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哲学与小说 -- 邝言

哲学和小说是一对矛盾，正如理性和感性一样。回顾我们所已有的两部历史——哲学史和小说史，我们仿佛看到的是两个迥异的世界，且表面看来这两部历史几乎不可能是发生在同一个世界上的同一段历时的过程。西方近代哲学的主题是知识论，而最伟大的小说都在谈论愚昧；20世纪哲学的口号是现象学提出的“面向事情本身”，而小说却在讥笑虚荣和媚俗；当代哲学的主流是解释学，而当代的小说则断然拒绝任何解释——比如《海上钢琴师》的原作者亚历山德罗.巴里科就曾明确地说：故事的要义在于“不解释”。

这种对立当然是表面的，其区别在于小说家是时代的痛觉神经，他们旁若无人地自我表达，甚至宣泄，而哲学家则或者小心翼翼或者野心勃勃地把小说家表达的情感拿来当作问题。比如正是人们受制于宗教的思想禁锢而变得愚昧，因而拥有真正的知识才成为目的；正是因为普遍的缺乏真实，才需要追问“事情本身”；而正是近代形而上学对解释的统治使得任何既定的表达都与真实的个性格格不入，因而“解释学”才成为探究真相的最迫切的方式——解释学不是解释什么的科学，而是探究解释本身可能性的学问。

小说家激情充沛，但有时候缺乏耐心，他们听不得哲学家们的唠叨——在这一点上，他们附和众人。并且，小说家嘲笑哲学家是有这个传统的，他们拥有最广泛的拥护者。哲学家不是不懂得嘲笑，但是他们比较迂腐，总是要先弄明白问题才能说话，这无论如何敌不过小说家的不按规则出牌的架势。何况，即便他们有所反击，可晦涩的文字让大多数人不能明白他们的幽默感。当然，也更加不懂得他们的使命感。

小说家抽向哲学家的耳光，常常会不经意地落回到他们自己脸上。正如巴雷特形容存在主义的时候所说的：非理性主义将思想的地盘拱手让人，因此当他们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就不得不暗中接受了敌人的假设。小说家跳出自己的作品发言的时候，往往都是可笑的。他们只能有反射，不能有反思。

哲学家是那样一群人：他们为人类建造了一座大厦，而自己却住在茅屋里。请别误会，这里不是在夸赞他们先人后己、风格高尚，这里是在说：他们的理论可以将整个世界安顿在其中，却常常忘记自己是一个现实的个人。他们的问题毫不可笑，甚至非常重大，但是他们的回答却一个比一个离奇，仿佛他们将小说家的想象力拿来用于制造体系。黑格尔是哲学之王，他有着最伟大的综合，将之前一切思想安顿于自身之内，可是他的绝对精神却是这个世界上最荒谬的东西，因为绝对精神就是真正的Matrix。

不过哲学家和小说家同样的问题是，如果他们太过务于“本分”了，其结果都是相当糟糕的。小说家总以为自己的文字是独一无二的创作，仿佛他们都是横空出世的天才，没有基础也没有传统，殊不知他们的生活其实是被给予的，而不是他们无中生有的，那里面已经包含了一切既往的人类殚精竭虑的成果。哲学家苦于不知道新鲜事物在哪里，他们总不能凭空来谈论自己，总需要借助前人的肩膀才能看到更远的地方，但是他们的问题在于，他们总以为思想是唯一的事业，仿佛只要有了一个新的理论，他们就可以拥有新的生活一般，殊不知这样的理论总是事后的解释，就如那句经典的比喻说的一样：密涅发的猫头鹰总在黄昏降临时才起飞。

哲学家和小说家缺乏对彼此的尊敬，是这个时代非常遗憾的事情。而认为两者不能兼容的看法，更是无稽之谈。很多人都听说过马克思的一句话，说所谓人的自由在于上午打渔、下午放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是人们似乎忽略了下面的一句：但他们并不因此就成为一个渔夫、牧人或者哲学家。对职业或者说分工的界定，本就是人的异化的产物。哲学家同小说家的彼此对立，就是对这种异化的绝佳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