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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武学的困惑(一) -- 履虎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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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武学的困惑(一)

    武学的困惑(一)

    ——浅议金庸小说中的反英雄主义倾向

    淡淡微风与挑灯看剑两位大侠,最近讨论起了金庸的武侠小说,在文化版面挑起了一场口舌大战。履虎尾见猎心喜,便一手挽牌,一手提刀,立于其中曰,“二公虽能,皆不如我巧也”,情不自禁地也加入了战团。

    履虎尾常说,三十不读诗词,四十不读小说。俺是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接触到金庸先生的作品的,俺读金庸先生的作品,曾经痴迷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俺以为,在当代众多地武侠作家中,金庸先生以其作品的宏伟浩大的气概,丰富多姿的人物形象,以及深厚的文化意蕴而独树一帜,傲视群雄。可以说,金庸先生是把历史观、人生观和文化思想融入作品的武侠小说作家。金庸的作品,是武侠小说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

    金庸先生的武侠巨著,有着丰富的文化意蕴。履虎尾以为,除了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之外,金庸先生的叛逆精神,怀疑态度,也在作品中有充分的展示。一股强烈的反英雄主义倾向就是金庸小说中怀疑态度、叛逆精神的集中表现。从最初的《书剑恩仇录》开始,这种反英雄主义倾向由淡到浓,由浅到深,由不自觉到自觉,一点点地发展起来。到最后的封剑之作《鹿鼎记》杀青,金庸先生的这种思想倾向最终形成了。

    为了便于讨论,我们必须首先给武侠小说限定一个范畴。武侠小说之所以被称为武侠小说,它必须具备两个独有的基本要素,这就是:一,武功,作品中必须有关于武功的详细描写,而且,对武功内容的描写,是构成作品的最重要的部分;二,任侠,必须以行侠仗义作为作品的中心内涵,作品的主要内容,必须围绕着行侠仗义这一主题来展开。任何一部武侠小说,都不可以离开这两个基本要素。缺少了这两个基本要素中的任何一条,武侠小说便不成其为武侠小说了。

    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反英雄主义倾向,就是在对“武功”这一基本要素上的否定上首先开始的。

    第一,关于武功的来源问题。

    武侠小说的主人公,一般来说都是些身具异术的武学高手,这一点,在金庸作品中也不例外。然而,金庸小说主要英雄人物的武功,却几乎都是无意中得来,或者是被动得来的。那些刻意于武学的,一般来说,他们的武功都流于平庸,永远难以达到超一流的那种出神入化的境地。而那些无意学武的人,却往往有出乎意料的收获,他们不关心武功,而武功却来关心他们;他们不喜欢学武,甚至于想将惹鬼上身的武功丢掉,忘光。然而,造化弄人,神奇的内功外功,一经沾身就再也无法洁身自好了。

    《书剑恩仇录》的主人公陈家洛,是作者最先精心刻画的一位儒侠。陈虽然从师傅处学来一身不凡的武功,但一直不是强敌张召重的对手。后来,陈无意中发现一处秘密山洞,从洞壁上所刻的《庄子》以及洞内互搏而同归于尽的骸骨上,学到了克敌制胜的神功。于是,陈家洛在南少林的钟声里,在金笛秀才的笛声中,翩翩起舞,依乐律而动,把自身得武功发挥得淋漓尽致,终于达到了武学的顶峰。

    《射雕》系列中的郭靖,本是一个资质鲁钝、智能低下的儿童,无论是记忆力,还是理解力,都处于下中水平。但是,几经奇遇,使他意外地得到了一身功夫,具备了号称天下第一的神功。那些保护他百毒不侵的蛇血,竟然是他欲吐不能,被迫吞下肚腹的。

    《侠客行》中的石破天和《连城诀》中的狄云,武功的得来更是出人意表,帮助他们功德圆满的,竟然是要置他们于死地的致命一击。

    至于《依天屠龙记》中的张无忌,《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天龙八部》中的段誉与虚竹,一身神功的得来都不是刻意追求:张无忌和令狐冲是为了延续生命,而段誉和虚竹的武功得来,竟然是外力的强行注入,这真是神乎其神的巧妙构思。

    在武功来源问题上的这种描写,使得金庸的作品一反传统武侠小说的套路,创造出一种新的武学理论来。然而,比提出武学理论更重要的是,对武功来源的这种否定,是金庸反英雄主义倾向的起步。既然神功的获得是偶然的,是可遇不可求的,是外力强加于己的,那么,英雄主义的勤学苦练、刻意求索、积极进取,又有什么意义呢?

    关键词(Tags): #武学的困惑#金庸#反英雄主义#武功#任侠元宝推荐:雪个,
    • 家园 【原创】武学的困惑(八)

      《鹿鼎记》是金庸先生最后一部武侠小说,《鹿鼎记》的风格同在此之前的其他作品截然不同,以至于有人怀疑它不是出自金庸之手。读完《鹿鼎记》的读者不禁要发出疑问,金庸先生为什么要写这样一种风格的作品?这哪里还像武侠小说啊?金庸先生执意这样来写,意图何在?

      新武侠小说作家取得成功的重要的原因,应该是他们所取的价值观念与审美观念。新的审美观念与价值观念理论的核心,是“标新立异”与“离经叛道”。同时,这也是艺术作品同宗教说教的根本区别,任何艺术作品,必须是叛逆精神的颂歌,必须具有离经叛道的特色。履虎尾以为,在金庸先生的创作之初,也就是写《书剑恩仇录》的时候,便有一种“离经叛道”、“标新立异”的强烈进取心、使命感。然后,这种进取心、使命感伴随着金庸先生整个的创作过程。金庸先生严于律己,他要求自己,后出的作品,一定要在艺术性方面强于已经完成的作品。如果按写作的时间顺序来阅读金庸先生的作品的话,我们的感觉就如同爬山一样,你爬上了一座山包,就会发现前面的一座山峰更高更险;等你爬上前面的那一座更高的山峰时,会发现还有更雄伟险峻的山峰横在前面。所以,金庸先生的作品,中期的比前期的好,而后期的作品又精彩过中期的。

      这种艺术创作上的标新立异,既是新鲜事物的诞生,也是对陈旧事物的否定、淘汰。在等身的武侠小说三叠浪般的问世之后,金庸先生也逐步开始了对武侠小说和英雄主义的反思和清算。积少成多、聚腋成裘,当金庸先生对武学的否定达到了一定的程度,终于由量变到质变,进而要彻底推翻自己所参与创造出来的一整套新武侠小说的体系。金庸先生要写出一部震撼、扫荡武侠小说体系的《堂·吉珂德》;金庸先生自己,也要蜕变成为中国武侠小说史上的塞万提斯。

      但是,《鹿鼎记》毕竟不是《堂·吉珂德》,金庸先生也不是塞万提斯,武侠小说目前仍然大受欢迎,仍然充斥着文化市场。

      从作者主观方面来看,金庸先生同塞万提斯有很大的区别。塞万提斯本人不是骑士小说的作者,塞万提斯没有任何文化负担,塞万提斯尽可以从批判的立场出发,尽情地对骑士文学进行挖苦、讽刺、嘲弄。而金庸先生本人就是武侠小说的代表作家,亲身感受着沉重的文化负担,金庸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如郭靖、萧峰、令狐冲、张无忌等等,深受读者的喜爱,也深受金庸本人的喜爱。我们无法想象,一位作家会对自己塑造的形象完全的意断情决,全盘否定。我们说,对武侠小说的批判与否定,首先就成为对金庸先生自己的批判,对自己的否定。因此,彻底否定新武侠体系的任务,交由新武侠体系的代表金庸先生自己来亲自完成,就显得格外困难。

      中国武侠小说的内涵包括两个方面,这就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武功”与“任侠”两个要素。《录鼎记》的主人公韦小宝,尽管诡计多端,流氓成性,但是却很讲义气,很讲交情。而义气与交情这些内容又都属于任侠的范畴。金庸先生所批判的,仅仅是武侠小说的一个方面——武功,而另一个方面——任侠(义气),却没有得到批判。如果我们再进一步地作比较,就会发现,“武功”与“任侠”这两个要素,虽然在武侠小说中是缺一不可的,但是,相对于“武功”来说,“任侠”是武侠小说的更接近本质的属性,是武侠作品的内在核心。“武功”这一要素同“任侠”来比较,不过是武侠小说的外部形式而已,它处于相对次要地位。在金庸先生后期的作品中,金庸先生所着力讽刺与批判的,更多的是“武功”这个外部形式,而很少涉及武侠小说的内在核心——“任侠”。因此,金庸先生对武侠小说的批判,对英雄主义的批判,在力度上还显得软弱,在层次上还显得肤浅,还无法将武侠小说的整个体系彻底否定掉。

      《堂·吉珂德》出现于欧洲文艺复兴德后期,当时,骑士文学在欧洲文坛上已经成为强弩之末,仅仅在西班牙一地流行。塞万提斯顺应了历史的潮流,用一部小说,结束了整个的骑士文学时代。而今天的中国,武侠小说还远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武侠作品继续拥有大量的读者,很多读者称武侠小说为“成人的童话”,他们带着近似于“精神胜利法”的幻想,把阅读武侠小说当作对现实中失败的精神发泄,还有更多的读者把阅读武侠小说作为一种文化消遣。可以意料到,在一定的时期内,武侠小说还会继续风行,文化市场的这种需求,人为的力量是很难逆转的。

      尽管《鹿鼎记》没有起到《堂·吉珂德》的作用,但是,金庸先生的这种努力决不会白费。《鹿鼎记》的问世,标志着金庸先生已经举起了向整个武侠小说体系进行挑战的旗帜。金庸先生在《鹿鼎记》的后记中说道:“如果没有特殊意外(生命中永远有特殊的意外),这是我最后的一部武侠小说。”而据最新的消息说,金庸先生终于复出了,金庸先生在耄耋之年,振作精神,已经勇敢地重新拿起笔来。笔者以一个热心读者、狂热金迷的身份殷切地盼望着,盼望金庸先生能够在创作思想上再提高一个台阶,把对武侠小说地批判,上升到对“任侠”的批判,上升到对武侠小说的本质核心的批判上来;盼望金庸先生重挥如椽之笔,写出一部彻底扫荡武侠小说的《堂·吉珂德》式的作品来。

      关键词(Tags): #《堂·吉珂德》#塞万提斯
    • 家园 【原创】武学的困惑(七)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中学时期,我们每学期都有一次下乡支援农业的劳动。那天下午,劳动任务是刨土豆子(马铃薯),我和一个女同学分为一组, “男刨女拾”。俺用“二齿钩子”在前面刨,把土里埋着的土豆刨出来,女同学提着篮子在后面捡,把土豆拾起装进筐里。刨着刨着,捡着捡着,俺就觉得鞋子里塞进了什么东西,感觉凉丝丝的。低头一看,是女同学把一个什么东西,塞到俺的鞋里边了。俺弯腰脱鞋,把那个东西取出来,原来是从土里刚刨出来的一个虫茧子。俺不怕虫茧子,随手就把它扔掉了,要说本来也没什么。可是,那时候可是讲究男女生授受不亲,互相不说话的。俺受宠若惊,不由得心猿意马,意乱情迷,手足失措,二齿钩子一下子轮在了脚面子上。钩子尖穿透了鞋面,在俺左脚无名指与中指之间,刨出一个小眼儿,血立即就流了出来。奇怪的是,当时一点儿也没觉得疼。以后,俺的左脚上便多了一个疤痕,每次洗脚的时候,摸着疤痕,都会想起当年的那个顽皮的小姑娘来,心里都有一股甜丝丝的感觉。那个女同学比俺大两岁,长得很漂亮,命运也非常苦……俺插队下乡后,就没了她的消息。

      等到读《倚天屠龙记》的时候,俺从书中读到了与自己的经历相类似的故事。少年时的张无忌,在表妹殷离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结出了一个很深很深的伤疤。从那以后,张无忌便在殷离心中扎下了根,殷离姑娘就永远也忘不掉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了。汾阳王郡主赵敏知道此事后,醋意大发,也在张无忌手背上咬了一口。赵敏为了让伤口更深一点,还在伤口上涂了一层“去腐消肌膏”。当张无忌指责她时,赵敏回答说:

      “好罢!我跟你说,当时你咬了殷姑娘一口,她隔了这么久,还是念念不忘于你,我听她说话的口气啊,只怕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

      “我瞧她手背上的伤痕,你这一口咬得很深,我想你咬得深,她也记得深。要是我也重重的咬你一口,却狠不了这个心;咬得轻了,只怕你将来忘了我。左思右想,只好先咬你一下,再涂‘去腐消肌散’,把那些牙齿印儿烂得深些。”

      说罢了这段得胜回头,醒堂木一拍,俺接着上回往下讲。《鹿鼎记》中的韦公小宝,不仅战胜了书中所有的男人,同时还征服了书中的所有女子。

      金庸先生在他的新武侠系列作品中,不仅塑造了一大批的豪杰侠义的形象,还塑造了一大批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如果有谁下一把功夫,写一篇《金庸笔下的女人》,一定能轰动整个网络论坛。金庸笔下的女人,有的英姿飒爽,好似含苞玫瑰;有的温柔体贴,就像带雨梨花,总而言之,那可真是千姿百态,各有特色。

      呵呵,韦公小宝都征服了那些女子呢?韦小宝所征服的第一部分女人,是年龄、辈分与韦小宝有明显的距离,于法于理于情,都不能与韦小宝婚配的老女人。包括皇太后老婊子毛东珠,毛东珠的师妹、假宫女柳燕,明朝崇祯公主老尼姑九难,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两朝老宫娥陶红英,庄家寡妇二少奶奶,五毒教原教主何铁手,等等。这些老女人,或者对韦小宝佩服得五体投地,或者被韦小宝收拾得服服帖帖,或者被韦小宝玩弄于掌股之上,我们就不细说了。

      相比之下,韦小宝的师父陈近南,对这类老女人毫无办法,陈总舵主受制郑克塽与董太夫人,整日愁眉不展,进退维谷,束手束脚。韦小宝知道后,对师父请缨说:

      “师父,你几时带我去瞧瞧郑家这王太妃,对付这种老太太,弟子倒有几下散手。”

      陈近南以为弟子是吹牛胡闹,呵呵,岂不知对付这种老……老……糊涂老太太,正是韦小宝的拿手好戏。太妃再大,总大不过皇太后去。陈近南若是真的把韦小宝带到台湾,最后鹿死谁手还真说不定呢。

      韦小宝所征服女人中的另一部分,是年龄辈分都与韦小宝接近,可以婚配者。

      女人是男人的镜子,男人的价值,存在于女人的心目中,表现在他对女性的征服上。韦公小宝一生,共娶了七房夫人,此外还有一位“洋二奶”,远在万里之外的罗刹国,暂且不算在内。

      韦小宝无德无才,其貌不扬,然而,所娶的七位太太,却是个个出众。其中包括,天下第一身份高贵的建宁公主;天下第一美貌的珂珂(注意,不是咱河里的那位);天下性情第一温柔和顺的双儿,天下第一纯情的小郡主沐剑屏;天下第一工于心计的狡诈女子方怡;天下第一心黑手辣智勇双全的苏荃;天下第一善解人意、楚楚可怜的小女子曾柔。

      这七个女子,都是“玫瑰花一样的相貌,牛奶一样的皮肤,夜莺一样的声音”,“个个年轻貌美,都是处女,决非寡妇。”韦太夫人讳春芳者,慧眼识佳人,眼见七个媳妇个个如花似玉,心中便想道:“呵呵,小宝这小王八蛋挑女人的眼光倒不错,他来开院子,一定发大财。”

      在这七位夫人中,有三位是慧眼识英雄,一眼便看中了韦小宝,自动找上门来的,包括建宁公主、曾柔和双儿。有两位是本来看不上韦小宝,架不住韦君小宝死缠乱打,穷追不舍,最后只好缴械投降的方怡和珂珂两个大美人。还有两个先是莫名其妙、稀里糊涂、身不由己,而后是顺水推舟,水到自然成的小郡主沐剑屏和洪教主原配苏荃夫人。尽管她们进门之时,各有各的缘由。一旦入门之后,她们便都是心甘情愿以身相许,死心塌地终身相随。韦小宝开明得很,也大方得很,随心所欲,来去自由,韦小宝决不做“王老虎抢亲”中的那个大恶霸。

      天下第一身份高贵的建宁公主,相中的是“太监小桂子”的胆量。别的太监、侍卫,天生的奴才相,贱骨头,对主子公主,既不敢打,又不敢骂。而“小桂子”则是胆大包天,既敢打,又敢骂,还敢浑身上下乱掐乱拧,更敢巴掌举起就往屁股上拍。建宁公主要选的是老公,不是选奴才。所以,建宁公主将韦小宝牢牢抓住,就再也不肯放手了。

      天下第一善解人意、楚楚可怜的女子曾柔,看中的是“花差花差小宝将军”的胆识。“王八羔子,赢了就跑;英雄好汉,越输越笑!”这话说得真是“荡气回肠”、“振聋发聩”。最令曾柔服气的,是花差花差将军掷骰子的本领,在曾柔自己掷出要命的“三”来之后,花差花差将军居然能够掷出一把救了命的“别十”来。

      对天下第一工于心计的狡诈女子方怡的追求,是韦公小宝恋爱史上的第一次尝试,也是技术含金量颇高的一次猎艳行动。方怡原本是有了情人的,这情人就是曾经朝夕相处的“亲亲刘师哥,那个又体贴,又漂亮的刘师哥”。但是,韦小宝用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比刘一舟强上百千倍。如果说当恳求韦小宝去营救刘一舟时方怡还带有一定的权宜之计的话;那么,当韦小宝冒着生命危险去取回那根不值几个钱的银簪子之后,在方怡的心中,已经只剩下了韦小宝一人了。

      《鹿鼎记》第十六回中描写道,小郡主沐剑屏询问方怡“你这样对待刘师哥,岂不令他好生伤心”,方怡冷冷地回答说:“那有什么法子?他早些伤心,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伤心了。”而当沐剑屏又问“你真的决意嫁……嫁给韦小宝这小孩子?他这么小,你能做他老婆吗”时,方怡立即反唇相讥:

      “你自己想嫁给小猴儿,因此劝我对师哥好,是不是?

      “我发过誓,赌过咒的,难道你忘记了?那天我说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公公如能救刘一舟平安脱险,小女子方怡便嫁了公公为妻,一生对丈夫贞忠不贰,若有二心,教我万劫不得超生。’我又说过:‘小郡主便是见证。’我不会忘记,你也不会忘记。”

      如果以为方怡对韦小宝的这种认可,是一种纯粹的少女痴情,是重信守诺的话,你就大错而特错了。韦小宝清楚得很,方怡可不是小郡主、曾柔或者双儿,方怡这小娘皮聪明得紧,也势利得紧着哩,她心里的小九九清楚着呐。方怡为什么还要跟着韦小宝呢?呵呵,利益,利益呀,再也没有比韦小宝更值得追随的男人了呀。所以呀,韦小宝的心中那是清清楚楚:

      “我韦小宝如果自杀,我那七个老婆中不知有几个相陪?双儿是一定陪的,公主是恕不奉陪的。其余五个,多半要掷掷骰子,再定死活了。方怡掷骰子时定要作弊,叫我这死人做羊牯。”

      小郡主沐剑屏对韦小宝,最初也就是少女情愫,朦朦胧胧,扑朔迷离,自己也稀里糊涂。小郡主沐剑屏不谙世事,遇到事情无主见,一切都看师姐的,一切都听师姐的,一切唯师姐的马首是瞻。眼看着方怡紧紧抓住韦小宝不放,使得沐剑屏明白了韦小宝的价值。于是,小郡主沐剑屏紧跟师姐,心甘情愿地上了贼船。

      对天下第一美貌的阿珂的追求,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夺战。韦小宝的对手郑克塽,实力强大,一切都比韦小宝胜出“几筹”来,珂珂姑娘的一颗心,更是牢牢地栓在郑克塽身上。书中说道,常人身历此境,若不是万念俱灰,心伤泪落,便决意斩断情丝,另觅良配。韦小宝却天生一股光棍泼皮的狠劲韧劲,脸皮既老,心肠又硬,他不顾一切,死缠到底,不到黄河心不死,九头老牛也拉不回。

      大凡追求女性发现存在着情敌的时候,男人处理方式大致上有两种:一种是死缠乱打,纠缠到底的强烈进取态度,一旦认准了目标,就一心一意,非卿莫娶,破釜沉舟,百折不回,不论有多少竞争者,我都不管,我要击败一切竞争者,有我无敌;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另一种正相反,是首鼠两端,犹豫不定;姜太公钓鱼,再加守株待兔;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从始至终,都留有余地;一旦发现更好的,立即跳槽离去。

      韦小宝对珂珂的爱慕,是用积极进攻的方式来表达的:

      “你奶奶的,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为妻,我是你郑克爽的十七八代灰孙子。我韦小宝是王九蛋,王八蛋加一蛋……总而言之,老子一辈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阴魂不散,死缠到底。就算你嫁了十八嫁,第十九嫁还得嫁给老子。”

      韦小宝这种死皮赖脸、一往无前的精神,在当时,很可能是令被追求者珂珂姑娘格外反感,南辕北辙,适得其反。而过后,一定会令珂珂姑娘回味无穷的。后来,珂珂终于在对比中,明白了韦小宝的种种好处。当台湾郑克塽兵败投降的消息传到通吃岛上时,“阿珂默默无言,心想当年若是嫁了郑克爽,势须随他一同被俘,去了北京,亡国妾妇,难免大受屈辱。当日眼见郑克爽乘小艇离通吃岛,于他生死存亡就已浑不关心,此时听到他失国降敌,更不在意下,回忆前尘,自己竟能如此为他风采容貌所迷,明知此人是个没骨头、没出息的纨绔子弟,自己偏生就如瞎了眼睛一般,对他一往情深,此刻想来,兀自深感羞惭。”

      最后一个,该说说小丫头双儿了。俺把她放在最后,是因为俺不喜欢这个形象。曾经有“金学同好”问我,金庸笔下的女子,你喜欢哪个?

      俺虽然喜欢金庸的作品,喜欢金庸的故事,喜欢金庸塑造的侠义,但是,金庸笔下的女子写得都不是很好。于是回答道:要论起个人喜好来,金庸笔下的女子,呵呵,俺一个也不喜欢。

      太矫情了吧?难道你连小昭和双儿都不喜欢?

      呵呵,不是俺矫情,在金庸先生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中,俺最不喜欢的,就是双儿与小昭这两个人。正如同在《红楼梦》里,俺喜欢黛玉、晴雯、尤三姐,而不喜欢宝钗、袭人、尤二姐一样。

      艺术作品同现实生活是有区别的,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的确需要温柔和顺的女人。真要是谈婚论嫁的话,俺肯定选宝钗、袭人,决不会选黛玉、晴雯、尤三姐的。但是,换到了艺术作品中,我们欣赏的,就换成了充满了叛逆精神的人物,而小昭和双儿,不过是两个奴才罢了,有什么值得欣赏的艺术价值呢?

      俺想起了另一部小说《儿女英雄传》来,书中的主角,就是著名的侠女十三妹何玉凤。《儿女英雄传》通过对十三妹结识安骥安公子前后过程的叙述,塑造了一个甘心由侠女转变为奴才的艺术形象。在文学史上,《儿女英雄传》被视为“反动”小说,不仅在政治上艺是反动的,在术上,它也是反动透顶的。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这是至理名言啊。对韦小宝的仰慕,直到今天,依然是大有人在。俺与老伴结婚五周年时,老伴的两个原闺中好友来家做客。闲聊时,问起了她们的终身大事,得到的回答是:虽然是急着出嫁,但没有遇到真男人,中国的真男人大概死绝了。所以,她们决心去通吃岛寻找韦公小宝,做韦小宝的第八房、第九房姨太太。

      有现成的豆腐,谁不吃啊?俺乃曰:与其去天涯海角,苦苦搜寻,还不如就留在此处,做个二房、三房,呵呵,起码的说,名次上还靠前一点儿。

      两女大怒,一个拿着矿泉水瓶,凌虚向俺比了一下,意近拍砖;另一位掐下一朵缅桂花骨朵,向俺掷来,“碎挼花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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