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呸呸呸 -- 水南风

“嗝、屁！”“个、呸！”

凡中国人闻得这种声音都大感亲切，唾液津津而下，拇指和食指亦应声颤颤——嗑瓜子，国技么！连湖南会同县的新厂斗篷坡遗址都出土了大量距今五千至七千年的碳化了的瓜子，这技艺的渊源远了去了。下至六岁，上至六十，有牙的中国人在这个领域里都能练成摘叶飞花高手的干活。吃葡萄不吐葡萄皮，吃瓜子哪有不吐壳的道理，这呸呸之声竟成了乡音。

看人第一次吃瓜子总难受得紧，常常是瓜子搁嘴里“咯噔”一下就坏菜。大多数放得开的还懂得黑白碎杂地“呸”出来，曾见有内敛带涵养的，抿紧唇在嘴里辗转数回勉强咽落，抬起脸对众人歉歉地笑一下……

各位莫笑，在下第一次吃西瓜子就是如此。其时我人还小，看旁人吃得香甜，艳羡不已，也不管父母劝阻，奋奋地选了一粒整齐饱满的往嘴里送。孰料瓜子挨着了唇齿便滴溜溜滑如水蛇，使出十二分气力，两指隐疼才算捏实。手劲儿一大，口齿间也禁不住地发狠，咯一下瓜子便壳肉尽碎，让我给腰斩了。西瓜子是在西瓜汁里泡大的孩子，性情也承了西瓜的清甜敦实，轻轻地带一点软韧。阴柔清甜的仁儿和着硬扎扎的碎壳在嘴里激荡，这双重的味觉冲击让人进退两难。到底是咽是吐，怎样才能不失颜面，这瓜子倒折煞了我自己的小脑袋瓜子。最后脑袋发昏之下，我干了件自以为聪明的事：把咬碎的前半截咽下，再把留下的后半截与别人一同扔进果皮堆。亲娘一看：后半截这样，说明前半截一定咬碎了，怎么没吐出来？！家母一不留意就大声问候，惹得大人们都直笑我可爱。我幼小的儿童自尊心受损而不能言述，只能回家闷闷地磕葵瓜子。

此后但凡别人殷勤邀请我吃西瓜子，我都据实以告：不会，我只会磕葵瓜子，不要笑我。只是长大后看到西瓜子还有了些变态的狡黠。有些餐馆上菜慢，就在桌上摆盘西瓜子伺侯着，一般不上葵瓜子。只因西瓜子吃起来费劲，手指牙舌与其较劲间就忘了催菜。葵瓜子磕起来方便，格格呸呸一气呵成，时间一久反倒助长了客人的气势，拍台子发起话来如连珠炮，都是嗑葵瓜子的效率。到了这样的馆子，我也不动声色，慢慢饮茶看同桌人与西瓜子的较量渐入佳境快占上风时，小小声说一句：“你摸我也摸，前桌走了后桌接……”一般人听来都脸色发青，恶狠狠地饮一大口茶，叫来服务员：快上菜！ 呵呵哈哈：） ，有人说这是我变态的虚荣心在作祟，看不得别个吃西瓜子的工夫比自己好。

西瓜子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裹着硬壳城府深深，身娇肉嫩只得盈盈一片，怎么是我这等粗人受得起的宝贝。还是葵瓜子好，干脆，一咬就开，厚实饱满地投入你口舌的怀抱。葵花朵朵向太阳，花盘总是随太阳转东转西，也不知道学那黄花菜儿收着掖着防防晒，果不其然这圆脸盘就晒得乌黑发亮，正是劳苦大众乐天朴真的模样。饱吸日光精华的瓜子仁自然丰满挺立，颗颗凝聚了太阳干香的味道。在大理、丽江古城买盘一块钱人民币一个的葵花盘，倚着阳棚流水，细细地挑、懒懒地剥瓜子儿，漫不经心间光阴就打杀过去了。

再者葵瓜子皮薄好入味，奶油椒盐五香非甜似咸，小小一粒挑起味觉的欲望却又再退让止步，半推半就地惹人食兴，不知不觉间一把瓜子就笃笃笃罄尽了。其实就算什么也不加，在火灶上清炒一轮下来，干香松脆的瓜子也引人入胜，恨不能把焦黄的瓜子壳也囫囵吞下去。很小的时候，住在电影院旁边，每到夜晚，小摊贩就在电影院门前摆张桌子，卖自家炒制的清瓜子。拿废报纸折成三角的纸包，一毛钱一包，电影开场散场都抢手，这是小时候吃得最多的零食。

只是这瓜子无论在怎生闲适的环境下嗑，也不论嗑食者仪态怎生高雅，它总要让人脸面上生起一股鄙薄之色。瓜子要固定在两齿间再嗑开需一定力道，怎奈这东西太小，若是闭着嘴嗑，两唇就要往前撮，难免现出嘴尖牙利的悍相；要是不闭上嘴，又有些龇牙咧嘴，比刚才凶恶更甚。最是神来的吐壳一“呸”，更是管你有没有，仿佛所有的怨气恶气都吐了出来！

拿手剥壳自然脸色会好看许多。但是西瓜子壳硬，要剥开得口手并用，基本上嘴脸的鄙薄还是免不了；葵瓜子属中等，虽然好剥，但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剥多了拇指外侧的指甲总要被磨得不平整，效果还是和丑着一张脸嗑瓜子差不多。南瓜子皮儿软最好剥，掰破一个角就能把皮一圈圈象削水果皮一般撕下来，尤其女孩子垂眼低眉，素指纤纤剥出来盛在小碟中，瓜子仁白灿灿、绿丝丝地象一堆雀舌，奉在哪个男子面前都让他心中一荡——这个这个，干净不干净我就不好说了啊……近两年兴的绿茶、玫瑰味南瓜子最不得我心，花、茶的清高并不能真正渗入瓜子仁，倒有一分隐现的苦味，像是落难的小姐书生被迫与村夫村妇将就的不甘。

照我刚才的说法，最合适就是买包现成的瓜子仁，拿勺子舀着吃，如此吃法方显坦荡卫生。但是吃瓜子的乐趣就在一个DIY的“嗑”字上，口和手不得消停，两人没话说时就有了可努力的事情，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到兴起气结处，也大可假装漫不经心地“呸”一下。中国人总是含蓄的，所以吃瓜子也是含蓄的艺术，外国人常感叹说，学吃瓜子比用筷子难。难就难在这里，我想。

最好还是关了房门，穿个道袍一样的睡衣，看着电视，在家里一点也不含蓄地呸呸呸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