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记忆之门 上 -- 五度

经过几次短暂的停顿 , 倒带的速度越来越快。汤姆看到周围的景物好像是在高速公路上开到120 一样，迅速地的向后跑去。到后来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只有千百条光束从他身边擦过。最后一个急刹车, 他的意识停了下来。

一间小屋 ,蛋黄色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 ,洒在他面前原木色的小桌子上。他看到自己的手中还握着铅笔 ,桌子上的作业写了一半不到 ,他从来就不擅长这个。

那个时候他大概多大 ,14,还是 15?他回忆着 ,然后他想起写不出作业来他会做的事情,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虽然他这时只是一个类似灵体的东西 ,他还是在意识深处微笑了一下。

果然 ,那个男孩把笔放下 ,扭头望向窗外。距离他 20米的地方有一扇半开的窗户 ,玻璃上映出的是个女孩的侧脸。她全神贯注的写着自己的作业 ,全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汤姆。

而汤姆就是喜欢她那个样子。这就是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也是他关于她最初的回忆。

瞬间的黑暗 ,连 1秒钟都不到。汤姆不知道这是工作人员在做记号 ,这之后关于她的记忆将会全部被移除。

汤姆从来没有意识到长大成人是一件这么容易的事情。不到一分钟，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 , 他已经和她手拉手走在教堂里了。那真是一次寒酸的婚礼,双方的亲戚加在一起也不到10 个人。婚纱是租来的, 戒指上的钻石比米粒还要小。但大家脸上都带着笑。他的岳父一辈子只有这一天没有喝酒, 他清醒的领着女儿交到了汤姆的手上, 然后他小声说:" 如果你个小杂种对我女儿不好, 我把我喝空的每一个瓶子都拍到你的脑袋上。"

岳父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汤姆好像听见又好像没听见。这时的他完全被婚纱下的那个女人迷住了。他感到那婚纱幻化成了一团白云 , 而她正藏在那团云里面, 向他微笑, 却又回避他的目光。

瞬间的黑暗 ,一切都消失了。他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

又是瞬间的黑暗。当眼前再度亮起的时候 , 他发现自己和她坐在一辆游览车上, 儿子正骑在他的脖子上。

" 不。。。" 他痛苦万分，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1分钟以后，游览车会和迎面的大卡车相撞，然后她和自己的儿子都会四分五裂，只有他因为旁边人的缓冲捡回一条命。

针扎一样的疼痛从大脑深处袭来，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肉体，只是用意识在撕心裂肺的吼叫："不！不！不！"

手术室里面的工作人员正在加大功率。他们看到老家伙的脑袋里的记忆卡住了，怎么也无法进入到下一段了。当然这种情况也是发生过的。当扫描到一些隐私或是其他什么不愿被提及的东西，一般人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汤姆感到似乎有一只强大的手在推动他的记忆前进，他无法让那辆游览车停在原地。而她和不懂事的儿子还都在哈哈的笑着，全然不知即将到来的灾祸。汤姆挣扎着，同那支强大的手，还有钢锥刺入一样的头疼。他似乎感到自己正在慢慢燃烧，从原来的无形透明的意识变成了一团火焰。就在火焰燃烧放出最强的光芒的时候。一切终于停了下来。然后迅速从前行变成了后退，越来越快，甚至比光束还要快。

汤姆看到自己的父亲，母亲甚至他小时候就死去的弟弟，他们也像光束一样掠过汤姆的眼前。一切的人和事都好像光束掠过他的眼前。老汤姆贪婪的感受着，在一瞬间重新过了一生。

终于光线暗了下去，汤姆满意的笑了。

"妈的！"。一个工作人员发现不妙连忙关了机器。

他们呼喊汤姆的名字，但他却没有任何反应。一个人走过去，俯下身去听了听汤姆的心跳。

"老家伙死了。。。"

"不知他的记忆还能不能用"，另一个工作人员问着，在他面前的屏幕上有两个按键，一个是确定，另一个是取消。

"你没看到他是笑着死的吗，应该是很棒的回忆才对。"

"可我们该怎么处理他？"

"我想可以用他的酬劳把他埋了"。说这话的人就是我的朋友。

"也只好这样了"。

就这样老汤姆又一次和他的亲人在一起了。

如果这是汤姆的故事，那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我却不想讲一个悲剧，我自己就是他妈的一个悲剧。所以让我们继续。

CCNB的总裁贝尔蒙度，一个拥有半个美国的人买下了老汤姆的记忆。因为他听了工作人员关于汤姆家庭的叙述。贝尔蒙度已经70多岁了,他头上接种的是18岁年轻人的秀发，嘴里面是用太空材料制成的假牙，脸上的皮肤用手术修复的如同40岁。他可以用钱买下任何女人，却不能指望自己有一个真正的家庭。于是他要体会一下家庭的温馨了。

记忆体验在贝尔蒙度的家里进行着。他自己给自己建了一个手术室。他管那间屋子叫做电影小屋。工作人员专门为他开发了一套可以自己操作的程序，这样他就可以不被任何人打扰。

他插入记录汤姆记忆的金属块，然后把机器调到自动操作，开始在老汤姆的记忆之海中游荡。这个老东西体会着汤姆妻子的爱，接受着她无私的亲吻和拥抱。在老东西的眼里她实在是个平凡的女人但却那么让他兴奋。即使去年的全美小姐也没有给过他这种感受。

还有那个可爱的孩子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不能像他那样和自己说话呢。还有老汤姆的父亲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不能像他那样微笑呢。他完全沉醉于老汤姆的世界了。他甚至感觉自己就是汤姆本人。直到他看到一辆游览车，空中飞翔着一团火焰。

他发现周围的事物都快了起来，比他的私人飞机还快。一切事物都在风驰电掣的向前发展着。他看到自己在飞速的衰老，闪念间他的妻子死了。这压倒性的痛苦几乎使他绝望了。然后是他的儿子，他躺在那儿身下都是血，他无法辨认他的脸了。

贝尔蒙度想要大叫，绝望和恐惧已超出了他的极限。可要命的头痛使他连思考也做不到了。他和汤姆一样经历了他的前半部人生，然后独自经历了汤姆的后半部人生。

终于一道光芒过后一切都陷入了永恒的黑暗。贝尔蒙度年轻的秘书走了过来，她丰满的前胸让女士西装显得格外窄小。这个金发姑娘轻抚着贝尔蒙度的额头："总裁，要开会了。"但不久她发现了事情的严重，她喃喃说了一句："老家伙死了"。

她想到了很多事情，包括老家伙这个时候死掉她将一无所获。于是她开始尖叫。

叫吧，叫吧，从这一刻起会有更多尖叫，让我们洗耳恭听。

悲剧结束，喜剧上演。这才是我故事的结局。

第二天清晨,汤姆就来到了位于市中心的记忆之门大楼,这附近最高的建筑。像我所说,他们生意兴隆,门外的队伍排得好像是星球大战首映。汤姆随着人流一点点挪动脚步。他看到几乎所有人都微微有些紧张。他们搓着手,不停的嚼东西,或是听着音乐好让自己镇定下来。

卖记忆是个新鲜玩意儿,谁知道会有什么副作用,搞不好机器出一个事故,连该怎么吃饭都忘了,这并不是没有可能。但如你想象,排在队伍里的人碰巧比别人更需要钱。有些人需要做手术,有些人借钱却还不上。当你处于类似这种境地的时候,这一点点机器事故的风险又算得了什么。

汤姆离那间白色的实验室距离越来越近。他看到从实验室里走出来的人颇为轻松,只是有些恍然若失,就像刚从梦中醒来。记忆之门的工作人员管这个叫自我认知阶段。当他们删掉了你总长度几个月或是一年的记忆以后,在一定阶段你会不由自主去寻找那一段空白,确认那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一个梦。直到你发现这是徒劳的以后,你才能回复到正常的日常生活。

汤姆!

终于叫到了他的名字。汤姆觉得双腿有些发软,呼吸急促。他一边做深呼吸,一边回想那个广告。那个广告上的杂种手里拿着一把钞票,30分钟后自己也会是那个样子。

“汤姆?”

“是的。”

面前工作人员的神情让汤姆不安。他们就像那些器官贩子,不屑一顾。汤姆猜想他们看到的是一张蜡黄消瘦的脸,和因为头疼而不由自主皱起的眉头。那正是每天汤姆照镜子时看到的。虽然为了这次面试,汤姆换上了最好的黄格子西装,但好像并不管用。汤姆明白他们的意思,自己这个德行确实不像有过快乐的记忆,但他早有准备。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相册,那里面有他的妻子和儿子,每一个重大事件,至少对他来说。他从第一页讲起,一直讲到最后一页。他似乎很久都没有说这么多话,所以到最后他有些哽咽。当他合上相册的时候,他看到工作人员被打动了。

“因为不是什么特别的记忆。我们给出2万美元。你将会失去有关你妻子婚礼,儿子的全部记忆。”

汤姆接受了。两万美元,然后他会卖掉自己现在的那间破房子,带着这笔钱去乡下买一块地,忘记过去一切,混完下半辈子。

原谅我吧,他对妻子和儿子说。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被过去折磨,我真的已经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