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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夏日清晨(全) -- 神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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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夏日清晨(全)

    “笃、笃、笃”,敲门声小心翼翼而又坚决。

    这支笔怎么就是不出水呢?阳使劲儿地、一下又一下地在那张长长的试卷上划着他的笔。

    “笃、笃、笃”,敲门声加重了一些,“阳,该起了!”妈妈的声音仿佛带了一点儿歉意。

    阳激灵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使劲儿甩了甩头,把那支恼人的钢笔甩掉。我真的睡着了吗?而且还做梦了?阳有些不相信。

    “阳…..”妈妈又叫了一声。

    阳闷声答:“嗯,起了。”妈妈的脚步声走了开去。

    阳把腿耷拉到床下找鞋。天气真热,一大早身上就粘嗒嗒的,头有些发昏。昨天晚上也是这么热,阳不喜欢空调,多热也不开。他早早就躺下了,并不是因为困,而只是不想再和父母在一间屋里呆着,他怕。他听到父母淅淅簌簌说了几句话后就悄无声息了,接着灯也关了。父母没有这么早睡的习惯,他知道这是为了他。

    睡意久久不肯到来,他大睁着双眼,头脑比白天还清楚。没有月亮,但屋里并不黑,阳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件家具的轮廓。阳把目光慢慢地移动,最后停在了窗户上。他想什么也不想,脑子里却怎么也空不下来,许多平日里几乎没想过的人和事一个接一个地飘到脑子里来。根据经验,阳知道今夜的睡眠又将是遥不可及的,但他已经不再象以前一样慌乱了,毕竟,他已经22岁,明天也将是他第三次走进高考考场了。

    阳看到前年的自己失魂落魄地敲响了父母的房门,几乎在他敲门的同一刻,妈妈就出现在眼前:“睡不着了?”阳点头,妈妈给他拿来一杯热奶和几块饼干,说是这有助于睡眠。爸爸在屋里走来走去地搓着手,被妈妈狠狠地剜了一眼。阳吃了喝了,再回到床上,还是睡不着,一直到天明。

    真小呀,那时候,阳想着。阳现在不想叫醒妈妈了-其实他知道妈妈不需要“叫醒”-他静静地躺着,等待着睡神的来临。

    阳想起了囡囡,再开学她该是大三了。囡囡是阳第一年上补习班的同学,阳第一次注意到她只是因为她的名字,他觉得等囡囡到了50岁时还叫囡囡不是很可笑吗?阳语文好,有时囡囡会来问他问题。

    半年后囡囡上了师范学院中文系,阳高考语文不及格。

    囡囡不相信:“我就是按你说的复习的,你怎么会失手了呢?”阳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开学后补习班里没有了囡囡,阳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囡囡给他发了封短信:“我在大学等着你!”阳没回,囡囡也再没发来。囡囡离阳已经很远了,阳觉得自己没有喜欢过囡囡,但总是在高考前夜想起她。

    阳以为自己又会有一个不眠之夜,他记得他已经看到晨曦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甚至还做了梦,梦里除了那支要命的笔,他又一次看到了那个经理。

    如果没有那个经理,阳现在可能正站在某个宾馆的前台接待客人。

    阳曾是个简单而没有心事的孩子,从小成绩不出色但并没有影响他的快乐。初中毕业时他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进入普通高中作三年后高考的分母,要么“分流”去职业高中。父母替他作了去职高的选择。不上大学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提前离开高考的阴影他非常高兴,何况他上的是据说很有前途的旅游职高呢?如果没有那个经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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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夏日清晨 (续完)

      阳翻了个身。

      职高前两年的日子是阳光灿烂的,没有了那些永远考满分的同学,阳少了很多压力。阳的同学们都和阳差不多,这让阳觉得找到了同类。他交了很多朋友,而且第一次成为了优秀生。第三年开始实习,爸爸托人让阳进了那家有名的大酒店,爸爸说就算最后不能留在那里,在那里实习过,进别的地方都会容易得多。阳干得很出色,鉴定上的所有项目都是优秀,他的主管拍着他的肩膀说这小伙子真能干,留在我手下吧。阳笑着,心里很高兴。在实习的最后一周,他就是这么高兴地走进服务部经理的办公室的。他知道前面几个同学都没能留下,但他相信自己可以,他充满信心,他是所有实习生中最好的一个呀!

      进屋时那个经理正在看他的简历,他左手的拇指和无名指捏着阳简历的左上角,食指和中指仿佛夹着一只不存在的烟。阳进来了一分钟,他才低着头问了一句:“职高的?”“是。”阳规规矩矩地回答,心里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当初我们来时不是你给讲的话吗?但阳是受过训练的,知道在面试时应该怎么做。“想进前台?”“对。”经理终于抬起了头,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弹了弹那份简历,好象颇有些为难地说:“就您这学历?想进我们酒店…..”他歪了歪头,有些牙疼似地嘬了一下牙花子,把手中的那张纸轻轻搁在了一边,眼光越过了阳,冲门外叫:“下一个!”

      阳很想忘记那张脸,可是它总是出现在阳的梦里,对阳说:“就您这学历……”

      穿好衣服,阳走到厕所洗脸。阳家所在的楼曾是八十年代初期北京的样板楼。那时候只要说是住在这里就会得到无数羡慕的眼光,就象这几年拥有一辆宝马车。外地人甚至把这里当作一个“景点”,15层的高度让人们仰酸了脖子。20年过去,旧日风光不再,新近粉刷的外表也无法掩饰这里的落伍。住在这里的人们也忘记了往日的辉煌,只是抱怨房间的狭小、设计的不合理,连个客厅都没有。刚搬进来的时候中国人还没有“卫生间”的概念,一个独自使用的厕所已经让很多人羡慕不已,何况自己装个简易淋浴就可以不必再去拥挤不堪的单位浴室而在家里冲凉呢!那装着瓷砖和浴缸的卫生间实在是未满十年的新生事物。但人们是健忘的,何况被人羡慕的日子不属于阳,刚搬进来的时候阳还在妈妈的肚子里。阳打开水龙头,撩着水哗哗地洗脸,想着这倒霉厕所怎么这么小,忽然觉得自己今天怎么这么敏感,天天如此,平时怎么没感觉呢?

      走进爸妈的房间,不大的茶几上已经摆满了早点。油饼、豆浆、小豆包、馒头、咸菜、腐乳、茶叶蛋、炒鸡蛋。粥已经盛好了,袅袅地冒着热气,阳心里忽然有些发酸。

      爸爸已经上班走了,妈妈跟着他进来:“还是喝粥吧?”妈搭讪了一句。阳早晨爱喝粥,在阳的记忆里他早上从没喝过隔夜的粥。不管是上班时还是后来下岗了,妈妈每天早上都是5点钟起来给他熬粥,而爸妈喝到这粥时往往是晚上了。“嗯。”阳低着头答应了一声,他不敢抬头,他很怕看到妈妈的眼睛,更怕妈妈故意不看他。妈妈老了,他考一次,妈妈就仿佛老上五岁。

      “吃吧。时间还早呢!”妈妈又说了一句就走了出去。

      阳咬着馒头,细细地嚼着,忽然看到了那一小盘炒咸菜。妈妈很久没有炒咸菜了,姥姥在世时是经常炒的,阳总觉得任何山珍海味都没有姥姥炒的咸菜好吃。妈妈常说,姥姥走了,再也没人能炒那么好的咸菜了。姥姥一辈子都在做饭,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做了一桌子好饭,看着孩子们-不管是儿子、女儿还是孙辈们-大吃。她总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等大家风卷残云地吃完了,她把碗筷收拾好,才就着一碟炒咸菜喝一小碗粥。在阳的记忆里,姥姥似乎从来没和大家一起吃过饭,她总说自己还不饿,没人能拗得过她。姥姥走的时候阳才六岁,六岁的阳一天都没离开过姥姥。姥姥是夜里发病的,爸爸蹬着三轮送姥姥去医院,妈妈骑车跟着。姥姥对爸爸说我放心不下阳,阳这么小,你就总是打他,我在还有人护着,我走了可怎么办呢,你可千万别打他呀。爸爸说您没什么大病,过两天回来接着护着他。姥姥不言语了,过了一会儿说你就答应我。爸爸答应着,其实爸爸从没打过阳,什么时候都没有。那次姥姥真的没能回来。如果不是桌上的那张照片,阳都快记不得姥姥的模样了,但他记得姥姥的手抱着他的感觉,还有姥姥的炒咸菜。

      吃完了饭,阳拿起书包走到厨房门口,依然低着头:“妈,我走了。”“准考证带好了吧?笔都带好了?”“嗯。”其实妈妈已经检查了好几遍了,她只是觉得该说点儿什么,否则心里慌慌的:“给你带了两瓶水,有一瓶是绿豆汤。天热呀!也别多喝,回头再上厕所。”妈妈平时不是这样的,阳想。他又嗯了一声就出了门。妈妈从厨房窗户看出来:“你卢叔在楼下等着呢!考完也坐他的车回来吧。”

      阳点点头,沿着楼道向电梯走。他不敢回头,觉得后背热热的,他知道他一直没有走出妈妈的目光。直到拐弯进了电梯,他才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考试吧,今儿?”电梯工放下手里的杂志看了他一眼。阳想怎么全世界都知道他今天高考啊。他想不搭理,但阳是姥姥和妈妈教育出来的,他还是笑了笑算是回答。“甭紧张!”阳只希望电梯快快到底。

      走出电梯就看到了在楼前抽烟的卢叔。卢叔原来是妈妈的同事,两年多前和妈妈一起下了岗,开上了出租车,这也是卢叔第三次送他高考。

      阳叫了声卢叔,卢叔急忙扔了手中的烟,用脚踩灭:“呦,来了,正说打个电话呢!早点儿走好,高考这几天车堵得特别厉害。”阳跟着卢叔往车那边走,卢叔不停地说着话,仿佛不说话难受似的。“还走二环?路近。”不等阳回答,又接上:“还是绕一下吧,这二环堵得忒厉害!”阳知道卢叔并不需要他回答,他只是不想冷场让阳紧张,阳心里很是感激:“听您的。”

      阳的爸爸并没去上班,此时的他正在不远处看着阳进了卢叔的车。他对早就叫好的另一辆出租车的司机说:“师傅,麻烦您跟上前边那辆车!”见那司机怀疑的神态,又加上:“甭瞎猜!今儿不是高考吗?我儿子…..”那司机立刻一副了然的样子打断了他:“甭说了!我闺女今年高二,明年也是这么一段儿!”阳爸爸仿佛找到了知音:“你就说这高考,真他妈孙子!”“可不是,折腾得孩子大人都胡说八道的!这做爹妈的,容易吗?!”

      阳的爸爸又高又壮,当年插队时不好好干活,带头捣乱。村上没办法,开批斗会,队长说你这么大个子不好好干活白吃饭是什么觉悟?阳爸爸――那是还不是阳的爸爸,而是下乡知青大个子伟――仗着根红苗正,同村的知青又都是他从小的哥们儿,一点儿也不怕,跳着脚跟人家辩论,弄得村里人很头疼。可是村里人有个大事小情的大个子伟又是最肯出力气帮忙的。后来他离开那里时,村长抱着他哭了,说所有知青中大个子是最仁义的。直到如今,阳的爸爸还是隔上两三年就回村看一看,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了老人和孩子,比从前更穷困,而且少了生气。阳的妈妈也是知青,前前后后在陕北呆了11年,和阳的爸爸也是在那里认识的。恋爱长得比抗战还多了一年。开始两个人在一地,后来伟到了矿里,两个人就开始写信。八、九十年代文革邮票开始风靡邮市时阳的爸爸就感慨,如果那时的邮票留下来这个家就发了。恋爱归恋爱,他们从来没想过结婚,因为结了婚就得长久地留在农村,而他们做梦都想回北京。所以当他们终于回到北京而结了婚又有了阳时,都已经将尽30岁了。

      阳的爸爸除了有力气、仁义、有人缘外,却没什么主意,家里的一切事都是阳的妈妈在作主。两年半以前阳回家哭着说不上职高了,要参加半年后的高考,却死活不说什么理由。阳的爸爸急得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半天阳就成了这样。他冲着阳喊,阳不说话;他和颜悦色地劝,还有半年就毕业了,那时好歹有个文凭,阳还是不说话;他告诉阳他又托了人,那个酒店的前台进不了,进客房还是可以的,阳冲他吼了一句:“打死我也不去!”阳的爸爸愣在了那里,没了主意。阳的妈妈把爸爸赶出家门,和阳谈了一个晚上,对他爸爸说:“听孩子的吧。”

      半年后阳第一次走进了高考考场时,他几乎是满怀信心的,他的模拟考试成绩不是很好吗?在补习班中排第三呢!而前一年这个补习班有15个人考上本科了呢!那次阳的成绩确实不错-他只复习了半年呐-比专科录取线高十几分。上个专科吧!阳的爸爸说。阳不甘心,他忘不了那个经理的话,他要上真正的大学,他要拿着文凭去给那个人看。又是阳的妈妈拍板,阳第二次进了补习班。

      第二次高考时阳觉得了紧张,他甚至都不记得那几天是怎么过的。高考过后打电话听分数时爸爸妈妈都在身旁,他握着电话的手有些颤抖,没等最后一门的分数报完,他瘫坐在了地上。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没出门,任凭妈妈在门外说破了嘴。爸爸想不出怎么办法,恍恍惚惚骑车出去上班,一辆出租车挤了他一下,他摔下车子和那个司机狠狠打了一架。

      妈妈打电话找了所有找得到的和阳有关的人让他们劝阳,阳就是不见任何人。最后阳的班主任,也是阳最佩服的老师让阳的妈妈告诉阳他在电话上,看阳接不接。妈妈轻轻地拍门:“阳,王老师在电话上呢,你接吗?”没动静,但妈妈直觉阳在听,她耐心地等。三分钟以后妈妈听到阳在屋里拿起了分机。妈妈放下了电话,她没有听到阳对老师说的第一句话:“我对不起我妈妈。”

      走出屋子的阳看到妈妈一下子有了许多白发,而且第一次发现妈妈竟然有些驼背了。阳看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妈妈很想说些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

      阳变了。不再爱说话,每天吃完饭后就躲到自己的屋子里听音乐,阳不再是一个没有心事的孩子。

      阳的爸爸看着阳走进了学校的大门。他总觉得他们这一代真是倒透了霉,自然灾害、下乡、回城、下岗,一样没落下,这他妈是什么世道。等到孩子,还是个熬不出头。那年托了老段让阳进酒店客房,说得好好的,阳忽然就不去了。他只好又请老段吃了一顿饭,陪了一万个不是。老段好象倒是不在意,说:“孩子心气儿高,好事呀!”阳的爸爸也觉得阳其实是个好孩子,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不听话。两次高考失利,他都不忍心责备阳。他觉得阳很象他,他想对阳说算了,人不能和命争,但他还是不忍心,他希望阳的命比他好。

      考前的那段时间长得象是没有尽头,阳觉得自己的心都不跳了。终于算是发下了考卷,阳写下自己名字时笔非常流畅。阳在考卷上看到了爸爸妈妈、囡囡和那个经理,又一年的高考开始了。

      两个月后,阳再次落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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