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转身之间 -- 大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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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文摘】转身之间

    作者详情不知

    第一章 当时已惘然

    又到了考试月。

    杨康和令狐冲两个如以往任何一个考试月一样天天穿梭于各个宿舍之间搜罗尚全的笔记,---杨康尤其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毕竟老令狐是学文科的,突击起来比理科容易得多。

    杨康本来有点诧异,为什么今年的黑色考试月似乎特别特别地难过,要说课旷得多,头两年不也一样?而且他被封为突击队长,每次到了期末,浑身的细胞就被激活了起来,高度战备,兴奋无比,靠着本来聪明的脑子加上中学时代理科集训队出身培养出来的优秀思维习惯,颇是能够在期末的一个月重新学完一个学期的课程,黑色考试月,辛苦而不痛苦。

    可是此番不同,他居然经常集中不起来,经常觉得烦恼,烦躁得想把一页一页的书和坑蒙拐骗搞到的笔记撕碎了吞到肚子里去。他觉得自己好像一头困兽。

    通常在以前,状如困兽的那个人是老令狐,他会看了两行书就开始咒骂政府以及汴大的领导班子,然后延伸到现在的教育制度。。。。。通常他没骂完一轮杨康就已经背完了两章书了,然后合上书泡上一包方便面补充能量。

    但是今年老令狐居然没有翘着脚丫子在自己的床铺上一边翻着书一边大骂太祖皇帝,而是天天一大早起床背上书包精神抖擞地去自习室占座儿,走的时候,一脸的意气风发,脸上一扫惯常的带的愤怒不满,仔细看去,嘴角的一丝笑容,居然是兴奋的。连段誉都说,令狐冲这不是中了邪吧?杨康自然也是莫名惊诧。终于耐不住好奇心,某天老令狐背着书包提着开水瓶和自己的大茶缸前脚刚一出去,杨康段誉两个就嗖地从水房窜回来,一人抱了一摞课本,跟在了他身后。

    杨康段誉跟着令狐冲进了一教的教学楼,看着他走进某间自习室,居然从书包里掏出一块桌布,掸了掸扑在一溜三张列在一起的桌子上,这一举动让杨康差点把早上刚刚吃下去的一包麦片吐出来。一贯在男生中被称为有洁癖地段誉,也觉得令狐冲这次是变态了。眼见令狐冲把书在桌布上放好,一个在头顶高高地扎了一条马尾辫子,尖尖下巴的小姑娘走了过来,冲令狐冲一笑,把自己的书包往旁边一扔,就坐在了他身边。令狐冲的眼睛―――据段誉说―――在那一刻放射出了绚丽得无以伦比的光芒,那种光芒就叫做幸福,那种幸福不在于得到了什么,而是内心的一种满足―――当然其实令狐冲当时就是跟岳灵珊说,我去打水啊,然后就提起暖壶从后门出去了。

    “靠”,杨康嘟哝了一句,“老令狐真的去追岳不群的丫头了,这不是不想活了么。”

    从小住在汴梁大学的大院,杨康觉得全大院的人加起来,都没有岳不群一半讨厌。至于岳不群为什么讨厌,杨康也不太说得出来,反正每次看见他面容严肃,背着手,身板挺拔地走过的时候,杨康都觉得特别别扭。岳不群很少开口说话,一开口就是仁义道德。他爹完颜鸿烈就不大看得上岳不群,虽然有很多人说岳不群很有两把刷子并且据说刚正廉洁为人正派。但是杨康觉得他那是假的,人模狗样的,而且扶眼镜的时候,小指头翘起,特别像个女人。

    杨康也不太喜欢岳灵珊,他跟岳灵珊从小住在一个大院里,还是很熟,一直觉得这小丫头狡猾刁蛮。岳灵珊小时候磨着打遍家属楼无敌手的杨康教给她打羽毛球,笑容甜蜜又狡诈,无奈杨康不吃美人计;然后她就小嘴一扁啪嗒啪嗒甩泪珠子,小样儿可怜得紧,倒像是杨康狠狠地欺负了她。偏偏杨康从来对小女生的眼泪不感冒,况且他根本觉得这个小丫头片子泪水蒙着的双眼根本是在得意地笑。所以杨康就任由她哭,自己躺在绿草坪上晒太阳,直到她真的怒了,跺了跺脚把球拍抛上了天空转身跑掉。杨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躺在草坪上继续睡觉。

    除了穆念慈,杨康从来没教过其他女生任何东西。他觉得女人特别麻烦。

    穆念慈其实不太聪明,但是杨康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教给穆念慈打球下棋游泳滚轴都很有耐心。或者是因为穆念慈很刻苦,或者又是因为穆念慈从来不任性,也或者因为。。。。。反正杨康记得他为了给穆念慈练习吊球整整给她喂球喂了仨小时,打完之后还请她去吃了合露雪的冰糕。穆念慈有点笨,杨康觉得。但是穆念慈一点都不娇气;滚轴的时候教给她急转急停,她一个没控制好摔了出去,摔倒的时候自己的冰鞋轮子轧到了自己的手,刮出了一长道口子,血就呼呼呼地往外冒。杨康吓了一大跳,拉着她冲洗了伤口之后当机立断地撕开自己白色T恤衫的下摆给她包扎---杨康他爹完颜洪列是医学院出身,他也是从小混在医学院,对什么急救包扎倒是见得多了,好歹也学了七七八八---所以包扎的手法还算专业。杨康当时看见那么多血,自己心里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子,想想都疼;可是一抬头,穆念慈却皱着眉头看着他撕烂了的T恤下摆,小声说,“我有手绢啊,唉,你这件T恤彪马的吧,怎么就这么撕坏了。。。。”杨康当时张大了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后来他才知道穆念慈家环境很不好,她爸穆易当年参加过大宋和金国的交战,还断了一条腿,但是朝廷的抚恤金并不丰厚,他家的日子就过得相当的窘迫,穆念慈从7岁就帮着妈妈给别人洗衣服了,到了15,6岁,穆念慈就自己蹬着平板三轮去买煤,第一次蹬拐弯的时候没控制好,整个车翻了,车把子把她腿刮了大口子,她当时哭了,不是因为疼,是因为伤心,车子翻倒,摔坏了好多块煤。。。。。。说起这个的时候,穆念慈的语气淡淡的,就好像杨康说起吃牛肉粉丝时候要多放辣椒油一样。

    。。。。。。

    杨康有点呆地站在自习教室门口,段誉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听见。段誉拿历史课本卷成一个筒敲了他脑袋一下,“发什么呆啊,还看哪,不至于吧,这女生也没那么好看啊,你怎么都堕落到跟令狐冲一个审美水准了。。。。。。”

    “靠”杨康不耐烦地推了段誉肩膀一下,一回头,看见远处,彭连虎和穆念慈一起走过来;穆念慈一如从前地走路都微微低着头看着地面,怀里抱着一摞课本,不过她没再梳那根梳了7,8年的清汤挂面的马尾巴,头发散开来,几缕发丝如丝帘似的挡着眼睛。

    段誉低声说,“杨康,穆念慈打扮起来真好看啊,可比老令狐旁边那个小狐狸好看。。。。。以前不打扮,看不出来,这女生有了男朋友,就是不一样。。。。。。”

    “回去接着睡觉!”杨康闷声说,转身就走,段誉摇摇头,想说什么,看见杨康一脸的不善,到了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

    那天杨康一直窝在宿舍的床上,把每门课的课本都翻出来,可是效率是出奇的低;宿舍里没有人,暖气也不太工作,窗户还关不严实。杨康恼火地揪出一本书翻几页便又扔到旁边的架子上,再揪出另一本来。把酶催化的课本往外拽的时候当的一声掉下来一个小钥匙,是打开下面那张六人书桌其中一个抽屉的,杨康拿起这把钥匙,掂了掂,从上铺跳了下去。抽屉的锁有点锈了,拧了半天才打开。抽屉里只有一本蓝布面的日记本。杨康拿起它,随手翻开一页,恰好翻到那一页是因为那里夹着一张巧克力糖的糖纸。

    那里面的蓝色钢笔字整齐娟秀,那页上写着。。。。。

    。。。。其实我很喜欢期末考试的一个月,这个时候,是杨康最频繁地来找我的时候,我可以每天和他一起去上自习,就安安静静地和他一起看书;他就在我的身边,不再在那么高的地方,他还会偶尔停下来,伸个大懒腰,骂几句老师不是人,感谢几句我的笔记,还会忽然掏出一块巧克力给我吃,他扬起嘴角笑的样子好像一个调皮的小孩子。。。。。。

    杨康把日记本合上,重新锁进了抽屉,手里玩弄着那把小小的钥匙,抛起来又接住,接住了又抛起来。然后杨康抓起羽绒服,反身一脚踢上门,大步走了出去。

    汴大后面的一个被令狐冲和杨康偶然发现卖红油抄手排骨面酸辣粉特别正宗地到的小饭馆,店里只有6张桌子和12条长凳;期末了,学生都窝在学校里面啃书,这儿的生意萧条得厉害,偶尔来一两个客人,老板招呼得特别殷勤。

    杨康的面前三碗放足了辣椒油的酸辣粉一字排开,手边还有三个空啤酒瓶和四瓶没打开的啤酒。杨康一面吃一面拿餐巾纸擦着不住淌出来的汗和鼻涕,辣到眼泪也要流出来的时候就赶快喝就赶紧喝几口冰镇啤酒。外面的风越刮越大,辣椒汤却让杨康浑身冒汗,胃里却又填满了冰镇啤酒。杨康想令狐冲郭靖真没劲,要是有他们一起在这儿喝酒多痛快,他们却要美滋滋地陪他们的小妖女们,段誉呢,花痴也就罢了,落得个自在,又干什么对着王语嫣发了真痴,无聊,不就是女人么?杨康嘟囔了一句。

    “老板来四碗酸辣粉,一碗多加三毛钱炸黄豆,再多加点辣椒油。还要四杯冰水。”一个很清脆的女孩子的声音,杨康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说话的是一个剪着运动头的小女生,正在把羽绒服脱下来挂在椅背上,里面穿着宋朝大学附属中学的校服;她身边还有三个女孩,其中一个拍了她头一下,扬声说,“老板别听她的,辣椒少来点就好。”然后转头说,“小妹我跟你说好多次啦,别一边吃辣椒一边喝冰水,你早晚得胃出血。你真是麻烦,那么大老远非得跑这儿来吃什么酸辣粉,你看看这桌子,这茶杯。。。。。”

    短头发的小姑娘坐下来,偏头笑着说,“你们学医的人真麻烦,如果不照着大宋营养健康食谱吃饭,好像每分钟都会短命横死似的----喂,不悔姐姐,仪琳姐姐,你们谁带酒精棉了,赶快把筷子盘子都好好擦擦才是正经,要不然我姐姐吃下去会得肠伤寒的。。。。。”

    杨康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辣椒汤呛到嗓子里,狠狠地咳嗽起来,四个女孩子一起回头,看见他一边咳嗽一边擦着溅到桌子上红红的辣椒汤。杨康一边咳嗽一边抬头,正好跟短发少女目光相遇,那少女啊的一声,竟然兴奋非常,“杨过!你还认识我么?”

    杨康一愣,“你说什么?”

    “我。。。”那小姑娘站起身来,仔细打量他,忽然失望摇头,“对不起同学,我看错了人,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小妹你怎么回事?”旁边她姐姐不耐烦地说,“杨过杨过,你不是发了花痴吧,天天杨过,这倒好,满街找起来了,早知道根本不让你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野营!”

    小姑娘的神色有几分懊恼,“姐姐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她姐姐哼了一声,“我胡说八道还是你胡思乱想。。。。。。”边说边从眼角嫌恶地瞥了正在缩着脖子一边喝辣椒汤一边擦着鼻涕的杨康一眼。

    杨康被她看得心头火起,瞟了一眼那女生长得倒真好看,不下于几大校花;可是脸上一幅神气却让杨康想要翻江倒海地吐了刚才下肚的啤酒粉丝,现在的女生只要长出人样儿就蛮横得一塌糊涂,杨康想,想着想着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姐姐猛地转头,挑起眉毛,瞪着他,杨康眼睛一转,冲那短发小姑娘招手,“喂,你刚才管我叫什么啊,杨什么?”

    小姑娘微笑说,“我以为你是杨过。你这副样子跟他真像。”

    杨康摇头,“我不认识他,不过我叫杨康,弄不好你认识的人是我什么不认识的堂表兄弟。”

    小姑娘笑起来,她的脸孔不能算是十分漂亮,可是她的笑容,却柔和得好像春天吹动了柳枝的风,温暖得好像冬日里照在皑皑白雪上的阳光。杨康觉得这是他长得这么大以来,看见过很多好看的女孩子,可是没有一个笑容,像这小姑娘的笑容那么让人浑身舒畅。

    “你是汴梁大学的还是宋朝大学的?”小姑娘问,“杨过是宋朝大学的。”

    “汴梁大学。”杨康回答,“那个杨过,哪一级的,我宋朝大学同学不少,或者认识。。。。。。”

    “你干什么?”那个姐姐一拍桌子,鄙夷地看了杨康一眼,“没事乱搭什么话?”回头对妹妹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以为高校里面就没有色狼,况且,现在汴梁大学的文凭500块钱买一个,什么民工都能冒充汴大的学生。。。。。。”

    杨康抬头瞟了一眼正在说话的女郎,然后继续喝酒,吃泡在辣椒汤里的粉丝。

    那个女子气呼呼地回过头去,正好她们的酸辣粉上了来,她拿筷子挑起一根,又啪地扔在桌上,对妹妹说,“好好地带你去吃上海菜你不去,闹腾着来这么个脏地方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自己吃吧,我回去写大病历!”说完抓起搭在椅子背上的大衣,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

    “喂,郭芙,都到了这里。。。。。。”一直没说话的一个女孩站了起来,冲着她后背喊。

    “算啦仪琳,”另一个女孩一边往酸辣粉里加醋,一边按仪琳的肩膀,“郭大小姐今天根本气不顺,宋朝大学的那个武修文上次送花被她扔出窗外还贼心不死,今天早上在宿舍楼下拿小提琴拉梁柱,荒腔走板,全楼的人都在看猴戏。你是昨天跟外科值夜班没看见。”

    “你不早说。”郭襄伸伸舌头,“早说我早就溜啦,不来跟姐姐打秋风。喂,不悔姐姐,我的帐你付。”

    “我付我付。”杨不悔点头,“反正酸辣粉而已,你爱吃的又不是牛排龙虾。。。。。。唉,郭襄,你姐姐才走,你把一瓶辣椒油都加到碗里啦。。。。。。”

    熬完最后一门考试的时候,杨康真的已经九死一生了。从教室里走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他浑身机灵了一下。

    干什么呢?杨康想,打游戏吧。可是老令狐却没了踪影,郭靖一如任何一次考试之后地向黄蓉报道,段誉又盘腿在床上开始看金刚经,欧阳克哼着歌往头发上打摩丝,林平之拿起红宝书继续上自习去了。。。。。。

    杨康该干什么呢?

    其实他应该去看病然后拿点药吃。他想,他胃疼了好多天了。自从小时候他爹出国他任性地拿冰淇淋当饭吃后来得了浅表性胃炎之后,胃就时不时有点毛病,不过后来完颜鸿烈忙完了一个课题发现儿子得了胃炎大惊,找了好些个专家大夫会诊,还找了营养师写了饮食建议,亲自监督杨康饮食,也就慢慢好了。杨康他妈包惜弱很疼儿子,可文学女青年通常比较随性,向来不屑于营养学家的那些理论;包惜弱崇拜李白,崇拜那种“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豪情,所以倒是从来不太跟杨康罗嗦。

    回家吧。杨康想,回家好好地洗个澡,找点药吃,好好地睡上一天再说。于是杨康收拾了几张游戏盘扔到书包里,把书包甩在后背上,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宿舍。

    可是两个小时之后,天已经开始暗下来了,杨康依然在汴梁大学里面晃荡。他还是背着准备背回家的书包,脖子缩在羽绒服树起来的领子里,如同一只丧家犬一般地,游荡在校园里。

    本来杨康已经拿出钥匙打开了家门,但是脚还没踏进去,一声巨响就吓了他一大跳。接着他就听见完颜鸿烈大声说,“不搞小动作,不搞小动作成么,儿子头两年专业课成绩才七十多,怎么跟化学那边争这个报送西域的名额。。。。。。”

    “你别跟我拍桌子瞪眼。”杨康听见他娘包惜弱不高不低但是充满威严的声音,“不去西域怎么了,我儿子还能饿死不成,我儿子好好的,你偏偏总想着什么出人投地,争名夺利。我就想我儿子人格高尚,生活平稳,你不要把他弄得像你。。。。。”

    “我儿子不像我像谁,难道像杨铁心那个窝囊废到农村去打铁。。。。。”完颜鸿烈大怒,但是说到了这里又嘎然而止。

    接着杨康听到嘭的一声巨响,想是他娘跑进卧室摔了卧室的门。

    杨康把踏进家门一半的脚又收了回来,轻轻地关上了门。他家很大,完颜鸿烈和包惜弱在小客厅里吵架,离外面还隔着大客厅,门厅和厨房。他们没有发现杨康回来过了。

    杨康把手插在羽绒服兜里,走楼梯下楼。他忽然想现在她爹完颜鸿烈在干什么,是还在书桌旁生气还是已经去厨房煮燕窝准备给他娘送进去。完颜鸿烈已经有了皱纹的脸忽然就在他的眼前晃,让他有一阵子辛酸。

    做一个完颜鸿烈这样的男人挺不容易的。杨康想,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时间是在放松着。可能作一个他亲爹杨铁心那样的男人还更容易些,包惜弱总是说杨铁心这人有一颗赤子之心,可以为理想不顾一切。是啊,他一腔报国热诚,老婆大着肚子的时候也可以义无反顾地报名参加大宋保家卫国战争,结果为国捐躯的噩耗传来,包惜弱双眼一黑晕了过去,于是在娘肚子里只呆了8个月的杨康不安分地准备来看看外面的这个世界。

    当时是大宋进行着“大炼钢铁,赶超西域”的运动,并同时“停止文育,崇尚武德”。绝大部分的年轻知识分子都来到了乡村,并且很多京都青年根农村青年婚配。江南女大学生包惜弱就是在牛家村嫁给了家境贫苦但是勤奋自学的打铁青年杨铁心的。

    完颜鸿烈祖上是金国人,他家老头子―――一个著名的金国物理学家―――深深地爱上了宋朝女子,就是完颜鸿烈的娘,于是留在了大宋。但是崇尚武德的时候,他们自己被赶到了牛棚里,儿女们也都被送到了乡下,医学院的高材生完颜鸿烈就被下放到了牛家村。他来的那天,就是包惜弱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报到的那家医院简陋的产房里,几个牛家村村卫生所的医生都束手无策就等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那一天。

    完颜鸿烈走过那间产房的时候,往里看了一眼,当时包惜弱也正好微微地张开了眼睛,他们两个就在那一瞬间目光相对了,完颜鸿烈觉得心头一震。

    于是他走进去,说,“让我试试看。”

    一个医生狐疑地打量他,“你不是金国的狗杂种完颜鸿烈么。这生孩子的女人虽然也是个地主阶级的狗崽子,可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可是战斗烈士杨铁心的,你是不是想趁机进行阶级报复?”

    按照完颜鸿烈的性格,按说一定明哲保身,绝对不趟这趟浑水,可是他又看了包惜弱一眼,于是他做了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勇敢的事,他说,“让我来吧,救不活烈士的儿子,我给烈士殉葬。”

    杨康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完颜鸿烈。完颜鸿烈剪断了连接着杨康和包惜弱的脐带,托起他小小的赤裸的身子,擦干他身上的血迹,轻拍他的脚心,他哇地哭了出来,然后就吸进了第一口这个世界浑浊的空气。

    金国狗杂种完颜鸿烈,这个把抗金英雄杨铁心的儿子接到了世界上的人,后来成为了杨康的父亲。

                        

                      

    杨康两岁那年,包惜弱嫁给了完颜鸿烈。

    但是,在包惜弱的心里,真正的爱情,是属于那个英俊的农村小伙子的---属于这个在九月的阳光下,赤裸着上身,暴露着一身健美的肌肉,一边拉动风箱一边在认真地看高中物理课本的青年。当时他看见她,先是呆了一呆,随即啪地把书掉到地上,松开风箱,胡乱地抓起扔在一边的沾满了泥的上衣,而她,羞赧地低下头,捡起他掉在地上的书,半天没有抬头,轻声说,我是分到这里的。。。。。衙门里让我在这家学习。。。。那天包惜弱还穿着从杭州带来的胸前飘着大蝴蝶结的白色衬衫和暗红格子的裙子,还梳着长到腰际的麻花辫。一年后他俩结婚的时候,杨铁心在她耳边说,九月的那天他以为他看到了仙女,没想到居然可以把仙女搂在自己的怀里。他柔声说,惜弱,我永远会好好照顾你,把你当作仙女一样。

    但是杨铁心没有能够完成这个承诺,保家卫国的战争,他壮怀激烈地参战,他跟惜弱说好男儿当以国为重,覆巢之下,哪有完卵?他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他走了不久,就传来他的死讯,大家以为他真的马革裹尸了。但是那只是一个错误。

    这个误传的噩耗结束了一个家庭,也建立了一个家庭。

    那年杨康5岁,杨铁心终于找到了根完颜鸿烈定居汴梁的包惜弱,两人感叹世事沧桑抱头痛哭之后,包惜弱决定收拾行李――她也不准备带什么,就是几摞稿纸,几件衣服,以及儿子杨康―――跟着自己的原配夫君天涯海角流浪去。可是那天她和杨铁心走到家门口,隔壁的李秋水就跟她说,你家康儿又病了,发高烧,老完颜背着他去汴大总医院了。杨康早产一个多月,先天不足,几乎每个月都要进医院。包惜弱已经对康儿又生病了这件事可以坦然面对。两个人赶到汴大总医院的急诊室,看见儿子杨康躺在急诊室的床上,右手掉着吊瓶,左手拉着完颜鸿烈的袖子,睡着了。完颜鸿烈一脸怜惜,架着左胳膊不敢动,怕弄醒了儿子,一边伸着脑袋看床头打开的论文―――那是他明天要讲课的材料。

    包惜弱心里一酸,转身走了出去。杨铁心跟在她的身后。包惜弱跟杨铁心绕着汴大总医院走了好几圈,最后包惜弱说,你先走吧,等康儿好了,我带他去找你。

    后来包惜弱确实曾经去找过杨铁心,但是并没有带着杨康。杨康见到杨铁心的两次,都是因为包惜弱决定再也不回汴梁----她看见曾经的热情上进的青年杨铁心变成了酒鬼加上愤世嫉俗的中年杨铁心----她觉得那都是她的错----于是完颜鸿烈就牵着杨康去牛家村,站在包惜弱的面前。第一次,杨康7岁,他有点害怕那个双眼血红的酒鬼,见到他的时候,他不经意地紧紧地拉住了他爹完颜鸿烈的手;包惜弱当天晚上就跟他们回了汴梁,原因是杨康一到牛家村就水土不服发了高烧;第二次,杨康已经初三了,个子长得比完颜鸿烈还高了一点;他不但不再是那个身体特别瘦弱的动不动就感冒发烧的小男孩,而且成了运动场上的常胜将军。医学专业知识精湛的完颜鸿烈不但尽心尽力地调养好了儿子的身体,大宋专业二级运动员完颜鸿烈还练就了儿子一幅好身手。杨康6,7岁就被完颜鸿烈带着去游泳,打球,跑步了。那次他们在牛家村呆了两天,杨康根完颜鸿烈住在村里最干净的一家招待所,两天之后,完颜鸿烈来到杨铁心家,包惜弱正在帮杨铁心拾掇散在院子里的铁件;完颜鸿烈对包惜弱说,“你不为了我,总为了孩子,我不让康儿来,他偏要跟着。可是他一个星期之后就要模拟考试了。康儿不肯不要你,但是你想让他回来上牛家村中学么?”那天晚上包惜弱哭了好久,第二天早上,她什么也没说,走出了杨家的小院。杨铁心站在屋子门口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他知道,包惜弱是不会再回来了。

    杨康背着书包在校园里转了无数圈子,忽然发现在这个瞬间,自己居然无处可去。家他不想回去,宿舍他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见到他娘他该说什么,实际上他们从来没有把杨铁心这个人真正地拿出来提起过,一直包惜弱就当作杨康不知道,杨康就当作自己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见到完颜鸿烈又该说什么,完颜鸿烈只跟他提过一次杨铁心的名字,在他上大学了的那年,他说,你生父叫杨铁心,就是牛家村的那个,你小时候见过的,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你问我,我都告诉你。杨康只是哦了一声。杨康虽然很聪明,但是很懒,尤其对不想知道不想做的事情。

    在转到第两个钟头零一分钟的时候,杨康饿了,决定去喝啤酒吃辣牛肉粉丝。

    于是他又坐到了那家酸辣粉做得特别正宗的小店里。

    他要了一碗牛肉粉两碗酸辣粉一盘拌黄瓜六瓶冰镇啤酒,吩咐老板加足辣椒和醋。

    他本来吃得挺痛快,不过吃到第二碗粉丝喝到第三瓶啤酒的时候,他觉得不太对劲。胃里先是一阵奇痛,痛得好像五脏六腑都翻了个,疼了两次之后,好像麻木了,但是他眼前开始发黑,浑身发软,甚至抬不起手来;他觉得身体似乎飘了起来,酒瓶子和汤碗就绕着他的头转圈子,他想,我是不是喝高了,得走了,于是他招呼服务员付了钱,服务员挺关心地问了一句同学你没事儿吧,他摇摇手,“高了点儿高了点儿。”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才迈出一步,喉头发腥,左腿一软,就往地上栽了下去。脑袋撞到地面之前,他被一张极其有力的大手托住了肩膀,然后他听见一个很友善的声音说,

    “小心,同学。。。。。你怎么啦?杨康?怎么是你?”

    最后这声杨康又加入了惊恐的女声,杨康勉力抬头,彭连虎和穆念慈的脸在他眼中交叠。

    杨康扯动了一下嘴角,笑了一笑,可是心里,着实觉得自己或者应该放声大哭了。

    汴梁大学医学院第三附属医院---就是大家惯常说的汴医三院,由于它很特殊的地理位置,从而成为了一个可以让医生们时常见识到很多旁的人一辈子不见得能见识到几次的事情的地方。

    例如说,这天早上,就有二十几个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簇拥着一个横抱着一个少女的男子呼啸而入,7,8个声音同时在高喊着:

    “医生,医生,救救***”

    “***,你不要死啊。。。。。”

    “***,你好傻,**是爱你的啊。。。。。。”

    楼道里的人立刻议论纷纷,很多人惊诧地,担心地,同情地,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甚至不自主地跟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但这些惊讶的和担心的人们都不是这里的医生。

    这时实习医生杨不悔和她的带教老师(也就是高几年的师兄)住院医生张无忌正好从急诊科的楼道穿过,两个人连头都没有回一下,杨不悔只是耸了耸肩膀说,“不是说俩星期一个割腕的么,上周已经有人占了名额了。”

    张无忌一边看大病历一边答,“也没那么准,一年平均下来差不多,有小月,大月之差。”

    。。。。。。。

    杨不悔还记得,刚刚进院实习的那天,宣誓之后,院长任我行发表欢迎新同学的致辞的时候说,

    “同学们,能够在汴医三院实习,你们真是幸运的!

    不用说,汴医三院是全大宋最顶尖的综合性医院之一,最重要的,是,我们是汴梁市最大的区----汴海区---唯一的一家三级甲等综合医院!而且汴海区环境复杂,知识分子集中,但是同样盲流众多,民风彪悍,鱼龙混杂,群殴事件高发。。。。。 这意味着什么?”这时候任我行停下来,眼光扫过台下的弟子们。

    新实习生们面面相觑,开始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任我行扫视了一周之后,把手有力地一挥,说,“这就意味着大家有足够的机会进行临床实践!同学们你们知不知道,位于市中心的和我们同级汴梁大学总医院和大宋国民医院---他们晚上的急诊求诊率不到我们的5分之一。敲开急诊室门的,也都是一些倒开水烫伤脚的老人和切菜切到手的主妇,都是小伤口。。。。而我们这里,会时常有一群群殴之后来缝合棒伤的民工,农药中毒需要解毒的农民兄弟,割腕的汴梁电影学院的学生,在作试验的时候心脏病突发的大学教授,以及来求诊一些典型但是不常见的妇科疾病的从事不正当的职业---例如性交易工作者的年轻妇女。。。。。。”老任当时说得激昂无比,汴医三院简直就是一个见识疑难杂症,练习缝合基本功的天堂。

    老任确实没有说假话。

    杨不悔进外科急诊的第三个月,缝合的技术就已经练得非常熟练了----这是基于曾经在病人的后脑勺伤口哆哆嗦嗦地拉断了三根弯针的血泪经验练出来的。她还很快见全了外科总论上列举的四大急腹症;并且曾经三次推着被一刀扎进胸口产生血气胸的病人进手术室;她可以分辨出哪些女人是性交易工作者,知道哪些女人是真的想死哪些是为了吓唬男朋友轻轻地在手腕上划一道;她更加学会了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怎么说服病人先到消化科做一系列检查,通常查了一圈消化科再给退回外科的时候,外面的人也就没那么多了;若是妇女就更好,还可以到妇产科走一圈,反正人的一张肚皮之下有各种脏器,归哪科管也还真的一时也不大拿得准。于是这三个科在工作会议上也从来都是拳打脚踢,纠缠不清。

    来看病的病人最好祷告希望自己命好一点,第一不要赶上三个科生意都太过红火,第二不要赶上第一接诊大夫是才进院不到一个月的实习生,第三不要是年终工作会议刚过,各科之间唇枪舌战余火未熄,互相看着简直如对仇敌,如果你在这个时候躺在某一个科等待下一个科的会诊,可真得有足够的耐性了。

    没来得及祷告的无神论者杨康的命显然不够好。

    他被彭连虎扛在肩上冲进急诊科的那一分钟,每个科都是门庭若市,焦急的病人及其家属们恨不能大夫多长出几只手来。大门口的分诊台前都排了5,6个人。

    护士台的分诊护士问杨康,“怎么不好?”

    杨康有气无力的说,“胃疼。”

    护士又问,“几天了?”

    杨康眼前又开始发黑了,昏昏沉沉地说,“一个星期吧。”

    于是护士刷地扯下一张单子,砰地盖了个章,龙飞凤舞地写下“消化科”三个字。头也不抬地说,“一直走,第二个口往左拐,第三个门。下一个下一个!”

    彭连虎和穆念慈对望一眼,穆念慈回过头小心地对分诊护士说,“麻烦您,能不能再看一下。。。。。他是不是不是普通的肠胃炎,他刚才休克过。。。。。。”

    分诊护士刷地抬头,目光如电,让穆念慈打了个哆嗦,“你懂什么叫休克么?!乱用医学名词!”

    穆念慈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还想说什么,分诊台已经被后面的人围住了。

    消化科的值班大夫赵半山正在给一个四季青农舍因为跟婆婆吵架被丈夫打了个耳光想不开吃了家里所有找得出来的药片的农妇洗胃,胃管插进去农妇立刻哇地吐了起来,赵半山千般小心还是被溅了一身。一回头看见彭连虎穆念慈架着气息奄奄的杨康站在门口,叹了口气心说她妈的今天真是忙得邪乎了。把胃管交给下属宋青书吩咐他照刚才的样子继续灌两次,赵半山朝杨康走过来,问了几句病情,拿出表测了测脉搏,抬头翻开他眼皮看了看。“躺床上去。”赵半山吩咐,“解开衣服。”

    在杨康肚子上按了一圈之后,赵半山招呼实习的清风和沐剑屏过来,“你们上来摸一遍。”

    “喂,大夫,您这是什么意思?”彭连虎忍不住踏上一步,有点愤怒地想要拦住跃跃欲试的清风。

    杨康摆摆手,苦笑说,“教学医院都这样,要是白天来,得让一组人一人摸一遍。”

    赵半山赞许地看了杨康一眼,转头对学生们说,“快点,快点。”

    杨康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地像试验台上的兔子,既然已经是兔子了,不妨干脆配合一点。

    “腹肌僵硬,压迫痛,脉搏微弱,。。。。。胃炎病史,高度怀疑什么?”

    杨康迷迷糊糊中听赵半山问弟子们。

    “。。。。。”

    “对,胃出血。。。。。。”

    “小沐同学,你来量一下血压。”

    “听不到?血压零?!。。。。。噢,你听诊器放反了。”

    “是20,40。”

    “这是什么指征?”

    “对,休克指征。”“叫外科过来会诊。。。。。。”

    。。。。。。

    “外科过来人没有?”

    。。。。。。

    “跟他们说病人吐血了,血压40,60,输了液血压上不去!”

    。。。。。。

    杨康昏昏沉沉中听到很多很多杂乱的声音,觉得得有点好笑,好笑得不真实。他们是在说我么?杨康想。怎么会是在说我?

    杨康躺在消化科急诊的楼道里输液的时候,彭连虎连着给他家打了7个电话也没有人接。彭连虎对穆念慈说,你陪着他我试试到生物医学院找他爸爸去;穆念慈愣了一下说你明天不是还要去签证么,彭连虎说靠,什么事儿急什么事儿缓啊,我走了,万一出什么事儿你打我手机。跑出去几分钟之后又跑回来手里拿了一个果酱面包递给穆念慈,说,门口买的你先凑合吃点别饿坏了。

    穆念慈愣愣地看着他,他憨憨地一笑,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说,“自己在这儿别害怕啊,我刚才给他们宿舍打通电话了,郭靖一会儿就能过来。”说完就大步跑出去了。

    穆念慈靠在医院的墙壁上,很多人从她面前匆匆地经过,跑着的,走着的,踉跄的,和躺在轮床上的;哭泣的,呻吟的,争吵的,疲惫的;穆念慈低下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杨康。

    印象里的杨康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时候。他或者悠然地站在高处不经心地向下俯视,或者漫不经心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或者轻松地在赛跑的人中间—或者说最前面---偏头望着远得不见尽头的天空。

    但是他现在躺在这里,她看他的时候不用再有点费力地仰头;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但是苍白一如被单的颜色。她低头看了他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一滴眼泪,滴到了他的脸上。

    杨康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看见穆念慈正扭过头去擦眼睛。

    “喂,”他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穆念慈回过头,看见杨康正在冲她笑,“我死不了。杨康是个大坏蛋,坏蛋可以活千年。”

    杨康说完,就又合上眼睛,穆念慈却像泥塑木雕一样地呆在了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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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作者是6pzhuzhu
    • 家园 2,3

      第二章 心动的声音

      “今天晚上真邪门,一个急性胰腺炎一个车祸肝破裂两个肠扭转。连老范(范遥)都给叫回来上手术了。咱俩跟急诊手术室一共开了九个缝合包。”张无忌转着脖子对杨不悔说,看了看表“三点了,可算消停了。”

      杨不悔抱着双臂转来转去,不住地唠叨,“饿疯了饿疯了,我现在眼冒金星,两腿发软。。。。。。你有吃的没有?”

      “有吃的我还能留到现在?明早,明早我请你吃拉面去。”

      “明早?那我就饿死了。”杨不悔绝望地靠在墙上,“现在谁要是给我一碗肉丝面吃,我这辈子就跟定了他。”

      “方便面行么?”

      杨不悔还没说话,殷梨亭从外面走进来。

      杨不悔和张无忌一起叫了声殷老师。殷梨亭今年32岁不到,去年才晋升的副主任医师,也是汴医三院大外科多年来最年轻的病区主管。

      “殷老师,手术做完了?”张无忌问了一句。

      殷梨亭嗯了一声,“刚才下了台子出来,看见手术的病人家属送了好多肯德基的汉堡和可乐,我下来问问你们饿不饿,要不要上去吃点东西。”

      杨不悔吹了声口哨,一跃而起,“殷老师您总是这么急人民群众之所急,想人民群众之所想啊。走走,我靠我正饿得发狂呢”

      张无忌也站起身,忽然看了杨不悔一眼,就不可遏制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殷梨亭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了?”

      杨不悔脸红了一红,骂道,“他饿傻了,现在属于范进中举式的疯狂。”

      殷梨亭怔了一下,却没在追问,转身往外走,张无忌杨不悔跟着他上楼,张无忌推了推杨不悔的肩膀说,“说话可得算数的。”

      “滚边儿歇着去,我说的是肉丝面。”杨不悔踹了张无忌一脚。

      殷梨亭没有理会他们的笑闹,心情却突然间有点落寞。10年前,他自己也还是个低年资住院医的时候,也曾经跟一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实习生在忙完了一批病人之后在楼道里说说笑笑,还曾经在值班室里分吃晚饭剩下的半只鸡腿。那个女孩子不像杨不悔这么闹,不会说我靠,滚,和孙子王八蛋,那个女孩子微笑的时候轻轻地低下头,他看她的时候她会不安地揉弄起白大褂的扣子。他缓步地跟在杨不悔和张无忌身后,看着她三步一个台阶的往上冲,脑后的马尾巴跟着步伐轻快地跳跃。她上到楼梯转角处又停下来,靠在楼梯上回过头等着他,站没站样儿地趴在楼梯转角的扶手上,双手支着下巴,腮帮子鼓着,像一只小小的,有点卡通味道的猪头,猪头上面两只晶亮的大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殷梨亭的心里莫名地一震,对张无忌说,“那些鸡腿汉堡就在十四病区的护士台呢,你们先上去吧。对了,消化科那边一直打电话催会诊,你过去了没有?”

      “是不是那个胃出血的学生?”张无忌说,“我倒是过去看过一眼,他们说输液血压还是升不回去,是不是有外科指征;可是我看腹部体征并不明显。赵半山说让过去一个主治医以上的,我往手术室给咱们范头儿打电话了,头儿说甭理他们,跟他们说主治医以上的都跟台上呢。”

      殷梨亭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说,“反正现在也没事了,我还是过去看一眼。”说罢转身下楼,往消化科急诊值班室去了。

      张无忌迈步上楼,见杨不悔依然趴在楼梯转角处,望着殷梨亭的背影出神。他敲了敲她的脑袋,“你不是饿疯了么,怎么还不走。看什么哪?”

      杨不悔懒洋洋地直起身子,慢慢地往上走,脸上有一个笑容让张无忌觉得很费解。这个笑容让大大咧咧的杨不悔忽然显得非常地。。。。。。温柔。

      吃完了一个汉堡三对鸡翅之后杨不悔站起身来,对张无忌说,“看样子急诊那边也不会再有太多病人了,我转悠转悠活动活动筋骨去。”

      张无忌说行啊你自己玩儿去吧,我回去继续镇守。

      于是杨不会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慢腾腾地在急诊楼里转。现在楼里已经很安静了,灯关了一半,零星见到的几个人,都是住不进病房,临时躺在楼道的长椅上打吊瓶的。除了杨不悔的脚步声,和几声轻微的呻吟,就只有粗重抑或微弱的呼吸。

      昨天有一个摔断了腿,胫骨戳出皮肉之外的民工被工友送来躺在骨科急诊外面的长椅上。他工头给留下了两千块钱就招呼着所有的工友走了,他昨天整晚躺在长椅上呻吟,呻吟声由惨烈变为微弱;张无忌带着杨不悔从此经过的时候,摇摇头对杨不悔说,这个人收住院做手术的话至少得5000的押金,他肯定没有。杨不悔皱了皱眉头。

      现在这个人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人会好奇地问,毕竟这样的人每天都会来到汴医三院的急诊科,然后在一天,两天或者三天之后消失。或者之间会有他们的亲戚或者朋友----同样衣衫褴褛但是健康的人抱着医生的腿哭求或者指着医生的鼻子痛骂;然而杨不悔想他们一定并不太清楚每个月急诊科主任拿着一摞欠费的单子怎么口干舌燥地跟院长解释。毕竟,医生也不过只是职业,不是天使;医院只是一个机构,不是天堂。病人却习惯在发现天使还需要养家糊口的时候愤懑地认为他们是魔鬼,发现天堂也需要金钱来正常营运的时候大骂它是一个吃人的魔窟。

      作为“天使”的杨不悔有时候觉得委屈郁闷,但是看见那些面色灰白蓬头垢面血迹淋淋的人出现然后又消失的时候,她又觉得难过,并且愤懑。

      每个人都有权利生存。好像某个人权倡导者曾经站在街头的高台上慷慨激昂地振臂高呼的那样。但是显然每个人生存的权利并不均等。

      比如说,刚才在外科十三病区的护士台吃鸡腿汉堡的时候,那些护士就说起来今天消化科收诊的那个胃出血的学生。

      杨不悔插嘴说殷老师刚才到消化科那边去了,护士长摇摇头说小殷其实不用过去了,刚才范头儿已经亲自过去会诊,连麻醉科主任一嗔都从家里叫了出来。

      张无忌吓了一跳,被一大块鸡肉噎住,倒了半天气儿才颤颤巍巍地说,“难道真大出血了?我觉得不能够啊,手术指征不太。。。。明显啊。。。难道我…..”

      护士长一摆手,“咳,那倒没有,老范过去的时候情况已经稳定了,不过那孩子是完颜鸿烈的儿子,完颜鸿烈知道不?汴大总医院的副书记。老家伙换了件手术服闯到手术室里去找老范,说范遥你们汴医三院外科大夫死绝了么?我儿子躺消化科急诊好几个钟头了,就过去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会诊?老范当时刚刚完了一个手术本来还要上下一台,立马跟着完颜鸿烈去消化科了。”

      张无忌跟杨不悔对望一眼,杨不悔摇摇头,汴总的书记也不用到这儿来耍威风吧,他儿子就他儿子呗也得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既然稳定了闹腾什么啊还。咱们范头儿不像这么趋炎附势的人啊。

      护士长说孩子你这就不懂了,汴梁大学医学院的几个教学医院之间同属一脉,大夫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说老范当年在汴大总医院实习的时候,还得叫完颜鸿烈一声师兄。完颜鸿烈那不但是权贵而且也是权威,咱们外科有不少主治医当年都在他手下实习过。他又不是大宋御林军退伍之后分到汴总当书记,正经是一大厚沓子论文垫上去的。大夫们藐视权贵的有不少,但是一般总是仰视权威。再说哪行哪业不都是多少有点香火之情,你妈要是汴大附中的老师你还能考60分也进强化班呢。再者,从另一个方面说,汴医的附属医院又是竞争的对手。现在几家附属医院年年量化评分的时候拳打脚踢,完颜鸿烈要是跟会上说一句汴医三院外科根消化科科间斗争草荐人命,估计院长任我行回来得把范遥的脑袋敲穿。科间斗争无处不在本没有什么,但是让兄弟医院的头头抓住了把柄就大大的不对了。

      杨不悔听得一愣一愣的,才知道胃出血可以躺消化科急诊外面楼道里一礼拜,胃镜电灼止血禁食加药物治疗,也可以让外科的大老们倾巢而出集中开个会并且叫麻醉科主任副主任手术室待命研究几套后续方案之后,再送消化科单人病房然后胃镜电灼止血禁食加药物治疗。

      杨不悔觉得心里有点堵,尤其在楼道里晃荡的时候看见那些无奈的呻吟的病人以及低声啜泣的家属的时候,不自禁地对完颜鸿烈那个胃出血的倒霉儿子产生了一种很厌憎的情绪,一张汤镇业所扮演的电视剧霍元甲里面,龙海生奸诈的小白脸就被杨不悔安在了杨康的身上;虽然后来杨不悔发现杨康其实长得更像苗侨伟所扮演的那个风度翩翩的小王爷,那种厌憎的情绪也并没有很快消减,并且让杨不悔开始质疑自己小时候的审美了。

      杨不悔漫无目的地溜达到手术室门口,看见麻醉科的几个医生护士正鱼贯而入。杨不悔好奇地拉住跟自己最熟的庄双,“怎么,又要开台啊,都4点多了。”心想难道完颜鸿烈毕竟不甘心自己的儿子跟芸芸众生一样接受同等的保守治疗,一定要打开肚皮看看才显示出科班出身的汴总副书记的卓尔不群的身份?

      庄双打了个哈欠说殷梨亭非得要加一台手术,我们头儿跟他关系好就答应了,真是的,切除甲状腺手术,又不是立马要死人,大半夜的折腾人么这不是?

      杨不悔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过。“什么人啊?又是哪个头儿的亲戚?”杨不悔问这句话的时候心跳得厉害,好像在等着一个重要的考核成绩的结果似的忐忑不安。

      “什么啊,就那陕西府来的农妇。瘤子都长那么老大了才过来看的那个,还有一傻儿子,老拖着哈喇子满楼道乱跑。”旁边的方怡撇着嘴说。

      杨不悔一愣,想起两天前十四病区大查房的时候,一个已经7,8岁大了但是口水鼻涕满脸还围着一个大围嘴儿的男孩呵呵傻笑着撞到了走在最前面的殷梨亭身上,殷梨亭往后踉跄了两步,那傻孩子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再傻笑,哇哇大哭了起来。哭的时候鼻涕流到了嘴里面,口水淌到了胸前。

      殷梨亭一边蹲下身扶他起来,一边很温和地往周围张望着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十四病区护士长叹了口气从殷梨亭手里接过傻小子的手拉他走开,另一个随行的护士低声说,“就是19床那个甲状腺瘤长了那么老大的,”她扯着嘴角跟自己脖子那儿比了一下,“那个女的怀孕之前就长了那个瘤,生下来的孩子就是傻的,也没钱来治病,等七八年好不容易攒够了做手术的钱,瘤子也越长越大了。这孩子天天就跟这儿乱跑,他爸也不知道又到哪儿打零工去了,唉,穷啊。。。。。。”

      殷梨亭沉吟了一下问,“安排的什么时候手术?”

      “至少一个月之后了吧,现在咱们台子实在太紧了。他们又不可能有钱点名。”

      殷梨亭当时点了点头,呆在当地皱着眉头愣了好一阵,直到护士长催他该查下一个病房了。他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杨不悔站在手术室门口,回味起殷梨亭当时的目光,心中似乎弥漫起一种情绪,这种情绪似乎一点点地把方才占据了她的心的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消融掉。着看着庄双她们进了手术室的门,杨不悔咬了咬嘴唇,跟着她们,也钻了进去。

      殷梨亭靠在手术室门口等着护士在做手术准备,见杨不悔穿着消毒衣走了进来,有点奇怪地问,“怎么,急诊又收手术了?”

      杨不悔摇摇头,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下,但是很快扬起眉毛说,“听说您要加一台甲状腺瘤的,不缺人手嘛?”

      殷梨亭失笑道,“夜里手术什么时候都缺人手呵。今天怎么这么有精神啊?”

      杨不悔一笑,“那我刷手去了。”

      杨不悔用碘伏刷着手,听见隔壁麻醉师说,“我说小殷,你也心眼儿太软了点吧,他有困难,哪个病人没困难啊?有你这样儿的么,自己加手术点名儿费不收不说,还得搭上自己的面子人情央各器械科一组的人。”

      “明天我请大家吃饭。”殷梨亭说,“这个也忒可怜了,一个瘤子,长到这么大,就是没钱开刀。住院费那么贵,一耗耗一个月,她负担不起。而且那孩子天天跑来跑去的,大家看着不都难受么。”

      “你不想看着难收你就天天耗这手术床上,我看你是不是想打一辈子光棍。”

      杨不悔听到这里的时候手一哆嗦,碘伏的液体把前胸溅湿了一片。

      这个手术做得很长。一般甲状腺瘤是要全切除的,做起来不是很麻烦,又能够最好地防止复发。殷梨亭通常做这种手术只要一个多小时。

      但是今天他没有做全切,保留了部分甲状腺,这就意味着要从瘤体中隔开,要应付许许多多的小血管。甲状腺瘤血运丰富,要接扎的血管不记其数。殷梨亭的额头很快就布满了细细的汗珠,连后背都湿透了。

      杨不悔有点不解地问,“为什么要保留部分?”

      殷梨亭一边接扎着小血管一边回答,“全切了功能就完全丧失了,要终生服药来代替甲状腺功能。她在的地方,能不能买得到好的甲状腺素替代药物都是问题,她家里太穷,不可能总是从大的州府订药。保留部分呢,虽然会有复发的可能,但是比起药费的负担,还是更加适合她的情况。”

      他说话的口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就如同给学生讲外科总论时候,拿激光笔指着打在墙上的幻灯讲“治疗重点”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在这个时候,这种流水一样的平淡,却似乎蓦然间地打开了杨不悔心里面从来没开启过的一扇闸门,一时间,她的心中,弥漫上了一种从所谓有的情绪。

      她轻轻地抬起头,细细地看着他,脸上,带了一个和她很“猛”的个性颇为不符的表情。

      他的名字在她的心里已经很久,可是从这一刻开始,似乎起了很微妙的一种变化。

      殷梨亭从不像外科大部分爱开玩笑也爱发脾气的大夫那样的狂放,也没有其他年纪轻轻已经挂上了“专家”名儿的大夫多多少少带有的倨傲。他一直很温和,然而却淡淡的,不论是集中给住院医和学生讲评特殊病例的时候,还是被麻烦的病人纠缠的时候,抑或是带着学生上手术的时候,很少会有鲜明的情绪。他并不是一个让人觉得亲近的人。

      才进科的学生值班无聊的时候经常跟住院医一起议论那几个上级,说到这个最年轻的上级的时候,女孩子们照说应该立马high起来的情绪却通常high不起来。“寡淡”是大部分住院医和实习生对他的评价,他就如同一杯没有颜色味道的,连温度都不冰不烫的白开水。

      可是杨不悔却在没进外科之前就对他有了一点特别的注意。那天她跑到外科急诊去找张无忌拿管他借的几本书,走到楼道口便跟个十来岁的孩子撞了个满怀,只听见哗啦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下,那孩子惊叫着抓住她的衣服,带着哭音说我的模型散啦!

      杨不悔低头一看,一个挺大的木制舰艇模型被摔散了架;她说着对不起,蹲下身想把那舰艇复原,可是从小手工就没得过优,她看着那些零件直觉得恶心;她不好意思地说我赔你钱你再买一个好不好?这时那孩子的妈妈也过了来,不高兴地说这个买来也是单的零件,他爸爸出差了谁给他装?明天还要交航模组的作业呢。你们当大夫的怎么走路也这么不小心?那孩子这时更是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杨不悔心里多多少少地有点懊恼,心想我走我的路,你好端端的冲了过来,也不能全怪我啊?可是不少人都在好奇地看热闹,她穿着的白大衣简直就成了焦点。她正手里拿着舰艇掉下来的一根桅杆发呆,就见一个身材颇高的,也穿着白大衣的男人从急诊室走出来,轻轻扒开人群,从哭闹的孩子手里拿过甲板和船舷,从地上捡起罗盘和帆,看了看,温声冲那孩子说,“别哭啦,零件都没摔坏,不过散了,我帮你装上。”说罢便用白大衣的下摆兜着那些散落的零件,放在楼道的长凳上,招呼着那孩子过去。杨不悔不由自主地也跟过去,看着他手指翻飞地,几分钟之内,便把摔散的模型复了原。那孩子破涕为笑,说叔叔你可真棒,比我爸装得快多啦;他微微一笑,冲那孩子说,“自己把桅杆和帆装上去,好不好?”杨不悔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样零件,不好意思地赶快放在长凳上,一侧头之间跟他的目光相对,她的心莫名地荡了一下,发现他是个挺好看的男人。

      看着那孩子装完了模型,他直起身来,拍了拍那孩子的脑袋说,“医院里人多,别跑来跑去了,你的模型没有好好上胶,再一碰还得散架。”说罢便回身走了,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张无忌从急诊室出来,一拍她脑袋,“站这儿干嘛那?怎么不进去找我?”

      杨不悔回过神来,问,“刚才从急诊出来的是谁啊?”

      “刚才?噢,我们十四病区的头儿殷梨亭啊,下来看一个急腹症病人的。”他仔细看看杨不悔,“不会吧,小殷也不是很帅么,也就跟我一个档次吧,我为什么从你的脸上,看到了花痴的表情呢?”

      “滚!”杨不悔狠狠地骂了一句,不过殷梨亭的名字,倒是就这么记住了。等到进普外科的时候,抽签抽到14病区的杨不悔,心里莫名地快乐。虽然同学都说,跟殷大夫查房上手术听病例是最没劲的,太沉闷,他除了讲病例,话少得可怜,当手下的就也不好造次,不像跟着韦一笑周颠,甚至大主任范遥,气氛都很活跃,总是让周围的人很开心。

      杨不悔侧头看着殷梨亭,今天是她在普外的最后一晚了,或者,也是跟他上的最后一台手术,想到这里,她觉得心里好像缺了点什么似的,空得有点难受,很希望这台手术,就这么做下去,永远不要结束。可是殷梨亭已经开始做收尾工作了。她的心里,嗒然若失。

      关了最后一层皮,杨不悔已经完成了助手的任务,殷梨亭的颀长的十指还翻飞着打最后一批结,杨不悔拿起一块干净的纱布,绕到他身边,替他擦掉快要滴到眼睛里的汗水---这本来应该是护士的工作,但是夜间临时加手术,人员精简,最后只留下了一个管器械的护士;殷梨亭回头对她说谢谢,杨不悔看不到他的嘴巴,可是她似乎可以看到他温和的笑容。

      和他目光相对的这个瞬间,杨不悔觉得自己心中,似乎有着柔曼的音乐响起,那一根静止了21年的弦,就这样被轻轻地拨动了。

      下午4点半,杨不悔趴在消化科办公室整理誊写大病历时候的心情,完全可以用出离愤怒形容。

      她在普通外科的实习在昨天结束,今天早上正式轮转到消化内科。

      杨不悔走进消化科报道时的心情很怅然。在外科的最后一个晚上,最后一台手术,让她对普外产生了一种感情,很不舍得的感情。

      这种怅然,在她的新带教老师宋青树吩咐她写昨晚新收病人的住院病例的时候,转化成了愤怒。

      本来今天,副主任特地交待了宋青书,杨康这个病号可是怠慢不得,周二例行全科会诊的时候主任是一定会特别查看的;但是在宋青书而言,头儿的千叮万嘱完全不敌汴大冷美人周芷若的一个传呼留言---我今早十点搬宿舍,你要是没时间我找别人。于是宋青书不顾新进科的实习医生先观摩一周才开始在带教老师的指导下管病人写病历的老规矩,在九点钟便把上面交待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给新手下杨不悔照搬了一遍,拍了拍杨不悔的肩膀说这是你锻炼的机会,我相信你的能力,同学。然后就拍拍屁股赶着孝敬梦中情人去了。

      宋青书再过份也还是杨不悔未来一个月的顶头上司;杨不悔再猛也不敢把病历夹子摔到他脸上大骂你个色迷心窍的王八蛋-----而只能在心里骂着,一边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血压计抱在怀里,病历夹子夹在腋下,愤愤不平地推开了病房的门。

      门推开的刹那,杨不悔第一反应是自己走错了地方----难道走进了全科大夫会诊的中厅?她疑惑地回头察看了一下门牌号码,一时间不能明白为什么一个单人病房里挤满了穿白大褂的大夫们----并且,其中有一个是院长任我行,另一个是书记阳顶天。

      杨不悔愣怔了很久,才从大家的谈话中明白这一个书记一个院长带领着一批主任是来探望胃出血入院的病人杨康----不,是来探望完颜副书记的儿子的。这时候她才发现屋角还立着两个鲜花花篮。她伸长了脖子,但是她的众位上级们实在围得太紧,以至于根本没有空隙让她看到她倒霉的病人。

      她觉得自己抱着血压计站在大佬们身后张望的样子一定非常地白痴。在她决定悄悄出去的一瞬间,大佬们忽然散开,任我行拍着完颜鸿烈的肩膀说,“老完颜,放心开会去吧,儿子交给我们。。。。。。”

      一群重量级人物忽然间就跟杨不悔―――这个全医院最低级别的小大夫面对面了―――杨不悔觉得自己非常可鄙地觉得眩晕。

      “你是管床大夫?”任我行看着杨不悔问。

      杨不悔点头,硬着头皮说,“宋老师让我来问诊记病历。”

      显然任我行并不知道“宋老师”就是低年资住院医宋青书,点点头对完颜鸿烈说,“我们非常重视对年轻大夫的培养,主治医生们在严格把关的情况下放手让年轻人尝试。。。。。。”

      完颜鸿烈也点点头,“我们汴总也是如此。。。。。。”

      杨不悔终于等到一群领导鱼贯地走出门,常常地出了一口气,这才看清了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的杨康。

      杨康给杨不悔的第一印象居然是很滑稽,他脸上有一种很滑稽的表情,有点像马戏团的猴子-----其实康现在心里正在自嘲地想,自己终于从昨天晚上试验台上的兔子变成了今天被众人围观的猴子,而在他的心里,宁愿做兔子。

      杨不悔走到杨康跟前,清了清嗓子,说,“问病史。”

      问病史的程序才刚开始,当杨不悔才在病历纸上填好姓名完颜康,(杨康在任何正式的文件中的名字,都跟完颜鸿烈姓氏保持一致),年龄21,性别男,籍贯汴梁,地址汴梁大学生物技术系的时候,病房门再次被推开,杨不悔一抬头,看见副院长胡青牛率领着人事科长柯镇恶,器材科长全金发一人提着一个花篮走了进来。。。。。。

      本来应该在一个小时之内完成的问病史,在被各路探病人马打断n次之后,终于在下午两点完成。这时候这间病房里已经堆满了鲜花。杨不悔既疲惫更恼火,恼火的对象是倒霉的杨康,表现的方式就是绷紧了脸,叩诊和量血压进行得非常粗暴,杨康的胳膊被血压计的气垫勒得生疼,但是面对一脸不善的杨不悔大夫,他只是咧了咧嘴,没有出声。

      病房门在下午两点半杨不悔正吩咐杨康撩开衣服准备腹部触镇的时候再次被推开,杨不悔已经愤怒得手都颤抖了。但是这次进来的不是一片让人头晕的白色,第一个探进来的头,有一篷乱发,带着瓶底似的眼睛,眼睛提溜转了一圈落在杨康身上,接着是一声有点幸灾乐祸的笑声,“颜康弟,你怎么变成了这么一幅衰样儿?”

      随着这一声,令狐冲,岳灵珊,郭靖,黄蓉,段誉,林平之,和欧阳克路续走了进来。

      他们没有带花篮,但是居然提着啤酒,罐头,西瓜。。。。。欧阳克第一个注意到了站在杨康床边的杨不悔,或者说他的目光压根就没落到躺在床上的杨康身上,他冲杨不悔很绅士地伸出手,“你是杨康的负责大夫?幸会幸会,我叫欧阳克,是杨康的同宿舍同学。。。。。。”

      杨康很奇怪为什么欧阳克注意不到杨不悔要杀人的目光而自顾自地说下去,以至于杨不悔终于不耐烦听他罗索,也似乎没看见他已经伸到她面前的手,只是冷冰冰地说,“你们手里拿的东西都扔出去,他昨天内窥镜电灼止血之后要完全禁食。”然后冲杨康说,“撩衣服,腹部触诊。”

      杨康有点不大好意思地看了看黄蓉和岳灵珊,捏着病号服的扣子有点犹豫;偏偏那两个妖女似乎都好意思得很,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杨不悔等了半分钟,见杨康还愣着不动,一脸鄙夷地对他说,“你又不是大姑娘,还怕人看么?”

      杨康被骂得噎了一下,很想反唇相讥,无奈失了1000多毫升的血,又被围观了一上午,实在只剩了一口气吊在那里,头脑也远不如平时灵光,他只低声靠了一句,就老老实实地躺下去,撩起了自己的衣服。

      杨不悔当时实在只是个孩子,或者说一个很容易痛恨社会不公平现象的愤怒青年;她不太理解杨康其实并没有在这个不公平中得到多么大的好处――――杨康的委屈,杨不悔在4年之后终于亲身体会;那时她住在某著名医院的妇产科待产,当一批一批的叔叔伯伯来探望她―――这个大宋医学界响当当的人物―――名字说起来比完颜鸿烈更加掷地有声的杨逍的女儿,她笑僵了自己的一张脸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实在错怪了杨康。

      从汴医三院出来,郭靖和黄蓉去看新上映的西域电影去了,欧阳克看着手机上一连串的妹妹的电话号码思索着下午带谁去吃哈根达斯然后带谁去三里屯喝酒蹦迪;林平之背着书包就说了声我走了就蹬上自行车,段誉说我回去收拾东西,靠,走人。

      令狐冲的手插在衣服兜里,两张吉塔音乐会的票捏在指尖,这些日子以来岳灵珊一直若即若离,若说喜欢他,在他暗示性的言语之下她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若说没这意思,又为什么天天跟他一起自习还陪他来看杨康这小子?鼓足勇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对岳灵珊提出今天下午以及晚上的计划并且为自己世纪性的表白做好铺垫,岳灵珊却懒懒地伸了伸胳膊说,“我也该去新东方上课了,烦。”

      令狐冲一惊,“你也要去上托福GRE辅导班?不会吧,你不是学大宋文学专业的么?”

      岳灵珊苦着脸说,“你当我想去么?我专业四级才考了62。我们家老头子昨天忽然下了个指示,让我去上托班。并且训斥了我两个小时不务正业,已经提升到大宋青年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的高度了。”

      令狐冲眨巴着眼睛,张着大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本来有一车的话已经涌到了喉咙口,但是想到痛斥的对象是岳灵珊的老子,这一车的话便卡在了喉咙口没有涌出来。

      于是两张让令狐冲省吃俭用半个月买的吉他音乐会的票子,就没有能够从令狐冲的口袋里出来见到天日。令狐冲看着岳灵珊的背影有点发呆,忽然觉得萧索。她也去新东方上英语课,是不是意味着她终于也会离开大宋去到千里之外的西域?岳灵珊虽然成绩不好,专业也并不适合出国留学,但是她爹是岳不群,如果她爹想把她送走,总有法子;而令狐冲呢,令狐冲的成绩也不好,专业也不适合出国留学,并且,令狐冲的老子只是广东早上卖鲜鱼晚上把死鱼做成鱼丸的鱼贩子。

      令狐冲愣在当地,看着岳灵珊上了小公共汽车,绕着黄绒线球的辫子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在他眼中消失,他觉得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

      愤青令狐冲像一头呆鹅一样地在汴医三院门口站了好久之后,发现自己无处可去。难兄难弟杨康现在没有在宿舍里等着他打侍魂,而是躺在消化科的病房里输液。他终于决定再回去看一眼杨康这小子干嘛呢,也许他也很想跟自己一起胡说八道。

      于是令狐冲慢腾腾地走回汴医三院的院子,才抬脚准备迈上台级,身后一个很焦急的女孩子的声音喊,“喂,同学你能不能帮个忙,我朋友摔伤了腿我抬不动她了”

      令狐冲回过头,看见一辆计程车停在身后,一个短发的小姑娘费力地架着一个比她高出半头,壮了不知道多少的另一个女孩子,人高马大的女生满脸眼泪,完全趴在短发小姑娘身上,似乎是摔断了腿。

      令狐冲赶上两步用肩膀担起女孩的大半个身子,想了想,对短发女孩说,“我蹲下,你想办法把她弄到我背上去。”

      短发女孩腾出一只手抹了抹汗,一边说多谢多谢,一边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把伤号周在了令狐冲背上;令狐冲深吸一口气,心中对自己喝了一声“起”,两条小细腿终于哆哆嗦嗦地艰难地撑起了自己的身子和背后粗壮的女孩,靠着“坚决不能再女孩子面前丢脸”的伟大意志的支撑,令狐冲颤颤巍巍地把伤号背上了十几级台阶,走到了分诊护士的面前。

      当分诊护士在单子上写下骨科两个大字的时候,新近轮转到骨科的实习医生仪琳正好路过分诊台抱着一摞片子去找被送到了普外急诊的骨折病人。令狐冲身边的短发女孩喊了一声仪琳姐姐,仪琳回过头,一下子没有看到被令狐冲和高大的伤号夹在中间的郭襄,眼光落在了满头大汗的令狐冲脸上。令狐冲的眼镜有点被汗雾所模糊,他正在把眼镜摘下来再肮脏的羽绒服上擦拭,并没有看清楚仪琳的样子,要不然他一定会惊诧于仪琳抬眼一望之间惊人的美丽;后来田伯光见到过仪琳,虽然仪琳当时只是穿着白大褂并且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全都束在蓝色的一次性手术帽里面,有点像淄衣光头的尼姑―――但是那种美丽,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净无暇的美丽,愣是让同样天生丽质并且修饰精致的王语嫣都显得略微伧俗了。

      令狐冲当了一下午的义工。

      帮忙找推车,推轮椅,送片子,拿纱布,以及看东西。

      在郭襄摔断腿的同学的父母终于收到口信来到医院拼命拉着郭襄的手说谢谢谢谢,被摇晃得有点头晕的郭襄伸着脖子想找一号苦力兼大功臣令狐冲的时候,他已经溜走了。

      令狐冲其实是个英雄主义者,并且还有一点点小小的虚荣心;本来他并不太介意被人拉着手说谢谢,可是今天,他的心情很落寞。方才一阵忙乱折腾,让他没有空闲去想西域,新东方和岳灵珊,可是当一出热闹的话剧落了幕,跑龙套的演员也该走下舞台收拾东西回到自己家里去了。

        

      令狐冲手插着兜,下意识地依然捏着两张票子,低头往医院外面走。走到门口,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一回头,郭襄笑嘻嘻地抬头看他,“喂,同学,想要做无名英雄啊?跑这么快。”

      令狐冲被人很直接地表扬的时候,都会非常地不好意思,此时,他伸手挠挠一头乱发,居然有点羞涩地笑了笑,想了想说,“我就是饿了,着急出去找东西吃。”

        “噢,正好。”郭襄点点头,“我们也要去吃东西呢。这样吧,我和仪琳请你吃鲜肉包子鱼头小火锅以示感谢。”

        令狐冲看了看郭襄,以及郭襄身边的微笑点头的仪琳,有点夸张地说,“我今天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两个美女主动要求陪我吃晚饭?”

        “好人有好报嘛。”郭襄继续笑着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大家要做乐于助人的大宋好青年。”

        事实上这顿饭陪令狐冲一起吃的又加上了杨不悔,当令狐冲郭襄仪琳说说笑笑地走进贯通快餐店的时候,杨不悔正提着一塑料袋鲜肉大包冲出来。郭襄一把拉住杨不悔说,“赶着回去值班啊?”

        “那倒不是。”杨不悔烦恼地说,“我倒霉催的跟了宋青书这个王八蛋,一来就给我一麻烦到了姥姥家的病人。。。。。。”忽然她抬头看见了令狐冲,诧异地问,“怎么是你?你不是杨康的同学么?”

        郭襄看了看令狐冲又看了看杨不悔,杨康这个名字唤起了她记忆中一个画面,于是,她拽住杨不悔的胳膊,“来来,陪我们一起慢慢吃,我跟你说我们怎么认识了令狐冲。。。。。。杨康,杨康不是那回跟小店里把我姐气得半死的那个男生么,你又见了他?既然不值班,你那么火急火燎地干嘛?”

        杨不悔抽回自己的胳膊,“我大病历还没写完一半呢,哪有功夫跟你闲扯皮。”

        郭襄拉住她的另一只胳膊,“得拉,得啦,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大病历写不出来,到时候挨骂的也是带你的住院大夫,你替宋青书着什么急?来来来,今天我请客,我刚刚拿到太祖杯的那批奖金。”说罢郭襄不由分说地拉着杨不悔拽着仪琳在屋角的一张桌子坐下,叮嘱仪琳别让杨不悔跑掉,就拉着令狐冲一起去端砂锅包子去了。

      那天他们一顿饭吃了好久好久,郭襄中间还跑出去提了8瓶啤酒回来。杨不悔一边开盖子一边说“臭丫头,你就害死我得了。明天早上宋青书非得把我脑袋敲穿。”

      令狐冲说你别担心,不就宋青书么,丫跟周芷若面前就是一个孙子,周芷若还求杨康帮他整汴大生活周刊评奖好跟赵敏争下一届学生会主席呢。杨康现在不跟你手底下呢么,一层压一层,你怕个啥?

      杨不悔说我还没那么黄世人到压榨一病号的地步吧?他都那样了他还能整文章?令狐冲说这你就不知道了,我颜康弟是谁啊,颜康弟那文采风流,个把文章还用费尽?颜康弟就是一大宋的李白。。。。。。

      郭襄一边自斟自饮着,一边微笑着听他们说杨康的才气,杨康的豪放,杨康的不在乎。。。。。心里却在想着另一张脸,一张很酷似杨康的脸,比杨康少了三分散漫多了三分热情。他在哪里?郭襄想,然后喝一大口啤酒。

      或者是本来就是同龄人,或者是本来就有着自己各自的心事需要一些不太跟自己有关的听众来诉说,或者。。。。。。

      反正喝完了8瓶啤酒之后,令狐冲又窜出去抱回了10瓶。令狐冲华光了口袋里的所有的钱---那是从来就囊中羞涩的令狐冲准备在听音乐会的时候给岳灵珊买爆米花和冰淇淋的。

      不知道喝了多少瓶啤酒之后令狐冲说到了岳灵珊,新东方和西域,说的时候他趴在桌子上,杨子很衰,像一只卸了气的皮球。

      这时候郭襄也已经喝得脸色血红,她拍着令狐冲的肩膀说,“不就是一托福GRE么,你也去上,谁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没准你就跟她一起出国了呢!”

       令狐冲摇摇头,“你说得轻松,就我那英语,靠,还托福呢?再说了,就算我想去跟她一起上托班,我也没那个钱啊!”

       杨不悔一推令狐冲肩膀,“我们学院特困生真想出国的一个假期出去给人当家教,晚上给药物公司送药赚钱,学费都是这么挣出来的。你打过工么?留着那时间打游戏还有脸说你喜欢人家?”杨不悔对着令狐冲说,“这么着,你要是真有心,我帮你跟我爸一朋友说一声,他开医药公司现在正找临时工在各个点儿之间送药呢,报酬可真不错。”

        郭襄从书包里掏出钱包,拿出了7张100的票子拍在桌上,“我刚拿的奖金,也没什么急用,先借给你交学费好了。你打了工挣了钱再还给我。”

        令狐冲张着大嘴呆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郭襄仰着头,脸上带着一个有点茫然的微笑,“你确定你真的很喜欢一个人,你还知道到哪里能找到她,而且有足够的理由和她坐在一起,这是多么幸福的事。”

        

      “别跟我说你就是一个大话家。”杨不悔斜睨着令狐冲,“我最看不起男人说得多做得少了。”

      令狐冲热血上冲,说得多做得少,眼高手低这句话不知道有多少人说过他,他总是不屑的驳斥―――然而现在,被两个女孩子逼到了这个角落,我们的令狐冲,忽然满心升起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豪气,撑着桌子站起来,“好,就听你们的!”

      郭襄微微一笑,“好,你要有什么困难,听力什么的。。。。。。我可以帮你。”

      令狐冲一楞,方才他才知道郭襄只不过一个高二的学生而已,于是觉得自己受到了污辱,还没说话,杨不悔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心事,哼了一声说,“你别这幅不服气的样子,你知道她的奖金怎么得的,大宋太祖杯杰出学生十项全能第一名,参赛的可是汴大宋朝大学才子一大把。小郭襄去年考托福已经考了满分了。”

      “我靠,你。。那么牛。。。。。。”令狐冲不敢相信地结巴着。

      郭襄的表情却既没有得意也没有羞涩,反而有一丝寂寞----她的十七岁的年轻的脸上,本来应该青春洋溢无忧无虑的脸上,总是会出现那一抹寂寞---她把一摞子钱递给令狐冲,抓起羽绒服披在身上,在餐巾纸上写了个电话号码推给令狐冲,然后挥挥手走了出去。令狐冲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目瞪口呆,心里的仰慕如滔滔江水,这女孩子潇洒得简直没有任何词句可以形容,仿佛不属于这个世间当有,然而温暖的笑容却又如此地尘世。

      杨不悔伸了伸懒腰,说我回去赶病历了,明下午你来消化科找我,我带你找我那个叔叔去。 仪琳一直都没怎么说话,这时候也是静静地站起来,跟杨不悔一起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转头,看了令狐冲一眼;很可惜,令狐冲满脑子的托福班,岳灵姗,全没有注意到她目光中,水一样的温柔。

        人一生的缘分真的是件怎么也说不清的事情。比如说,杨不悔,杨康的管床大夫,曾经非常愤慨于杨康的狐朋狗友们聚集于本来应该安静肃穆的病房之内嘻嘻哈哈,而现在,她正靠在门上,不时回头观察一下外面的情况;门里面,杨康坐在枕头上,挥舞着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对有点颓地坐在旁边的令狐冲说,“你也太衰了吧,都追着岳灵珊去上新东方了,居然没能拉着小手儿跟人家一起回家。。。。。。”

        “今天她跟老六一块儿走了,说是要问老六几道听力题。”令狐冲闷闷地说,“她听力做得巨差,上课笔记也没记全,想找人给帮帮忙,可是我做得比她还差。。。。。。”

      “我靠,谁给你出这种馊主意上什么托福班,简直就是把弱点暴露给敌人。。。。。。对了,还是传统方法吧,约她出去,新东方下课之后一起去看电影总行吧,或者去喝个茶听听民乐什么的,邀请得自然点,就随口一说,别太生硬。。。。。。”杨康继续开动脑筋。

      “我约了。”令狐冲苦着脸说,“我今天下课之后约她看大宋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西域那个叫莎士比亚的人写的,她以前念叨过好几次。可是她问我几个人去,我说我就两张票,她说她爸不许她单独跟男同学去看电影看话剧什么的,她爸说单独约女同学去这种黑灯瞎火的地方的男同学一定心怀不轨。她说她虽然相信我是不会心怀不轨的,但是这样还是不好,后来。。。。。。”

      “你那两张票呢?”正在一边吃栗子的郭襄嚼着满嘴的糖炒栗子问,“那可是我从我姐那儿顺的,你反正也没用上,还给我得了。”

      “后来她说可是她很想看啊,然后说这样吧,你把两张票子都卖给我吧,我找人去看。。。。。。”

      “然后你就把两张票都卖给她了?”杨不悔问,“你可真笨啊,你就不能说,那卖给你一张吧,我也想看,你去你的,我去我的,不就完了?”

      “老令狐要是这么机灵就变成欧阳克了。”杨康叹道,“不过我打赌他没有把票子卖给岳灵珊。。。。。。”

      “噢,是啊。。。。。。”令狐冲接口,“我送给她了。”

      杨康嘿嘿一笑,郭襄眨巴了半天眼睛,终于咽下一颗栗子之后说,“令狐冲这孩子,挺实在的,真挺实在的。”杨不悔目瞪口呆了一下之后,心里倒是有点感动,觉得总是蓬头垢面的令狐冲,实在是个厚道人,那双瓶底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有着温暖的目光。

      令狐冲张着大嘴看着他们,想了想,很认真地问:“那你们说,怎么办呢?”

      杨康看着令狐冲,想了一阵,忽然抬头问杨不悔,“我快能出院了吧?”

        

      “差不多了。”杨不悔回答,“你再禁食一天也就行了,要是要求出院下周一就可以出去,继续静养,服药,调整饮食。”

      杨康转转眼睛,拍拍令狐冲得肩膀说,“我记得你跟我叫嚣说你羽毛球打得不错?还说要跟我单挑来着?”

      “那是,”令狐冲说,“我从小就打遍我们小学没敌手。”

      “嗯,”杨康点点头,“岳灵珊那小丫头痴迷羽毛球,约她去大宋国民体育场打球,单独约她不去咱们就说一帮人呢,大家一起玩嘛。到时候你大发神威,把老大,老五和我打得满地找牙,这一下没准就要拜你为师请教球艺,一来二去,大家逐渐可以退场,不就剩你们俩了,这教打球这件事,”杨康嘿嘿一笑,“免不了耳鬓厮磨肌肤相接,没有点邪心歪念的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拿起郭襄方才找出来的柠檬汁喝。

         

      “你也知道恶心说不下去,”杨不悔哼了一声,看见杨康手里的饮料,一个大步冲过去抢下来,“喂,你怎么回事,跟你说两万次了,不能吃喝酸性的东西,你想再多住两周院是不是?”

      杨康看了看,“噢,没注意,没喝出来。”

      “令狐冲发傻也就罢了,”郭襄脸上带着狡诈的微笑,盯着杨康问,“你想什么呢?不会是琢磨着跟谁肌肤相接耳鬓厮磨呢吧?”

         

      杨康冲郭襄一呲牙,“我琢磨着你资质不错,我就牺牲一次跟你耳鬓厮磨给老令狐示范示范。”

      郭襄却并没有小女生那种尴尬和羞涩,嘿嘿一笑,把肩膀凑上去,“来,来,厮磨。。。。。”

      “真恶啊你们。”杨不悔皱眉道,“我先出去吐了。”

      “别走,”杨康招手,“就这么着,羽毛球活动。”他往床头一靠,有点得意,“以这项健康向上的活动拉开征讨小妖女大会战的第一步。”

       

      六点钟,例行的晚查房之前,郭襄和令狐冲走了,杨不悔跟宋青书一起接了一个新的消化道出血的病人,过去做入院检查,方才热热闹闹的病房忽然安静下来,杨康平躺在床上,觉得有点冷清。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将来岳灵珊那个鬼丫头和傻笑的令狐冲手牵手走在校道上的情景,忍不住笑了出来。想起自己的构思实在有点得意,羽毛球,多么健康的向上的运动,堂堂正正地一说谁能把阴暗龌龊的想法想进来谁就是自己阴暗龌龊。

      嘿嘿,杨康得意地笑,就是要从光明正大的活动中发掘出暧昧温馨的机会,比如羽毛球,你可以循循善诱地手把手教给她,比如一起爬山,妹妹走不动了你可以不辞劳苦地拉着她往上走,比如一起参加个你很牛她没有你牛的竞赛,她愁眉不展的时候你特英明神武地指点她一下,。。。。。如果运气好,可以适时地充当一下大义凛然的英雄,救个美,不过对手最好不要太强,当然,这都是让她怎么仰视你,按金庸那老头儿的理论,通常女人还都有母性心理,那就是同情弱者,那你最好适时地柔弱一把,比如受个重伤倒在她怀里让她照顾几天什么的,那样就彻底圆满了,她不铭心刻骨才怪。。。。。

      杨康笑得肩膀抽动,笑了一会儿,他忽然停下来,呆呆地仰头看着天花板,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花板上一滴水雾凝集而成的水珠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脸颊上,凉凉的,好像一滴眼泪。

      穆念慈家。

       穆念慈搓洗着自己的白色毛衣,彭连虎把一车煤拉回来,码好之后,洗干净了手一边喝穆念慈给他泡好的茶一边随手翻着穆念慈放在书架上的相册。

      “洗不干净了”穆念慈低声唠叨了一句。这件毛衣的袖口上,是杨康嘴角漾出来的鲜血,没有及时地洗,现在留下了淡褐色的痕迹。

      “洗不干净就不要了。”彭连虎说,“买件新的不就完了,别搓了,天这么冷。”

      “我喜欢这件。”穆念慈依旧低着头使劲地洗,再加了一勺洗衣粉。彭连虎挠了挠脑袋,念慈很温柔,从来不任性发脾气,可是执拗起来,却非常执拗,而最糟糕的是,当她执拗的时候,他从来不知道为什么。

      彭连虎自己翻着相册,里面的穆念慈是个高中生,剪着傻乎乎的学生头,穿着土得掉渣的蓝布裙子,远没有现在清秀美丽。但是她的笑容特别开心,似乎比他认识她,做了她的男朋友,牵了她的手之后的任何一个笑容都更加开心。

      彭连虎一页一页地翻过去,里面多是穆念慈和同学出游的照片,划船的,她和一个女生拼命低着头似乎想要把头藏在船舷之下,穆念慈的手里撑着一件男式运动衣挡着泼过来的水;旁边的一个男生往对面的船上撂水,另一个男生---杨康,奋力地划船,头发衣服都被泼得透湿但是笑容相当灿烂;跳舞的,---他还记得那年他们汴大附中为了跟西域来的友好学校的访问者搞联欢,竟然搞了一场学生交谊舞舞会。每班10个代表,五男五女。那年彭连虎已经高三了,跳舞的主力军就是高一的穆念慈杨康他们。照片里的穆念慈表情异常的严肃紧张,搭在杨康肩上的手臂僵直得如同石柱,杨康倒是面带微笑,似乎很沉着,可是下一张照片,依旧是那个舞会,旁边其他的同学翩翩起舞,而杨康和穆念慈两个呆立当地,杨康挠着脑袋表情尴尬,穆念慈低头看着地面,彭连虎忍不住抽出照片,照片的背面是一行工整的小字—臭杨康,忘了步子,丢死人了。

      彭连虎再把照片翻过来,仔细地看照片上的穆念慈,她低着头,刘海几乎挡住了眼睛,紧紧抿着嘴唇,她的纤纤的手指和杨康颀长的手指搭在一起;杨康彭连虎忍不住去想当时穆念慈的心情,是恼火吗?一定不是,是失望吗?也一定不是。那么她写下这行字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彭连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低头洗衣服的穆念慈,比照片里美丽很多的穆念慈,然而为什么,他觉得照片里的她比现在的她更加开心呢?他想不出来当时她的心情,但是他知道,不论她当时是气得跺脚,是恼火地一拳打在杨康肩头,还是无地自容地从大家的目光中逃跑然后回家狠狠地写下臭杨康三个字---她都不是像现在这样,微微地蹙一蹙眉,然后淡淡地笑笑。

      彭连虎发了好一阵子呆,把这张照片插回去,他接着翻动着本相册。后面有许许多多有着不同的人的照片,其他的人如同背景,不变的是每张照片里都有杨康和穆念慈,甚至,没有穆念慈,只有杨康。骑在枣树上打枣的杨康,提着袋子捡枣的穆念慈;飞身投篮的杨康,鼓掌喝彩的穆念慈;表演成语“鬼哭狼嚎”的杨康,微笑着猜出这个成语的穆念慈;骑术娴熟,一手控着自己的马缰,一边回头拉着另一匹马的缰绳的杨康,紧张地抓着马鞍桥,身子左摇右摆的穆念慈。。。。。抱着生物竞赛和应用数学竞赛双冠军的满不在乎地笑着的杨康,指挥全班唱大宋朝廷好的杨康,打雪仗的时候被同学按在地上塞了一脖子雪的杨康,赢了中学生羽毛球联赛最后一场振臂高呼的杨康,打牌打输了脸上一边画了乌龟一边画了一堆狗屎的杨康。。。。。

      各种各样的杨康,和各种各样注视着杨康的穆念慈。

      彭连虎终于把翻到最后一页,只有一张照片,杨康穿着一身有点夸张的白色制服,和穆念慈一起跟高中的班主任合影。彭连虎忽然想起来当年劫持穆念慈的情景----人的记忆有时候是件说不清楚的事情,有些人,有些事,蛰伏在你的脑子里,也许永远不会唤醒,也许就在某一时刻,突然间就变得鲜活----那天,穿着白色制服的杨康一手提着雪糕,一手提着板砖,一脸狠象地在夕阳的余晖里跑过来,方才被惊吓住了的穆念慈,似乎早已经忘记了身边的劫匪,只是微微仰着头,张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向她跑来的少年,那个表情忽然就在彭连虎的心里复苏,鲜活了起来,他才突然发现,和那时的她比起来,现在的穆念慈竟然如此冰冷呆板,虽然美丽,但是只能算是一块没有气息的美丽的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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