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银河英雄传说》，日本近现代史的太空呈现。 -- 真理

十几年前同学向我推荐《银河英雄传说》以后，我看了一部分，对这本书里的故事相当地不齿。主要是不能认同那种笼罩全书所有人物的弱智光环和奇葩三观。过了这么多年，尤其最近发生了安倍被刺杀这件事以后，我突然感觉自己当年对那本书的理解是有偏差的。举个例子，《银河英雄传说》里同盟一方的那个反派领导人特尼留希特，道貌岸然空谈爱国的腐败分子，政坛的不倒翁，身为国家领导人背地里却勾结邪教——不就和安倍一摸一样吗？于是我重温了一下这部作品，印象果然比当年好了很多，因为里面对同盟一侧民主政治的描写可以说是相当地真实。这期间的差别怎么说呢？可以说当年的我嘲笑日本人不懂政治军事，而田中芳树则可以嘲笑我既不懂日本也不懂民主。

没错，《银河英雄传说》是历史架空小说，不能当成科幻小说来看。就算是科幻小说，那也应该和《星球大战》、《沙丘》这类伪科幻真武侠做对比。无论是情节，世界观还是合理性，《银河英雄传说》的水平明显是超过后面这两部美国作品的。

在反映日本历史的幻想类文学作品里面，《银河英雄传说》绝对可以执牛耳。说日本的近现代史，其实就是两件事，一件是倒幕，另一件事就是战败。能讲好倒幕战争和明治维新的作品不少，但是能讲好战败的几乎没有。《银河英雄传说》就是同时讲好了倒幕和战败两件事的神作。《银河英雄传说》里面，帝国这边的设定就是原型为亚历山大大帝的主角颠覆旧帝国然后搞“自由帝政”，也就是倒幕和明治维新。同盟那边的设定就是大正-昭和时代的日本虽然变得更加民主，但是政治和社会却日益腐败，于是在无能政客和爱国贼们的喧嚣下日本最终走向扩张并且战败的故事。《银河英雄传说》的优点，就是把日本前后两段历史巧妙地拼接在一个时空里面，变成了一部荡气回肠的太空史诗。粗看的话这故事貌似是在鼓吹贤明君主领导下的极权体制胜过腐败低效的民主制度，细看的话又觉得这书还是在推崇民主自由的社会底线高于极权，再想想的话又觉得作者这是在是古非今，怀念日本的光辉时代。有这种写作技巧，得说田中芳树对日本历史的展现能力是胜过多数中国网文对中国历史的描写的。

回想起来，我当年最不爽《银河英雄传说》的内容有两点。第一点应该是男二号杨威利（杨文理）所表现出来的投降主义。杨文理作为同盟最后的名将，不败将星，但是屡屡在历史关键的转折点选择投降。对内向腐败政客投降，对外向作为侵略者的帝国投降。我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中国年轻人，对此完全无法理解。如今的我了解了一些战后日本人的心态，终于才明白这本书果然是反映日本历史的故事。田中作为战后出生的日本人里面的自由派，果然还是觉得当年投降才是正确的选择。投降了以后不用当炮灰不说，经济还比以前好了。所以当年那么打生打死何其地愚蠢。于是田中把杨文理化做自己在书里面的传声筒，利用杨文理的嘴发表自己对战前日本的吐槽：所谓的名将，就是杀死打赢杀死一百万敌人的人，而所谓庸将，就是打败仗导致己方被杀死一百万人的人。从他这样的绝对和平主义角度来看，名将和庸将都是一样的杀人犯嘛。

这种思维既是当时日本人的“自我反思”，又是靠搅浑水来给自己做辩护。但最重要的是，这种投降思维是日本人自己身上的桎梏。所以当美国粑粑发动贸易战，要求日本把钱拿出来以后，相信了这套理论的日本人就痛痛快快地再次投降了，不仅仅签了广场协议，还在各种场合磕头给美国人送钱。当时的日本人也许还以为自己还有新的“战后复兴”，如今的日本人在失去了三十年以后，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以后了。

另一处让我不满的，则是这本书里面的价值观上的双重标准。杨文理作为民主同盟一侧的人军人，如果发动政变的话，就必然会破坏民主，这毋庸讳言。所以作者一直不让杨文理造同盟的反，屡次说一旦造反的话，最后自己就变成杀人狂“鲁道夫

大帝”之第二了。但依照同样的标准，帝国那边的莱因哈特大帝屠杀政敌，以“坚壁清野”为名抢劫自己国家的百姓，坐视旧贵族用核弹轰炸造反的百姓——这不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杀人狂“鲁道夫大帝二世”吗？但是作者在不准杨文理当鲁道夫的同时，一点都不介意杨文理向莱大帝竖降旗。这种双重标准的合理性何在？是不是在潜意识里觉得今天的日本应该王政复古呢？

上面是我当年看出来的《银河英雄传说》里面的矛盾之处。这次看了，我突然意识到《银河英雄传说》的大结局是个惨不忍睹的悲剧。这不仅仅是若干人气角色都死了的问题， 很多读者也看出来这类似于亚历山大大帝死后他的部下为了夺位而发动最终摧毁整个帝国的继业者战争。

也有读者认为田中以为他写的是一个苦中带甜的结局，虽然主角们死了，但是他们的事业传承了下来。新帝国在贤德的太后希尔德的带领下，在忠心的狮子泉七元帅的辅弼之下，必然能够长久传承下去。他在书里面用“后世历史学家”之类的笔法暗示了这一点。我看田中在这里明显吃了本国历史太短的亏，全书最后的局势明显有三个没法善了的矛盾。

第一，莱因哈特死的早，没来得及统一军权并将之置于文官政府之下。狮子泉七元帅各有各的舰队，而且军队内部是封建的人身依附的格局，也就是我手下的手下并不是我的手下。莱因哈特这一死，作为女流之辈的太后希尔德不可能驯服这七个军头。原来七个人里面地位最高的米达麦亚也因为其他六个人被晋升为元帅而失去了把握局势的能力。所以，帝国能否稳定全看这七个元帅以及他们的部下怎么想。

第二，莱因哈特在位期间瞎JB搞，具体而言就是用军队抢了旧贵族的家产然后分给百姓，还允许就同盟自治。这样一来不仅旧贵族肯定不满，然后军队将领没有得到封赏也会不满，大家追随皇帝难道是为了实现宇宙大同吗？错了，不是为了自己当贵族谁愿意当兵打仗呢？此外连帝国的百姓也很可能不满，因为他们在拿到了一些好处以后又有了更高的追求。在“自由帝政”的开始他们也许以为自由即将到来，结果发现自由没有了但是帝政还在。于是在皇帝死后，贵族，军头，百姓们都会开始追求自己觉得自己理应得到的那些东西。说到底，你不能指望一只封建军队来做共产党才能做到的事情。

第三，莱因哈特自相矛盾的政治遗嘱，他一边鼓励后人试行“君主立宪”，一方面又说要让最强有力最杰出的人来继承自己。这个遗言里面皇后希尔德显然只能进去前半句，而狮子泉七元帅只能听进去后半句。希尔德要搞君主立宪，那就得建立议会，把自己的贵族亲戚们招进来，要求军队听议会的话。然而跟着皇帝抢贵族出头的骄兵悍将们怎么能把手中的权力交给自己瞧不起的人呢？

于是，照正常的历史逻辑，这个结局只能是太后希尔德自以为在执行丈夫的遗嘱，希望依靠自己的母家和贵族们来立宪，让罗严克拉姆王朝千秋万代。而将领们不仅没拿到封赏，还觉得皇帝尸骨未寒，贵族们就想反攻倒算。于是纷纷兵谏曰：“太后，你和一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政治呢？”太后和米达麦亚为了调和双方矛盾，只能选择把同盟的土地或者刚刚获得自由的百姓再封给某些将领做封地。这一下子又会导致民变……所以说，二世而亡，天下大乱，才是罗严克拉姆王朝的真正命运。

罗严克拉姆王朝亡了，是不是同盟一侧就能复兴呢？够呛。因为尤利安的最后一战实际上相当于向莱因哈特本人投降，并且获得了巴米特星系来做自己的封地。问题是在这个所谓的和平协议里面，巴米特星系并没有派遣代表签字。所以尤利安要想让巴米特星系供养自己的舰队，那就得征服这个星系。所以，在杨文理死后，他的舰队实际上已经从原民主同盟的国家军队蜕变为类似于五代军阀一样的组织，仅仅是在为自己的地盘钱粮而战。在天下大乱以后，他们也没有任何大义的名分。田中芳树靠滥杀主角制造的这个结局，很可能是类似于罗马三世纪危机一样，最后是蛰伏的地球教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