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养鱼记 -- 麦兰

这个题目放了五年，却直到现在才开始动笔，也算是为昨天才死掉的最后一条小鱼念道往生咒吧，愿所有被我养死的鱼在天国安然自在，从此再没有了天和水的阻隔，可以自由适意地飞升翱翔，阿门，尚飨！

有朋友说他从来不愿意去养活物，因为即使是乌龟这种长寿的东西，也没听说可以活过主人的，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消失，那对一个并非冷血无情的人来说是一种绝大的痛苦。我却这样锲而不舍地送走了一只芦荟、两缸鱼、三盆仙人掌。难过么？慢慢地，习惯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离我该有多远了啊……

高中甫毕业那年，跳出了自以为是的桎梏，有些强装淡然地游走于焦虑与欣喜之间，我在好友的邀请下，与他一同回到初中班主任家汇报战况，战果虽不令老班满意，但我还是厚着脸皮地临走时顺走了他家的几条小鱼附加一袋儿鱼食。倒是师母比较热心，告诉我热带鱼喂养的最基本常识，告诉我天热时该如何换水，告诉我天冷时该如何保温，告诉我这袋鱼食是他们大早上去汾河滩里捞的鱼虫，足够吃到它们顺利地产下第二代。

一路上那么兴奋地抱着宝回家，把所有伪装的成熟全部都换作了兴奋。这可是从一个大的养鱼世家捞来的鱼苗子哪，虽然我一向做事虎头蛇尾，也不喜欢这种婆婆妈妈地麻烦，可凡事，那三分钟热度还在不是？妈妈看到这些鱼只是笑笑，我知道她也不喜欢为琐事所烦，据她所说，是因为童年时踩死过一只小鸡，肠子都流出来了，在她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巨大的阴影，从此对小动物们都敬而远之。可麻烦要是找上了门，她也没办法，用她的话说：“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娃饿死吧。”我们家那些不断滋生的万年青也因此由最初半死不活的一盆繁衍到占据了阳台上的所有盆盆碗碗。嘿嘿，鱼们，你们有福了，摊上我这么一个细心人和一个善心的妈。

现在有必要来讲讲我的鱼。一共两种，一种是很常见的淡水热带鱼，我们平时都叫孔雀鱼，雄鱼尾巴五颜六色的，比较漂亮，雌鱼的肚子总是很大，好像随时要生的样子。还有一种是我直到现在也没搞清楚的小鱼，比孔雀鱼还短些，大概1.5cm的样子，据说长大后可以有三厘米长，有大红色和纯黑色两种，这种鱼总共只有四条，黑红各二，反正是师娘给我抓的，她肯定不会有错，估计是配对儿方便些。这些鱼刚到我家的时候都还处于少儿期，孔雀鱼的尾巴还没长出来，我们也无从分辨雌雄。妈嘴上说的是不管，可还是兴致勃勃地陪我去买了鱼缸和鱼网。为了方便换水，我们又特意腾出一个脸盆儿用来晒自来水。鱼食一天两喂，这容易，只需要把师娘给我的鱼食从冰箱拿出解冻，晒干，到时估摸着往鱼缸里扔一小撮，看它们一条条游上来，小嘴吧唧吧唧地一张一合，便知上帝保佑，这些鱼现在精神还不错。反正听说热带鱼多是撑死，少有饿死的，那就少喂食，保管没坏处。换水可就麻烦了，水要保证晒三天以让氯气飘散，换水时还只能换掉三分之二以防小鱼不适应。我的天啊，虽说我好吃懒做，在家无所事事，可也不要想出这种高技巧的招数来为难我吧。时间一长，凡事都学会了变通，我也不管三七二十几，忘了晒水时晒不够三天也照换，每次都来个彻底大换血，哼，你爱活不活，懒得伺候你们。话说这些小鱼虽受我如此虐待，却还是照样活蹦乱跳，一点要死的迹象都没有，我因此上得意起来，觉得鱼也不过是个贱命，却全然不知由此而种下的诸多祸根。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全怪我，鱼们的奇怪行为，人心总是无法揣测的。先是有一条小红暴毙，随后某条孔雀鱼被大家群起围攻，独居静养后，不待半日就孤独地死去。紧接着没过几天，一条小黑开始做出各种癫狂的举动：侧游、倒游、偶尔用头撞缸壁，无奈之下，给他开了单间，滴了鱼药，它没死，却也没好转，就这么拖了一段时间，终还是在某个早晨不再狂躁了。我把它埋在了万年青的花盆里，期待着来年长出一树小鱼状的叶子。而其他的孔雀鱼更是过分，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这些未成年鱼连自己的尾巴都还没长好，居然就偷偷地怀了孕，偷偷地生了孩子，还明目张胆地把它们吃掉了。可惜它们没有谨慎处理好尸体，还是被我妹妹发现了，而我则在近视眼未认清事实的恍惚下痛斥妹妹的无稽之谈，最终在鱼尸如山的铁证面前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知。小小鱼们的第一次养成计划就此以四条鱼宝宝尸体的出现而告终。

故事到此似应告一段落，因为我要离开家了。百般拜托妈帮我照顾好小鱼们，期待着寒假回来就能见到漂亮的尾巴和健康成长的小宝宝，就此依依不舍地踏上征程。可惜这次出征不顺，犹豫再三，决定打道回府，厉兵秣马，继续过一年我的安生日子，顺便亲历鱼的成长过程。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这些鱼也安分了许多，在陆陆续续地让红黑种群全军覆没之后，剩余的孔雀鱼们开始和睦相处。斑斓璀璨的尾巴开始渐渐长成，而再一次地怀孕也让我不再手忙脚乱，将那些可怜的宝宝和它们狠心的爹娘分开后，大家倒也兴头十足地隔着缸壁大眼瞪小眼。爸爸公务繁忙之际也来看看它们，看看我们母女仨折腾一通的杰作。眼看着天气渐渐转凉，妈又给买回了加热棒，生怕这群小东西在我家这暖气不畅的屋子里给冻感冒了。而我为了保证它们不被闷坏，每天负起了让它们白天去阳台晒太阳的责任。有那么一两次粗心大意下午忘记端回来，我赶紧在晚上睡觉前警醒过来将这群小祖宗请进了屋。

那天晚自习回家，爸妈都不在，妹妹说爸出车祸了，我心里一紧，赶紧打电话去医院，妈说没事儿，让我俩先睡，只是个小擦撞。第二日中午去看看，确实并无大碍，爸正在那儿跟妈聊天儿呢，口腔有些破损再加轻微脑震荡，一星期内只能吃流食。副驾驶座还真不是一般的危险哪，我后来看当时那辆车的照片，车头副驾驶那里瘪进去了好一大块儿。有人说爸福大命大，我却不以为然，这年头谁没有个磕磕碰碰的呢，这点儿小事，算不得什么的。

只是那天我一时大意，直接把通电的加热棒插到刚换过水的鱼缸里，加热棒裂了，砂子流了一鱼缸。

漂亮的孔雀鱼终于可以和孩子们共享天伦之乐了。我做出如此判断的理由不过是小鱼的个头长得比较大，那些大鱼一口咬下去估计咬不出致命伤。看着绚烂的雄鱼摇头摆尾，紧追雍容的雌鱼绕着四围一圈圈打转时，看着二雄狭路相逢靓者胜时，看着小鱼傻乎乎地在石头缝间钻来钻去时，我的心里漾出了满满的欣慰和自豪。不知道它们能否看到外面的这张大脸，瞪着跟它们的身体一样大的眼珠子在追寻它们的踪迹？又或者它们以为我的眼睛也是一条鱼，一条可以自由自在不受鱼缸约束的小黑鱼？那些日子里，在家时间虽短，但每日只要抽空凝神看看这些小鱼，似乎觉得自己还是很幸福的。嗯，虽然也许我也像他们一样生活在鱼缸里，但起码我的鱼缸比较大，不会让我一眼看到四壁，不会让我轻易便游到边界，不会让我一张口就吃到鱼食……

回忆的钟摆停到了2001年1月9日。我不知道是不是确切的这一天，因为我不愿去记，所以，胡诹一个也无妨。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那天早上起床时爸被两个陌生人带走，就是那天中午吃饭时一纸逮捕令送到家中，就是那天晚上下自习后家里围坐了爸的亲戚朋友，乱哄哄的，将我和妹两个小娃里家推到卧室去早早睡觉。这些，真的没什么大不了，我不知自己当时为何能那般淡定，妈虽一夜白发突生，但也没乱了阵脚，真的，我很佩服妈。妹妹虽有些害怕，但在我的安抚下，却也很快平静了下来。这算是打击吧？可就那么平淡地从我身上滑了过去，如果不是第二天妈看到阳台上的鱼缸告诉我昨晚忘记端回去，我还真的以为这就像平时的任何一个夜晚。很多年之后，当我看多了那些官场小说中的惯用政治伎俩，我就更加明白，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除了我的鱼。

妈说，这次太多，不好往花盆里埋，所以倒到厕所里了。

鱼缸放到了柜顶上。破裂的加热棒扔了。小鱼网还留着。

腊月二十三，爸回来，从此，却再无起复可能。

爸说，我知道你们一定会相信我的。

我说，我从来就没有害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