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殷商舰队玛雅征服史 --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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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第十三章 交涉人

      当舌头不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就用牙齿

      -《孙子兵法·伐交篇》

      共和历前二零六年一月一日元旦,殷商兵团的营地来了一位玛雅人,宣称自己是代表泛玛雅城邦联盟的神圣使节,然后他死了。

      一些对东方文明怀有偏见的南美历史学家说:这说明殷商是一个野蛮落后的未开化民族,狡黠、邪恶,缺乏对国际法最起码的尊重。他们对于玛雅文明的侵袭,就如同蒙古对南宋、匈奴人对拜占庭、科西嘉人对奥地利一样,是下等民族对高度文明国家的蹂躏。

      而事实上,这起事件只是文化冲突(The Culture Clash)所造成的一个早期悲剧案例。

      玛雅人的观点和世界大部分文明一样,认为使节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形象;但不幸的是,他们的审美观却如同玛雅文一样,呈现出一种非线性混沌状态。即使是在玛雅文化圈内的每一个城邦,他们都拥有自己独特的审美观,与邻近城邦迥异。

      研究者对这种奇异的文化现象作出长达数年的深入探讨,最后一位生物学家发现:玛雅人这一特点源自于类似卵生动物的习惯,他们会将第一眼看到的东西视为最完美,并近乎病态地加以膜拜。比如一个玛雅城邦以牛皮癣为美,那么他们祖先第一眼看到的是穿山甲;另外一个玛雅城邦以鼓腮帮子为美,那是他们祖先第一眼看到的是青蛙;还有一个玛雅城邦名字叫哈马祖尔,毫无疑问,他们的祖先看到的肯定是白蚁女王。

      事实上,统一玛雅城邦的审美观比统一玛雅城邦本身还困难,后者至少在理论上还存在可能。

      因此,在玛雅使节出发之前,泛玛雅城邦联盟的代表一致认为要把他打扮的漂亮点,才不会丢脸,但什么才算漂亮,却引发了旷日持久的大争论。按照习俗,玛雅使节需要纹身以表明自己的身份,于是所有的代表都坚持要求刺青要体现出健康向上的审美观;结果纹身图案改来改去,始终无法定型。

      不幸的是,玛雅人没有作草图的习惯,他们直接把草稿纹在使节身上,然后再讨论哪里需要修改。数名使节候选人在这种讨论中痛苦地死去,他们死的时候全身皮肤没有一块是空白的,画满了半成品的图形、红叉和代表们标在旁边的评语。

      争论越是激烈,使节候选人所承受的痛苦更多。因为狂热的代表们往往会放弃说服对方,直接在皮肤上刺满骂对方的话,最后找不到可下刀地方的人算输。

      就这样,在付了十几名使节候选人的生命后,纹身才算最终定案。代表们心满意足地拍打自己的脸颊,来表示上议院一致通过这个成果。而顺利活下来的那一位使节局促地站在中央,全身满是花纹。

      有几个城邦因为皮肤地方不够,就把花纹刺到了他的舌头和眼皮上,为了体现城邦之间完全平等的精神,使节不得不一直伸出舌头,闭着眼睛。另外还有两个城邦共享了他的生殖器,可以根据器官的不同状态来体现出不同风格——本来可以三个城邦共享,但这位使节在这方面显然不如他牺牲的前任大。

      最后一道工序是装饰。玛雅人把大量的鹦鹉羽毛粘在了他身上,在纹身周围很艺术地点缀一圈。远远望去,这位使节就象是一只五彩斑斓的类鹦鹉生物。除了这些羽毛,他身上一丝不挂,这样才能尽可能多地展现出纹身造型。

      议长将一个椰子和一个石制的斧子交到他手里,让他交给殷商军团的指挥官。这是一个玛雅式的隐喻:“要么我们一起和平地吃椰子,要么我们打上一仗。”

      但由于玛雅文欠缺精密,所以也有人理解为“要么用椰子砸我的头,要么用石斧砸我的头”;还有一个版本认为是:“这里是石斧,自己去砸椰子吧,不要再来烦我。”前者出自意大利军方,后者出自布卢明代尔百货公司的客户求助热线。

      无论这个喻意是什么,事实上都不重要,因为这条讯息最终并没有送到攸侯喜指挥官的手里。

      这名使节离开巴拿马城邦以后,一路向北走去。玛雅人天真地认为化装成什么动物,就会具备什么动物的能力,化装成鹦鹉,自然就会具备寻路的特长——事实上鹦鹉不会,鸽子才对地球磁场有感应——所以他迷路了。

      密林对于普通人类来说是极度危险的地方,好在他斑斓奔放的造型让所有的危险动物都绕道而行。美洲豹和大蚺心存疑惑地注视着这头在林中穿行的怪物,觉得没必要冒险去攻击,这种全身长着难看斑点的家伙即使不危险,也绝不会好吃。

      只有鹦鹉和猴子把他引为同类,他们觉得这是金刚鹦鹉和僧帽猴杂交出来的新品种,就纷纷以表兄弟和堂兄弟自居。善于模仿的僧帽猴还学着使节的样子拔下鹦鹉毛,粘在自己全身,打扮的同样五彩缤纷,还学着使用工具进行纹身。

      这对于僧帽猴来说是决定性的突破,因为是否会使用工具是人类与猿猴的根本区别。获得这一契机的僧帽猴从此走向了“进化”的康庄大道。经过了两千多年的进化,这一支猴属种群逐渐迁移到了北美大陆,并融入到当地人类社会。只是他们仍旧保留着这种用彩色羽毛和纹身装扮自己的原始习俗,并活跃于纽约、旧金山等地的地下酒吧与重金属摇滚音乐会现场。

      玛雅使节在密林中足足走了一星期时间,还是没有找到正确的方向。真正的转机是第八天。当天早上他从树上爬起来,挖到了一些番木瓜作早餐。这时候,在使节身后的密林中传来了微弱的脚步声,显然是有人在靠近。使节举起了石斧,然后想了想,换了更有杀伤力的椰子,警惕地循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

      很快,在灌木丛里钻出一个粗胖的玛雅人。他身披着精致藤蔓,头上还挂着顶快凋落的大王花冠,就算以玛雅人的标准,他也算是狼狈不堪了。

      他猛然发现前面有人,一抬头正好看见玛雅使节,不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尖叫,然后拜倒在地,不住亲吻使节的脚背。

      使节很惊讶,缓缓把手里的椰子放下,被这个古怪家伙的古怪行动弄迷糊了。这时那个家伙抽泣起来,抱住使节的腿,用带着强烈金刚鹦鹉口音的玛雅文说道:“您一定就是真正的鹦鹉王了!”

      显然,这个人正是奥乌部落曾经的祭司、国王,现在的流亡政府。他自从被首相发动的政变赶下政治舞台以后,就一直在密林中流窜,不敢回到村子里去。他找不到帮他复国的国外敌对势力,就想起了神使伊口关的一句话。伊口关的鹦鹉说:“奥乌兴,祭司王。”那么若想光复奥乌,就必然要找到真正的鹦鹉王。

      他怀着这个信念在丛林中游荡,奥乌随后发生的一系列政治变动他全然不知,只是一门心思想要找到传说中的鹦鹉王。他拼命模仿鹦鹉的动作、鹦鹉的叫声、鹦鹉的生活习性,殚精竭虑地冥想鹦鹉的心理,到最后这位不幸的奥乌流亡政府全体成员已经精神恍惚,分不清现实与想象的区别。

      于是他最终变成了一位诗人。

      玛雅文本身就很奇妙,再加上鹦鹉王本身的精神状态,使得他在诗歌方面取得了相当惊人的成就。他创造性地开创了用载体材质表达意境的手法。

      为了表达自己在丛林中的孤独感和对往日峥嵘岁月的忧郁,他把这些诗刻在美洲大蜗牛的壳上,所以这些诗歌文本显得粘滞而迟缓;而另外一些作品则显得空灵跳脱,完全摆脱了想象力与逻辑的束缚,那是因为它们被刻在了七星瓢虫与跳蚤身上。还有一些诗是对奥乌人恶毒的诅咒,写在剧毒的金色箭蛙皮上显然最合适不过。

      唯一遗憾的是他找不到美洲豹皮来表达自己尊贵的王者地位。他敢于对付蜗牛、瓢虫与青蛙,但是美洲豹则是另外一个数量级的对手,绝不是一个诗人所能对付的,无论是鹦鹉王还是普希金,他们的战斗力都很差。

      事实上,鹦鹉王是第一个退位后才迸发出耀眼火花的诗人,第二个则是李煜。丛林里没有文艺读者也没有评论家,他完全不在乎,只是自说自话,就象个真正的诗人一样,也象只真正的鹦鹉。

      他今天原本是来寻找负鼠,这种猥琐的小东西正适合刻上嘲讽首相的诗句。而现在,一位缀满了羽毛的人形鹦鹉就站在他的面前,这造型再明显不过了。这一定就是伊口关所说的真正的鹦鹉之王!!而且他全身还刻着文字,说明真正的鹦鹉王本身就是诗歌载体。

      面对这个奇妙的不速之客,使节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他伸出舌头,闭上眼睛,将全身所有的纹身都展现出来,双手不时高举作飞翔状,因为一些城邦的纹身画在了胳肢窝,象极了一只硕大无朋的金刚鹦鹉。

      这套动作的用意是表明自己的身份,代表着泛玛雅城邦联盟的二百多名代表。但鹦鹉王原本只是个偏僻村庄的小祭司,没见过什么世面,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他看到对方学鹦鹉拍打翅膀,他更坚信自己找到的就是传说中真正的鹦鹉王。他扑到使节怀里,哭诉自己被暴民推翻的悲惨遭遇。

      “奥乌?”使节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对,对,奥乌!”鹦鹉王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还尖着嗓子叫道,“奥乌兴,祭祀王!”

      使节仔细回想了一下,不记得城邦联盟里有这么一号成员。换句话说,这个奥乌只是一个连金字塔都没有的下等部落,态度立刻变的很恶劣。

      “你是想让我帮你复国?”使节冷淡地问道。

      “不,不,我只是希望您能帮我出一本诗集。”鹦鹉王从怀里捧出一大堆蜗牛、青蛙皮与瓢虫,满怀希望地望着使节。为了这一时刻,他甚至蓄了长发。

      “对不起,我不能帮你。”使节回绝了这个请求,这是不可能的。出书在玛雅是件大事,玛雅人的出版业是把文字刻在金字塔上;而诗歌是分行的,多少行诗就得修建多少层金字塔;以玛雅的技术能力,最多只能修到十四层——换句话说,十四行诗已经是玛雅文明的极限。

      一些文学史研究者据此作出了评论:“玛雅人会欣赏莎士比亚、松尾芭蕉、惠特曼以及只写绝句的杜甫,而但丁、斯宾塞和马雅可夫斯基在玛雅文艺界则注定没有出头之日。”

      “为什么?!我们不都是鹦鹉的子民吗?”鹦鹉王失望地叫道。

      “今天我不工作。”

      “那明天呢?明天可以吗?”

      “明天我也休息。”

      使节说的是实话,他习惯每工作五天就要休息两天。基督教的神学家说上帝花了六天创造天地,在第七天休息;而在工会势力比较强大的玛雅传说里,上帝花了五天工作,在第六和第七天休息。

      “你这披着鹦鹉皮的猴子!亵渎艺术的负鼠!”

      失望至极的鹦鹉王愤怒地骂道,使节耸耸肩,转身打算离去。忽然他想到,既然鹦鹉王来自奥乌,那么奥乌距离这里应该不会太远。在奥乌至少可以补给一下食物,顺便问一下路。

      想到这里,使节回过头来,用傲慢的语气对鹦鹉王说:“带我回奥乌,我帮助你王政复古,到时候你想修多少层的金字塔来刻你的诗集都可以。”

      这个保证很不可靠,但鹦鹉王急于出版,满口应允下来。随后鹦鹉王找来一些羽毛,按照使节的样子把自己也装扮了一下,接着两个人各怀心思朝着奥乌走去。

      一路上鹦鹉王不停地对着使节炫耀自己的诗歌,并把蜗牛拿给他看。使节一言不发地把蜗牛肉吃掉,再把刻满文字的蜗牛壳还回去,看都不看一眼。如果说鹦鹉王是一位真正的诗人,那使节就是一位真正的诗歌评论家。

      当他们接近奥乌部落的边缘时,看到部落中涌动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氛。许多面从来没有见过的旗帜高高飘扬,古怪的金属撞击声与人声此起彼伏。远远可以看到一些穿着特异的生物走来走去,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一丝玛雅文明的痕迹。

      “难道他们就是我一直寻找的侵略者?”

      使节蹲在部落旁边的一棵杉树上,疑惑地想。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些家伙都具备侵略性,而且十分可怕。鹦鹉王表示以前在部落中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生物,除了伊口关以外。

      好吧,这值得一试。

      想到这里,使节站起身来,伸出舌头,闭上眼睛,一边甩动满是羽毛的手臂和生殖器,一边大声发出咕呀咕呀的叫声,这在玛雅文中是“要和平,不要战争”的意思。

      不明就里的鹦鹉王以为他向这些霸占了奥乌的侵略者宣战,于是也学着他的样子在树枝上跳起来。

      在一分钟以后,只听“噗噗”两声,两只飞箭准确地射中了这两个家伙的脑袋。他们摇摆了一下,从树上跌落到了土地上。

      使节和鹦鹉王在这世界上听到的最后声音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甲骨文,可惜他们听不懂。

      “好大的两只鹦鹉,叫的很好听呢。”

      “不,他们是猴子。”

      攸侯喜指挥官放下弓箭,认真地与齐争辩起来。

    • 家园 第十二章 蚊量级革命

      别傻了,朋友,革命不是这么搞的。

      ——马尔·穆阿迈尔·卡扎菲致切·格瓦拉的公开信《关于南美洲解放运动的一些建议》

      奥乌部落花了三天时间完成从原始议会制向帝制的转化。尽管从世界文明进程来看,这一变化所占的分量仅仅是夸克级的——也许是顶夸克级的。但对于奥乌部落本身来说,却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当变革的风暴有如秘鲁飓风一般吹过奥乌这个小小的玛雅部落时,每一个玛雅人都瞠目惊舌。还没等他们对此有什么反应,就被这股强劲的时代之潮抛上浪尖。

      这是一场触及灵魂的变革,许多人暴露出了本来面目,许多人变的面目全非。

      鹦鹉王历第二天,鹦鹉王下达了他身为国王的第一道指示:他的徒弟从卫队长的地位被拔擢为首相,卫队长由以前篮球队的队长出任。卫队的规模也很快扩大到了二十人,其中一大半新人是鹦鹉王的亲戚与朋友。

      他加强了武装力量以后,第二道指示就是把村子里所有的水果与蔬菜都集中在议会草屋改建的皇宫里,供他一个人享用。村民对此十分不满,但是卫队的大棒让他们都噤如寒蝉。稍微有不满情绪的人立刻就会被指认为是议会长老的同路人,并遭到毒打。

      鹦鹉王看到村民们并没有反抗,终于彻底相信伊口关所说的全是真的,他的胆子更大了。鹦鹉王在当天晚上找来几名村子里的少女来侍寝。这是他的另外一个秘密梦想,现在全部都可以付诸实现了。

      但是鹦鹉王没有想到的是,他所召来的几名女性中,其中一个是首相的情人。首相目送着自己的爱人被鹦鹉王召进卧室,并发出令人浮想联翩的呻吟,不禁怀恨在心。但是这名徒弟的心思要比师父缜密,他没有轻举妄动,现在自己已经不是卫队长了。

      他连夜偷偷去找伊口关,向神使询问对策。伊口关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手势,首相心领神会,叩谢而出。

      鹦鹉历第三天,首相在早晨以鹦鹉王的名义宣布:原属篮球队的五名卫士每个人每天上午发三枚芒果,晚上则是四个椰子;而卫队里的其他人则每天上午发四个椰子,晚上是三个芒果。

      这有如投入卫队中的一枚炸弹,立刻引发了激烈争执。篮球派系的卫士认为自己在政变时立下过汗马功劳,而那些靠着鹦鹉王庇荫才进入卫队的家伙却拿的比自己多,实在不公平;鹦鹉王的嫡系则骄横地声称这没什么好抱怨的,他们说自己的血缘最早可追溯到有金字塔的城邦,和那些天生在部落生存的下等人不同。

      结果双方几乎要引发械斗,幸亏这时候首相严厉地将冲突制止住,并从自己的收藏中拿出一部分水果分为篮球队派系的卫士们。结果他们对于国王的安排大为不满,却对首相的调停心存感激。

      而事实上,鹦鹉王根本不知情,皇宫里有水果还有女人,他不认为外面有什么出去的必要。反正首相主动要求处理全部事务,他乐得在皇宫里享乐。

      处理完卫队的麻烦以后,首相暗中派人将皇宫的后门打开,趁鹦鹉王正与宠妾们敦伦的时候偷偷拿出了许多椰子和芒果,这些食物以首相的名义发到了村民的手中。村子里盛传,这是首相向鹦鹉王苦苦哀求以后,王才施舍下来的。

      当天夜里,激愤的少壮派卫士——他们全是篮球派系的——秘密约见了首相,集体献上了一顶用大王花做的桂冠,强烈要求首相出面推翻这个昏庸的王。

      “我们为了那个王出生入死,换来的却是早上三个芒果,晚上四个椰子;而那些靠溜须拍马爬上来的混蛋们,却早上四个椰子晚上三个芒果,这待遇差距实在太大了!”

      少壮派的士兵慷慨陈词,许多人流下了泪水。首相听完以后,严辞拒绝了这个大逆不道的提议,并警告他们这是要杀头的大罪。但是少壮派的士兵们一哄而入,强行把大王花冠戴到了首相的头上。

      首相顶着散发着恶臭的大王花,不情愿地对士兵们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当今的王不仅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老师。”

      “您爱您师,您应该更爱正义!!”士兵们哄哄地嚷道。

      “希望人民能原谅我。”首相长长叹了一口气。

      于是无奈的首相被迫率领着这群士兵趁夜接近了皇宫,尽量不发出声音。首相事先早就拟定好了计划,他调开了鹦鹉王的嫡系守卫,起义军只需要冲进皇宫杀掉鹦鹉王就可以了。首相反复告诫起义士兵,屋子里的女人不能杀,她们是无辜的。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皇宫四周一个人也没有。首相和篮球系起义军悄无声息地潜入到宫殿大门口,屋子里只听的鹦鹉王的鼾声。起义战士们直起身来,一脚踹开草帘,高喊着乌拉冲进皇宫,四处寻找昏庸的鹦鹉王。

      但是他们惊讶地发现,应该被调开的嫡系卫队却爬在皇宫的水果堆里,正在大吃大嚼。这些贪婪的家伙大概是想趁晚上多偷些水果吃,结果却恰好被起义军撞见。

      “杀死鹦鹉王!”

      “保护水……呃,保护国王!”

      两边纷纷把手里的水果揣到怀中,再抽出大木棒和石斧,吼着口号互相厮杀起来。鹦鹉王和宠妾被喊杀声惊醒,在席子上蜷缩成一团,满眼的人影乱闪,已经分不清楚谁是谁。

      厮杀持续了足足有十分钟,最后起义军抵挡不住,簇拥着首相退出皇宫,朝村子西边跑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卫队有十五个人,而起义军算上首相却只有六个。

      当历史的车轮碾入鹦鹉王历第三天时,心有余悸的鹦鹉王下令在全村范围内搜捕首相和篮球队派残党。这个大规模的搜捕行动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昨天晚上的政变,不少收了首相水果的村民私下里暗暗同情他,但都不敢说些什么。

      到了中午的时候,首相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村子的最西边。篮球派的三名幸存者跟在他身后,而本该被囚禁在洞穴中的议会长老被首相搀扶着走了出来。

      首相跳上一个土台,指着议会长老大声地对路过的村民侃侃而谈,他宣称自己昨天刚刚得知鹦鹉王为了登基而采取的卑劣手段,这个僭越的王竟然自导自演了一场房屋坍塌的好戏,然后把它嫁祸在了议会头上。

      “原本我并不知情,但是昨天晚上我无意中洞悉了鹦鹉王的奸计,愤然决定杀死这个卑劣之徒,为死去的议长报仇!可惜天不佑德,起义失败了……然而我们的人心还在!我们的精神还在!我们从洞穴里救出了唯一的幸存长老,就让我们在他老人家的旗帜下反抗暴君,反抗独裁!荣誉属于议会!”

      首相完成了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说,猛然振臂高呼。台下一直听着他演说的群众被这种气氛所感动,不由自主地也随着高呼起口号。

      首相见群情激动,不失时机地跳下台子,挺起胸膛说:“就让我们直面大棒和石斧,它们不能阻挡我们拿回我们应得水果的步伐!”群众们簇拥在他身后,汇聚成为一条人流,叫着首相、椰子和芒果的名字,一路朝着皇宫游行而去。

      当队伍行进到村子中央的时候,议会军的规模已经壮大到了三十多人,中间有妇女也有儿童。皇宫卫队匆忙地挥舞着武器冲上来,却傻了眼。眼前的议会军尽管装备不够精良,人员素质也不够高,但对于皇宫卫队却是克星,因为卫队士兵们的亲戚——尤其是老婆——全都在议会军的队伍里。

      支持议会军的群众看到卫队出现,一起愤怒地谴责他们是保皇党,朝他们投掷树叶和土块。一些妇女则尖叫着要求自己的丈夫滚回家去,结果卫队里有不少人乖乖用双手扯住耳朵,狼狈地逃回家,主动跪在未剥皮的菠萝上面,听候发落。

      首相和长老则站在人群当中,一脸肃穆,头戴着象征着领袖的大王花冠,宛如两尊青铜像。

      保皇党卫队在群众的打击中不断崩溃,议会军大获全胜。就在最后一个卫兵也扔下木棒逃掉以后,长老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倒在了地上。他年纪很大,又被关了几天紧闭,本来就奄奄一息;经过这番折腾,这位奥乌议会最后的长老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首相悲痛地把这一责任推到了鹦鹉王身上,他传达了长老的政治遗愿:“推翻暴军,光复议会!”群众们更是异常愤怒,涌向皇宫。

      当他们打开皇宫大门的时候,发现里面除了那几名玛雅少女以外空无一人,鹦鹉王显然携带着一些水果逃进了密林,从此再也没有人看过这位三日国王的踪影。

      议会军和群众们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毫无疑问,这是一次伟大的胜利,将近半个村子的人都参与了这次革命行动。鹦鹉王的统治仅仅只持续了三日,就被议会军推翻,压迫人民的三日王政时期就此结束,从此奥乌部落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伊口关盘腿坐在自己的监狱里,悠然地啃着番茄,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剧本还没有演完。

      推翻鹦鹉王的当天,整个奥乌村的人都很高兴,他们通宵庆祝,唱歌、跳舞、大吃大喝,以及乱交。一位具有诗人气质的村民建议用水果的名字来代替每一个月份,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并为此有重新开始庆祝。整个狂欢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奥乌芒果月一日——的清晨。

      奥乌芒果月一日下午,首相将所有议会军的成员叫醒召集到了一块,宣布召开奥乌新议会的第一个会议。伊口关充分考虑到了玛雅人的特点,他让首相少提及政治原则,多提及水果的分配,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由于长老们已经全部死了,首相提议在正式的议会组建前,由他本人来担任代议长,全权负责村子里的一切事务。这得到了全体与会者的赞同。紧接着,首相又提议把代议长的任职改为终身制,并且希望议员的遴选工作交给他一个人来负责。

      这让议会军中的原教旨派感到十分不满,这些原教旨派由前两天幸存的三名篮球队派系成员组成,他们当初拥戴首相最为出力,现在却被甩在了一旁。原教旨派表明他们很极端,但谁也说不清楚他们到底属于哪一种思想的原教旨,或许只是单纯因为这名字在玛雅文中发音比较好听。

      无论如何,原教旨派的反对声音得到了水果派的支持,很快形成了一股很强大的声势。后者属于在议会军胜利后迅速出现的派系,主要由被鹦鹉王抢走了水果的村民组成,人数很多,嗓门也足够大。

      首相或代议长面对这种窘境,不得不再次去请教伊口关。再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以后,代议长高兴地离开了,并派了足足四名卫兵——这是议会军正规兵力的三分之一强——把守,不准任何人靠近。

      芒果月二日,经过了整整一晚上的争吵,代议长宣布接受原教旨派的提案,允许议会军中的各个派别分别组党,参加新议会的选举工作。他仅仅对这一提案进行了一个小小的修整:只有三个人以上才能组建政党。

      这一条例立刻导致了议会军的分化,原教旨派和水果派不再成为联盟,他们各自忙于组建自己的党派;属于其他派别和无派中立人士也热衷于此,有些小党刚刚好够三个人,而剩下那些既找不到组织又凑不够人自立政党的人,就被代议长暗中拉拢过来了。

      当芒果月二日的夕阳落入群山之后,奥乌村出现了大约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党派,他们最少的只有三人,比如奥乌-我的家园党(原原教旨派系);水果派的势力最为庞大,有十六个人,但是许多成员偏好不同,青年人喜欢椰子,而牙口不好的老念人更喜欢芒果,终于椰子派宣布因为饮食理念不合而出走,自行成立了椰子青年党,和保守的水果党分庭抗礼。

      而代议长通过暗中拉拢和舆论攻势,使得自己的首相党一跃成为议会第一大党,足足有十五个人之多。

      党派建立以后,随即产生的问题就是选举。拥有党员身份的奥乌村民一共有一百二十个,这样自由选民只剩下八十个,其中还有七个是婴儿。代议长建议说“要不咱们索性不选了罢,大家都算自动进入议会好不好?反正我们也是大多数。”这个建议得到了绝大多数党派的赞成。

      于是在芒果月二日的晚上,占奥乌部落总人口百分之六十的奥乌议会正式成立了。

      成立之后,代议长又连夜去拜会了伊口关。这一次,伊口关用严厉的口气警告他说:“每一个革命组织都会有敌人混进来,把他们除掉是当务之急。”

      “如果没有呢……”代议长谨慎地问。

      “那就制造几个出来。”伊口关淡淡地说。

      心领神会的代议长退出了草屋,伊口关拿出几根稻草,摆了几个关于这两天奥乌部落发生的八卦,喃喃自语:“差不多该到时候了。”说完他把肩上的鹦鹉放到窗口,鹦鹉振翅飞走了,很快消失在暗夜之中。在它羽翼之下的村庄,涌动着一股不安的时代之潮。

      芒果月三日,睡眼惺忪的议员们刚走进空地——因为人数太多,原有的议会草屋已经不够用了——就发现气氛有些异样。手持大帮的卫兵站在空地四周,他们每个人的胳膊上都栓着一束大王花,浓郁的臭气熏的人睁不开眼。

      等到议员们全都到齐了,代议长站齐来严厉地大声说道:“在我们的村子里,仍旧存在着保皇党的余孽,他们表面上同情革命,实际上却是鹦鹉王的走狗!对于这样有污点的人,我们要追查到底,纯洁议会的队伍。”

      议员们惊讶地窃窃私语,不知道代议长指的是谁。代议长突然大喝一声,大王花卫士们冲进场地,将“奥乌-我的家园”的党主席、以前的原教旨派头目推到了议会中央。

      “他以前是鹦鹉王的卫士,跟随着鹦鹉王做了许多坏事。”

      卫士们没等党主席反抗,就用石斧结果了他的性命。整个空地鸦雀无声,代议长随即命令大家互相揭发,谁当年与鹦鹉王有瓜葛,就立刻推到空地中央砍杀。

      代议长这一举措掀起了恐怖的高潮,这种高潮单就质量而言,丝毫不逊色于后世的法国大革命恐怖时期。所有人唯恐自己受到牵连,纷纷指控别人。很快就有十几名村民以“保皇”的罪名被杀死,奇怪的是,他们全都属于首相党以外的人,许多小党派因所有成员都被杀而覆没。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椰子青年团的副主席,他刚巧被人指认小时候被鹦鹉王抱过。为了求生,他跳出来声嘶力竭地大叫道:“最该被审判的,难道不是那个鹦鹉王的学徒吗?”

      议员们这才如梦初醒,一起拥向神气活现的代议长,纷纷指控他。代议长试图辩解,但在沸腾的人群中显得苍白无力。在这种危及关头,代议长后退了三步,做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决定,他下令议会守卫和首相党的所有人抽出事先准备好的木棒,将所有试图指控代议长的人都敲回去。

      经历了王政时期和革命时期的奥乌玛雅人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其他党派也同时亮出了武器——所有人都带着家伙来到了议会现场。

      最初的战斗仅仅只发生在首相党与椰子派之间;几分钟后战火扩大,许多因为刚才互相指控而结下仇怨的党派之间也开始互相对决。在一片混乱中,“跟你丫死磕、”、“奥奸去死!”、“不许打脸”等革命口号此起彼伏,所有人似乎都陷入狂热状态。

      空地里的空间不足以施展拳脚,许多人选择了更宽敞的地方,最后演变成大乱战的局势。村子里的其他人也闻声而来,他们也被裹胁进这疯狂的政治漩涡之中。首相派、椰子派、芒果青年团、伪保皇党以及不明真相的群众——他们从来也没明白过——打成了一团,整个奥乌村子陷入了极度的混乱。

      在法语版《失落的殷地安文明》一书中,译者在这一段落加了一行批注:“在奥乌,大多数人是坎贝尔,少数人是罗伯斯庇尔,没有人是丹东。当然,最后所有人都变成了马拉——他们全死了。”

      就在奥乌部落的革命活动进展到最高潮的时候,接获鹦鹉传书的殷商军团小分队赶到了奥乌。训练有素的殷商士兵毫不费力将这些狂热的玛雅人统统杀光,然后被解救的伊口关这才慢条斯理地走出草屋,重新让鹦鹉飞回到自己肩上。

      当小分队的队长问他过的怎么样时,伊口关笑了笑,回答说:“唔,我给自己打九十分。扣掉的十分是因为,我还是高估了人类做为一个群体行动时的智慧。”

      共和历前205年12月29日,经过六天轰轰烈烈的社会变革,奥乌部落结束了王政时期、革命时期、议会时期和恐怖时期,进入到一个崭新的历史阶段——无人期。

      (作者注:鸣谢驰骋老爷,他真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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