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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石窟堡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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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石窟堡

    土里土气地,土到底。

    关键词(Tags): #石窟堡
    • 家园 【原创】12.孵床佬

      孵床佬

        

        1

        洪海的爸爸周利廷是石窟堡唯一的理发师,所以我们都叫他利廷师傅。因为洪海家的家底太薄,一直是倒挂户,赚来的工分不够五个人吃。利廷师傅就买了剃头家生,当起了理发师,赚几个现钱。从此南堡那个拎着箱子串村走户的理发师,再也不到石窟堡来了。

        利廷师傅是我们石窟堡脾气最好的人,这一点谁都知道。他长着一副马脸,瘦得不成样子,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人,都低着个尖脑袋,露出一脸谄媚的笑,再加上瘸了一条腿,时间长了,他的背就慢慢地驼了。

        我每隔一个半月或两个月,就要去利廷师傅家,请他剃头。他总是随手拖过一条长凳或一把大竹椅子,自己坐下,然后将我一把拉过去,像夹一条扫把一样,将我夹在他的双腿之间,然后拿着剪刀,空剪几下,就开始在我头上摆弄,一蓬蓬头发就很快掉落。赤脚踩在头发上,凉凉的。

        剪上一会儿,他就把我的身子拨一下,如果我身子的朝向不对,他就推推搡搡的,摆到他满意为止,不耐烦地将我的脑袋用力一按,好像这样就能固定住了。我想,李伯生做草鞋,手脚也比他轻很多。

        他给孩子剃头时,他坐着,我们站着,让我们的身子转过来转过去;可他给大人剃头就不一样了,总是大人坐着,他站着,一瘸一拐地围着大人转。如果孩子和大人都等着剃头,孩子先到也没有用,他不讲究先来后到,总是给大人剃了再给孩子剃。他给孩子剃头,总是冷冰冰的,连姿势也很僵硬,但大人可以得到一杯茶,一边剃头一边跟他说笑话,他眯着眼笑着,哼哼哈哈地回应。所以我觉得他是个势利鬼,只会拍大人的马屁。

        他如果跟我说话,那就打听我们家里的事情,比如昨天谁到过我们家,他就问我妈妈烧了什么菜给他吃,还会想像出很多好吃的东西,一一追问:“白斩鸡有没有?栗子烧肉有没有?炒了花生还是瓜子?点心是红糖下面还是糖汆鸡蛋?”这样问着,暴露出了馋痨鬼的丑恶嘴脸,嘴巴里灌满了口水,还不断地吹泡泡。

        一般他给我们理的是三七开的“西洋发”,要用梳子划出一条直直的头路。这是我在剃头中最痛恨的事情。利廷师傅的手又重又毒,不像是划头路,倒像是拿刀子在剖一个柚子,每次都痛得我几乎流泪。

        

        2

        可是洪海家最讨厌的不是利廷师傅,而是他老婆亚春。她尖下巴高颧骨,紫黑嘴唇,高高瘦瘦的个子就像一条晾竿。她在家里好像从来不好好说话,都尖着喉咙厉声呵斥,一会儿骂洪海调皮,一会儿骂洪燕轻浮,一会儿骂鸡鸭在家里乱拉屎,如果开太阳,就骂太阳照得晃眼,如果下雨,就骂雨下得人心烦。

        我理个发这么一会儿时间,亚春总是进进出出的不知忙些什么,而且每次经过我身边,都在厉声叫骂,震得我耳朵尖利地疼痛,差不多要聋上两个小时,心里有刀子乱扎似的,要不是利廷师傅在给我剃头,早就捂着耳朵逃走了。

        有时她看见利廷师傅给我们剃头,也会不顺眼,咬牙切齿地尖声叫骂:“你这老不死的东西!这么个小破头半天还没剃好,什么时候死出去挑稻草?”

        亚春的这种性格,传给了她的三个孩子,他们互相说话,也都开口就骂。其实他们在外面遇见别人,倒也是客客气气的,脸面上都过得去,可是一回到自己家里,就半点好声气也没有了,一个个吊起尖嗓子,说话特别难听。比如洪燕姐弟三个的称呼就特别凶险,洪燕叫“大死尸”,洪海叫“二死尸”,洪明叫“小死尸”。如果洪海提醒他姐姐应该出门了,从来不说“你可以出去了”,他说:“大死尸,你还不死出去啊!”如果洪燕叫洪海回家吃饭,也不喊“回家吃饭”,而是喊:“快死回来食祭!”

        利廷师傅是个怕老婆的,只会听着,一声都不敢响。利廷师傅不只是怕老婆,也儿子女儿都怕,儿子女儿也都像亚春一样,挖心挖肺地骂他。洪燕走过,嫌他的椅子挡了路,就别过脑袋骂:“好狗还不挡路呢!”可利廷师傅从来不生气。

        有一天中午,我去找利廷师傅剃头。我看见除了利廷师傅,只有洪明在家。可是这个七八岁的小猢狲特别麻烦,老是叫利廷师傅做这做那的,一会儿说:“老棺材,还不给我倒杯开水来。”倒了茶,又说:“老棺材,这么烫的茶我怎么喝?想烫死我啊?还不给我加点凉水?”加了凉水,他又不舒服了,说:“你放在桌子中央,我怎么拿得到?你这老棺材越来越不像话了。”利廷师傅忙了半天,才给我剪下一绺头发。

        我不满地说:“你们家小死尸真讨厌,他自己没有手脚啊?”

        利廷师傅连忙低声说:“别说他,别说他,这小祖宗最难伺候,动不动就告状。你说他不要紧,到时候都是我的罪过了。”

        洪海跟我们玩时,提到利廷师傅,也称呼他“老棺材”,经常跟我们讲他和弟弟捉弄利廷师傅的故事。他说他们经常玩捉叛徒的游戏,老棺材每次都当叛徒,被他们兄弟抓住,让他跪在地上求饶,但最后都免不了被枪毙。

        “他真的跪在地上?”青头问。

        “当然跪在地上,叫他跪就跪,叫他磕头就磕头,老老实实,有时候他受不了,就呜呜地哭,丢尽了脸,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你妈妈不管你们?”青头又问。

        “管什么?他一哭,我妈妈笑也笑死了。这是最有趣的游戏了。”洪海笑着说。

        有时候我们做了什么坏事,说怕爹爹知道了要打,洪海就直着脖子说:“哼,我们家老棺材要是敢打我,我就杀他的头。”我说:“你妈妈打你呢?”他说:“妈妈是妈妈,妈妈凶起来,没有人挡得住,就算有十个老棺材也挡不住。”

        

        3

        利廷师傅在家人面前低声下气,因为他是个孵床佬。

        “孵床佬”这个称呼,我是从郑益芬嘴里第一次听到的。那天郑益芬的儿子阿新去剃头,太阳穴下方被剃刀割破,流了不少血。郑益芬可不是好惹的,出了名的不肯吃亏,这一着急,就找上门去骂了。

        我和建山、青头听见她一路骂着,就兴奋地跟在她后面看热闹,从大路转入弄堂,拐了两个弯,一直跟到利廷师傅家门口,才知道她骂的是谁。

        郑益芬威风凛凛地站在利廷师傅家门口,一只手托着腰,一边骂一边跺脚,骂得利廷师傅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她从阿新的伤口骂起,一直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脚,再从剃头这门手艺骂起,又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脚,一口一个“孵床佬”。

        我看见洪海和洪明偷偷地来张望了一下,就砰一声关上了大门。郑益芬愣了一下,就又从大门骂起,一直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脚,再从上门女婿骂起,骂到利廷师傅的瘸脚,还是一口一个“孵床佬”。

        我听了半天,觉得“孵床佬”三个字很新奇,从来没听说过,就偷偷问建山:“孵床佬是什么意思?”

        建山也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我猜跟‘三根椽子底下的本事’差不多,只会在家里有点发发横,出了门就很窝囊了。”

        青头冷笑一声,说:“告诉你们也不要紧,我妈妈说过,‘孵床佬’三个字,是不能乱说的,那是骂人的话。我妈妈说,人活到七十八,不可说人家脚瘸眼瞎。”

        我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青头说:“那是指给寡妇做上门女婿的人。”

        建山说:“那怎么会是骂人的话?”

        青头说:“你们就是不懂。洪海的爹死了后,留下三个孩子,日子过不下去,洪海的妈妈就招了利廷师傅做上门女婿。”

        我说:“那他不是洪海的亲爹?”

        青头说:“当然不是亲爹了,洪海他们三姐妹,都不是他生的,所以他们都不姓周,他们的亲爹早就死了,你连这也不知道?”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洪海从来不叫利廷师傅爹,而是叫老不死什么的,有时在不能叫老不死的场合,也不叫爹,叫叔叔。

        建山说:“所以叫孵床佬?你说那是骂人的话。”

        青头说:“你动动脑子啊,给姑娘家当上门女婿的人,是不是有些丢脸?像这样给寡妇当上门女婿的男人,当然一世都抬不起头来了,所以有‘孵床佬’这个专门的说法。你想想,好好的后生家,怎么会给寡妇当上门女婿?不是残疾,就是家里穷。”

        我说:“可是利廷师傅不是会剃头吗?”

        青头说:“那是他后来才学的手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吓得我们忘了讨论“孵床佬”的意思。

        弄堂里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亚春穿着塑料凉鞋,急匆匆地转出弄堂。她脸色发黑,嘴唇发紫,大概是得知了有人堵在她家门口骂,才赶回来的。她连看也不看郑益芬一眼,推开门一头闯了进去。郑益芬停顿了一下,又开始骂。

        一会儿,屋里也发出尖利快速的骂声,还有洪明的哭声。郑益芬也提高声音叫骂,唾沫飞溅。两个女人好像在比谁的声音更响。起初我们还能听出她们都在骂利廷师傅,后来我们就听不清她们在骂什么了,只觉得两种骂声互相追赶着,纠缠在一起。骂声震得墙壁一抖一抖的,差不多震出了一道道裂缝。

        忽然,屋里没有了声音。亚春手里拿着一把黑黑的白刀走了出来。郑益芬后退着尖叫道:“杀人啦!杀人啦!”她叫了两声就不叫了,惊恐地看着。

        屋里又出来三个人,洪海和洪明走到利廷师傅的边上,一个抓住一条手臂,利廷师傅就变得像挨批斗的地主一样,低着头弯着腰。

        亚春说:“益芬阿姐,他怎么割伤你儿子,你就怎么割他一刀。”这次,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尖利,倒是有些温和。

        郑益芬瞪了她一眼,说:“你想做什么?”

        亚春走过来,将白刀往郑益芬手里塞,一边说:“来来,你来割,他不敢不让你割,伤在哪里就割在哪里。”

        郑益芬向后一躲,说:“你想做什么?”

        亚春说:“你不割,我帮你割好了。”她转过头往回走,声音突然尖利起来,说:“死老东西,叫你剃头又不是叫你杀人,你以为你是长毛啊,留发不留头?不给你一个记疮,不知道你会杀了谁。”

        她骂了几句,拿刀在利廷师傅的脖子上比了一下,然后轻轻剺了一刀,回过头来说:“不要紧的,益芬阿姐,你也来剺一刀。”

        郑益芬转身就走,脚步噌噌噌的,一句话都没有。

        其实我看见利廷师傅的脖子上并没有流血,只有隐隐约约的一道白痕,很快就消失了。不过拿白刀割老公的脖子,也是要胆量的。我连拿刀向别人远远瞄一下也不敢,因为我妈妈禁止我这么做。

        青头说:“真是没想到,这个女人做事情这么利害。”我想,连皮也没有割破啊,郑益芬这么容易就上当了。

        “什么狗东西都来欺侮我们,欺侮了这么多年,你奶奶在棺材里也爽快了吧。”亚春一边骂着,拉着洪海、洪明进屋,“这个不要脸的老棺材,半点用场都没有,人家骑到你头上拉屎,你就张开嘴巴去吃,还有个人样没有?你们两个小死尸,也是老棺材一样的软蛋,随人家骂,屁都不敢放一个。”

        利廷师傅低着头坐在门口,也不敢回一句嘴。

        没有热闹看了,我们就往回走。在路上,青头说:“要是我,早就拚命了。”

        我不知道青头说的是跟郑益芬拚命,还是跟亚春拚命,但是我同意他的看法,我觉得他家里人看不起他是有道理的,被人家指着脸骂,还给两个不到十岁的儿子像押地主一样押出来,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他要拚命,也只有拚掉自己的命,拚不掉别人的命。

        

        4

        以前我不知道别人为什么用不客气的口气说利廷师傅,也不知道他家里的人为什么对他这么轻蔑。可是自从他挨了郑益芬这一顿骂,我也很看不起他了。

        那次我和维立在一条安静的小弄堂里走,看见利廷师傅背着铁锨,一瘸一拐地从对面走过来。等他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在维立的耳边说:“孵床佬,瘸拐。”

        维立以为我让他这样叫利廷师傅,就转过身子,弯下腰,两只手做成喇叭模样放在嘴边,用幸灾乐祸的口吻高声叫道:“孵床佬,瘸拐!”

        利廷师傅停住了,慢慢转过身,从背上拿下铁锨,像投掷标枪一样,用力朝我们扔了过来。铁锨飞了好四五米,掉落在鹅卵石铺的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当啷啷”声,铁锨锋利的刀口明晃晃的,一直向我们滑过来。只要被它碰上脚踝,就算骨头不断,筋也断了。

        我们吓得两脚乱跳,飞也似的逃走。我一边逃一边回头偷看,只见利廷师傅嘴角一翘一翘的,捡起铁锨往回走,还不时扭过头来,两眼毒毒地看看我们。

        从来没有大人对孩子这样发火的。大人打孩子骂孩子,那是经常有的事,可是没有像利廷师傅一样,把孩子当作大人般的对头,拿铁锨来当标枪射。

        这件事我们不敢对别人说,所以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

        从此我也知道了,利廷师傅并不是天生的好脾气,他也会发怒的,而且发起怒来特别可怕。

        我老是猜想,他对维立发这么大火,是因为叫他孵床佬呢,还是因为叫他瘸拐?要得到答案,只能叫他一声“孵床佬”,或者叫他一声“瘸拐”,可是我不敢试。我觉得他笑嘻嘻的样子有些阴森森的,再去找他剃头时,心里就害怕他会用剃刀割断我的喉咙。

        这是我那时唯一一次见到利廷师傅发火。不过我一直想着,他既然会对我们发火,总有一天也会忍不住对别人发火。

        

        5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利廷师傅是石窟堡最闲的人,比小孩子还要闲。他常常独自在村边的竹园里转来转去的,而且表情严肃、离群,让人觉得无法接近。我从没见过这样严肃地游手好闲的男人。

        他在竹园里散步的样子很特别。遇到一株毛竹,远远的就伸出了一只大手,身子极其缓慢地向毛竹倒过去、倒过去,似乎在无法站住的一刹那,他的大手恰好托住了毛竹。于是竹身猛地一抖,竹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等毛竹支撑住了他的身子,他就向毛竹跨出一只脚,站稳了,另一只脚也跟上。

        这时,他已经离毛竹很近,稍稍停留一下,又走向另一株毛竹,重复那一串动作。有时候半个下午时间,他几乎托遍了竹园里的所有毛竹。

        看到他的身子倒向毛竹,我就有些提心吊胆。他这样一下子倒过去,虽然很缓慢,却好像不计后果,好像只有毛竹可以依靠。再加上他是个瘸子,我担心他的手万一托空,人就会摔倒在地,那就太狼狈了。

        他在竹园的时候,我们没有一个人敢与他打招呼,因为他总是黑着脸,好像在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想,别人家里事情都做不完,可是利廷师傅什么生活都不做,在竹园里转来转去的也就算了,他还要板起一副债主脸,那总有点说不过去。

        有的事情就是这样,大人们的看法往往与我们大不相同。有一次,我听见妈妈和阿七奶奶聊天,妈妈说:“今天利廷师傅又在毛竹园里了,从这株竹沿到那株竹。”阿七奶奶说:“他也真是罪过。”我觉得很奇怪,连忙问:“他在毛竹园里,有什么罪过的?”妈妈不高兴地说:“去去去,小孩子别乱插嘴。”

        我这才想到,利廷师傅在毛竹园里,心里肯定有些说不出来的事情。

        后来利廷师傅变得更加神神道道的了,他不只是大白天到毛竹园里乱转,还经常在夜里到桥头傻站着,一站就站到半夜。有时他会离开桥头,沿着溪流慢慢地走,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才回头。

        开头桥头黑乎乎地站着一个人,吓着了好几个人,以为是野鬼,或者是哪个村的神经病。我和建山到南堡看电影回来,经过桥头时也见过一次,吓得一口气逃回家。第二天我们还商量着要去捉鬼,但天黑下来就怯了,终于没敢去。

        可是利廷师傅在桥头出现没多久,人们就都知道是他了,而且还知道了他为什么去桥头发呆。那时候在路上,常常有人——包括老六和青头这样的小后生——逮住洪海的弟弟洪明,不怀好意地笑着,弯下腰问:“你叔叔为什么夜夜去桥头?”

        洪明说:“因为李宾宜叔叔来我家了。”

        于是,问的人就满意地直起腰,一边摇头,一边用疼爱的口气说:“洪明这孩子,毕竟还太小,不懂事呢。”

        有的人还不肯放过,会继续问:“李宾宜叔叔来了,你做什么呢?”

        洪明说:“我睡觉了。”

        “你妈妈呢?”

        洪明瞪着眼睛,扁着嘴,不说话了。问的人就心情舒畅、生动活泼地哈哈大笑。

        这是很多大人取乐的方式。那些日子,洪明显得非常可怜,地位与村堡里那个弱智李育南差不多,洪海跟我们一起玩时,都不许他跟着。

        

        6

        我在镇上读中学时,听说利廷师傅也到了镇上,租了一间小房子开理发店。我想他的生意一定不好,他手那么重,划头路那么痛,肯定不会有回头客的。

        那时我是在一家集体理发店剃头的,我可以坐在很气派的转椅上,对着一面大大的镜子,能看到理发师在我的头上剪头发。

        洪海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再上学,我在村堡里的时间少,所以不大见到他。有一次他来镇上,特意到学校里来找我,叫我给利廷师傅捧场,去他的理发店剃头。他说:“我们自己人要帮自己人,是不是?”

        这让我很有些惊异。洪海说到利廷师傅的时候,神态与以前很不一样,好像终于把他当成了自己家的人了。

        我答应了洪海,还真的去剃了一次头,坐在一把钢折椅上,也对着一面大镜子。利廷师傅给我剃头时,一边讨好地笑着,问问学校的功课,还不时说两句笑话。

        这种待遇与我在石窟堡请他理发时大不相同。在他的面前,我坐得心里很不踏实,似乎做错了事。我想问问他,晚上住在哪里,几天回一次石窟堡,他的老婆亚春和他的三个孩子是不是常来看他。这一串问题在我心里一遍一遍地过,却没有问出来。我虽然读中学了,还得到了大人理发那样的待遇,但我还是说不出这样老三老四的话。

        利廷师傅的手好像轻了许多,划头路也已不像以前那么痛了。可是他给我剃的“西洋发”像马桶盖,回学校后被同学们嘲笑了好几天,因此我再也不去找他剃头了。

        我中学毕业后,听说洪燕也到了镇上,起初是帮利廷师傅的忙,后来去城里拜了一个师父,回来后自己开了一家理发店。她的理发店可洋气多了,玻璃门玻璃窗,贴满了俊男美女的照片,台板上还摆着各种各样的洗发水什么的,还有一架录音机,放着流行歌曲。她的生意比利廷师傅好多了,利廷师傅的顾客都是老头,她那里都是后生,还有时髦的女孩子来做卷发。那些后生就是不剃头,也喜欢在她那儿坐着聊天,嘻嘻哈哈地打骂。

        有一次我到镇上想剃头,却发现那个集体理发店已经没有了,变成了一家服装店。我就找洪燕去剃。洪燕给我剃头时,她的乳房常常摩擦我的肩膀。我不知道她是无意的,还是一种有意的习惯,总之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又欢喜又害怕。

        我问起她的叔叔利廷师傅。她撇了撇嘴,说:“这个老不死的,没见过世面,最容易受骗上当。他在镇里姘上了一个烂婊子,把钱都弄了个精光,现在回家去等死了。”

        

        7

        利廷师傅在镇上有女人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老六甚至说,利廷师傅能弄到镇上的女人,也给石窟堡争气了。他的这句话,成了石窟堡的笑柄。不过大家笑话的是没出息的老六,对利廷师傅,大多数人也认为他确实有本事。就连李宾宜也佩服他,李宾宜常常说,利廷师傅这样的人,要是活在城里,说不定就是个大人物。

        我听说,有那么几年,利廷师傅每次回到石窟堡,可以说是扬眉吐气,跟人说话嗓门特别高,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在家里他也彻底翻了身,成了一家之主,他老婆亚春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不要说偷汉子了,明知道他在外面搞女人,一句话都没有。

        建山跟我说,亚春现在也要忌他一脚,别看洪燕在镇上开店当野鸡,挺来钱的,可是她迟早是别人家的人是吧?洪海和洪明都在家里务农,以后老了病了靠谁啊?还得靠利廷师傅。他手里有钱。有十块钱就有十块钱的威风,有一万块钱就有一万块钱的威风。利廷师傅手里有多少钱,谁都不知道,连亚春也不知道,所以他就更威风了。

        这是我无法想像的事情。我从小看到的利廷师傅,一直是个低人一等的孵床佬,在外面别人倒不怎么欺侮他,在自己家里,没有一个人给他好声气,他也从来不敢顶一句嘴。我实在想不出他在家里作威作福的样子。

        我想起当年维立叫他“孵床佬、瘸拐”,他拿铁锨射我们的事情,看来当年他其实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只是没有条件施展本事,所以他的本事就用在了忍受上了。像他那么能忍,的确需要大本事的。

        暑假时我回到石窟堡,看见利廷师傅在竹园里,从这株毛竹扶到那株毛竹。他已经很老了,头发全白,人越发瘦,倒还挺精神的。

        有一天我坐在村边竹园外的大柳树下乘凉,看到利廷师傅在竹园里瞎逛,似乎回到了小时候。但没过多久,亚春就出现在竹园里。她系着净身布襕,笑容满脸地大声叫道:“利廷啊,回家吃点心去了。”

        她的声音也不再那么尖利,反而有些妩媚。一个老太婆说话声弄得这么妩媚,真叫人吃不消。

        可是利廷师傅吃得消,他温和地笑着回答:“我又不饿,不想吃。”

        亚春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家里有人客呢,你去陪他喝杯酒嘛。”

        利廷师傅笑着说:“那是你娘家的人客,用不着我陪。”

        亚春笑着说:“你也给我留点面子。”

        看着利廷师傅慢吞吞地跟着亚春走,我还是想像不出他在家里作威作福的样子。他刚才的样子,不像一家之主,倒像闹小孩子脾气。我想,他们这些话,当着外人的面大声说出来,哪里还有面子?简直是丢了脸还不知道。可是转念一想,觉得亚春这么做,其实也是拍马屁的方法,也算给足了利廷师傅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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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11.向饭头

      向饭头

        

        妈妈吩咐我说,年底了,别惹口舌,不要去别人家屋里乱走,他们厨房里放了很多东西,少了什么就说不清了。我想,这还用说吗,我平时也不大去别人家的厨房,最多在他们家的堂前间玩玩。没想到就在那天晚上,我竟一直呆在杨平安家的厨房里,还遇到了一个大场面。

        也不知道别人都忙什么去了,那天下午我找不到人玩,就在村堡里瞎逛,结果在大会堂门口遇上了杨家宝。他见到我特别高兴,拉我去杨平安家看杀狗。杨家宝比我大几岁,与我来往不算多,最多是跟老六、青头他们一起玩,所以他的热络态度让我有些意外。

        杨平安家的狗个子很大,据说差不多已经成精,再养三年,就会变化了。它是凶出名了的,没人敢惹它,倒是它常常惹人,不声不响的扑过来就咬,咬伤过好几个人。自从杨平安家养了这条狗,我们就不敢去他家了,经过他家院子外面,也轻手轻脚,如果有什么事找杨平安,总是绕到他家的屋后喊他。不但我们小孩子怕它,就连大人也怕它,生产队长李宾宜的裤腿被它撕破过两次,杨平安的姐夫王百顺的膝盖,被它咬得见了骨头。

        我以为杨家宝是听说要杀这条狗才这么高兴的,没想到他另有目的。他说:“晚上他们烧狗肉,我们帮平安烧火去。”我想这不是要去人家的厨房吗?我跟杨平安又不是很要好,心里有些犹豫,但遇上杀狗这么好玩的事,还是愿意去看看的。

        杨平安家的院子里,有一棵粗壮的破柳树,在一米高的地方就破裂分杈了。杨平安的爸爸阿五腰上系着大手巾布,就站在树旁“窝罗窝罗”地唤着狗,长脚阿光和烂眼剑华爬到了树上,各抱着一个树枝蹲着。

        我们壮着胆子扒在院子的矮墙上往里看,那条狗早就发现了,恶狠狠地盯着我们,可是听到阿五的唤声,摇了摇尾巴。阿五手里拿着一团米饭,放在破柳树的分杈上。这时我才看见,那里有一个绳套。那条狗蹿上树杈,伸头去吃饭团,这下子钻进了绳套就上当了。

        长脚阿光和烂眼剑华同时用力,就勒住了狗脖子。他们从两边跳下来,咋咋唬唬地将绳子绕过树枝,使劲拉紧。

        那条狗也不挣扎,也不叫,忽然回过头来,两只眼睛发着青绿色的光,死死盯着阿五,它的尾巴像一把鸡毛掸子,拚命乱挥着。

        阿五被它盯得浑身发慌,一边后退一边说:“去去去,别看着我,看着我做什么!”

        那条狗眼睛碧绿,始终盯着阿五。阿五吓得求饶:“阿光啊,剑华啊,你们放了它算了,它这样子,看得我吃不消了。”

        长脚阿光和烂眼剑华互相看看,手松了下来。

        这时王百顺从屋里出来,说:“爹,你进屋来吧。给我杀狗,倒叫你吃力了。”他过来扶着阿五进屋,回头冲长脚阿光他们点了点头。

        烂眼剑华就拿起搁在墙边的一块白柴,在狗头上用力一击。狗尖声叫着,在地里呼噜一滚,又蹿了起来,两只前脚几乎搭在长脚阿光的肩上。长脚阿光连忙扔掉手里的绳子想逃,烂眼剑华喊:“别扔、别扔,抓住绳子。”长脚阿光又慌忙抓住绳子。

        我的心怦怦乱跳,想,这真是一条大狗,比长脚还高。

        狗又遭到几下重击,嘴角和眼睛都流出了血,倒在地上吐血泡。烂眼剑华从屋里拿了一把刀出来,用力插进狗脖子。

        我的头有点晕晕的,不敢再看,对杨家宝说:“走吧。”

        杨家宝在我耳边悄悄说:“晚上我们帮杨平安烧火,他们也许会给我们吃一块狗肉。”

        我的脸一下子热了,跳下矮墙,说:“我回家了。”

        杨家宝说:“吃过晚饭,我来找你。”

        我答应不上来。在我们石窟堡,狗肉的吃法极其奢侈。杀了鸡鸭,买了猪肉,那都是招待贵客的高级菜肴,客人一般也只吃两三块肉,稍稍古板一点的人,还要等主人夹到他碗里才会吃。可是谁家杀了狗,好像谁都可以去吃,谁也不必怕难为情,大家聚拢来一下子吃掉大半狗肉,只给主人家剩一两条腿,留着慢慢招待客人。当然,吃这种狗肉宴的都是男人,没有女人和小孩子的事。

        小孩子一定要规矩。厚着脸皮想蹭别人家的东西吃,不管吃到没吃到,都叫做“向饭头”,比“讨饭头”好听不了多少。狗肉虽然好吃,但向饭头我是不做的,我可没那么馋痨。因此,听了杨家宝的那句话,我就从心底里看不起他。我想,他也是怕他一个人去向饭,脸上挂不住,所以才会拉我一起去。

        晚饭后,杨家宝果然来找我了。他不敢大声叫唤,躲在门框边的阴影里冲我打手势。我走过去说:“我不去了吧,不大好。”他说:“没事的,他们家的狗已经杀掉了,所以不用怕了。”我还是不肯去。他一个劲地劝我,说:“我们白天说好了的。”我妈妈听见我们躲在暗处嘁嘁促促,大声说:“你们做什么?”我吓了一跳,糊里糊涂地跟杨家宝走了。

        一路上我不停地对杨家宝说:“我觉得这不大好,我一点不想去。”开头杨家宝一直在劝我,说不要紧的,没事的,不过去坐坐,怕什么?后来他有些生气了,发急说:“你这是做什么?我们只是去烤烤火罢了。”我这才不响了。

        阿五和王百顺在院子里摆弄狗皮,用几片竹片撑起来,挂在墙上。杨平安站在边上看着。屋里发出砰砰的声音,估计是在斩狗肉。看见我们,他低声说:“我不出去玩。”杨家宝说:“那我们在你家玩吧,我们可以坐在灶下烤火,扇茶。”杨平安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我猜想他的不情愿是冲着我来的,因为杨家宝是杨平安的堂兄弟,他们经常在一起玩。

        我们顺利地溜进了杨平安家。他们家的厨房也是跟吃饭间连在一起的,灶头边上是个水缸,水缸边上就是一张吃饭的八仙桌。他们也已经吃过晚饭,杨平安的姐姐杨晓芹系着净身布襕,在灶上洗碗,看见我们进去,她大声呵斥道:“你又要出去玩了!晚上有客人要来,你别想溜,把五个热水瓶都扇满了。”这给了我们机会,杨平安说了声“谁要出去玩了?”就提着茶壶灌满了水,拿到灶下,我们七手八脚地加柴,吹火。

        长脚阿光和晓丰阿哥一起来了,坐在八仙桌边喝茶聊天。接着是李宾宜、李家浩、洛泉和刘老师。听见刘老师的声音,我愣了一下,和杨家宝互相看看。

        杨晓芹和王百顺拖着椅子、凳子过来,大家都挪动凳子,十来个人闹哄哄的挤在八仙桌旁坐下。我想这些人一定没有吃饱饭,空着肚子准备吃狗肉,所以这时候饿了,只好拚命喝茶。所以我们烧了几壶水,五个热水瓶才灌满了三个。

        杨平安不时探出头去张望,我和杨家宝有时也会张望一下。那些人说着各种各样的见闻和生产队里的故事。王百顺插不上话,这里坐坐那里站站,东晃晃西晃晃,弄得桌上的两盏美孚灯,忽而这盏亮,忽而那盏亮。

        王百顺忽然说:“这条老狗真是该死,连我也不认识。”于是大家回忆起王百顺被狗咬伤的事,跟他说了几句笑话,又回头去说生产队里的故事。晓丰阿哥开始嘲笑李宾宽。李宾宽是队长李宾宜的弟弟,是我们石窟堡的大力士,能举起三四百斤的大石头。

        晓丰阿哥说:“那天晚上在田木匠家,我跟李宾宽打赌,他说他一拳头能打穿门板,我说他打不穿,结果他要老命一样地打了一拳,门板凹进去一个洞。”他说话的时候特别兴奋,屁股动来动去的,好像凳子上长着刺。

        王百顺说:“我丈母娘说,这条狗是杀给我吃的。”

        晓丰阿哥听见王百顺的话,愣了一下,接着说:“他虽然没有打穿门板,力气也真大,我不得不承认,他拳头确实硬。”

        李宾宜说:“他吃饱了正事不做,就会胡闹。打穿了门板,他赔得起吗?还不是要我出钱替人家修?”

        晓丰阿哥说:“那是说好了的,如果门板破了,我来赔。你想想,我们在田木匠家啊,田木匠会要我们赔吗?他自己找块木板,就修好了。”

        长脚阿光说:“你算计得倒好。”

        杨晓芹套着袖套,对杨平安说可以烧镬了。接着听到狗肉落镬的声音,加水的声音。王百顺站在灶头,对杨晓芹说:“你妈妈说过,这条狗是杀给我吃的。”杨晓芹说:“你去拿点茴香、桂皮过来。”

        杨家宝拿了一把稻草,先塞进镬肚里。突然一只动物从镬肚里窜了出来,吓得我们倒抽一口冷气,原来是一只猫,因为怕冷,躲到镬肚里睡觉。我们压着声音咯咯笑着,不多久,我们就将镬肚烧得旺旺的。我们分了工,我坐在里面管茶壶,他们两个管镬肚。

        八点半,广播快结束了,各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一播完,就是气象节目,接着开始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我们石窟堡的人睡得早,广播结束算是很晚了。杨晓芹走过来问杨平安:“弟弟,你要不要去睡觉?”杨平安嘟着嘴说:“我不睡。”我觉得杨晓芹实际上是想赶我们走,但她不好明说,杨平安因为我们在,也不好说去睡。杨晓芹犹豫了一下,说:“你早点睡,我先去睡了。”

        杨晓芹和她妈妈都上楼去睡觉了,这时我发现杨平安的爹爹阿五不在,就问:“你爹去哪儿了?”杨平安说:“他早就睡觉去了。”杨家宝说:“我知道,杀狗的时候,他被狗吓着了,狗眼睛碧绿地看着他,直摇尾巴。”杨平安说:“我爹有些不舍得杀。”

        一会儿王百顺系着净身布襕走过来,叫杨平安早些去睡觉。他说:“火我会烧的,搭两块劈柴就行了。”杨平安恶声恶气地说:“你要睡你去睡好了。”

        我有些坐不住,脸皮像结了一层厚茧,耳朵根都烧起来了。可是杨家宝好像没听见似的,专心地折断一把把柴禾,脸上被火光映得红扑扑的,看上去特别勤快。我想,杨家宝的脸皮真厚。

        王百顺揭开镬盖,用镬铲慢慢搅动狗肉。狗肉的香气就透了出来,满屋都是。杨家宝不停地向灶仓里吐唾沫,我知道他已馋得嘴里满是口水。实际上我嘴里也满是口水了,可是我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吐,只好偷偷咽下去。

        刘老师嘿嘿笑着走过来,夸张地吸吸鼻子,说:“嗯,真香真香。宾宜啊,它再也不会咬你的裤腿了。”李宾宜说:“哈哈,今天算是报仇了。”王百顺自言自语地说:“我丈母娘说了,这条狗是给我杀的。”刘老师说:“是啊,也给你这个女婿报仇了,咬伤的地方,落了疤没有?”王百顺不响。刘老师一边往回走,一边说,这条老狗杀了也挺可惜的,有一次它独自从山里拖回一只角麂。

        屋顶上忽然传来“吱——吱”的尖利声,从近处很快滑远了。我猛地一惊,寒毛都立起来了。八仙桌那边也静了一下,长脚阿光问:“什么声音?”李宾宜很不屑地说:“前半夜就鬼叫,烦不烦啊。”

        我说:“他说是鬼叫。”

        杨家宝说:“什么鬼?是这条老狗的鬼去投胎了吧。”

        我说:“狗变了鬼,就不会汪汪叫了?”

        杨家宝悄悄说:“我听说长脚阿光他爷爷死的时候,他去叫人,半路上听到鬼叫,也是吱的一声,接着他看见一个红的鬼和一个绿的鬼,在路上打架。”

        我看得出来,杨家宝说这些话是想讨好杨平安,因为杨平安脸色木木的,看上去不大高兴,让杨家宝觉得很没面子,摆明了是他硬留着当“向饭头”,如果杨平安跟他说说笑笑的,那他留在这里就理直气壮了。

        王百顺又走过来,对我们说不用烧了。他从挂钩上摘下一个篮子,舀水冲了冲,一边叹气,一边盛狗肉。刘老师问:“百顺,这么快就煮好了?”王百顺闷声闷气地说:“都已经半夜了。”

        杨家宝忍不住右手握着左手的拳头,说:“煮好了煮好了。”他探出头去看,一边压低声音对我们说:“刘宾宜老是抖脚,得意洋洋的脸,真难看。李家浩最腻腥了,茶叶在嘴里嚼了半天,又吐回茶杯里,太恶心了。长脚阿光的脚真长啊,坐在那边,脚都伸到这边来了,被烂眼剑华踩了一下。”

        我说:“桌子底下墨墨黑,你怎么看到的?”

        杨家宝不理我,继续说:“我断定刘老师是最馋痨的,他坐不稳了,哈哈,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老是一眼一眼朝这边看,可是别人都在聊天,一动不动,他又怕起难为情了,别人说一句一点不好笑的话,他也嘿嘿乱笑。”

        王百顺拎着篮子噔噔噔地上楼。他没有再下来。

        水开了,杨平安刚提起茶壶,刘老师过来了,接过茶壶,客气说:“让我来让我来。”

        我听到李宾宜说:“王百顺去哪儿了?狗肉不是煮好了吗?”

        晓丰阿哥说:“我去看看。”

        他踢沓踢沓地走过来,拿镬铲在镬里搅了两下,说:“你们来看看,这是什么?”

        刘老师这时已经给大家斟好了茶,将茶壶放在水缸上,接过镬铲也在镬里搅了搅,看了半天才说:“还有一个狗头。”

        李家浩说:“不会吧?只留了一个狗头给我们吃?”

        刘老师说:“不相信你自己来看。”

        杨家宝连忙站起来,拉着我从灶下走出去,探头张望。李家浩也走了过来,拿镬铲拨了两下,说:“这个阿五的女婿,开什么玩笑!不想给我们吃,早说嘛。”晓丰阿哥说:“难怪他刚才一个劲地说,我丈母娘说,这条狗是杀给我吃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他们笑得很尴尬,有些恼羞成怒。杨平安也从灶下出来,一脸茫然地看着大家。虽然这是杨平安家,但现在这里只剩下杨平安这个小主人了。

        门外有人在叫。杨家宝拉拉我的衣服,说:“是你妈在叫你。”

        李家浩看见我,用手指指着我哈哈大笑,说:“哈哈,还有你啊,这么个小猢逊,也等了半夜没吃着,哈哈。”

        我脸上发热,连忙往外走。刚到门外,就挨了一个大嘴巴,脑袋就晕乎乎的。

        妈妈夹头夹脑地骂道:“叫你馋痨,叫你馋痨,叫你做向饭头!你要不要脸?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忘了吗?”

        鼻子热乎乎的有东西流下来,我知道流鼻血了,心里害怕,就“哇”一声哭了。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咸咸的眼泪和又咸又腥的鼻血,心里恨透了杨家宝。要不是他这家伙,我怎么会在这儿又丢脸又挨打?

        李宾宜走了出来,说:“你别打他了,今天我们都做了向饭头了。”说着就气呼呼地走出了院子。

        妈妈说:“刚才他跟杨国端的儿子嘁嘁促促的,我就知道没有好事。早上我还关照过你,耳朵呢?耳朵呢?真不要脸。”她拎着我的耳朵往外走。

        李宾宜在院子外恶狠狠地说:“不要脸的是我们,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个屁?”他提高声音说,“我们才不要脸呢,像讨饭头一样,等人家给我一个狗头吃吃。”说着就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了。

        我看见杨家宝一溜烟地逃出院子,接着是长脚阿光、晓丰阿哥和李家浩,“哈唷哈唷”地叹息着出来。我还听见刘老师在屋里说:“坐了半夜,吃个狗头,这叫做脸皮厚厚,肚皮圆圆。不吃可对不起自己啊。”我真是没想到,刘老师的脸皮会有这么厚。

        妈妈将我拎出院子时,杨平安家的楼上也闹了起来。是阿五骂人的声音,接着有什么重物砸到楼板上,像造反似的。阿五大声骂道:“天底下哪有这种女婿的?做人起没有看见过!我们家没有这么靳的人!”又有什么东西倒在楼板上,轰隆隆打雷似的。

        我听得傻掉了,以为有人要拆屋。可能也是因为外面太冷,我浑身发抖。我很想知道杨平安这时在做什么,他肯定也吓坏了,说不定正坐在灶下哭呢。妈妈停住了脚步,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这样?”李家浩他们也都站在院子外听着,面面相觑,也跟着说:“怎么会这样?”

        杨晓芹的声音说:“他又不知道石窟堡的规矩。”阿五说:“闭嘴!他不知道你嘴巴烂掉了?你不会跟他说?”

        长脚阿光提高声音说:“阿五,你也不要怪他了,他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习惯,反正我们本来也不过是聚在一起高兴高兴,不要弄得你们不开心。”

        “这是在石窟堡,这是在我们杨家,又不是他家,他丢的是我们杨家的脸。我活到五十八岁,从来没见过这种胚子,这么多人坐着他没有看见?他眼睛瞎了?我们杨家没有这种女婿,比狗还不如。”阿五黑乎乎的脑袋出现在楼窗口,“我杀这条狗,狗还给我摇尾巴,他却成心丢光了我的脸!”

        阿五的老婆开始嚎啕大哭,一边长声哭着,一边夹泥夹沙地不知道在数落些什么。在黑夜中听到这种碜人的声音,我心里直发毛。楼板上砰砰叭叭地响个不断,像曹操胡子百万兵在那里打仗。

        妈妈已经放开我的耳朵,侧着头朝杨家的楼上张望。我摸着耳朵,感觉妈妈可能在犹豫不决,似乎是想去劝说,又不想趁这阵子热闹。我想妈妈这时已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赶过来,只是想教训儿子一下罢了。

        刘老师他们也坐不下去,纷纷出来,跟李家浩他们站在一起,低声交换看法,说没想到会闹成这样子,否则打死我也不会来吃什么狗肉。大家双手插在裤袋里,有时移动一下脚步,似乎想悄悄离开,又似乎还不想走。楼上打架般声音渐渐停止了,阿五的老婆却哭得更响了,她不再数落谁,发出一连串“呴呴呴”的嚎哭,声音忽高忽低。

        这时,一个中等个子的人走出院门,低着头一边扣钮扣,一边急匆匆地走了。李家浩说:“好像是王百顺。”这个人很快消失在黑暗中,只听到他的脚步声嗒嗒嗒地轻下去。我想,他怎么没有拎走那一篮狗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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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10.老师傅

      老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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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窟堡最开心的人要数杨国端了。

      ??我坐在溪边的岜上,看见杨国端矮小的身体扛着一张大犁,慢慢地涉水过来,就鼓足力气大喊一声:“老师傅!”

      ??杨国端马上笑着大声回答:“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这种对话就像我们与杨国端的切口,他特别喜欢我们叫他“老师傅”,每次都会开心地笑着,满口答应,加上一句“亲哉亲哉小徒弟”。于是大家都心里欢喜。每次都这样。

      ??那时候在我们看来,老师傅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称呼,就像大宗师。我不知道最早是谁先喊他“老师傅”,为什么喊他“老师傅”,只是跟着别人喊。一个被称为“老师傅”的大人,这样热情地与我们“亲哉亲哉”,弄得我们当他的小徒弟也非常心甘情愿,抢着叫他。我妈妈听到他与孩子们这样招呼,就会笑着说:“杨国端吃得真是高兴。”

      ??有一次我和我哥哥在溪边玩水,看见他背着一把锄头过来洗,我连忙喊:“老师傅!”他答应过,并说过“亲哉亲哉小徒弟”后,我心里正暗暗愉快着,他忽然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问:“你读几年级了?”

      ??我老老实实地说:“一年级。”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露出很可惜的神情,说:“不对不对,你不该这样回答的。”

      ??我说:“那怎么说呢?”

      ??他说:“你应该这样回答:‘我么,当然是四五年级了!’别人就会觉得奇怪,问:‘你小小一个人,怎么读四五年级了呢?’你就马上给他一个炮头:‘你稀奇煞了啊!’这样,别人就只好在心里气闷,说不出话来了,哈哈哈。”

      ??一个炮头,是抢白一顿或者骂人一顿的意思。我想了一下,觉得果然很好玩,就问:“那我哥哥怎么回答?”他说:“你哥哥嘛,就老老实实说了,读几年级就说几年级。”

      ??此后,我一直找机会完成杨国端教给我的对话,家里来了客人,我就等着他问;我春节去亲戚家拜年,也等着人家问。不过一直到小学毕业,也没有一个人问我读几年级了,所以他教我的话一次也没用上,结果落得了过期作废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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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七奶奶说,杨国端到三十多岁才结的婚,日子过得一向很苦,如今女儿和儿子都长大了,出山了,真是老来享福,难怪他每天这么高兴。

      ??杨国端有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女儿杨芳娣二十四岁了,还没有嫁人,大儿子杨家琪二十一岁,二儿子杨家玉十九岁,小儿子杨家宝十四岁。除了杨家宝年纪小还在读书,只能帮着放放牛,其他三个人,个个都很猛,两个是正劳动力,拿十分工分,杨家玉也拿八分工分了。

      ??在我的印象里,杨国端虽然是个正劳动力,但他是“少白头”,短头发短胡子早就花白了。一个花白头发的人老是跟人说笑话,脸色就特别明亮,笑声也特别明亮。可是他老婆金梅娘却不多话,似乎从来不主动跟人打招呼。她的脸有些长,个子比杨国端高,走路总是深深地低着头,用眼角看人。

      ??除了金梅娘,我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过杨国端的坏话。

      ??那时候,我们石窟堡所有人都知道,为了杨芳娣的婚事,金梅娘与杨国端已经怄了半年气了。有个介绍人,要将杨芳娣介绍给南堡的刘成斌,还带来了一张照片。金梅娘看过后没说什么,其实心里是愿意的。杨芳娣也没有说话,似乎也愿意。可是杨国端一看照片就反对,他说:“拍照相就好好拍照相,这个人左手搭在右肩上,是什么意思?还不是想露出手腕上的手表?我们家是没有手表,可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一只手表。”

      ??有一天金梅娘来找我妈妈借红糖,说是刘成斌来了,要做碗糖汆荷包蛋给他吃,尽个礼数。当时我正好在家里,拿着一条绳子在椅子、凳子上到处乱绷,当电话线玩,听到我妈妈问她:“杨国端对客人态度还好吧?”

      ??金梅娘说:“好什么?成斌一进门,那老不死的倔着头就走了。”

      ??妈妈笑着说:“那也不算态度不好,一时抹不下脸嘛。”

      ??金梅娘就压低了声音,嘁嘁促促地跟我妈妈说话,一会儿拿手指头点来点去,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竖起眉毛,一会儿又连连追问:“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她说的话我基本上听不明白,但也知道她在一个劲地骂杨国端不是人,不讲道理,不说人话。

      ??过去我从没听见金梅娘连着说过两句话,但这天我发现她跟别的老太婆也没有两样,一说起话来就没个完,嘴唇抖得发紫,连时辰都忘了。

      ??她拿着半碗红糖走了以后,我妈妈对我说:“金梅娘对女婿真是没话说,每次来都做甜点心给他吃,不是荷包蛋,就是糖面。”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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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们说起旧戏《方卿见姑娘》,常常引用“头皮像萝卜,一世要劳碌”这句台词。我总是觉得,这句话说的是杨国端,因为他的脑袋就长得像个中不溜丢的萝卜。

      ??可是在我们眼里,杨国端不像别人,挑肥料、割稻、挑稻担、挑秧、种田,做的大多是力气活,他从来不拿割子刀出门,也就是说,他从来不割稻。我甚至没有见过杨国端挑过柴担,他从山上下来时,最多背上一枝不大的树杈,轻轻松松的。因此我觉得那句台词一点都不准,杨国端根本不算劳碌,他做的是技术活。

      ??他走在大路上,总是背着锄头、铁锨、钉齿耙,或者是犁和耖。农忙时候,他就推着犁耕田,或者站在耖上耖田。

      ??我觉得这两样都是很危险的。老实说,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事情,一是怕遇上蛇,二是怕长大后要我耖田。

      ??你想想,耕田也好,耖田也好,他都要对付那么大的一头牛,这需要多大的威严。有时候牛发了牛脾气,它就会躺倒在水田里不肯起来,面对这么庞大的身躯,要是我,肯定一筹莫展。杨国端就有法子,他黑着脸一边吼叫着,一边用乌梢痛打,牛吃不住了,只好站起来继续做生活。

      ??牛怎么会害怕杨国端,这么听他的话呢?这个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有一次我问了老阿哥。老阿哥就是轻便农活也做得马马虎虎,别说耕田,连种田也不会,可他对谁都不服气,从来不承认别人农活做得好。他怒气冲冲地对我说:“谁说牛害怕国端了?家浩不是也会耕田?法式、伯生,还有长脚阿光,哪个不会耕田?”

      ??我没有办法,只好转着弯问:“那牛为什么会怕他们呢?”

      ??老阿哥哼了一声,说:“你知道什么?牛眼睛与鹅眼睛长得相反,鹅眼睛看见大的东西就变小,所以它会来咬人;牛眼睛看见小的东西会变大,所以它怕人——它连苍蝇都怕,你没看见吗,苍蝇飞过去,牛会怎么样?又是眨眼睛,又是摆头,又是甩尾巴。”

      ??我总算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不是杨国端威力大,而是牛本来就怕人。

      ??不过我对老阿哥的话,也没有全部相信。在石窟堡谁都知道,虽然会耕田耖田的人不少,但要数杨国端做得最好。同样耖过三遍田,别人耖的田,泥中多少会有些硬块,可杨国端耖的田就没有,这一点,种田的时候一脚踏下去就知道了。

      ??我明白了牛怕人的道理后,胆子也没有变大,还是害怕牛,最怕牛发疯。牛一疯起来会直东直西地奔跑,或者与另一头牛碰角打架,远远看也没什么的,走近了很怕人,你会不知道往哪儿逃。大人告诫我们说,牛疯跑或者碰角了,千万不要走近去,否则会被踩在脚下。每一次小牛长大,杨国端给它穿鼻孔、套牛鼻圈,或者训练它耕田,我都会躲得远远的,怕牛发起疯来用角顶我。

      ??有一次我路过一爿田,看见杨国端和长脚阿光给一头小牛上了犁轭。他们的神色都很紧张,在烂泥里绕着小牛走,脚步“扩”一下、“扩”一下的,走得特别急。长脚阿光老远看见我就喊:“这是头生牛,你别过来。”我赶紧避开了。

      ??晚上就做了一个梦,梦见那头牛横冲直撞,到处找我,别的人不逃,也不去撞他们,我拚命逃,它偏偏追我一个人,最后给它追上了,一头撞在我的肚子上,我感觉它的两只小小的角插入了我的肚子,吓得我惊醒过来。

      ??这不能怪我胆小,我们石窟堡的牛虽然都关在村堡南边的一排牛圈间里,但专门有几户人家管着,负责放养。杨国端家也管着两头黄牛,占据一间牛圈。我们家却从来没有管过牛,所以我不熟悉牛,怕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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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最害怕的还是耖田。

      ??耖田是犁田之后的一道工序,将水田里的泥弄细弄平整了,才可以插秧。

      ??其实,赤脚站在耖上耖田的样子是很威风的。

      ??耖是用木头做成的,长方形,就像一个“曰”字。牛拖动了耖,杨国端或者长脚阿光,就一脚踏上前面的一条长边上,跟着另一只脚就踏在后面的一条长边上,就这样斜着身子站着,一手拎着一条绳子——绳子另一端就系在耖上——另一只手拿着乌梢,一下一下打在牛屁股上,嘴里就“对!对!”地吆喝着。

      ??耖中间的那一横,带着铁刀片。牛拉着耖向前走时,那些铁刀片就急速地滚动起来,将田里的泥块扎碎推平。

      ??这是我最害怕的事情。虽然站在耖上很威风,可是我担心那些滚动的刀片会扎到他的脚。耖上沾满了泥浆,看上去滑溜溜的,我更担心赤脚踏上去时不小心一打滑,那样,整只脚就会卷进刀片中去了。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担心,也许别人也跟我一样,只是暗暗担心,没有说出来。我老是想,等我长大了,耖田这种生活说不定就会轮到我做了,可是万一我不小心脚打滑了呢?我看见杨国端或者长脚阿光、李伯生他们站在耖上的威风样子,连羡慕都不敢,只感到受折磨,脚杆痒痒的发抖,心里替我的未来发愁。

      ??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这个人常常害怕将来,有时候担心不会做生活就没有饭吃,有时候担心力气小,上山砍树别人不肯和我抬树,有时候又担心将来我到了二十多岁,生产队评工分时,建山、青头、维立他们评上了正劳动力,我却评不上,那可就太丢脸了——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像这样胆怯,这样害怕做耖田的生活。

      ??不过杨国端在耕田或耖田时,神情很严肃,我们就是站在田塍上,他也不会来看一眼。这个时候,我们也都不叫他“老师傅”,因为他在做生活,你就算叫得最响亮,他也不会理睬。这是试都不用试的,大人们都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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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杨国端老得特别快,一下子从一个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似乎昨天他还精神抖擞地站在耖上,拿着乌梢打牛屁股,今天一早就不再耕田耖田,与别的老人一样,只做些撒猪圈泥、缚稻草之类的轻便活。不过别的老人都闷声不响地做生活,他一边做,一边还会唱“何老头,六十刚出头”什么的,据说这个曲子名叫《一百廿个头》,但我从来没听完整过。平时杨国端也没什么事,偶尔到自留地上去削几根杂草、割篮把菜,一路上与小孩子打招呼:

      ??“老师傅!”

      ??“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那年春插,他出了意外。那天我和建山、青头到山上去拔笋了,刚回到村堡里,就听说了杨国端一不小心从耖上滑下来的消息。

      ??当时我听见老六在问杨家宝:“家宝,听说你爹在耖上滑倒了?”

      ??杨家宝急急忙忙地走着,一边说:“是啊,我也刚听说,我要去看看他。”

      ??我的眼前立即出现一个可怕的情景:刀片白亮亮地滚动着,血花飞溅开来,泼在泥块上,杨国端的一只脚还别在耖里,摔倒在田里,那头牛拉着耖,还在不停地往前走,将杨国端一路拖过去。

      ??耕田或耖田时,一块田往往只有一个人,所以如果杨国端出了事,一时也没有人能帮他,他只能“救命啊、救命啊”地喊人。

      ??我赶快回家,将装笋的克篓在堂前间一放,就出来打听消息。我心里一个劲地想,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件事特别上心,我还想看看杨国端伤成了什么样子,还能不能走路,这样心里也好有个底——我刚才心里已经有了点儿底,稍稍有些放心:看样子杨国端伤得不重,要不然杨家宝的神情也不会这样轻松。

      ??刚走出村堡,就看见路上过来三个人,走在前面的就是杨国端,只穿一条湿短裤,手里拎着一条湿长裤,笑嘻嘻地走来。杨家宝和李家浩跟在他后面,李家浩手里拿着一根毛竹乌梢。

      ??我没有想到杨国端还能走着回家,连忙让在路边,都忘了招呼他。我看见他的两脚光溜溜的,也没有伤疤血迹。等他们走过,我拉了杨家宝一下,悄悄地问:“你爹从耖上滑下来,没事吧?”

      ??杨家宝说:“还好,他踏到耖上去时,后脚一滑滑下去,仰天摔了一跤。”

      ??我舒了一口气,一边说着“还好还好”,一边却更加发愁:幸亏他是后脚往后滑下去,要是前脚往前滑,就会被耖碾过;要是后脚往前滑,或者前脚往后滑,那就滚进刀片里去了——可是万一以后我也耖田,我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后来我还听说,那天杨国端跟老婆金梅娘吵了几句嘴,气呼呼地去畈里做生活,可能是因为他心里有事分了神,才会滑下耖的。

      ??这是他最后一次耖田。

      ??

      ??6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约好了去溪里照鱼。晚上鱼浮在水中,莫知莫觉的睡着了,没有大响动它不会跑,用虾兜一兜就能抓住。建山被他奶奶管住了出不来,老六约了杨家宝,天还没黑,人都到齐了,拿着虾兜、手电筒、鳗钳,青头还拿了个烧油柴的灯笼。我们走到杨家道地里,找几块石头坐下等杨家宝。

      ??可是我们在外面叽里呱啦的,杨家宝却没有出来招呼,他家的窗子也黑黑的,没有灯影。老六等了一会儿,派我去看看杨家宝吃好饭没有。我悄悄进了他们家堂前间,扒在门框上往吃饭间一看,吓了一跳。

      ??屋里没有点灯,黑乎乎的有几个人影。我以为遇到鬼开会了,看了半天才看清楚,杨国端就坐在桌子边的大椅子上抽烟,金梅娘远远的坐在后窗下的小凳上,杨芳娣姐弟几个,高高矮矮地站在一个角落里。他们谁都没有出声,脸上的神情都看不清楚,身子都像菩萨似的一动不动:一点也不像要吃饭了。

      ??杨家宝低着头站在杨芳娣的边上,两只手折着衣角,我估计他早就看到我了,却没有理睬。我将手藏在腰部,用四个手指头给他打手势叫他出来,他稍稍抬起头来,瞪着眼睛,向我摇摇头。

      ??我没有办法,走出来对老六说:“家宝恐怕去不了了,他爹妈在吵架,看样子连晚饭也没烧。”青头说:“那我们自己去吧。”老六说:“算了,我也不想去了。”有的说去,有的说不去,说得都有些扫兴,越来越懈闷。

      ??忽然窗口飞出一只大鸟,倏的往下落,乓啷一声掉在地下,原来是几个饭碗,碎成了好几片。又传出杨国端的声音:“这日子不过了。”接着是杨家宝的尖声哭叫。

      ??我们吓了一跳,大眼瞪小眼的,都不敢说话。老六胆子大些,蹑手蹑脚地走进堂前,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我们躲在外面看老六,但屋里黑黑的,看不出什么苗头。青头向老六做了个手势,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老六没有理他,青头也溜了进去。我们壮起胆子,也都跟了进去,挤在门框后面往里看。维立最傻,一点也不避忌,当门站着看热闹,老六觉得不好看相,怒气冲冲地将他拉过一边。

      ??杨国端这时已经站起来了,从菜橱里拿出一个钵头,砸在地上,说:“这日子不过了。”接着又拿出一个酒壶砸,又拿了一个大海碗砸,又拿了一只小调羹砸。他每砸一个,就说一声“这日子不过了”,他小儿子杨家宝就尖声哭一下。

      ??他砸一下,我的心里也抖一下。我想,他如果真的要砸碗,也不用这样费劲,将菜橱推倒,大大小小的碗保证个个打得粉碎,所以他不是真的要砸碗,他是想有人还劝住他。可是我都大气不敢出,都盼着金梅娘为什么拦着他。这样砸下去,他们的家当砸光了,日子也真的没法过了。可是金梅娘随他乱砸,坐在小凳上眼皮也不抬。

      ??最后还是大儿子杨家琪看不过去了,梗着脖子憋出了一句话:“没本事只会砸砸碗爿,你日子不过了,我们可还要过,这个家不是你一个人的。”

      ??这句话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当儿子的对爹爹这么不客气,只怕杨国端更加发疯。杨国端回过身子,闷了一会儿,说:“好,你们过你们的日子。”说着走到里屋,一阵楼梯响,上楼去了。

      ??杨家琪回过头来,冲我们狠狠瞪了一眼。我们不敢停留,悄悄地跑出来,又不肯离开,想知道事情的结果,在道地里停下,看着黑黑的大门,黑黑的窗子。

      ??

      ??7

      ??一会儿,从大门里出来一个人,就是杨国端,提了一卷东西。后面紧跟着杨芳娣,喊道:“爹,爹,你去哪里?”杨国端不理,蹭蹭蹭地走过道地,往南去了。只听见里面一声尖叫:“去了就别死回来!”那是金梅娘在骂人,声音都有些变了。

      ??杨芳娣回头叫家琪陪着妈,自己一阵风似的追了出去。杨家宝也呜呜哭着追在杨芳娣身后,他虽然比我大几岁,可是遇到这种事,还是一样拖鼻涕抹眼泪。

      ??我想起杨国端不同意杨芳娣嫁给一个南堡人,猜想今天杨国端与老婆吵这场架,很可能又是为了这事,所以我觉得杨芳娣脸皮有些厚,一点不怕羞,还大踏步地追她爹。她吩咐家琪,恐怕是担心她妈妈寻死——自从李家浩的老婆郑益芬自杀后,我们村堡就有些阴气森森,好像郑宜芬随时会来讨替身似的。

      ??老六站起来拍拍屁股,拿着一支手电筒和一个虾兜走了。青头提起灯笼说:“我们去看看吧。”于是我们远远的跟在杨家宝后面,我以为会走出村堡外去,谁知道没走多远,就看见杨芳娣和杨家宝走进了牛圈。

      ??牛圈就在村堡的南边,黄泥墙上连石灰也没有涂,前面是门,后面是两个窗口,又高又小。我们在门外东一个西一个站着,装作没事闲聊,其实是注意着牛圈里的动静。可是里面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维立悄悄躲到门外偷听了一会儿,笑着伸了伸舌头,可见也没听到什么。

      ??我想,也许他们三个人并不在牛圈间里吧,可他们到哪儿去了呢?难道平白无故在我们眼皮底下消失了?这样一想,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青头很耐心地等着。我们见青头不着急,也耐着性子等。等了老半天,才看见杨家宝从牛圈间出来,顾自向北走了,也没看我们一眼。他低着头贴着墙壁走路,身上好像有一股阴冷的气息。

      ??天已经全黑,大家彼此只能看见一个影子。青头终于也等得不耐烦,低声说:“看样子老师傅自己也变成了一条倒牛。”

      ??

      ??

      ??8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建山、青头像约好了似的,跑到牛圈外面去玩了,假装在跳房子,其实在偷看老师傅的动静。青头后来跟我说,他是想看看,一个人离了家怎么活。我问:“为什么?”他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独自到外面去。”我觉得他是吹牛皮。

      ??杨芳娣很早就站在牛圈间门口了,直到太阳出山,生产队里要开工了,她才红着眼睛走掉。

      ??过了没多久,一头牛从门里出来,又一头牛出来了,杨国端最后出来,关上了门。牛晃着尾巴慢吞吞地走着,杨国端歪着头跟在牛屁股后面,看到挑着畚箕、扛着锄头上工去的大人,就热热闹闹地打招呼。

      ??建山说:“他好像很高兴。”

      ??青头说:“他是装出来的。”

      ??傍晚我又找了个借口路过牛圈。其实我知道,没有人会在意我有没有路过牛圈,可是总觉得在心里找个借口,才比较稳妥。我看见杨国端在牛圈间门外用砖头搭了一口灶,放上小锅子开始烧饭。

      ??这时,长脚阿光走过来,说:“你不要烧饭了,到我家去吃。”说着伸手来拉他。杨国端笑着躲开了,说:“下次、下次。”他一定不肯去,两个人都客客气气地笑着,像打架似的推搡了一会儿,长脚阿光就走了。

      ??我看见杨国端笑嘻嘻的样子,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有些紧张。我想,如果现在我走过去,叫他一声“老师傅”,他会不会答应?可是想了半天,还是不敢去。我断定,一个刚刚与老婆分了家的人,不会对我这样的小孩子说“亲哉亲哉小徒弟”的,只会瞪起眼睛,像骂一头牛一样骂我一顿。

      ??

      ??9

      ??吃晚饭时,我听见爹爹妈妈在讨论杨国端的事情。妈妈说,杨国端这个人,脾气怎么变得这么大,真是没想到。爹爹说,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

      ??我慢慢听明白了,杨国端家的牛跑到了里岙的田里,吃了好些田塍白豆,被里岙人抓住了,结果要罚一场电影,于是金梅娘和他吵架了。

      ??大人们对杨国端与老婆分家的事比较感兴趣,李家浩呵呵笑着,说杨国端老是和牛在一起,也变成了牛脾气。可是我们对罚电影感兴趣。我对青头说:“罚一场电影,要八块钱呢。”青头说:“里岙村堡比我们大,一场电影要十块钱。”

      ??过了几天,里岙果然放电影了,我们成群结队地去里岙看电影。开场前,喇叭里传出一个粗砺的声音,哇啦哇啦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老六听了一会儿,说:“是家宝的爹。”

      ??我听着一点不像杨国端的声音,就踮起脚伸长脖子朝放映机那边张望,果然看到一个很像杨国端的人,站在灯光中说话,他的白头发还发着亮光。他现在老老实实的,一点没有笑嘻嘻的样子。我们向前挤了挤,见他绷着脸,也都没声响了。

      ??可是杨国端检讨完了以后,又咧开嘴笑了,还与几个里岙人打招呼。我想,我们石窟堡的人,被里岙人罚了电影,还灰溜溜地跑过来当众检讨,实在丢脸。这时,银幕上出现一个大大的“静”字,电影马上要开始了,杨国端却低着头挤出人群走了。

      ??我说:“他出钱放的电影,他怎么不看了呢?”

      ??老六说:“你想想,他这样看电影,每看十分钟,心里就会想,又看掉了多少多少钱,你说懊恼不懊恼?”

      ??没过几天,我就忘了那天晚上放的是什么电影。

      ??

      ??10

      ??有一天傍晚,我和青头、杨家宝去桐树山脚下割草,回来时将担子歇在圳边,坐在田塍上洗脚。正好李家浩路过,站住了问杨家宝:“你爹回家了吗?”

      ??杨家宝低着头说:“还没有。”

      ??李家浩说:“为了十块钱,也用不着拆散一个家。”

      ??杨家宝不响。

      ??李家浩说:“你妈也是的,她这么硬撑着做什么?去牛圈间认个错服个软,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杨家宝说:“我爹说那天没看好牛,也不能怪他,他只是坐在石头上打了个瞌睡,年纪大了,打个瞌睡是难免的。可是我妈妈问他应该怪谁。”

      ??我的心扑嗵一跳,原来杨国端年纪已经大了。我以为说一个人年纪大,是因为当了爷爷奶奶。可是杨国端还没当爷爷,年纪就大了。

      ??李家浩呵呵笑着说:“哪有这样说话的?吃了人家的田塍白豆,吃了就是吃了,这又赖不掉的。”

      ??杨家宝往脚背上泼着水,说:“是啊,我妈说他就会找理由,过去他生病的时候,我妈陪他去绍兴看病;后来我妈生病,只是到东白镇看病,他却说要管牛,不肯陪。他们就这样瞎吵吵,什么陈年旧事都挖,结果就打起来了。”

      ??李家浩说:“打了?我怎么没听说?谁先动手的?”

      ??杨家宝不做声。

      ??李家浩说:“我以为只扔了几只碗。”

      ??杨家宝只顾往脚背上泼水。

      ??李家浩等了一会儿,自顾自走了。杨家宝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说:“打听个屁,真他妈的不要脸,像个碎嘴老太婆!”

      ??我没有想到杨家宝会突然发脾气。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他爹妈谁先动的手,可听他这么一说,就闷住了。我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发脾气,心里想,他比我大了几岁,懂得比我多也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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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

      ??我很快忘了杨国端与老婆分家的事。平时我也不常见到他,天热了,傍晚去溪里游泳洗澡,有时会看到他赶着牛回家。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从牛圈间搬走的,只听说他已搬到了大会堂的楼上住了,可是等我又见到他的时候,他已住在碾米的加工厂里。加工厂碾米了,他自然不能再住,只好又搬回了牛圈间。他这样搬来搬去的,就是不搬回自己家。因此我看见他,心里有些怕。

      ??有一天我和青头在溪边捉鱼,远远看见杨国端在打水机房的门外晾衣服,才知道他又搬到这里来住了。

      ??青头说:“再过几天就要双夏了,打水机要派用场,他又得搬家了。”

      ??我说:“他还不如搬过去跟老阿哥一起住。”

      ??青头说:“你太蠢了。老阿哥是五保户,大队里才给他房子住,老师傅又不是五保户,有什么资格住?”

      ??我记得青头曾经说过,他要从杨国端那里学点本领,离了家怎么活,说不定他已是研究过五保户住的房子了。我还觉得青头很会耍两面派手法。他虽然在背后说话一点都不客气,但走到杨国端身边,还是大声叫他“老师傅”,很亲热似的。杨国端不知道青头是个两面派,满面笑容地答应说:“哎,亲哉亲哉小徒弟。”

      ??原来他还是石窟堡最开心的人。

      ??可是杨国端的晚年总是在搬家。我回老家时,听说他在十多年中,搬了三十六次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老阿哥死后,他真的搬进了老阿哥的小房子里了,好像也没人说他没有资格住。他的儿女劝了几年没能把他劝回去,只好常常来看看他,给他送吃的穿的。他还是花白头发,十多年来变化不大,那间小房子已经不一样了,弄得比老阿哥住的时候漂亮多了。我去看他时,进门叫他“老师傅”,他哈哈大笑着说:“你还记得这个啊。”我心里想,他究竟跟老婆有什么深仇大恨呢,这么多年了还记得,不肯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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