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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浮生杂记(73-100) -- 小号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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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浮生杂记(73-100)

    之七十三、君若到时秋已半

    姜夔的诗。全句为: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逢路不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清新朴质,有唐人韵味。

    唐诗之所以空前绝后,是因为那是个将诗作话的年代。投柬邀客,问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入山访友,便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连至为功利的官场求进,也可以“妆罢低声问夫婿”,隐却了一幅猴急嘴脸。这种自然洒脱,纯是将诗融入了社会生活的血脉,因此灵动天成。

    后世诗歌逐渐从生活中淡出,转入庙堂,技巧上更为纯熟,然而已经和寻常人家的日子无关。一样东西,当它被当作某种艺术看待的时候,便行将死去。尽管有挽留的声音,有关注的目光,甚至慷慨的词藻努力的模仿,也改变不了古诗词死亡的命运。

    君若到时秋已半——只有这些句子,在斑驳褪色的粉墙青瓦间印下深深浅浅的墨痕,作为古诗们曾经活过的见证。

    之七十四、佛见玉女

    四十二章经中,佛见玉女,说道革囊众秽,尔来何为——一个臭皮囊罢了,用来做什么?这个,已经很象佛的口气了。

    禅宗的本质是排除一切可以执着的东西,包括有形质的皮囊和无形质的思想。然而人必有所执着,而后可以为人。倘无,即便莲花宝座上金身不坏,宝相庄严,也不过是泥塑木雕,行尸走肉。

    铁门槛外,永生不灭,极乐未央;门槛之内,一土馒头而已,高下判若云泥。然既生为人,也只有推开铁门,大踏步走去,纵堕阿鼻地狱,决不回头。

    之七十五、今夜月明人尽望

    下一句是:不知秋思落谁家。记不清是哪位写的了,也就记得这两句。

    五行之中,秋属金、有兵像、在色为白。所谓肃杀之气多半由此而来。中国的古人似乎特别偏爱秋天,一到秋天就诗兴大发的样子。连愁也是离人心上秋,秋天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有特别的地位。

    再比如月亮,也是文人最偏爱的题材之一。诗经里就有月出皎兮,那是说月光下的静女。倘若把中国人关于秋与月的诗文都翻出来,多半是带着一点忧郁气质的。这跟西方不一样,西方对于秋天的关注程度恐怕远不及春,而说到月亮,英国佬第一个想到的可能就是狼人变身。

    尽管中国式的哲学是实用主义的,但中国式的感情并不是。这样的感情往往只可意会,倘若明白说出来,也就失去了韵味。概而言之,闷骚是也。

    之七十六、解脱与回归

    金球奖都出来了,这时候再炒《卧虎藏龙》,似乎很冷饭。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这个问题:李、俞、玉究竟代表了什么?他们最后的结局又预示着什么?

    俞秀莲是纯粹的尘世中人。她的经历、性格、镖师之女以及寡妇的身份决定了她只能是这红尘俗世中一粒尘埃;玉娇龙是极端理想化的性灵人物,从她学剑到用剑,直到最后为剑而死,自然而然,率性天真,是唯一得“道”之人。李慕白则徘徊于这两者之间,他与玉娇龙的差别,便在于他是求道,而不同于后者的得道。“求”的本身,其实就是一种执念。如圣经所言,那行善的,在门外敲打着门环,而那爱人的,看见门开着。对于玉娇龙来说,这扇门是开着的;而李慕白,注定一生做个敲门人。

    这样一来二人最后的结局也就有了解释。李之死是回归,是理想向尘世的回归;玉之死,则是解脱。玉娇龙当真爱过么?我有时候觉得,她只是在经历,而没有爱。爱在这过程中等同于一场修炼。如果像椰子说的,青冥剑寓意便是“道”,那么玉娇龙才是这把剑的真正主人。

    太平广记里有一篇《杜子春》,是很有意思的文章。杜原是五陵侠少,家产荡尽而彻悟,遇一老人,教其学仙,对他说,无论遇到何事都不可出声。后来便是一连串黄粱梦一般的幻象,刀斫斧锯,火海油烹,杜终未发一言。忽然有一鬼,将他的幼子向地上扔去,惊痛之下,噫然作声,于是万象俱寂。仙翁叹惋道:“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忘矣,所未臻者爱而已。”从此不复出现。此人此语,可作李慕白写照。

    解脱是痛快的,回归却是痛苦的。换了是我,这一生一世,便只作红尘中寻常江湖女子。管甚么青冥剑、不老丹,只一方人间烟火,撑不死你,饿不死我,足矣。

    之七十七、盛世

    似乎最近这个词用得很多,不知道是谁首先想起来的。

    历史上有过两个盛世:开元盛世、康乾盛世。前者继之以安史之乱,后者紧跟着就是百年不堪回首的近代史。

    盛极而衰,这是常理。唯一可以欣慰的是,我们确未盛极。

    之七十八、了

    读董桥的旧情解构。发现他很喜欢在句子末尾用“了”。这是件小事,之所以注意到是因为我也有相同的毛病,往往在文章写完之后回头看,才发觉“了”字太多,于是每次都要删掉几个。

    “了”字最要命的地方是往往无法替换。比如“花谢了”,这三个字倘若要换一种表达就非常难。不象“的地得”这一类的词,即便删掉也多半不会改变语气和含义。“了”有结束的意思,类似于英文里的过去式,可以当作“ed”后缀来看。倘若是怀旧的人,所写的又大多是旧物,则这个“了”便想避也避不开的。

    万事万物到得后来,难逃“了”字。如曲中所说,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起高楼和宴宾客,是欢欢喜喜的进行时,而最后那一“了”,或悲悲切切如夜雨霖铃,或痛痛快快如滚汤沃雪,无论当初形态如何,结局固是一样的。

    之七十九、法门寺

    朱世慧所扮演的太监唱道:“少年时羡人娶媳妇,到老来难享儿孙福。世人都道苦中苦,谁人知我奴下奴。”听至此,不禁一丝恻然。念头方起,屏幕上忽地脸一变,恶狠狠道:“他妈的,要是有谁瞧不起我这奴下奴,我便要他尝尝厉害!”刹那之间,嘴脸尽显。

    朱常常客串小品,出镜既多,话语又贫,心里面便有点看不起他的意思,没想到却是冤枉的。法门寺这一小出,可叹可恼,可怜可鄙,演来层次分明,活灵活现,确实功力不凡。

    好了伤疤忘了痛,人之常情。不过还有一种,是抚摸伤疤之余,恨不得在别人身上都戳个同样的窟窿。洪秀全入天京,奢靡更胜前人,一个马桶围都用金丝云锦,七宝镶嵌,张献忠立七杀碑,所屠戮的平民远超过官兵,就属于此类。金銮殿上幢幢宝盖、霭霭香云,掩不住深刻入骨头里的“奴才”二字。

    之八十、泡菜和白血病

    泡菜吃多了,容易得白血病——这是看到的一个关于韩剧的总结。损了点,不过白血病在韩剧里出现的概率也实在太高,让人不得不怀疑韩国人的饮食结构是不是出了毛病。

    我不喜欢韩剧,无论是大长今还是浪漫满屋。为了要验证这个,特地去下了几部,至今还在硬盘里存着,删吧花了那么多时间下的,舍不得那些时间;留吧看看就没兴趣,实在不知道看完是猴年马月。

    不过也有点启发,不喜欢韩剧的人大多说它弱智、雷同,但为何能吸引大批观众?自己想了想,恐怕好就好在简单。网上看文,也有这个问题,越写越怪,越写越奇特,一部小说里没点畸恋变态就拿不出去,绞尽脑汁往前人没走过的路上走。当然也有成功的,可大多数则是钻了牛角尖,倘没有足够的功力驾驭,读起来就生涩拗口,跟吃了苍蝇一样不舒服。

    其实正常的感情、简单的情节也可以打动人。岂其食鱼,必河之鲂?青菜豆腐做好了,不比熊掌猩唇差。有那功夫拿人奶喂猪、从活驴身上割肉,不如老老实实炒几碟适口的小菜。

    之八十一、耳环和耳坠

    ??如果要对自己喜欢的首饰排个顺序,第一位的也许就是耳环。或者更直接地说,除了它,我一般不挂其他东西。最早看东京爱情故事,赤名莉香,永远戴着一粒简单的银耳环,这形象便在我心里一直留着。以至于后来去打耳洞的时候朋友吓了一跳:不明白一个懒到不愿为美丽花工夫的人,怎么肯去做这么一件麻烦事。

    ??

    ??至于耳坠,读书时记得孔雀东南飞里有一句:耳上明月珰。非常喜欢,于是画了很多美人头,无一例外给每个美女配上一对长长的耳坠,想象那些珍珠玉石在她们两鬓摇曳生姿的模样。耳坠有一种动态的美。珰的意思应该是玉石,可我却固执地觉得那是珍珠的,因为只有珍珠,才有那种朦胧如月的柔和光芒。

    ??

    ??耳环和耳坠,现如今意思大致相同,以前却泾渭分明。未出嫁的姑娘戴耳坠,等到结婚那天,开了脸,成了新娘子,就由喜娘把头发挽成巴巴髻,耳坠也摘下来,改成耳环。从这一点上说,中国的耳环与外国的戒指,异曲同工。外婆曾经说过老家的一句谚语:姑娘坠子媳妇环,要想回头难上难,说的就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给了人家,就没有回头路了。

    之八十二、看尽洛城花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

    ??这是欧阳修的玉楼春。以前只知道上半阙煞尾,找来看了看,才发现下半阙更有意味。人生二句,直白倒是直白了,细想也就没什么道理。

    ??

    ??我不是学词的材料,因为觉得很绕,而且废话多。比如说这首,讲离别,用了八句五十六个字,实际上大多数都是虚的。浓缩一下,减掉一半:未语归期先惨咽,情痴不关风和月。离歌一曲肠寸结,花落始共春风别。丝毫不减损原意。换了唐诗,选最简单的一首: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短短二十个字里从天到地,远近高低,有人有景,丰富之极。这样的诗你就很难将之压缩而不损意境。

    ??

    ??由此看来人其实越来越罗嗦了。从诗到词再到散文,说的话越来越多,描摹的感情却也还是那几种。即令表达思想的散文,古人和今人也大不同。南北朝的骈四骊六,被后人责为铺张太过,比起如今的情感散文来仍属小巫见大巫。苏轼论贾谊,那么深的含义也就千字左右,搁现在怕不要引一堆资料洋洋洒洒整出万把字的论文来。

    ??

    之八十三、情癫和小猪

    看了情癫大圣,不好也不坏,大致和天下无双伯仲。故事跟画面强过无双,演员的表演则逊于前者。当然无论其中哪一部,都比不上大话。经典及其追随者的差别,正如真品与赝品一般,表面差之毫厘,实质谬以千里。

    ??

    ??天界之上的最后情节实在太狗血,以至于谢同学弯起那三根指头的时候,俺只觉得牙根发酸而非眼睛。笑料也有,多半是一次性消费。关于这点我是这么看的,真正经典的搞笑桥段,即使你已经知道内容,还是会不由自主被逗乐,比如侯宝林的相声、周星驰的电影,可以听上一次又一次,看上一遍又一遍,依然觉得可乐,而情癫大圣,我想没能让我产生看第二遍的念头。

    ??

    ??黄永玉谈沈从文,说他曾经提到“格”,事物皆有格,不能名状却又能够感觉。并举例说,格高之人或许也不能成功,但一旦成就,局面自然可观。这句话我是认同的,也许是一种氛围,或气场,比如小猪搬倒石佛这件事,我就认为尽管值得庆贺,但决不能说明罗洗河强过了李昌镐。换句话说,即使罗在围棋上的成就超过李,他在围棋史上意义也必不如后者。单以“格”论,李昌镐胜过这时代的绝大多数棋手。这东西,不是一场胜败就能左右的。

    ??

    ??情癫大圣没有天下无双的“格”高,这是我的结论。有形的东西,它有;连感情的形状都可以看得到。无形的东西,它则少了一点,比如说故事的时候那种从容不迫。情癫太迎合,几乎是计算着观众的反映小心翼翼布子,要让每个子都发挥作用,反而失去了应有的感染力。是应对,不是博弈,更不是创造,如此一来,自然不能挥洒自如。好电影应当如大师弈棋,不理对手如何,均能下出自己胸中丘壑,不执著一盘胜负,一子得失。否则的话,只可沦为棋匠。

    ??

    ??崔永元说收视率是万恶之源,某种程度上他是对的。目的性过强,往往产生不了好作品。金庸写武侠,初始未曾想要靠这些小说当什么文学大师,梵高作画,也不曾想过自己的作品会在数十年后卖出天价。如果说在天下无双里,我还能看到刘镇伟坚持自己的努力,到了情癫,他已经完全放弃了这个权力。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无双是有限度的重复,情癫则是无限度的妥协。

    之八十四 濯足万里流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

    ??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

    ??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

    ??自非攀龙客,何为欻来游。

    ??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

    ??这一首,是左思写的咏史八首之一。为人称道的多半是最后一句,“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气魄雄伟,气象恢弘。不过,落在我这样思维喜欢跑调的人眼里,对“濯足万里流”的第一个感想却是:好大的脚盆啊……

    ??

    ??文人喜欢夸张,偶尔洒点狗血,可以理解。比如李白,就是狗血洒得最够水平的一位,一不小心洒成了谪仙。何况左思这位同志生在西晋,那时的文风尚华丽,好清谈——也就是爱吹牛,朋友之间写封信,都得文绉绉地骈四骊六、哼哼唧唧。史书记载,左思其人貌丑不说,还有点口吃,时尚点儿的美男作家是万万当不上了。所以索性走另类写作路线,花了一年时间,整出一个《三都赋》。据说这篇文章刚出来的时候,大家一看,哎呀哎呀,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让人看了不得不狂顶的好贴啊!于是到处转贴,弄到河南地方论坛超负荷——这就是著名的“洛阳纸贵”的典故。听上去很让人神往,但要是当真看到这篇玩艺,什么“拔象齿,戾犀角;鸟铩翮,兽废足”,满纸烟云,晕晕陶陶没一句实在话,不免要怀疑左思家里是不是有点特殊背景,或者干脆就是网管的干活。

    ??

    ??由此想到很多名垂青史的故事,真实性都颇令人疑惑;而那些名动文坛的经典,恐怕也难经得起时间的推敲。风雅这玩意儿尤其如此,很多东西是不能说得太白的,再风雅的事一旦说穿了,不免煞风景。孔子道:清斯濯缨,浊斯濯足;屈子进一步发挥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都是挺高雅脱俗的文字。旧时私塾中的教书先生,吟到此处,必千篇一律地闭上眼睛摇头晃脑作沉浸状。然而如果有不知趣的顽童,硬要打听何为濯足,那也只能瞪上一眼,喝道:“就是洗脚嘛。”一句话出口,适才的名士风流顿作云泥。想想前两年足浴兴盛的时候,后街一条巷子,大大小小近十个足浴店。夜半更深,便看到紧闭的门户里透出暧昧的黄光来。间或有人逡巡而进,稍开即合,如同地下党接头,跟屈夫子的行吟,未免大异其趣。

    ??

    ??以上,算是濯足的末流。个性使然,看到这一类风雅渐失、斯文扫地的事情,我的心情不是痛悼,而是一种顽童式的幸灾乐祸。从古到今,从雅士高风到饮食男女,历时两三千年,这峨峨高门、蔼蔼王侯中的一点人间烟火气,终于还其本来面目了。

    之八十五、每个少年都将死去

    剑庐在论坛发了一条帖子,孤零零的,0字节,0点击。标题说,祝皮耶罗31岁生日快乐。

    突然之间心就动了一下。

    我不喜欢小皮,为此还跟剑庐掐过,因为我爱的那位,恰恰是皮耶罗的前辈。当年拥护他的,和拥护小皮的人曾经水火不容,而今天,这两人都已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江山代有人才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甚的长久,甚的风光。

    ??可我不会忘记那人,就像剑庐仍然记得今天这个平凡的日子。有时候想,衡量爱的深浅并非是看得到了什么,而恰恰是付出。付出的情感越多,记忆便越深刻。某种程度上,是我们自己的爱,造就了那个人,那场美丽人生。

    ??那些爱过的人,在我们的生命里成长。起初是种子,新鲜的,闪耀光泽;慢慢开出花朵,花瓣柔软,触动心中每个角落。爱花的人,静静守候花谢,不说再见,不唱骊歌。

    ??青春消失在生命结束之前,昨日纯净的笑容今日沧桑的脸。每个少年都将死去,谁的眼,微笑着看见。

    之八十六、游侠列传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

    ??这是太史公对侠的定义。我一直认为史记的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远大于它的史料价值,因历史人人可记,太史公却只有这一个。史记中最精彩的,不是那些历史故事,而恰恰是司马迁的评论,有时甚至是牢骚。这一点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之一便是将历史主观化,由此影响了中国的治史精神,总是把历史看作为现实服务的工具,随意涂抹,直至面目全非。

    ??

    ??游侠列传是典型的司马氏作品。整篇文章里,评论性文字占了一多半,到处都是司马迁本人的影子。字里行间,一腔郁愤直欲喷薄而出。以前看时不觉得,近日再读,默然良久。文中所记,朱家、郭解。然而又何止这两人?如籍少公,为了保护素昧平生的郭解,自杀以绝口供;如剧孟,仗义疏财,死时家无十金;如解家客,闻人说郭解恶言,不惜杀人身殉。以所谓大义观之,是窝藏逃犯的叛逆、浪荡的败家子、睚眦必报的杀人犯,然而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称呼:侠。

    ??

    ??侠者从来都是草根中的英雄,不是豪门琼宴上的宾客,更不是理想中的顺民或君子。他们不会屈服于狮子的威风,也决不交托自己的权利,并不惜用生命作代价维护它。相比而言,后世书中那些以意淫为乐的所谓武侠,实在渺不足数。

    ??

    ??景帝尽诛豪侠,而其後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武帝杀郭解,“自是之後,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如同《英雄》,最震撼的情节,不是屠杀者的风风大风,而是箭雨中手无寸铁的学子和老人。“今天,你们要学到赵国文字的精髓。”这精髓只属于侠者。即便儒墨不载,也还是有一些文字,将它们记录下来,刀斫不尽,火烧不灭。

    之八十七、狮子和羊群

    中午吃饭,席间说到国民党选举,如今的马英九已成政治明星,在大陆也拥有了一批粉丝。有鼓吹小马哥人格魅力的,让我想起当年扁哥上台,也有不少民众将之当作偶像。政治秀和娱乐秀一样,面子上的光鲜原胜过内里的含量,而普通人对此,谁耐烦分析?仰望和追随,远比旁观和反对来得容易,看起来也要安全得多。

    ??

    ??我对于政治明星,一向殊无好感。然而人大多是有惰性的,旧约里,以扫为了红豆汤出卖了自己的长子权,实际上很多权利,其实还不如红豆汤。最近一直在困惑一个问题:我们是否像我们标榜的那样,喜爱民主、自由、真理这一类的东西?在很多时候我看到了截然相反的答案。人类生来就有盲从的天性,如有人能够代自己决定,且看上去并不损害自己的切身利益,那么就不妨将决定权交给他。这正是人类需要领袖的原因,哪怕他是嬴政这样的暴君、慈禧这样的昏君,仍然会有人扬尘舞蹈,三呼万岁。

    ??

    ??狮子吃了一头小羊羔,它是凶手;狮子每天吃一头羊,它是灾难;狮子要求羊群定时给它供应定量的羊肉,它是领袖;狮子在吃供应羊肉的同时给羊群厘定明确规则,区分上下,并指挥他们努力繁衍以生产更多羊羔,它是圣主。百兽之王的头衔就是这么来的。

    ??

    ??尼采看到了这一点,他的对策是教人做狮子;孔子其实也看到了这一点,他的对策是用仁义感化狮子,这便是所谓的帝王术。而对于羊群来说,也多的是让自己更加幸福的办法,可以诵诵经祈求来世,也可以通过追随某一头狮子让自己得到强大的暗示。如果能够借此成为狮子的亲信,并帮助它管理羊群,那幸福就会更为伟大了。

    ??

    ??亚历山大大帝拜访第欧根尼,问他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地方,他答道:“有的,站开一点,不要挡住我的阳光。”这是狮子和羊的对话。羊们对此津津乐道的原因在于,狮子最终站开了。而大多数时候,狮子的反应是扑上去,直接咬断其喉管。非但阳光,连同生命也一并收走。

    之八十八、野玫瑰

    读雍容的回忆文字,想起小时候看到的花了。白色的野玫瑰,开在操场旁的河岸上。夕阳照着薄薄的花瓣,静静地带着一层金,一层粉。隔着一条河望着,触手可得,又遥不可及。也就是那时候,突然开始有少年的伤感,觉得太阳一沉下去,一切就都没了。

    ??

    ??似乎以前有人给了我一个“客栈永远的怀旧者”这样的名号,其实我是不适合怀旧的。我记性差,日子又过的漫不经心,很多事情都觉得可有可无。就算当时有很强烈的愤怒或悲伤,也是过后即忘。在我心里,不开心的东西都呆不长。

    ??

    也许只是喜欢上那种氛围,怀念的氛围。就好像夕阳下的野玫瑰,那层光。

    ??

    世上没有美人鱼,如果有,它叫儒艮。小飞侠的原型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男孩。没有小人国,也没有蓝仙女。孩子们像皮诺曹一样渴望着人类的世界,一旦成为真正的人,他们便再也回不去。突然有一天,我们发现曾经深信不疑的一切都是谎言,而那些在我们心中念念不忘盘旋不去的好友,从不曾在世上存在过。

    ??

    在东京迪斯尼,看花车巡游,看我童年熟悉的英雄和伙伴们,像从前不止一次亲眼见到的那样,微笑着向我招手。

    ??

    脸藏在面具后面,眼泪掉下来了。童话真残酷。

    之八十九、天下

    一直觉得这个词很牛。它最早出处应该是诗经里那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简单地说,从一开始,它就不是地域概念,而是政治概念。天之下,王之土,明白无误地反映了中央集权的涵义。

    ??

    ??古之学者、政客、枭雄、君主,都曾为这两个字努力过。君主的代表可想而知是始皇帝,我们承认他很牛,就因为他是第一个抢到天下的人,并且给了此后的无数怀有同样欲望的人树立了楷模。这种欲望如果最终得到了满足,便被称为“大志”,如果最终不幸失败,便被称为野心。由此可知,欲望的性质取决于主体的身份,和它指向的客体无关。打个比方,皇帝可以随便xx后宫三千,那叫临幸;西门庆只不过搞了几个粉头,便成了淫首。

    ??

    ??梅花山上有汪精卫的跪像,以前常有人向上唾吐,后来不让了,说是要保护文物。当年日/本军来到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时候,中国人多有不肯的,于是日/本学者非常疑惑而委屈地说,满洲人入关,你们不也让他共荣了么?何以独独对我日/本帝国如此如彼,抗拒不从?如残剑所说,秦王杀不得,则皇军又怎能杀得?屠城喋血,和风风大风一样,不过是不得已的手段;你们应当如汪桑一般,以天下为重,放下武器,俯首做个顺民。——当然,后几句是我自己加的。

    ??

    ??日/本学者固然一厢情愿,迂腐得可爱,嬴皇帝也好不到哪里去。比如说,他就曾经认为,自家江山可以坐到千世万世,然而最终到了儿子就熄火,说明“天下”两字,还没深入人心,残剑无名太少太少,陈胜吴广一类的人物又太多太多。好在很快地,学者们接过了这两个大字,开始努力。其代表是董仲舒,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独尊的含义,和莫非王土中的“莫非”便很接近了。董是儒生,叫嚷一下儒术并无不妥,好比卖瓜的,总得说自己的瓜最甜,人之常情;但可怕的是,这前头还有个罢黜百家,顿时热腾腾地显出杀气来。非但说自己的瓜甜,还要掏出西瓜刀来,逼着其他卖瓜的统统走人,否则的话,便一脚踢过去。于是热热闹闹的春秋诸子、战国群雄,最终只剩了一地狼藉的西瓜皮。

    ??

    ??焚书坑儒只作了消灭的工作,因此效果尽管快,却难巩固。独尊儒术则在破坏之后填补了空白,换个比较好听的说法,叫做用先进文化,占领思想阵地。这一招是建设和谐社会的不二法门。以前常说的一句话叫统一思想,统一认识,也就是这个意思。连思想都统一了,还有什么不能统一的?

    ??

    ??反映到电影创作中,则连草莽刺客都明白了:天下。教化有功,识时务者为奴才,真是令人欣慰无比。以秦王射杀赵国百姓的残暴,这天下自然不是百姓的天下。天者,天子也。宋朝皇帝问臣子:天何姓?答曰姓赵。天子姓赵,天即姓赵,天下便当仁不让也姓了赵。谁的天下,一目了然。

    ??

    ??小时候玩剪刀石头布,喊的词是“天下太平,你输我赢”,一边叫,一边同时伸出手。这说法简单诚实得多。天下太平,赤裸裸一场输赢,此外无别事。倘若想从中挖掘什么深刻主题、高尚宗旨,容我不hd一句:头壳坏掉了。

    之九十、女吊 男祭

    不相干的两出,之所以放在一起纯粹是觉得名字合拍得有趣。

    ??

    ??女吊是鲁迅的文,当初看的时候就有种很别扭的感受,后来知道几乎就是他临死前一个月写的。这才恍然,我所敏感的正是死亡的影子。鲁迅对女吊,有特别偏好,不止一篇文章里提到了它。儿时记忆里极其鲜明的一章,到后来变成一种独有的符号意象。

    ??这部戏的出处我没有查到。线索只有鲁迅提到的“奴奴本是杨家女”以及童养媳的身份、上吊求替代的情节。她的形象是红衣,极白的脸,黑烟眉、黑眼眶,鲜红的三角的嘴唇。然而并不过于恐怖,却令人感觉到超出生理愉悦之外的美丽。以上的描写令我联想起日/本歌舞伎,戏也好、歌也好,开端的时候大多带有神性,从祭祀、祈福之类古老的仪式中分离出来,逐渐世俗化。

    ??

    ??吊死鬼在民间的待遇似乎的确与众不同,我就听家里长辈说过某某人家小姐上吊的故事。其实也好理解,上吊而死的多数是女子,而艳鬼较之寻常鬼物,更容易吸引眼球、产生传说。多数传说里,她们变成了复仇者,“一个都不宽恕”的复仇者。不冷厉,却凄美。

    ??

    ??《男祭》出自元杂剧《荆钗记》,简介如下:

    ??贫士王十朋以荆钗为聘礼,与钱玉莲结为婚姻。王中状元后,万俟丞相欲招为婿,十朋拒绝,万俟怒而将他由饶州佥判改除潮阳佥判。富豪孙汝权谋娶玉莲,暗中将王的家书改为休妻之书,玉莲被迫投江自杀,为福建安抚钱载和所救,收为义女,复得饶州王佥判病故消息,误以为十朋亡故。五年后,十朋改任吉安太守,在玉莲投水的江边追荐亡妻,适玉莲亦至江边凭吊,两人相逢,终以荆钗为凭,夫妻团圆。

    ??

    ??尽管说的热闹,其实也都是随手翻来的资料,没正经听过这部戏。但这故事很小的时候就看过。那时家里有不少小人书,包括全套的红楼、水浒、西厢、牡丹亭等等,其中就有这本。不外是才子佳人,但看得舒服。主要因为男女双方皆是深情重诺之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当得起贞信二字。比之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故事,一天一地——后者纯粹就是男权社会里头壳坏掉的意淫。

    ??

    ??虽没看,也猜得到男祭,必是王十朋道观设祭。应该是相当苦情的戏码,因为红楼梦里提到的时候,曾说贾母等边看边叹息。彼时正值金钏儿的生祭,宝玉趁大家看戏的功夫,跑出去偷偷祭奠,暗合了这一出。这事瞒得过别人,须瞒不了七窍玲珑的黛玉,于是发议论道,王十朋也是个看不开的,天下水同源,不拘哪里,舀一瓢祭了便是,何必一定要到那江边?这mm,又是个聪明过头不能成佛的。

    ??

    ??王十朋实有其人,和前些天写的那位剥皮杨太尉同时代,做过龙图阁大学士,是很有名的清官、贤臣、诗人。朱熹称其诗文“浑厚质直,恳恻条畅,如其为人”,《四库全书》的帽子更大,直称其为“当代伟人”。那个传说中让人读了一口气上不来的怪联“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就是王状元的手笔。温州至今还留着他的墓,有缘的话,应能一见。

    之九十一、守望者

    不管怎样,我老是在想象,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

    ??我呢,就站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

    ??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知道这有点异想天开,可我真正喜欢干的就是这个。我知道这不象话。

    ??

    ??这一段,摘自《麦田里的守望者》。书是很久以前看的,那个时候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直到某一天,自己也站在悬崖边上,俯视那些碎成粉末的梦想。

    ??我知道这不象话,可如果有这样的力量,我也想守望,守望那些只为孩子盛开的梦想。

    之九十二、情痴两则

    之一:

    ??

    ??杨政在绍兴间,为秦中名将,威声与二吴埒,官至太尉。然资性残忍,嗜杀人。元日,招幕僚宴会,李叔永中席起更衣,虞兵持烛导往溷所,历经曲折,殆如永巷。望面壁间,隐隐若人形影,谓为绘画。近视之,不见笔迹,又无面目相貌,凡二三十躯。疑不晓,叩虞兵,兵旁睨前后无人,始低语曰:“相公姬妾数十人,皆有乐艺,但小不称意,必杖杀之,而剥其皮,自首至足,钉于此壁上,直俟干硬,方举而掷诸水,此其皮迹也。”叔永悚然而出。

    ??杨最宠一姬,蒙专房之爱。晚年抱病,因卧不能兴,于人事一切弗问,独拳拳此姬,常使侍侧。忽语之曰:“病势如此,万不望生,我心胆只倾吐汝身,今将奈何?”是时,气息仅属,语言大半不可晓。姬泣曰:“相公且强进药饵,或若不起,愿相从泉下。”杨大喜,索酒与姬各饮一杯。姬反室沉吟,自悔失言,阴谋伏窜。杨奄奄且绝,久不瞑目。所亲大将诮之曰:“相公平生杀人如掐蚁虱,真大丈夫。今日运命将终,乃留连顾恋,一何无刚肠胆决也。”杨称姬名云:“只候先死,我便去。”大将解其意,使绐语姬云:“相公唤。”预呼一壮士持骨索伏榻后。姬至,立套其颈,少时而殂,陈尸于地,杨即气绝。(冯梦龙《情史:情痴类》)

    ??

    之二:

    ??杨学士孜,襄阳人。始来京师应举,与一娼妇往,情甚密。娼以所有以资之,共处逾岁。既登第,贫无以为谢,遂绐以为妻,同归襄阳。去郡一驿,忽谓娼曰:“我有室家久矣,明日抵吾庐,若处其下,渠性悍戾,计当相困。我视若,亦何聊赖?数夕思之,欲相与咀椒而死,如何?”娼曰:“君能为我死,我亦何惜?”即共痛饮。杨素具毒药于囊,遂取而和酒。娼一举而尽,杨执爵谓娼曰:“今倘皆死,家人须来藏我之尸,若之遗骸,必投诸沟壑以饲鸱鸦,曷若我葬若而死后,亦未晚。”娼即呼曰:“尔诳诱我至此,而诡谋杀我!”乃大恸,顷之遂死。(《宋朝事实类苑》)

    ??

    ??男子情痴,便要剥皮杀人;女子情痴,被骗着仰脖子喝毒药。此痴与彼痴,固不相同也。

    之九十三、南京白局

    如果不是最少,也是最少之一——南京的传统曲艺“白局”,目前只剩下七位表演者,而且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

    ??

    小时候住在苏北,每年一次跟妈妈回她在南京的娘家。也就是那时候,听外婆说起白局。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当时的表演者大多不收费,纯粹出于爱好,因此有“白唱一局”的说法,时间久了,便简称为“白局”。

    ??

    白局的表演有说、唱,偶尔加上身体动作,使用的是地道南京方言,称为“新闻腔”或“数板”。由于新移民的涌入和方言的变迁,有些词和现在通行的南京话也不一样,比如说“鸭子”读作“呦子”,“大妈”读“多嬷”。尾音儿化重,跟京味儿化音的区别在于连读而且上扬,象“碟子、碗”,读起来就是很快“的儿窝儿”……用文字来转化语言艺术,太难了。

    白局产生于明末清初,起源则和一种工艺有关。熟悉南京的应当知道南京还有一样古老特产:云锦,因色彩明丽,灿若云霞而得名。当年曹寅主管江宁织造,清宫龙袍就是云锦缝制,其制作精细、复杂,有“寸锦寸金”之称。

    织锦是一项繁琐的活儿,据说一个熟练工,要独立完成一件锦衣也要两三年的时间。机房很高,因为织机也很高,差不多三米左右,顶上坐一个人,称为“拽花工”;下方坐一个人,称为“织手”,这是要求很高的技术活。为了调剂这种单调的织锦生涯,织锦房里的工人开始自娱自乐,唱一些小曲、方言调子,题材多半轻松诙谐,偶尔也有时事段子。到了后来,就演变成白局。

    清亡后,织锦业也在一片乱世中迅速衰落,直到近年来,政府做了一些保护性发掘,把这项技艺留下来了。同时没落的白局就没有这样幸运,60年曾经成立过剧团,但很快就解散了。和苏州评弹不同的是,白局没有珍珠塔这一类的大段,多数是讽刺或幽默小品。这跟它的出身密切相关:评弹是闲人的艺术,而白局则是工休时间的自娱。在文人的介入改良下,评弹词曲更加丰富,从而高雅化,白局却由于自身的局限,一直保持着下里巴人的形象。

    写这些是因为妈妈,她从小就喜欢白局。前些天专门去找了老白局艺人,跟他们学段子。据她说,那是南京唯一一个白局文艺团体,一共六位,还有一位常年卧病。他们是自发组成,完全业余的,偶尔有单位请他们出演,就非常高兴,自带行头,全部免费。这些人里,年龄最大的接近80,最年轻的一位也有60多了。“找不到人来学啊。”其中一位老人说。没有叹气,只是惋惜。再过十年,世上也许没有人知道《机房苦》、《南京调》了。

    ??

    之九十四、何能知聚散,无力辨沧桑

    这是疏影的签名档,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想起这一句来,很悲凉的感觉。

    其实无须分辨,聚散太多,沧桑太远,能力有限。只是人的思维总会超出躯体,自成一格。六识之中,眼耳鼻舌身都好理解,目遇之成色、耳闻之成声、鼻嗅之成气、舌品之成味、身触之成觉——唯有最后的“意”,难以捉摸,无法界定。佛陀在这里玩了个偷换概念的游戏,前五者都须有外界的触发,是应运而生,只最后一种,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恰如行空天马,过隙白驹。

    红楼梦里元迎探惜四姐妹,一直是被作者忽略的配角。甚至书中惊鸿一瞥的宝琴,给人的印象也要深过她们。大观园落成,元春露了一下脸,接下来就在深宫内院“见不得人的所在”直待到死;查抄香囊,描绘了一下迎春的懦弱,再往后就是嫁得中山狼的郁郁而终;探春算是着墨最多的一个,至今还记得兴利除宿弊和一番风雨路三千,到了惜春,真真是“身量不足,形容尚小”,连外貌都只剩了一个模糊的影子。

    不过这样的配角拿来做寓言倒是再恰当不过。以原应叹息为名,就已说明了这层意思。然而突然想,这样的顺序或许正是作者“意”的变化也未可知。譬如元春,元为始,开初之时两不相干,便如大观园里,你热闹你的,烈火烹油也好、鲜花着锦也好,任是什么名目,都与深宫无涉;到了“迎”,迎者合也,是对环境的被动适应,正如“二木头”,任人摆布,不见自身;“探”则是主动的,这个动词本身就有主动性,想寻求改变,不甘坐以待毙;至于“惜”,完全成了旁观者的态度,有悲悯,但独善其身。三春过后诸芳尽,惜春的阶段正应了疏影的句子,冷了,灰了,然后淡了。

    改两个字:何须知聚散,无意辨沧桑。这个比较适合我。

    之九十五、长啸

    阮步兵啸,闻数百步。苏门山中,忽有真人,樵伐者咸共传说。阮籍往观,见其人拥膝岩侧,籍登岭就之,箕踞相对。籍商略终古,上陈黄、农玄寂之道,下考三代盛德之美以问之,仡然不应。复叙有为之教、栖神道气之术以观之,彼犹如前,凝瞩不转。籍因对之长啸。良久,乃笑曰:“可更作。”籍复啸。意尽,退,还半岭许,闻上(口酋)然有声,如数部鼓吹,林谷传响,顾看,乃向人啸也。

    世说新语里最喜欢的一段,此山中真人,可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比之见人辄分青白眼的阮籍,高强多了。然而想到这一段却是因为:

    ——原来很久以前,中国就有海豚音这种东西了啊!

    之九十六、猫和南瓜

    ?晚上在刘长兴吃小笼包的时候,桌子底下走来一只黄白花的猫,非常瘦,拖着大肚子向我叫。以前用大提包的时候,会在包里放一小袋猫粮,留给流浪猫的。因为夏天换了小包,空间不够就没带。想了想,跑到门口卖卤菜的地方,要了一小块熏鱼,结果等拿回来,猫已经不见了,怎样也找不到,只好自己把鱼吃了。

    另外一件事就是家里长出了一棵南瓜。当初在窗台底下围了一个长条形的小花坛,也放了土,却始终没有种东西。前几天突然发现,已经长满了瓜藤,一直延伸到院子里,还开了两朵南瓜花。我家不喜欢吃南瓜,也没买过,所以肯定不是我们扔进去的南瓜籽,也许是从楼上掉下来的吧。

    猫很可怜,南瓜很漂亮,生活中总有很多说不清的邂逅,无法预知。

    ??

    之九十七、白喜

    前天坐车路过一家办白喜事的,孝子贤孙亲朋好友总有大几十号,个个头上缠着白布,跟在一帮吹鼓手后面。旁边空阔地方还搭了个戏台,下面放上十来张桌子,杯盘碗筷鸡鸭鱼肉,坐满看戏的人。公路正对着戏台背面,从我这个角度看见一个穿蓝衫小生模样的人跷着二郎腿坐在那里,摘下头上的许仙帽当扇子——当天气温有38度,几乎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

    按照江苏一带民间的风俗,可以判断走的必定是高龄老人,只有老人走了,才这么大张旗鼓当喜事来办。这种酒席上的碗筷照例是要被“偷”走的,要是八十以上的高寿,更是一个也不会剩下。拿回家,盛了饭给家里的小孩吃,谓之寿碗。年轻夭折的则没有这种待遇,丧家赠送的物品,也以手帕、香皂等为主,前者是用来擦眼泪的,后者则是为了洗掉不祥。

    其实这种方式真不错,最后了,热闹一场,提醒大家有过这么一个人,然后,再把这个人曾有过的生命分给更新的人。在对待死亡的态度上,中国老百姓是最坦然,最近于道的。《监狱风云》里,发哥说“天是棺材盖,地是棺材底,喜怒哀乐事,都在棺材里”。话说到这个份上,没啥可补充的了。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临发送前看了一眼第第的帖子,才知道今天是七月半,鬼节。莫名其妙想到了这些,原来竟是心有灵犀的。

    之九十八、事了拂衣去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

    ??李白的《侠客行》,写得好的是头八句。赵客吴钩,是静态影像;白马流星,是动感flash;十步千里,是表面行事,事了拂衣,则是内在精神。有这八句,活画出侠客形象,真是施朱太赤,敷粉太白;增之则肥,减之则瘦。后面那些就有点画蛇添足,汗漫不着边际了。不管怎么说,李老大吹牛的本事,倘认了第二,又有谁来认这个第一呢?

    之九十九、清水寺

    日本很重视季节,风景因为有了四时的流转轮回而变得意味深长。《枕草子》开篇道:“春,曙为最,夏则夜,秋则黄昏,冬则晨朝。”秋之黄昏一语,深得秋味。

    京都红叶素负盛名,可惜还差那么十来天,一路匆匆无非走马观花而已。印象较深的是清水寺,始建于公元798年,复建于1633年。寺庙建在悬崖之上,下有108根柱子支撑着,寺前清泉长流不息,以此得名。殿宇恢宏,屋顶覆盖着桂树皮制成的毡茅,是平安时代典型的建筑风格。站在寺前远眺,可以看到一个起伏平缓的山包,那里埋葬着曾经的风云人物:丰臣秀吉。生前煊赫,身后寂寥,莫非如此。

    ??

    ??还有一个人也来过这里,那就是一休宗纯。大德寺没去,没能找到更多和他有关的资料,只记得他投湖自杀之前愤懑的那句呼喊:倘有神明,便来救我!

    ??自然没有神明,好在还有相救的人。这个在传说里被描摹得聪明盖世的人物,从此也只能放浪诗酒。他曾说道,入佛界易,入魔界难,以他的聪明,谅不能成佛。此生此世,又身在哪一界中?

    ??

    ??丰臣秀吉死后,大阪城被破,其子被德川家康所杀。现今的大阪城,是在原址上重建的。

    之一百、刘鹗

    刘鹗是我喜欢的作家,也算是老乡。描摹景致人物,用字平常简约,却极为传神。最得一个“真”字。不知道汪曾祺喜欢老残游记不,这两人的文风有相通的地方。细节里隐隐约约透出点儿平民式的幽默,例如借高维之口说出做诗如放屁,可以当花肥的话。这倒不奇怪,刘是实干派,喜欢研究数学、水利之类的东西,讲究细节、格物致知,搁今天就是青石说的理科脑袋,对单纯的酸文人总有点瞧不起。

    有意思的是,刘似乎对诗人忍了很久,一有机会就出来讽刺几句,比如第十三回里,便曾借妓女翠环的口狠狠奚落了一回:

    ??

    ??翠环道:“我在二十里铺的时候,过往客人见的很多,也常有题诗在墙上的。我最喜欢请他们讲给我听,听来听去,大约不过两个意思:体面些的人总无非说自己才气怎么大,天下人都不认识他;次一等的人呢,就无非说那个姐儿长的怎么好,同他怎么样的恩爱。

    ??“那老爷们的才气大不大呢,我们是不会知道的。只是过来过去的人怎样都是些大才,为啥想一个没有才的看看都看不着呢,我说一句傻话:既是没才的这么少,俗语说的好,‘物以稀为贵’,岂不是没才的倒成了宝贝了吗。这且不去管他。

    ??“那些说姐儿们长得好的,无非却是我们眼面前的几个人,有的连鼻子眼睛还没有长的周全呢,他们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嫱;不是说他沉鱼落雁,就是说他闭月羞花。王嫱俺不知道他老是谁,有人说,就是昭君娘娘。我想,昭君娘娘跟那西施娘娘难道都是这种乏样子吗?一定靠不住了。

    ??“至于说姐儿怎样跟他好,恩情怎样重,我有一回发了傻性子,去问了问,那个姐儿说:‘他住了一夜就麻烦了一夜。天明问他要讨个两数银子的体已,他就抹下脸来,直着脖儿梗,乱嚷说:‘我正账昨儿晚上就开发了,还要什么体己钱?’……再三央告着,他给了二百钱一个小串子,望地下一摔,还要撅着嘴说:‘你们这些强盗婊子,真不是东西!混帐王八旦!’你想有恩情没有?因此,我想,做诗这件事是很没有意思的,不过造些谣言罢了。”

    ??

    ??这跟自序里的蒙叟寓言,完全两码事。尽管写了一大堆悠闲文字、禅机佛法,关键处还是忍不住露了本性,非得痛快淋漓说到根子才行。由文及人,刘鹗是冷的面子,热的里子;披着出世的皮,横着入世的骨头,则最终降罪流放,客死异乡,也在意料之中。这样的脾性身处乱世,保得周全才是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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