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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唐德刚与张学良口述历史 -- 自向荒郊寂寞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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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唐德刚与张学良口述历史

    唐德刚与张学良口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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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郑重

      随着张学良的辞世,中国的一个时代结束了。毛泽东、蒋介石、周恩来、张学良,俱往矣,中国的那一个时代真的彻底结束了。

      一个标志着枪杆子的时代结束,可是笔杆子又忙了起来,重新聚焦张学良,多本传记、传奇、访问记又纷纷走上书架或见诸报端。

      但在众多有关张学良的著述中,惟独不见唐德刚的《张学良口述历史》。这位在哥伦比亚大学开创口述历史,又以口述历史起家的历史学家,曾得到张学良的青睐,认为唐氏是为他撰口述历史的最佳人选,又是张氏被囚禁五十年中惟一接受采访的口述历史学家,为什么不见他用力多年的《张学良口述历史》呢?

      

      "唐德刚是谁?文章写得好,正合我心"

      我和唐氏同为皖人,算是大同乡,故以"乡长"尊之。多年前,我们在上海相见时,唐德刚就给我讲过和张学良相识并采访张学良的经过。他在纽约市立大学执教时有一位叫傅虹林的学生,写了以《张学良的政治生涯》为题的博士论文,论文出版时,学生要老师为她的论文写一篇序。0唐氏也是写序的行家,《胡适杂忆》就是为《胡适口述自传》写的序,胡氏的传没有给人们留下什么印象,可是那个序读之令人铭记于心,久久难忘。而这一次,唐氏又是出手不凡,下笔数万言,写了一篇《论三位一体的张学良》。其要点是:没有老子张作霖,儿子张学良就发展不起来;没有儿子张学良,老子张作霖只不过是一个土军阀;没有儿子张学良引进留学生军事人才,老子张作霖的奉军只是土军阀的军队,不能现代化。父子相得益彰。唐氏的结论是:没有西安事变,张学良只能是个不同于老子的新军阀,成不了历史人物。

      唐氏的这一惊世骇俗的立论,张学良读了甚为欣喜,问:唐德刚是谁?文章写得好,正合我心。正合张少帅之心是什么呢?张氏自云:"过去人家都以为我是拾老子的余荫,殊不知老子还依靠我呢?"一九八八年,唐德刚到了台湾,张学良得知后,说:"我请唐德刚吃饭。"别忘了,张学良此时还在幽禁之中。从此,唐德刚秘密地走进张学良的幽居地,秘密地开始采访,赵一荻亲自下厨制作了可口的美味佳肴。唐德刚曾向笔者描绘他那时的心情:"为李宗仁写口述历史,其夫人郭德洁为我烧了一百六十多顿饭,赵四恐怕也要为我烧那么多的饭了。"他当时的那种得意之情,至今仍留在我的脑海里。

      那天中午,我们夫妇走进鲤鱼门饭店,唐德刚和夫人吴昭文已经等在那里了。

      "张学良来纽约,我就在这个饭店请他吃饭,就在那间玻璃墙的包房里,请袁世凯的孙子袁家骝、吴健雄夫妇作陪。"刚坐下来,唐德刚就告诉我。他知道这是我要和他交谈的话题。

      笔者:我记得你请张学良吃饭是在一九九一年,距今已经十年了,距你在台湾采访张学良已经十三年了,张学良口述历史搞得怎样了?

      唐:说来话长,一言难尽,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不谈了,不谈了。

      唐德刚撰有《胡适口述自传》、《顾维钧回忆录》、《李宗仁回忆录》,在口述历史领域中,驰骋疆场,可谓是常胜将军,平时又是快言快语,连吴昭文都说他是没遮拦的"大嘴巴",拿不下张学良的口述历史,也许是他治学之战中的华容道,既然不谈就吃饭吧。

      饭后,唐德刚用车把我们拉到唐府,参观了他的大花园后,喝着咖啡,我拿出录音机放在茶几上,他一看就说:"你真是记者的性格,有备而来,这事是非谈不可了。"

      笔者:一九八八年,你在台湾采访张学良,是张学良的主动,为什么没有深入下去呢?

      唐:是啊,我们在台湾谈了多次,也录音好多盘磁带,那时我就认为张学良和顾维钧、李宗仁、胡适都不同,和张氏家族相关联的都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大事,头绪纷杂,可以搞成数百万言的煌煌巨著,那时我将退休,准备专心搞好此事。但是正在采访的时候,台湾的报纸把消息透露出去了,说张学良讲东北话,唐德刚一口安徽合肥土话,两个人又都耳背,口述历史做得很辛苦,新华社参考消息也刊登了,这样就引起台湾方面的注意,说台湾有两百多名搞历史的人,亲大陆的唐德刚跑来台湾干什么?

      笔者:张学良在当时是什么态度呢?

      唐:台湾有关方面给张学良施加压力,他害怕了,就对我说,德刚,我们俩写个联合声明,说你没有给我写回忆录,根本没有谈写回忆录的事,更没谈西安事变。我说,汉公,为了保护你,我不够资格和你一起发表联合声明,你是历史大人物,我算老几?我唐德刚和你张学良联合声明,我不配嘛。我对张学良说,我们分开发表声明。

      "宋美龄活着一天,我也能活一天"

      笔者:你们到底有没有谈西安事变?

      唐:谈了。我也把自己掌握的西安事变的史料说给他听,他既不自辩,也不否认,只是说:"不谈西安事变了吧。"我对他说,尽管有些史料大家都知道,惟有从少帅口中说出来,才是第一手资料,才有历史价值,但少帅一直隐而不宣。

      笔者:对西安事变,张学良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使他直到入土为安,还是终生封口?

      唐:其中主因之一,是张学良有意维护对他极好的宋美龄。

      笔者注一:纽约版《世界日报》发表记者对王冀的专访,王冀说,张学良对宋美龄打心底里钦服,张学良曾称她"绝顶聪明",还说中国近代史上找不到第二个像宋美龄的女性。有关西安事变,蒋介石、张学良、宋美龄、周恩来等人的关键密谈,少帅说蒋、周生前矢口不提,宋美龄绝不会说,他也不会说。但少帅说,其实没有什么秘密条件。外传有蒋介石的文字承诺,由少帅元配夫人于凤至带到美国,作为少帅的"保单",少帅大笑否认:"大姐??于凤至不懂政治,也不搞政治,没这事。"西安事变后,因宋美龄力保,张学良生命无虞,少帅说:"宋美龄活着一天,我也能活一天。"提供这些材料的是王翼,是美国国会图书馆中文部主任,乔治城大学教授。王翼的父亲王树尝为前河北省主席,曾做过少帅父亲张作霖的总参议,为其左右手,也为少帅所依重。基于这层关系,王冀自一九九八年起,曾与张学良私下晤言近十次。少帅吐露了许多往事。王冀是否就是王一方?笔者未进一步考证。

      笔者注二:纽约版《世界日报》又一报道关于张学良和宋美龄的关系,少帅生前透露说:一九二五年,东北军打败孙传芳,首次进入上海,少帅第一次和宋美龄见面,宋当时未婚,在上海是知名的闺秀。少帅一见面,立即为她出众的气质倾倒,惊为天人,称她美如天仙,与宋美龄还约会了几次。张学良说,若不是当时有太太于凤至,他会猛追宋美龄。大约同时,蒋介石也追求宋美龄,追得很凶,还跟着到东京,最后宋美龄选择嫁给蒋介石。

      对西安事变,笔者也看到一些别的资料。诸如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张学良亲自送蒋介石一行到机场。老蒋上飞机时,张学良突然决定送蒋介石回南京。老蒋劝少帅不要去以免自己为难,但少帅一定要去。

      国民党前立法院长梁肃戎是张学良东北的同乡,曾当面问张学良,为什么西安事变发生后要送老蒋回南京?张学良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做了后会如何处分,随便他,但我没有后悔。"

      笔者:你在台湾和张学良谈了那样长的时间,又有十多盘磁带录音,有没有做些初步整理。

      唐:整理了。当时在台湾,我就写了两章,内容是少帅的家事和童年,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口述历史写法。他看了以后说,不要这样写,不能用李宗仁、顾维钧口述历史那样的写法,要我用第三人称。我说有的事只有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才有价值,他说:"我认为有些事不是不能说,而是不能从我嘴里说。"

      张学良说:"你请我吃饭,我来"

      笔者:这次对张学良采访中断后,何时又取得的联系呢?

      唐:一九九一年,张学良获得自由之后。我在采访他的时候,我就说,你已获得自由了,为什么还怕谈西安事变?他指指外面说,你看,国民党的宪兵还在监控我。我说,以后你完全获得了自由,就到哥伦比亚大学来谈你的经历,那时你就可畅所欲言了。张学良说,你这倒是个好主意。李宗仁的回忆录是你在那里为他做的,这个主意好。一九九一年,张学良在九十华诞之际获得自由。纪念他九十岁生日,要由民间九十个人发起,举行活动,张学良要我也参加。我参加了,还写了二十首打油诗。

      笔者:这时有没有和张学良谈把口述历史继续做下去呢?

      唐:谈了。当时是联合报的王惕吾及"中央研究院"的吴大猷,都想组织人给张学良做回忆录,王惕吾看中了我,希望由我来做,由联合报出钱给我租房子,把张学良请出来采访。回到美国之后,我就和哥伦比亚大学做口述历史的几位老兵联系,如黎安友他们都很有兴趣。

      笔者:张学良获得自由后不久就来美国了。

      唐:是啊。张学良到了美国不久,就把赵四丢在三蕃市,他一个人到纽约来了。他住在贝太太家里。贝太太是中央银行总裁贝祖诒的夫人、建筑设计师贝聿铭的继母。我打电话给张学良,打算把他介绍给哥伦比亚大学,由哥大校长出面请他写回忆录。他听了很高兴,表示愿意和哥大合作。并且把吃饭的时间定在三月三十日,哥大的黎安友等几位教授也参加,都是搞中国历史、中国政治的,我想介绍他认识之后,由他们直接交涉,由哥大校长出面发聘书,请他做访问学者。到吃饭的前一天,我打电话找张学良,贝太太说汉公已经走了,到弗利尔玩去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贝太太说他不回来了,直接回台湾了。我很生气:张学良岂有此理!

      笔者:后来又怎么在鲤鱼门饭店请他吃饭了呢?

      唐:有一次,在街上碰到我一个在教堂做事的学生,他说过两天请我吃饭,还请一个客人,是个古怪的教徒,每个星期都来做礼拜,他叫张学良。我一听就跳了起来,马上打电话给贝太太,你不是说汉公回台湾了吗,他怎么在纽约做礼拜?贝太太说,汉公不轻易见人,因为要见他的人太多了。我说我是唐德刚。贝太太不知唐德刚为何许人也。我说你叫汉公听电话。张学良接了电话,我说汉公,我请你吃饭。他说:"你请我吃饭,我来。"五月二十九日,我在这里请张学良吃了饭,贝太太也来了。学校已放假,黎安友都走了,就请了袁家骝和吴健雄作陪。

      笔者:这次有没有谈做口述历史的事呢?

      唐:谈了。张学良只是说好啊。因为哥大的人不在,没有谈具体。张学良要走了,记者访问问他来纽约的最大收获是什么?张学良说,和哥伦比亚大学建立了关系。黎安友看到这条新闻打电话给我,张学良是怎样和哥伦比亚大学建立关系的?我说不知道啊。经了解,是张学良搞得阴差阳错。哥大有位张小姐,是东亚语言系讲师,认识贝太太,经贝太太搭桥,她带了几位哥大的研究生,在贝太太家里访问张学良,那些研究生又都是人高马大,张学良也不知底细,张学良一听她是哥大的,很高兴与之交谈。当然谈到口述历史的事,张学良说:我有兴趣,早就想请你们做了。张小姐自己想做,回去后给系主任汇报,系主任认为她做不好这件事,没有同意。她又去找东亚研究所,东亚研究所也无法做。她就找到口述历史办公室。口述历史办公室是综合办事机构。口述历史办公室支持她做。黎安友知道这里的矛盾,提出这是我们工作范围之内的事,你们怎么可做呢?口述历史办公室的人说:你们可以做,我们也可以做,而且我们先做了。张学良知道这件事,就派他的侄女到哥大访问,了解是怎么一回事,找到张小姐,又找了口述历史办公室,口述历史办公室开了证明。张学良看到证明,说:我不相信张小姐,但我相信这个证明,相信哥大。虽然得到张学良的信任,但张小姐还是做不下去,就请她的姐姐参加。姐姐是搞图书馆的,中文要比妹妹好。据郭冠英说,姐妹俩做出了一个东西,张学良看了极失望。张氏姐妹也是东北人,能讲东北话,深得张学良、赵四的欢喜,口述历史虽然没有做成,但张学良藏的文献捐给哥大,这也是张小姐的功劳。哥大曾为张学良的捐献举行过仪式,像黎安友和我这些搞口述历史的老兵,都没有能参加。

      

      "我所爱的在美国,赵四可敬,蒋氏可爱"

      笔者:你知道这件事,有没有想法挽回,为什么就轻易放弃了?

      唐:这以后,我曾去过台湾。见到赵四,别人还以为我们彼此不相识,就作介绍,但赵四不理我。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张学良的弟弟张学森到北京、东北考察张学良回去的事情回台湾后,见到我说:德刚,你闯了大祸了,你把嫂嫂得罪了。原来我请张学良吃饭时,有一个录像,不知谁把这个录像给赵四看了,贝太太就坐在张学良旁边,热情地照顾他,为他挟菜,饭后到我家时,就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我一手拉着张学良,一手拉着贝太太,赵四看了很生气,大骂唐德刚真不是东西,我对他这样好,他怎么好这样对待我?

      笔者:是怎么一回事?

      唐:在西安事变之前,张学良和贝太太就相识,贝太太姓蒋,那时正是豆蔻年华,而赵四快三十岁了。赵四视蒋氏为情敌。我访问张学良时,他就对我说:"我所爱的在美国,赵四可敬,蒋氏可爱。"当时赵四也坐在一旁,我看看她,她不动声色。我想这已成历史烟云了,赵四陪张学良坐穿牢底,不会再把这样的事情放在心上了。张学良一到美国就把赵四扔在三蕃市,跑到纽约又住在贝太太家里,这是人所共知的,对此报纸亦有详细报道。谁知我由此而得罪了赵四,没有赵四的支持,为张学良做口述历史的计划也就彻底放弃了。

      (笔者注:张学良在纽约期间,一切都是贝太太安排的,吕正操、袁克定要见张学良,也是由贝太太安排才得以实现。)

      笔者:你对张学良除了以历史学家的眼光给他做了历史定位,从你采访中对他这个人有何感受?

      唐:我以前总认为,张学良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军人或政客,及至十多年前与少帅的交往,几次晤谈,亲身观察,发现张学良的另一方面,也是真实鲜活的一面:少帅是一个"绝顶聪明"的"playboy"。除了绝顶聪明,他还非常情绪化,是一个性情中人。就是因为情绪化,太冲动,使他发动西安事变,也因为冲动,使他又放了蒋介石。因为西安事变,中国现代史为之改变;没有西安事变,中国对日抗战或许延后,日本可能先改打苏联,而不会偷袭珍珠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因此改变,整个世界史轨迹也为之转换。

      西安事变后,斯大林要毛泽东、周恩来,劝说张学良放了蒋介石,斯大林的考虑是,当时亲日的汪精卫尚在欧洲,未能赶回南京,若蒋在西安事变失权或丧命,汪精卫取而代之,中国亲日派掌权,日本就可以全力对付苏联,对莫斯科不利。斯大林主张放蒋介石的考虑,出于莫斯科本身利益,也使周恩来承诺张学良"三位一体"合作的破裂,少帅也因此认为周恩来"反复",加上情绪化,遂放了蒋介石,且冲动到亲自送蒋回南京。

      笔者:这可是一个历史关键的问题,张学良同意你的看法吗?

      唐:对这段关键历史,是有史料根据的,在采访时我曾亲自问过张学良,但他不自辩,也不否认,只是说"不谈西安事变了吧"。

      从美国回来以后,在国内的一家刊物上,我读到赵杰先生写的《张学良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中心"的文章,赵先生在文中透露了一些张之丙女士带着哥大研究生采访张学良时的谈话,现摘录几段:

      参加座谈的大学生问张学良是否可以录音,张学良说:"无事不可对人言,你们录吧。无论什么事,私事、公事,假如有不可对人言的事情,我不能说也不能做。"

      当谈到蒋介石与蒋经国时,张学良说:"都劝我写东西。经过很久,我决心写,但写出了大纲以后,还是决定不写,为什么?我没法写,因为我要写的,好的,坏的,都要着实地写,我不能只说好的,而且我认为有些事不是不能说,而是不能从我嘴里说。"

      有人问起西安事变的事情,张学良应答说:"我做事,我负责。"再无多言。

      一九九六年,《亚洲周刊》报道说:"张学良从一九九一年起,已在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今年十月,口述历史已经完成。"文中还写道:"他有太多的苦闷和真心话要发泄,但也是一个余悸尤存的识时务者。"

      按照张学良生前与哥伦比亚大学的协定,今年六月就要公布张学良所捐献的历史档案了。我想人们最关心的还是西安事变:有西安事变日记吗?张学良在西安事变时写过日记吗?唐德刚的张学良口述历史我们是读不到了。张氏??之宗、之丙??姐妹写的张学良口述历史中,谈到西安事变了吗?是怎样谈的?张学良是不是不改初衷,对西安事变仍然是缄口不言?

      "我做事,我负责。"英雄无悔,真是大丈夫之言,西安事变,也许在张学良的嘴里成了千古之谜。(《万象》第四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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