百把人的队伍回到老家,但沛令又怕他来了之后自己没地位,反悔了,闭门不纳,还打算杀掉萧何、曹参这帮人。

      萧、曹逃出城外投奔刘季,写信射入城中,称:“天下苦秦久矣。今父老虽为沛令守,诸侯并起,今屠沛。沛今共诛令,择子弟可立者立之,以应诸侯,则家室完。不然,父子俱屠,无为也。”

      城中父老久已怨恨秦朝暴政,果然群起杀掉沛令,打开城门迎接刘季。

      萧、曹都是县里的文员,虽然被逼着造反,但顾虑多,怕万一不成事,要被灭族。刘季反正也是强盗了,不在乎再多这么一条造反的罪状,于是大家都推他当首领,因为他年纪大,所以尊称为“沛公”。

      这一年,刘邦四十七岁。

    • 家园 四、王纲解钮

      大泽乡举事后,陈胜曾派遣葛婴率军略地蕲东,自己攻占陈地,并仓促地称王。

      但葛婴并不知道陈胜已经自立为王,他到达东城之后,为增强号召力,立襄强为楚王。

      当他得到陈胜称王的消息后,杀掉襄强,赶回陈地向陈胜谢罪,但陈胜并未原谅他,而是将他也杀掉了。

      陈胜以小错诛杀协助自己起事的老兄弟,大失人心。

      陈胜的老朋友武臣受命率三千人马北上略赵地,张耳、陈馀二人为左右校尉,邵骚为护军。

      武臣一军在白马津度过黄河,一路上豪杰响应,赢粮影从,很快收兵数万人,攻拔赵地十余城,自号武信君。但他的部队纪律不好,所过肆行诛杀,其他的城池见此都纷纷死守,不愿意投降。

      秦王朝的范阳令徐公,是个“畏死而贪”的官儿——想先天下之投降而投降吧,又怕被追究既往;想抵抗吧,又实在没把握。这段时间相当郁闷。

      范阳城中著名的说客蒯通自告奋勇,要求去见武臣,替他解决这块心病。

      蒯先生去向武臣献策道:“足下必将战胜而后略地,攻得然后下城,臣窃以为过矣。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你的兵力是强大的,但是政策不对,应该军事攻势与政治策略双管齐下,秦王朝人心已失,愿意为秦死守城池的只是少数人,你应该争取正在观望中的大多数人,杜绝滥杀,收买人心。

      武臣大喜,好,就照你说的办!以车百乘、骑二百、侯印迎徐公。

      原秦王朝官员见此,纷纷投降以求优待,燕赵之地不战而降者三十余城。

      武臣进入邯郸城后,得到了葛婴被杀的消息,还听说不少老朋友都以谗毁得罪被杀,心里也开始惶恐起来。

      张耳、陈馀二人,本来就是倡言兴灭继绝的,此时便借机劝武臣自立为王。

      于是,武臣在邯郸自立为赵王,与陈胜分庭抗礼。

      陈胜大怒,将武臣等人的家属拘捕,准备全部诛杀。柱国蔡赐劝阻他道:“秦未亡而诛赵王将相家属,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立之。”也就是说,与其在强秦虎视眈眈的之下,再树一死敌,不如承认武臣称王的既成事实。

      随即,更坏的消息又传来了——已经攻入关中的周文军,被秦将章邯击败,退出函谷关外。

      周文原是楚将项燕军中的“视日”,参加过战国末年的秦楚之战,算是陈胜军中难得的有实战经验的军事人才。陈胜也相当器重他,派他率一支主力军绕过荥阳入关攻咸阳。

      周文也确实不负所望,他这一支部队发展相当迅速,沿途民众踊跃加入,进关时已经发展成战车千乘,步兵数十万的大军。九月初,周文军攻到咸阳附近的戏亭,也就是今天陕西的临潼附近。

      秦二世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糊涂虫皇帝,当陈胜吴广起于大泽乡,天下已经鼎沸时,他还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有谒者回咸阳,如实报告了关东群盗遍地的情况,竟然被下狱治罪,从此后,再没人敢说真话。

      可二世皇帝还偏偏喜欢找外地回来的人谈话了解情况,大家诚惶诚恐,只好专拣他爱听的讲:“群盗,郡守尉方逐捕,今尽得,不足忧。”

      秦二世点点头,嗯,很好!天下无贼……

      周文军进展如此顺利,也和二世的昏庸无能有很大关系。

      但当周文数十万大军攻到戏亭,亡秦的战鼓声已经充斥于耳,这个时候就算二世糊涂,秦王朝的大小臣工们,也要替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考虑了。

      毕竟秦王朝才建立十多年,骨架未朽,灭六国的功臣名将还有不少尚在,她一旦动员起来,其军事实力和组织能力还是不可小觑的。

      秦少府章邯认为,周文大军已近在咫尺,关中空虚,要从外地调拨军队已经来不及了。当前唯一的办法,就是赦免骊山刑徒及其他青壮年,组成新军抵抗。秦二世批准了他的计划,任命他负责筹划抵抗。

      章邯立刻赦免骊山刑徒、人奴产子,迅速组织起一支新军,史学家将之称之为“刑徒军”。

      这一举措,怎么看都有点像八百多年前的牧野之战——商纣王也是来不及调集主力,匆忙武装了七十万奴隶上阵,与周武王会战于牧野,结果奴隶们倒戈相向,商军大败。

      但历史并没有重演。

      章邯虽然晚节可叹,但他在中国历史上,还是算得上是一位名将。

      此战中,秦、楚双方的士卒,都可以算是乌合之众——一边是临时赦免的刑徒,一边是沿途加入的老百姓,都缺乏训练,装备也差不多的糟糕。

      秦军的优势在于,各级军官大多有实战经验,他们中的不少人参加过灭六国之战,有些则参加过北伐匈奴、南征百越的战斗。

      由于后来项羽火烧秦庭,典章多已散佚,所以秦末名将章邯的前半生印迹杳无踪迹。但从他的年龄和高超的指挥艺术上看,他很可能也是参加过灭六国之战的老家伙。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这些曾经为大秦帝国的建立立下过赫赫战功的老家伙们,恐怕断没有想到,仅在短短的十余年后,他们就又要披挂上阵,再一次面对一场颠覆时代的战争。

      秦王朝的老兵们,在戏亭再一次捍卫了自己的荣誉。虽然英雄垂老,但在战神项羽降临于巨鹿沙场之前,秦军仍然是天下无敌的雄师!

      至于项羽,上下五千年中,又有几个人能被誉为“战神”?

      周文虽然有一些实战经验,但毕竟不能和“战神”项羽相比。

      他与章邯率领刑徒军会战于戏亭,吃了败仗。

      好在章邯的部队虽然军官不错,但士卒到底也是乌合之众,并没能够给对手以致命的打击。周文还能做到败而不乱,退出函谷关,坚守今河南灵宝境内的曹阳,向陈胜告急。

      在秦军强大的压力下,陈胜一方面满不情愿地遣使者贺赵,另一方面又扣押着武臣等人的家属作为人质。并封张耳的儿子张敖为成都君,让他去邯郸催促赵军入关攻秦。

      这位张公子可不是等闲之辈,他这一脱身,间接导致了汉与匈奴的百年战争。为什么?您得从他的婚姻关系找找原因……

      他是未来的汉朝第一位驸马爷,恰好就娶了吕雉的女儿鲁元公主。

      而在当时的国际关系专家娄敬的白登山计划中,这位公主应该嫁给冒顿才对的——这样,未来的匈奴单于就是汉高祖的外孙。外孙和外公有什么好打架的?

      可是,历史是不容假设的……我们只知道,没能娶到鲁元公主的冒顿很不满意,后来竟给吕雉本人写了一封相当直白的情书:听说你老公去世了,我目前也正打着光棍,不如咱们俩好了吧!吕太后差点没给气死,只有她妹夫——就是那位屠狗的壮士,跳出来说给我十万兵,俺可以横行匈奴中。结果又被千金一诺的季布批了一顿:高祖带着四十万大军在白登山上赏雪的时候,您老也在,当时怎么不说这句狠话?

      这又是后话了。

      赵王武臣得到张公子带来的消息后,召集将相会议,得出的结论是:“王王赵,非楚意也。楚已诛秦,必加兵於赵。计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广也。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不敢制赵。若楚不胜秦,必重赵。赵乘秦之弊,可以得志於天下。”认为陈胜只是想利用赵国,并无善意,不如乘着陈胜和秦军相持不下之机,坐山观虎斗,积极发展自己的力量。

      于是赵王武臣派故上谷卒史韩广将兵北徇燕地,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韩广略定燕地后,当地贵人豪杰对他说,既然楚国、赵国都已经自立君王,咱们燕地虽然小,也是万乘之国,不如您也就称王算了?韩广还谦虚一下,我母亲还在赵王武臣手里当人质呢……大家伙听是这话,乐了——以陈胜之强,尚且不敢加害武臣等人的家属呢,他武臣西要提防秦军,南要提防楚军,又怎么敢加害你的老母亲呢?

      韩广想想也是,于是照猫画虎,自称燕王。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赵王武臣也与陈胜一样,生气了,他带着张耳、陈馀陈兵燕赵边境,准备对韩广采取军事行动。

      但他运气实在糟糕,一日出营,居然被燕国游军俘虏。

      韩广得此奇货,高兴得手足无措,想了半天,说咱们都是熟人,现在也不提旧账了,就请赵国割点地给我吧?

      张耳、陈馀派使者去要人,韩广来一个杀一个,绝不二价。

      赵营中一遍混乱,张耳、陈馀也计无所出——答应吧,对方要价实在太高;不答应吧,人铁定要不回来……

      有个厮养小卒笑道,还是我去帮你们把人要回来吧!

      他跑到燕军营中,说你们怎么这么笨呢?韩广晕了,我要地换人,有什么不对?

      小卒:你这就不对了,你以为张耳陈馀想干什么?

      韩广:想干什么?不就是想要回武臣么?

      小卒:连你都想当王,张耳、陈馀和武臣一块攻下赵地,功劳那么大,威望那么高,他们想不想?

      韩广:……恐怕也想。

      小卒:你杀掉武臣,赵国就没有王了……该轮到谁来当赵王?

      韩广:这个……

      小卒:武臣和张耳、陈馀比,谁更有能耐?

      韩广:张耳、陈馀要强得多。

      小卒:一个武臣你尚且吃力,换成张耳、陈馀当赵王,又结下弑君大仇……你很危险啊!

      韩广:我马上免费放人,并加送一辆好车给赵王压惊……

      于是小卒驾着车把赵王武臣领回来了。

      作为报答,武臣也把韩广的老母亲送还燕国,并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韩广为燕王。

      周文在曹阳苦撑待援的时候,陈胜却在到处承认自封的诸侯王。

      这也是逼的,目前这帮派出去的将军,他没一个管得住。

      前面的武臣、韩广就不提了,周市北略魏地,进入原齐国疆界狄。狄人田儋杀掉狄令,自立为齐王,并攻击周市,周市军被打败,退还魏地。在各地纷纷自立为王的大潮下,他也想立魏国后裔宁陵君魏咎为魏王。

      而此时魏咎还在陈胜手里,魏地豪杰打算立周市为王,周市却死活不干。

      他派使者前后五次去找陈胜要人,陈胜反正管不住这帮人了,干脆自己做个人情,立宁陵君为魏王,把他送到魏国,以周市为相。

    • 家园 三、亡秦烽火起大泽

      就在刘三落草后的一年多,也就是秦二世元年的七月,一支疲惫的小部队开到泗水郡蕲县。

      他们是依照秦二世的命令,被征发到渔阳去戍边的所谓“闾左”之人,都是些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

      有两个小军官负责押送这九百人,军官们挑了两个屯长,协助他们管理队伍。

      这两个屯长,一个是阳城人陈胜,一个是阳夏人吴广。

      陈胜少年时,为人耕佣,一日在陇亩间休息,怅然良久,对同人道:“苟富贵,勿相忘!”今后发达了,可别忘了老哥们儿啊!大家一阵哄笑,你给人打工,哪来的富贵?陈胜长叹道:“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你们这帮燕雀,哪里知道鸿鹄的志向!

      这是中国历史上一句励志名言。

      可是空有一腔志向的陈胜,如今也不过是个屯长——还是临时指派的。

      当时正逢暴雨,道路泥泞不堪,无法行军,这九百人只好屯驻在大泽乡。

      算算日子,赶到渔阳已经超过规定的日期了,按照秦朝法律,军队误期到达,全队都是要斩首的。

      陈胜和吴广合计道:“我们继续前进,到渔阳是个死;逃跑,被抓到,还是个死;举旗造反,也不过就是个死……反正都是死,咱们不如替楚国报仇,和秦人拼了吧!”

      吴广赞同他的意见,两个人就开始分析当前形势。

      天下苦秦久矣!

      长公子扶苏数次劝谏始皇帝,颇得人心,但却被贬到边疆,始皇帝死后,他当立而不得立,反被无罪赐死,二世胡亥只是小儿子,怎么也轮不到他当皇帝。

      楚将项燕有大功,爱士卒,在楚人中很有号召力,此时距他战败而死,不过十余年。

      扶苏之死,民间多未知,项燕民间也多传说他其实未死,只是逃走藏起来了,如今我们借这两人的名义号召天下,四方豪杰一定群起响应,则大事可成。

      两人商量好后,又依照古老的传统,向卜者求教。卜者道,足下占卜之事,必然成功,不过你们还得向鬼神请教请教。

      古人是好信鬼神的,对他们来说,鬼神的力量常常超越了世俗的权威。

      如果有鬼神的谕示,事情就更好办了。

      于是,这几天军营中怪事迭出。

      先是买来改善伙食的鱼肚子里,被人发现有丹书的“陈胜王”字样。

      半夜里,军营旁边的树丛里,有狐狸的鸣叫声,听起来,仿佛是“大楚兴,陈胜王”。

      阳城、阳夏,都在楚之边地,这支队伍中的士卒,多是原楚国边疆上的老百姓,二十岁以上的人,都还能清楚地记得十余年前秦楚百万大军决战的场面。他们对故国的灭亡和项燕的战死,都是怀有同情的,有些人,甚至就是当年项燕军中的小军官。

      大家不约而同地想起一句流传已久的谶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难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第二天,大家纷纷交头接耳,还以异样的眼光看着陈胜,大家都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这一天,吴广故意激怒统帅这支小部队的都尉,都尉果然上当,当众鞭笞颇得士卒之心的吴广,激起了众怒。吴广看时机已到,夺过都尉的剑,把他杀死了,随即,陈胜等人又帮助他杀死另一个都尉。

      杀掉秦军军官后,他们集合全体戍卒,慷慨激昂地给大家讲话:“大家知道,因为天降大雨,咱们已经误期了,误期是要全部斩首的。即便不被杀,戍守边疆,死者也是十之六七。堂堂壮士,不死则已,要死就要死得有意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在中国历史上,正是他们,振聋发聩地叫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从此,每逢改朝换代,都会有人重复这句话。

      公元前209年夏秋间的安徽宿县,如果少下几天雨,也许历史上便不再有“大泽乡”这个传诵千古的名字。

      两千多年后,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曾手书对联一副,联曰:“大泽龙方蛰,中原鹿正肥”,引用这个典故,预言天下乱世已到。

      这孩子长大后赫赫有名。

      他,就是当过八十三天皇帝的袁世凯。

      这大概是中国史上最后一个堪写上书的大一统“皇帝”。

      陈胜说出了广大戍卒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他这一番发言,鼓起了大家的勇气,一场熊熊烈火,在大泽乡燃烧起来了。

      这场烈火,将蔓延到关中、蔓延到辽东、蔓延到南越……它将焚毁雄伟的阿房宫、骊山陵,以及曾经无比强大的大秦帝国。

      在这场大火的余烬上,又有四个帝国崛起:中原的汉王朝、南越的赵氏王朝、朝鲜的卫满王朝以及蒙古高原的匈奴冒顿王朝。

      大泽乡的雨点,影响了整个东北亚的历史进程。

      这些事,都是好几年,甚至十几年后的事了。

      大泽乡的九百戍卒,登坛盟誓,然后斩木为兵,揭竿而起。陈胜自称将军,吴广称都尉,誓师反秦。

      秦王朝虽然有强大的军事实力,但自始皇帝以来的国策就是守外虚内,重兵都在北方的河套和南方的百越,内地相当空虚。

      因此,陈胜吴广起义后,虽然兵力弱小,还几乎没有武器装备,但仍然迅速地攻占了大泽乡和蕲城。在这里,陈胜分兵,派符离人葛婴率军略地蕲东,他自率军向陈地进发。一路上,大批苦于秦朝暴政的老百姓投入他们的行列中,大军攻到陈地时,已经拥有车六七百乘,骑千馀,卒数万人。

      陈地守、令此时都不在任上,只有守丞独力苦撑,他与陈胜义军大战于谯门中,战败而死,陈胜遂占据了陈。

      陈,即今河南淮阳,是古陈国的都城。陈国是春秋时代一个重要国家,周王朝灭掉殷商后,为拉拢人心,除分封姬姓诸侯外,还大搞兴灭继绝运动。

      比如说,封舜裔胡公满于陈。

      胡公满曾居于妫水之滨,所以又称为“妫满”。春秋时陈国内乱,公子陈完逃到齐国,因为齐人发音古怪,老把“陈”读成“田”,陈完索性把姓氏改成“田”,后在战国之初田氏代齐,成为战国七雄之一。春秋时期鼎鼎有名的祸水美人息妫,也是出自陈国的君族,有著名的典故——“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但陈国的辉煌很短暂,早在春秋时,楚国就已“灭陈而县之”——就是说,灭掉陈国,将其作为楚国的一个大县。

      楚人还说过,“陈、蔡、不羹,赋皆千乘”,可见陈地周边富庶,足以支持千乘兵车的军队。

      就连陈胜的姓氏,也来自于陈国的君族——所以陈对他来说,不但是战略要地,更是他的祖宗之邦,夺取这个地方,对他有着特殊的意义。

      陈地周边,又曾是战国末年秦、楚、韩三国长期兵争之地。

      前278年秦将白起攻拔楚都郢城,楚国一度迁都于此,号称“郢陈”,并以此为根据地,收复了大片失地,延续了楚之国祚。

      在秦国统一六国之战中,著名的李信和王翦两次伐楚之役,就都发生在这附近。

      虽然秦统一已经十余年,但故老犹在,人心仍是向着楚国的。

      此外,陈胜、吴广麾下戍卒,也多是这一带人,吴广本人的出生地阳夏,就在郢陈附近。

      所以陈胜、吴广的部队,在这里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陈胜军占领陈后数日,召集当地三老、豪杰议天下事。

      诸豪杰之中,有两位大名鼎鼎的先生。

      其中一位张耳先生,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的门客,大梁人。在战国末年,曾仕魏为外黄令,魏都大梁被秦军攻陷时,他正在外黄任上。因为他娶了个有钱的媳妇,所以有条件轻财好客,前面提到的刘三,年轻时就不时跑他那儿去住上几个月。

      还有一位陈馀先生,大梁人,也是魏之名士,父事张耳,两人为刎颈之交。

      秦灭魏数年后,闻知这两人为魏之名士,以千金购张耳,五百金购陈馀。这两人被迫逃到陈,为混饭吃,变姓名当了街区看门的保安——《史记》上的说法叫做“为里监门”。

      陈馀曾犯过错,被里吏(有点像现在的街道办头头)鞭笞。陈馀大怒而起,想扑上去拼命,张耳把他拖到桑树下耳语:“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我早跟你说啥来着?为这点小辱和一个小吏拼命,值得么?

      他们就这么混了好几年,秦王朝下发悬赏捉拿他们的通缉令,他们也正儿八经地在街区里宣传——反正那时候通缉令也没贴照片,怕什么!

      好不容易等到陈胜的大军打进城来,他们俩合计合计:也该出山了!就去见陈胜。

      陈胜及其左右听说城里还有这么两个大有名气的的通缉犯,惊喜得很——敌人的敌人不就是我的朋友么?请进来大家一谈,宾主尽欢。

      陈是楚地,当地的老百姓当然希望复兴楚国,大家伙遂劝陈胜称楚王,“将军身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愿将军立为楚王也。”

      但张耳、陈馀二人周游列国,眼界要更开阔一些,他们看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楚国,而是天下大局。所以当陈胜向他们征求意见时,他们就老实不客气地提出:“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後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原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後,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

      他们的观点是:秦灭六国,至为不道,你陈胜应该反其道而行之,扶立六国之后,一可争取人心,二可分秦兵力。如今才打下个陈就自立为王,是示天下以私心,不能得到天下人的支持。

      陈胜对此不以为意,遂自立为王,号“张楚”。

      “张楚”政权建立后,陈胜自己坐镇陈,遣兵四出略地。

      陈胜以吴广为假王——“假”字作代理讲,也就是授予吴广全权代他处理前线事务的权力——帅主力西进攻中原重镇荥阳。

      以陈人武臣和张耳、陈馀率军北上略取赵地。

      以汝阴人邓宗攻略九江郡。

      以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以周文率军绕过荥阳,由颍川郡直叩函谷关门,攻入秦王朝的腹心之地关中。

      以召平向东南攻广陵。

      以宋留向西南进攻南阳,拟自武关进入关中(这也是未来汉高祖入关中之路)。

      • 家园 若是扶苏能即位并改弦更张,休养生息,秦会不会维持很长时间呢?
        • 家园 我想应该会,但是会很有难度,主要是整个社会的习惯所然

          有难度是在于前面大家都征战惯了,上上下下的习惯一时之间还很难改变,包括那些求得功名的方式。一旦太平下来,那些将士不打仗恐怕会闲的慌。当头的不弄点事,也会觉得手足无措。

          秦始皇在位的时候要改变,实在是很难。由不得他的。如果扶苏即位,应该可以有所作为,但是阻力也会很大。毕竟面对的是整个社会的一种习惯性。

    • 家园 二、始皇帝死而地分

      公元前210年,千古一帝秦始皇,在出巡的途中,病死于巨鹿沙丘。

      始皇末年,有陨石坠于东郡,有人刻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

      在他死前一年,又有人装神弄鬼,称:“今年祖龙死。”

      对于这无可逆转的自然规律,始皇帝也默然良久,才缓缓道:“山鬼故不过知一岁事也。”

      其实,他自己也很惶恐,死固然是不可逃避的,求仙问药只不过是给自己心理找平衡——不然还建什么骊山陵墓!

      但自己的儿子们,能不能扛得起大秦帝国这幅沉重的担子?

      这毕竟是旷古以来,史上所知的最庞大的帝国啊!

      老皇帝心里没谱,所以一直没有确定自己的继承人。

      但正是这一犹豫,给阴谋家造成了可乘之机。

      始皇帝身边近臣中车府令赵高胁迫丞相李斯与之合谋,伪造秦始皇诏书,赐死长子扶苏和大将军蒙恬,立少子胡亥为二世皇帝。

      秦二世登基后,为确保自己不稳固的地位,大杀兄弟、宗室,从内部动摇了秦王朝的统治基础。

      在国家政策上,浑浑噩噩的二世皇帝并没有注意到即将到来的狂风骇浪,仍然保持着乃翁的既定国策,同时在帝国的南北两个方向保持着庞大的军事力量,人民自数千里外转运粮草物资,死者相望于道。阿房宫、骊山陵墓、长城这三大工程,更是耗尽民力。

      这一切,用当时人的话说,叫做“天下苦秦久矣”。

      秦帝国早已不堪重负,欠缺的只是压垮驼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早在秦始皇死前,已经有一些未来的大人物,聚众为盗贼了。

      开汉三杰之一的彭越,原以打鱼为生,此时正落草巨野泽中。

      还有一位英布先生,秦时为布衣,据说曾有人给他相面,说他老人家未来要当王,不过要在受刑之后。所以他偶犯秦法,当受黥刑时,他还相当高兴,说:“人家说我受刑后可以当王,现在就差不多了吧?”周围的人听他大言不惭,差点笑死。

      因为他受了黥刑,所以又被人称作“黥布”。

      他论刑被送到骊山服苦役,与苦力中的豪杰广为结交,后领一帮人趁机逃走,跑到江上为盗。

      还有一位大人物,出生在秦昭王五十一年,妈妈怀他的时候,天象很不好,雷电晦冥,另据历史学家说,他爸爸目击到有蛟龙出没。

      看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架势,就知道这位老兄就绝不是等闲之辈。

      不过打小就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过人之处,排行老三,既不是长子,也不是幺儿,还喜欢乱花钱,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他爸爸很不喜欢他,经常拿他善于赚钱的二哥做榜样开导他,但毫无效果。

      秦灭六国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出头了,论年纪,应该参加过这场轰轰烈烈的统一战争——不过并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出色的表现,或者他自己害羞,压根儿不想多提,所以关于他前半生的活动,历史简直是一片空白,我们只能通过他的社会关系去猜测一二。

      他年轻时,活动于魏国境内,经常去大梁、外黄等地游历。因和信陵君魏无忌的门客张耳有交情,所以也连带着对魏公子有好感,每过大梁,常祀公子。

      他崇拜英雄,自命不凡,但气运不佳,大半辈子只不过是空掷岁月罢了。

      就这样一直活到四十多岁。

      人过中年的他,老老实实地当上了秦朝的泗水亭长,还由国家配发三尺剑一柄——论工作性质,有点像现在的派出所长。他利用职务之便,“好酒及色”,好在那时候不大讲究追查基层干部生活作风问题,所以他乐滋滋地抱着个和曹姬私生的大胖小子刘肥,日子也过得挺好。他在酒店长期喝酒打白条,史书可考证的就有武负、王媪两家,这两家不敢惹他,只好造谣说他出没的时候总是闹妖怪,所以给他免费。

      当地县长有位朋友吕先生,避仇前来投靠哥们儿,遂定居在县里,地方上的土豪劣绅借机大拍马屁,纷纷送礼。县政府会计萧何被借来帮忙,专管收钱。萧何先生客客气气地招呼大家:“礼金在一千钱以下的朋友,请主动坐到堂下去!”

      咱们这位泗水亭长先生,信口雌黄,大言炎炎道:“俺送一万!”其实他一分钱都没有送。吕先生听说当世还有这么爽快的人物,亲自出来迎接,萧何把他推一边咬耳朵:“这家伙我熟得很,喜欢说大话,今天肯定没带钱,是跑来吃白食的……”吕先生摇摇头,我会算命,这位老兄状貌非常,将来定是非常之豪杰。萧何苦笑,反正我是没见过见过四十多岁才混到科级干部的豪杰。

      于是亭长先生大摇大摆地坐到上坐,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

      喝完酒,吕先生留住亭长闲聊,说你先生这个相貌,我走南闯北阅人多矣,没见过比你更有富贵相的,望善自珍重。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你愿不愿意给我做女婿?

      吕太太听说先生要把女儿吕雉小姐嫁给这么个半老头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喝得半醉的吕先生怒道:“女人家知道个啥!”就这样,硬把大女儿嫁给了亭长先生。

      至于传说中这位吕先生用相面法选女婿的故事,我至今觉得是故弄玄虚。因为,他后来把小女儿吕须嫁给本县一位杀狗的壮士——那难道也是相面相出来的?那位壮士虽然后来不失封侯,但谁娶了吕雉的妹妹能少个裂土封侯?

      和杀狗的比起来,有国家公职、收入稳定的亭长,当然是更不错的女婿人选了。

      刀笔萧曹,司御滕婴,屠狗樊哙,哭丧周勃,当时悉是池中之物,不是烽火突起大泽,嬴秦偶失其鹿,历史上哪会留下他们的名字!

      所谓千古功臣名将,不过是“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罢了。

      亭长姓刘,排行老三,又叫作“刘季”,后来发达了,才改名为“邦”。吕大小姐嫁给他后,生了一儿一女,先前那个私生子刘肥,虽然年纪大,但毕竟不是嫡出,所以没有继承权——等到刘三去世后,这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差点把刘三流血流泪挣来的家底掏空。

      刘三因为担任亭长,要经常押送犯人去咸阳服劳役。一次碰上始皇帝出巡,刘三在道旁看热闹,不禁太息一声:“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这两个人,也就差了三、四岁,其实是同龄人。

      他们俩,一个终结了持续八百年的旧时代,一个则开创了延绵两千年的新时代。

      站在两千年后,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他们都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人物。

      可此时,他们的地位还有着天壤之别,猜不到未来的刘三,自然要叹息自己髀肉复生,一事无成了。

      秦始皇三十七年,也就是公元210年,刘三押送一帮刑徒去骊山服苦役。这一路上,刑徒不断逃亡,才走到丰西泽中亭,刘三算算账,等不到骊山,人就该都跑完了。

      他无计可施,也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停下来喝了一回闷酒,竟索性把捆绑人犯的绳子都解开,对惊愕的犯人们说:“兄弟们,你们都走吧,我也要逃了!”

      有十几个人被他的义举感动了,自愿跟从他落草。

      刘三在醉中,迷迷糊糊地跟着大家走山路,前行的人跑回来告诉他,说路上有条大蛇盘踞,无法通过。他借酒壮胆,怒喝道:“壮士行路,怕什么!”拎着秦王朝配发的三尺剑,冲上去将蛇斩为两段。再走几里路,实在撑不住,一头倒在路边睡着了。

      有掉队的人,经过斩蛇处,见一个老婆子在那里哭,说她儿子是白帝之子,化为蛇当道,被赤帝子所杀。

      后人遂以斩白蛇,为新时代开创的祥瑞。

      酒醒后,刘三想想,家也回不得了,就率着这十几个人藏在芒砀山中做了强盗。

      咸阳城中,有望气者称东南有王者气,秦始皇遂东游以厌胜之。车驾经过江南会稽,许多人跑来围观皇帝的仪仗,其中一位青年看完帝王排场之后,大不以为然:“彼可取而代也!”他叔父吓一大跳,急忙捂住他的嘴,告诫道:“可别乱说话,当心灭族!”叔父说归说,可打心眼里觉得这孩子会有出息。

      这一次巡游,是秦始皇在历史上的绝唱,他病死在途中,再没能回到他壮丽的都城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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