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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越人语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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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调排

      调排

      十岁时,我闯过一场祸。那天与我同岁的阿庆攀在树上,和树下八岁的阿七吵嘴,阿庆看见我,叫道:“啊呀,你帮我拖住他,我马上下来找他算账。”我知道他不过是虚声恫吓,笑了笑,阿七却吓得乱了方寸,撒腿逃跑,嘴里胡乱骂我。我一生气,追到他家门口,狠狠瞪了他几眼,也没动手,顾自走了。阿七竟不罢休,蹑在我身后,拣石子不断向我投掷。我看见地上有石子滚过,明白他在背后偷袭,随手捡了一小块瓦片一扔,略不回顾,走了。

      后来的事是我妈妈打听回来的,她当时已陪了阿七找赤脚医生包扎过了:

      那块瓦片击中了阿七的头顶,砸出了血,邻居照一见,满心欢喜,吓他道:“啊呀呀呀,你要死了!没得救了!出了这么多血!”阿七吓得魂都没了,满地打滚,大放悲声。邻居照还是不放过,笑着继续乱起哄:“没法子了的,嗬耶耶耶耶!你看看,全是血,全是血,性命出脱了!怎么结煞!”

      邻居照这全然是调排人。他特别喜欢调排八到十五岁的孩子,这是他寻开心的主要方法。我经常给他调排,有一次将我惹急了,追着他打——不是他打不过我,他就喜欢引你着急上火,然后逃跑——他躲进家里,我一石子从窗口扔进去,打在他家的灶头上,他吓得出来讨饶——也不是求饶,就是又笑又恼地说,不玩了不玩了!爱调排人的人,最爱看别人急,也最怕别人急出火气,那样就无趣了。

      调排就是戏弄,开玩笑,搞恶作剧,也叫“弄送”。

      “弄送”有时候意指怀有阴暗的恶意,调排纵有些不善,也不至于恶。《世说新语》有一栏叫“排调”,讲人们如何开玩笑,大概是调排的另一种说法。两字颠倒,时有所见,客人叫人客,热闹叫闹热;舟山颠倒的词更多,调羹叫羹调,着火叫火着,螺蛳叫蛳螺。

      大人戏弄小孩是调排,大人之间也经常调排。《苋菜梗过酒》中,阿童调排老范,告诉他苋菜梗炖猪蹄髈,美味无穷,老范就上当了。大人与小孩毕竟不同,被人调排了也不好意思发怒,只能笑骂两句,也不记仇。旁观的人看过戏,还会幸灾乐祸几声:“啊呀,调排倒哉调排倒哉!”

      苏东坡为什么惹人喜爱?就是因为他经常调排人,人也经常调排他,很开心的样子,《苋菜梗过酒》中,已举过例子。最擅长调排人的,要数绍兴才子徐渭徐文长。

      徐文长的长字,我们念张。

      有一次,徐文长在街上走,看见卖夜壶的,问了价,拎起一只就走,说是要去河里试试漏不漏,卖夜壶的要看摊,没法追上去;

      他又进了酱油店,要店主打一斤酱酒灌在夜壶里,灌好后又说不要了,要还给店主,店主没办法,只好让他拎走;

      走到一户人家,闻到肉香,在烧猪蹄髈,他悄悄上楼,从楼板将酱油倒下去,倒在锅里,主人上楼捉住他,逼着他将一整只猪蹄髈吃了下去。

      徐文长一连调排了三次,吃到了肥腻上口的猪蹄髈。故事中人个个是好脾气,讲道理,所以他从来不挨打。

      但有的时候,调排一词,也用在非常严重的事情上。比如《水浒传》中的柴皇城,就是给高唐州知州高廉的妻舅殷天锡给调排倒了,家破人亡,连他名满天下的侄儿小旋风柴进也搭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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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鸡头晕

      鸡头晕

      “鸡头晕”的意思是头脑发热、一时糊涂,据说有的地方又叫鸡头眩。一般是这样用的:

      有一个人,一个鸡头晕,跟他的秘书结婚了;

      有一次,他一个鸡头晕,开车拐进了一条路,结果绕了个大圈子。

      也可能表示一种生理状态,比如《荡寇志》第九十二回《梁山泊书讽道子 云阳驿盗杀侯蒙》中说:“当夜那知府同夫人好端端的饮酒,不觉一个鸡头晕中风了,两眼直视,口不能言。”

      说到鸡头晕,我总会想起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

      捉住一只鸡,用深色布条包住它的双眼,打一个结,然后让鸡腾在晾竿上。鸡虽然有两只翅膀,可这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看不到周围的情况,不敢乱动,只好呆呆地站着,脑袋倏地向左一伸,倏地向右一伸。

      我知道这时鸡满心恐惧,所以会轻轻推它一下,或者抬着晾竿游行。鸡两爪用力,死死抓着晾竿,有时还展开翅膀,帮忙保持身体平衡。

      此时鸡头固然很晕,恐怕没有患鸡头晕,它又清醒又警惕。

      小时候我们还玩铁丝和橡皮筋做成的弹弓,能将小石子打出老远。有一次,我打中了数十米远的楝树上一只麻雀的胸脯,没想到距离太远了些,麻雀没有惊飞,似乎连感觉也没有,还是腾在那里鸣叫。

      “腾”是我们常说的字,指栖在高处,经常用在鸟雀鸡鸭的身上,偶尔也会用在人身上。

      一天傍晚,我路过我们家的自留地,看见一只小母鸡在番薯地里找食,天色渐黑也还没有回家,正好我手中有弹弓,手里痒痒的,一个鸡头晕,向鸡弹了一石子。那鸡一头栽倒在地。

      真是鸡头晕了——是被我用弹弓打晕的。

      我吓得连忙逃之夭夭。

      那个年代,没有不穷的人家,鸡鸭鹅可算是一笔挺大的财产,油盐酱醋酒什么的,常常就靠鸡蛋鸭蛋去供销社换。家里来了客人,炒两个鸡蛋,是上等的下酒菜,比油炒花生米与油炒黄豆还高级一些。如果我弹死了那只鸡,这祸可闯得太大了。如果鸡的主人发现他家少了一只鸡,就会到处寻找,闹得全村鸡飞狗跳。第二天我担了一天心,没见什么动静。我想,那只鸡也许一时晕过去,醒过来后抖抖羽毛就回家,钻进鸡笼向别的鸡诉苦去了。

      下雪天鸡就要关在家里,不准出门。鸡看见满眼白色,就会晕得找不着回家的方向,越走越远,不知去向。

      人类虽然长着人头,但都会犯鸡头晕。有时候一个鸡头晕,成就了什么大事业,有时候一个鸡头晕,搞出了大祸害。照理说,一个人犯鸡头晕并不难,难的是许多人一起犯鸡头晕,可是人嘛,还喜欢患集体鸡头晕。

      杭州人爱跟风,名曰“杭儿风”。不管什么事,只要有人聚着了,别的杭州人马上就晕乎乎地冲进去轧闹猛,鸡头晕变成了一地的文化、居民的性格。不过估计杭州人不大肯承认这是犯了鸡头晕。

      虽然常常说的是“一个鸡头晕”,好像只是刹那间的晕眩,其实它可以持续比较长的时间,有时也许已经不能说是“一个鸡头晕”,而是一直鸡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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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千手弗动

      千手弗动

        契诃夫有一篇短文《我的她》,说她如何引诱他,控制他,从来没有一刻离开他,害得他倾家荡产,一事无成,牺牲了一切,可是想尽办法,也不能与她分手。他说的不是一个女子,而是一种性情,叫懒惰。

        我老家说一个人懒惰,叫“弗愿做”,非常直白,可以说别人,也可以说自己。从语调上可以判断懒惰的程度。如果说“介弗愿做的人前生前世都没看见过”,那就很严重了,差不多是“扫帚倒了也不扶一下”那种人。

        扶扫帚似乎是一个标准。有一个故事叫“扔苕帚挑丫头”,说的是有户人家夫妻两个到牙行里去买丫头,男人跟人谈生意,女人扔了一把苕帚在地上。等丫头们出来,准备一个个挑,却看见有一个丫头捡起苕帚在墙角放好,说明这个丫头手脚勤快,就挑上了。

        我们农民,只知道想吃饭,就得做生活,担心的只是辛辛苦苦一年做到头也吃不饱,当然从来不知道有的人不做生活也可以吃得好好的,专挑瘦肉,连肥肉也不肯吃——据说现在连普通的瘦肉也不吃了,专吃野味,舌头像是金子做的——小时候我有一次偷懒,躺在床上不肯起来,我妈妈问:“你愿意困得饿,还是吃得做?”可见懒人挨饿天经地义。方言中,困是睡的意思,“得”这个语气助词,相当于“着”或“了”。

        另一个说人懒惰的词,叫“千手弗动”,不是说某人长得像千手观音,而是说这个人懒得要命,百样事情都不肯做。千手,这里指的是应该动手做的众多事情,主要是指家务。

        有个男孩叫阿发,他妈妈对他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我从没见过一个农村孩子有这样的待遇,真正是千手弗动,连一根猪圈草也不用割。有一次,他在楼上玩,他妈妈在楼下烧饭,灶下没柴了,就喊:“阿——发——你愿不愿意去给我抱一捆柴来?”语气婉转之极。阿发也很凑趣,高声回答:“不——愿——意——”语气一样温婉亲厚。他妈妈十分满意地回答:“哦——!”做妈妈的这样小心翼翼地差儿子,儿子这样心安理得地拒绝,妈妈又这样心满意足地纵容,这在我们农村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情,所以,这段对话成了我们村的经典段子,略一述说,无不大笑。

        婆婆口中的媳妇如果千手弗动,那是极其恶劣的品质。在农村,不管你多么勤快,总是有干不完的事情,家里柴柴草草,养鸡养鸭,一天扫地扫上十八九遍也不算多。可娶了一个媳妇,竟然千手弗动,实在是很让人憎厌的。

        有的时候,说到一个媳妇千手弗动,却是说她福气好,什么家务都不用干。所以,这时千手弗动的意思,不是千手弗愿动,而是千手不用动。当然这里,千手弗动也可以用扫帚倒了也不用扶之类的话代替。

        也有的时候会用来对比。比如说,谁当姑娘时千手弗动,嫁了人却什么活都肯干。现在这种用法恐怕更多些,因为现在的孩子大多骄宠,我猜能够降服他们的也只有一样骄宠的同龄人。

        为什么“千手弗动”这个词,大多用在女人的身上?因为农村里,男人干的是重活累活,像砍树、耕田、挑稻担——砍柴、割稻、种田之类活儿,虽然也累,却也不算特别重,女人也一样要干——家务事一般就由女人操心,所谓男主外,女主内。因此,男人懒,是小过失,女人懒,是大罪孽,虽然没有列入七出之条,但有不事姑舅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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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烂稻草

      烂稻草

      自道好,烂稻草。

      那时候孩子经常用这句话讽刺人,一说好几句:“自道好,烂稻草!自道好,烂稻草!”唱儿歌似的,“道”与“稻”同音,“好”与“草”同韵,很上口。

      割了稻,脱了粒,剩下的稻草“脚”起来,就是用一缕稻草,将一捧稻草束上,束在稻草的“脖子”处,这样,这一“脚”稻草就很容易立着,容易晒干。“一脚脚”稻草排在空地上,很上去很整齐。

      “脚”这个动作,需要两手配合,不易学,学会了就很容易。“脚”字是动词,也是量词,读音“jiʌ”,入声,与我们方言中的“脚”、“角(色)”同音,不知道应该是哪个字。写成“脚”,是割了稻放在田里,两捧间的距离只有一步。一般来说,一捧可以“脚”一“脚”稻草。

      晒干了,稻草堆成蓬,直径约两米,一人多高,尖顶,形状有点像圣诞树。等农忙结束,拆下来缚成捆,挑到空地再堆叠起来,长宽高各数米,像一幢房子。稻草这样堆叠,雨水就漏不进去,不会变成烂稻草。

      吾乡稻草的用途不算多:做草屋的房顶;垫猪圈牛栏,混合了屎尿就成了肥料;做草苫;搓绳;做藤窠(给孩子用,有稻草做的,有藤做的,也有大板做的,冬天下置火盆);灶下引火(后来才知道,在平原地区,也用作烧饭的燃料);水坝堵漏;保温,比如绑在树身上给树过冬,稻草中藏番薯可避免结冰;糯米稻草用来铺床。

      稻草淋了大雨,或浸在水里,那就成了烂稻草,吸足了水,很重,却派不了用场——最多只能在水田里当肥料。

      稻草当水田的肥料,烂掉后会生出气泡,弄得水稻烂根,看上去面黄肌瘦。所以耘田时得用脚踩,用手按,将气泡咕噜噜挤出。

      “自道好,烂稻草”中所谓的“自道好”,就是自我表扬,自己说自己好。

      这句话告诉我们,一个人自我表扬,像烂稻草一样不值铜钿。

      传统古板的人,脸皮往往很薄,不会自道好,别人道他好,他也往往低头谦逊,很不好意思。我们小时候,如果自己觉得劳苦功高,想自我表扬一下,也马上会想到“自道好,烂稻草”这六个字,不敢开口。

      不过每个时代,都会有无数春风得意的烂稻草。你听个广播、看个电视、读个报纸,那叽叽喳喳、密密麻麻的烂稻草,就会堵塞你的耳目。

      唐朝李世民亲自制图,命臣下填词、乐工谱曲,搞了个《秦王破阵乐》舞蹈节目,“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就是一堆巨型烂稻草。现在古装电视剧里,一到太监宣旨,就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翻译过来就是:烂稻草说。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断翘人

      断翘人

      上世纪七十年代,除夕放炮仗的人家不算多,那时的炮仗一般是二踢脚,砰一声飞上半空,啪一声炸开。我们就去抢那些炸过的炮仗,当宝贝似的拿在手里,不舍得扔掉。这究竟有什么用?好像没有一点用,它的无用之用就是可以炫耀,与现在许多人喜欢奢侈品一样吧。

      我那时很害怕炮仗,特别是有的炮仗没做好,只有独声响,砰一声飞上半空,第二声叭迟迟不响,掉下了地也不响,这时大家要观察一会儿,才敢去抢。有些独声响的炮仗比较讲道理,会吃吃吃地冒火星,承认自己第二声响不起来了。

      关于独声响的炮仗,我妈妈讲过一个笑话。

      有一个老头,除夕在道地里放炮仗驱邪,不料这炮仗只响了一声,老头以为不吉利,跪下望空而拜。他儿媳见了大惊,问道:“公公公公,你年三十跪在道地里拜什么呀?”老头说炮仗只响了一声。儿媳说:“没事没事,炮仗独声响,家私年年撑。”老头大为高兴。

      邻居老头听说了,也想得到这样的好口彩,第二年特意做了一个独声响的炮仗,放过以后也望空而拜,他儿媳见了大惊,问道:“公公公公,你是不是犯天打雷劈了,一个人得得得得地拜什么?”

      照我们乡间说法,这第一个儿媳,算是一个“在行人”,第二个儿媳,就是一个“断翘人”。一般来说,“在行人”可以片言解怨,“断翘人”善于片言结仇。

      “在行”,我们方言中音séiháng,就是内行,也指一个人懂得多,样样能插上嘴,能替人解惑分忧;“在行”的转意,是说人说话中听,应对得体,处事周到,善于周旋,能审时度势,能谈笑间化解敌意。因此,“在行人”是一个很高的评价。

      在另一种语境中,“在行人”又指那种事后诸葛亮,喜欢居高临下地说现成话,指点江山,老三老四,显示高明,评价这种人,往往说他是“充在行人”,是伯嚭。

      举世排名并列第一的“在行人”有两个,男的是三叔公,女的是三叔婆。这对夫妻年纪大,见识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自然最在行。这两个人是谁?不知道,只有他们的排行还在传说中,没留下名字和事迹。人们讽刺人家“充在行人”时,经常说男的是“在行三叔公”,女的是“在行三叔婆”。

      “断翘”有大有小,情节有轻有重。指人说话不经大脑,无理无礼,让人无言以对;或者是做事情不周到,不留余地,不知轻重,不择手段,封死退路。断翘人总是在坏事,坏别人的事,有时也会坏自己的事。可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可能自己也捞不到好处,就像古龙《绝代双骄》中那个神人共愤的“损人不利己”白开心,让人着急上火,又无可奈何。

      历代有无数的在行人,像苏秦、张仪那样又纵又横,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改变局势走向;或者像范蠡,知道越王勾践会做出断翘的事,可以共患难不能共享乐,功成身退。在行人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三国演义》中的蒋干“充在行人”,结果将曹操南下大计给断翘了。

      萧何是有名的“在行人”,月下追韩信,自污保身家,可他对付韩信,出了一个断翘的计策,诱杀了韩信。

      很多时候,在行人也是断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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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枪花

      枪花

      《红楼梦》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判决薛蟠抢买甄英莲、打死冯渊一案,门子出了个计策,扶鸾请仙,夙孽相遇,鬼魂索命,原因了结,“老爷细想此计如何?”

      曹雪芹写道:

      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压服得口声才好。”

      这样写了还不够,后面还跟着一句话:

      二人计议已定。

      这贾雨村明明说的是“不妥不妥”,作者却说“二人计议已定”,写得甚是促狭。

      “不妥不妥”的表态,在吾乡方言中,可称之为“枪花大”。心下许之,嘴上死不承认,调一调枪花,摆一摆架子。

      冷兵器时代,枪为兵器之王,许多武将上阵爱用。据说秦末的项羽、三国的赵子龙,五代的铁枪王彦章,都是用枪好手。罗家枪、杨家枪、岳家枪,都是出名的枪法。

      枪法中有一招“金鸡乱点头”,能抖出好几个枪尖,让人防不胜防,这就是枪花。

      有人说抖出枪花,靠的是手腕用力,有人则说全凭腰胯传劲。单田芳的评书中说,枪法最好的人,一下子能抖出十八个枪花,比如名将常遇春的孙子常兴。戏曲中,武将也常耍枪花,出场亮相时耍,打败敌人时也耍。这个枪花,与阵上实战的枪花,恐怕大不相同。

      杨家枪法歌诀说:“枪花不须大,枪尖点如星。”

      我老家正好相反,只说枪花大,从来不说枪花小。如:某人枪花大,枪花这么大。

      “枪花”也说“掉枪花”、“耍枪花”,也有写作“腔花”的,意思是使诈行诡、戏耍欺骗。枪花大的意思是掩饰的功夫好,或指自以为是的夸张表现。语境不同,意思亦有差别。

      与人闹翻了,遇上还能笑着打招呼,是枪花大;

      身处尴尬境地,能够装得挺自然地王顾左右而言他,是枪花大;

      做了坏事情被人知道,还能没事人似的声高气壮,好像别人不知道,也是枪花大。

      有时言行夸张,也可能算作枪花大。

      我有数个同事都是校友,小褚的女朋友小蓝是小褚的同班同学。一次,小蓝从远方来看望小褚,我和几个同事去看他们。小蓝常常来,所以大家在路上也不咸不淡的,不料,一见面,一个女同事紧走两步一把抱住小蓝,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小蓝也一样笑得喜出望外,抱了又抱,好一阵亲热,看得我目瞪口呆。这枪花,真够大的。

      平时说话,“枪花大”的评语用在小孩子身上。小孩子说话稚嫩,说错话做错事,掩饰或表现也幼稚可爱,因此说小孩子枪花大,在轻微的批评和嘲弄中,也许还夹杂着疼爱和赞许。我外甥女十来岁时,年纪虽小枪花却大,过年见面斗嘴,说:“我对外人说话是绕弯子的,对自家人说话是直接的,不过有时候也会绕点儿弯子。”

      枪花大的评语落到大人身上,那就有点不客气。

      许多外交辞令,就是大大的枪花。枪花大未必能当官从政,当官从政必须枪花大,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做小伏低,装聋装傻,作检讨、拍马屁、吹牛皮、打圆场,都得捻着厚黑学的一个“厚”字诀。脸皮厚心思活,枪花才耍得好,取人性命,保存自身,求得上进。

      就算做个幕僚,当个秘书,也得枪花大——“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中的那个门子,为什么落得被贾雨村“远远的充发了”的结果?因为他计策虽妙,枪花却小,如果他枪花够大,想办法诱导贾雨村说出那个计策,说不定日后能当上贾雨村的师爷。

      曹操在《三国演义》中经常调枪花,比如睡觉杀人,他重权在握,别人明明知道他的枪花,也只有害怕的份。刘备青梅煮酒之际丢了一双筷子,也是一个著名的枪花——这个枪花有点笨,不信曹操看不穿,可他摔阿斗的枪花,就算赵子龙看穿了,还是要感动一下。所以,说到枪花大,千古英雄谁敌手?曹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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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女娘架势

      女娘架势

      小时候听过一句话:“男要大方,女要刚强。”

      当时我有些纳闷,男要大方,那女的为什么就不要大方了?女要刚强,男的就可以不刚强?

      这句话还有一点奇怪的地方,说起来很顺口,但因为太顺口了,反而很难记住,我现在也吃不准有没有记错——它也许是“男要刚强,女要大方”——不过这好像有点怪怪的。

      男人和女人言行姿态区别很大,男人作小女孩态,会让人头皮发麻。

      平时言谈中,经常会听到“男不大方”的事情,不大方的男人,是会遭到鄙视的。

      有一个词叫“女娘架势”,是说一个男人神态、语气和行事方式女里女气的,不像个男人,最明显的特征,也许是像女人那样爱哭,那么,刘备就很女娘架势。不过在我脑子里,最明显的特征是走路的姿势,腰塌塌的,能够柔软地扭动。

      至今我看到某人,还会想到“女娘架势”这个词。

      比如看武打电影,看见成龙,那是个小伙子,现在是老伙子,看见甄子丹和李连杰,是男青年的样子,吴京,是个男孩子,但看见赵文卓,却觉得他有点“女娘架势”,他的影片比较婆婆妈妈,这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他的嘴很女气,嘴角一牵,就更女了——不过,如果一个小伙子长得像漂亮女孩一样漂亮,未必就“女娘架势”,看的是言行。

      又如我认识的一个男人,长得黑乎乎五大三粗,毛线衣却打得非常好,会玩出各种花样,我也觉得他女娘架势——他的嘴巴,好像也有点像赵文卓。

      还有一个词叫“管细账”,是女娘架势的一种,用在男人身上,可能比单单说“女娘架势”更丢脸些。

      男主外,如果男人爱管家中的细账,当然让人小看。

      女主内,因此女人理所当然不可不戒地得管细账,这是她的职责,没什么好说的。

      所以,管细账这个词,是专门用在男人身上的,鄙薄他细碎琐屑,没有一点儿男子气概。

      很久以前,我大概六七岁吧,有一天哥哥姐姐在讨论“管细账”,好像是哪对夫妻因为管细账的事吵架了。我在边上听着,自然觉得男人管细账很丢脸。我哥哥比我大很多,已是大人了,见我听得若有所思,笑着说:“你一个男子汉,可不要管细账嗬。”

      我点头受教叹服,忽然间就觉得我这男子汉的肩上担子颇重,得做点管大事的样子,脸色郑重地表态说:“以后我们家的好菜要藏起来,不要吃掉,等来了客人才吃。”

      哥哥拍桌大笑:“叫你不要管细账,你一开口就管起了细账!”

      我惶恐无地,这才明白,原来吃好菜这等大事,也不过是细账。此后颇有一段时间,我说话都比较小心,生怕管了什么细账。

      什么才是细账?这范围太大,一时也无法列举,王戎大概算一个,有人送给他一个难听的词,鄙吝。但老实说,特别不管细账的人,说起来也不怎么地。比如《儒林外史》中杜少卿者流,是当时名士,不管细账,不治产业,这在民间口碑中,大概也就是个败家子而已。可见分寸的拿捏还是有点难的。

      那个时候,我们都知道,上海男人会做很多女人才做的事情,比如倒马桶,倒过了马桶还在大马路边上洗涮,一点也不避人,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这是不是管细账?听大人的口气,倒好像不算,最多只能算怕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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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莫知莫觉

      莫知莫觉

      王倪是个莫知莫觉的人。齧缺去向王倪请教,王倪不但一问三不知,而且四问四不知,齧缺就跃而大喜。另一个聪明人蒲衣子说,莫知莫觉的最高境界,要像太昊那样,“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就是安闲自得地莫知莫觉。

      混沌也莫知莫觉。儵和忽来作客,他招待得很热情,热情得他们都不好意思了,决定花七天时间还礼,给混沌凿出七窍让他变伶俐,不料凿好七窍,混沌就被他们凿死了。

      这两件事记载在《庄子·应帝王》里面,一头一尾。庄子是我最佩服的聪明人,我相信他的话,莫知莫觉比机巧更符合养生之道,莫知莫觉的人装伶俐,那是会死人的。

      “莫知莫觉”是一句责备人的话,说一个人木头木脑的,感觉迟钝,反应缓慢。有一个引申出来的意思,是不明白、不懂得、不理解应该明白、懂得、理解的事物道理。

      也许从来没有人像阿云那样,得到过这么多“莫知莫觉”的评价。阿云是我的同学,智力不佳,算术尤差。他长到十六七岁,还无法一数到十。他一直在小学一年级,从没升到过二年级。下课了,我们有时会在边上等他写作业。每次他低着头顿住了笔,意思就是:7字怎么写?这时我们就说:“一把锄头。”于是他在作业本上写出一个7。

      长大后,他的反应还是很迟钝,说话也结结巴巴的,半天听不懂他想说什么,“莫知莫觉”这四字评语,就不可避免地落到他的头上,一天会得到好几次,不管他在不在场。我觉得他的结巴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经常遭到“莫知莫觉”之类的评价,变得极度缺乏自信,才“三思而后言”。

      我也经常莫知莫觉。读中学时,有一次在食堂打开水,我的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什么都没想。开水打回去后,才从别人那里知道,当时水还没有烧开,食堂阿姨在一个劲劝我别往热水瓶里灌,都已劝得发怒了。我这才回想起来,打开水时候耳朵边确实很聒噪,我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阿云这样子,其实谁也不好意思欺侮他太过,总会适可而止。他心情好,也安闲自得地莫知莫觉。可是他受骗太多了,不免心有余悸,有时候就会对别人的话表示怀疑,那就是装聪明了,就会挨骂挨揍。

      “装”是有学问的。宁可装笨不可装聪明,聪明人明白这个道理,常常费尽心思,死活要将自己弄得莫知莫觉的样子,孙膑装疯,司马懿装病,阮籍装醉,这些独门武功都代有传人,装傻是情场的常规武器,许多动物还与人一样,精通一项保命绝技,装死。

      人在世上混,真正的莫知莫觉是不值钱的,装出来的才值钱。老子说了,大巧若拙。

      吾乡方言,莫知莫觉的读音如“木子木阁”。

      方言中还有一个骂人的词,叫“木主”,意思是某人就像木主一样,是木头做的,彻底的“莫知莫觉”。“主”字老一辈人也读作“子”,我们这一代则读成“举”。木主是供奉死人的牌位,又叫牌位木主。骂人“牌位木主”,比单单骂“木主”要严重得多。“牌位木主”有时也说成“呆头木主”或“呆大木主”。方言中“大”字读音如“惰”,和“头”字的读音有点接近。

      “莫知莫觉”四字,南北读音区别最大的是“觉”字。

      北方话念“觉”字时,嘴唇扁扁的,声音有一个向下弯的过程,听起来似乎是一种经过思考、疑惑之后的判断,这样反而有一些斩钉截铁的坚决。

      南人念“觉”如“阁”,有些奇怪的效果,如“阁得”,在我个人的经验中,好像就是脑子里“阁”一声响而已,仿佛两头羊的角碰在一起,非常直接。“角”字我们也念“阁”。

      “莫知莫觉(木子木阁)”的阁,发音也这样,一点不转弯,非常直接,有时候甚至有一个向上抬的过程,让人听起来是一种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判断,根本用不着讨论。

      所以我“阁得”骂人“莫知莫觉”,用吾乡方言较合适,骂得也顺畅,像吃炒黄豆一样“个落落”一片声响。用北方话就不大像骂人,青蛙似的跳一下又跳一下,有些酸文假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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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越人语 | 肚才

      肚才

      诸葛七步一个计较,周瑜一步七个计较。

      民间评论诸葛亮与周瑜谁更聪明,常会引用这句话。也有版本是“三步一个计较”和“一步三个计较”,七和三是虚数,不必较真。

      这是说周瑜太聪明了,计较太多,反而无法选择,诸葛亮脑子慢些,倒更周全。那么《三国演义》中的三气周瑜,也许是他计较太多困死了自己。

      “计较”是指计策、诡计,吾乡方言念作“计告”,似乎是算计得失才念“计叫”。小时候听到“计告”一词,我脑子里出现的是砖状物,像神仙炼制的宝贝,专破各种难题。

      有一个故事似乎是霸王追刘邦,追了好多天,刘邦无法摆脱,想出一个“计较”:在路边的大树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用糖。霸王追到这里,看到无数蚂蚁爬出一个刘邦的名字,以为天命所归,遂废然长叹,不追了。

      日常生活不必有深谋远虑的诡计,但解决问题需要办法。比如漏雨了怎么办,柴绳断了怎么办。平时说日常生活的“计较”,介乎“诡计”与“办法”之间,解决的是人际关系以及铜钿银子之类的事。我爸爸讲过一桩旧事:

      清末遇到旱灾,山上有一路水源,东村要争,西村也要争,都是用来灌溉水田。两村商量不下,就到县衙打官司。东村人老实,递状纸说这路“田水”对东村有多么多么重要;西村的秀才奸猾,想出一个“计较”,不说“田水”,写成“吃水”,即饮用水。县官一看,吃水自然比田水紧要,就将这路水断给了西村。

      一个字,一路水。

      计较多的人,是“肚才”好。

      吾乡说到读书人,经常使用“肚才”一词,“有肚才”或“肚才好”,是指人读书熟,肚里有货。说人“肚才好”,是相当高的评价。

      但很多时候肚才好也指口才辩给,长于斗嘴。斗嘴故事,是民间故事的一大宗。

      有个小媳妇,丈夫很老实,种田时遇到一个人骑马经过。骑马人问道:“你天天种田,一共种了几株稻啊?”老实丈夫回答不出,闷闷回家。小媳妇问了他为什么不高兴,当即想出了“计较”,如此如此。第二天骑马人又经过,老实丈夫问:“你天天骑马,一共走了几步啊?”骑马人回答不出,说:“谁教你的?”老实丈夫说,是老婆。骑马人兴起,就跟着老实丈夫,找那小媳妇斗嘴去了。他一脚跨入门槛内,一脚留在门槛外,问:“你说我是进来呢,还是出去?”小媳妇蹲下身子,问:“你说我是撒尿呢,还是拉屎?”

      听故事时有点可惜,觉得骑马人与小媳妇才是一对,一样的聪明伶俐,两人在一起生活,时时斗嘴,不亦乐乎。

      这故事情节简单,还有些贫嘴,远不如越剧《箍桶记》精彩。《箍桶记》中的财主石二老,是斗嘴高舌,将张箍桶骗得一愣一愣,但遇到肚才更好的九斤姑娘,就斗败了。

      有时候“肚才好”就是指“计较多”——通常认为读书熟,肚才方好,计较才多,但读书熟并不必然肚才好。

      有个故事说,一个教书先生,人很老实。教到年底,东家想赖账,出了个“计较”,拿三道题考他,答出了才发工资:一是将大缸装入小缸,二是将屋里的地晒一晒,三是说出东家脑袋的重量。

      教书先生一道题也做不出,只好闷闷回家。他种田的弟弟得知了,跑去解这三道题。第一道题,他将大缸打得粉碎,装入小缸。东家大怒,却没有办法。第二道题,弟弟爬上屋顶,开始掀屋瓦,东家大惊,讨饶说,这道题算答出了。第三道题,弟弟说,东家的脑袋六斤四两。证据呢?弟弟拿了斧头直奔东家。当然了,结果是东家如数付了哥哥的工资。

      这故事有多种版本。故事中的三个人,一个是教书先生,那是默认有“肚才”,但看来没什么“计较”。弟弟是种田的,那是默认他没文化,没读过多少书。东家是财主,想出个断翘“计较”,肚才显然也是有点儿的。故事暗示,有人的肚才只是内秀,有人不读书也可以计较多,关键是人聪明机变。

      读书熟、肚才好又计较多的人,民间首推山阴秀才徐渭徐文长。

      徐文长有个聪明头脑,熟读诗书、才华横溢、见识广博,那些特别难对的对子,他一眨眼就对上了,极其妥贴。

      通常讲历史故事,肚才是文事,计较是武事。诸葛亮孔明是军师,吴用吴学究也是军师,两人都是肚才好计较多,想计较也有独家的破势,一个摇扇子,一个迭指头。另一个军师刘基刘伯温,他是个算命先生。

      徐渭也命该做军师,且“角巾布衣,长揖纵谈”,很有军师相。但他的主公罗隐给雷公换了骨头,无法做皇帝,他也就当不成军师,做了一个闲人。《明史·徐渭传》说“渭知兵,好奇计”,胡宗宪“擒徐海、诱王直”,他参与了设定计谋。但民间故事直接忽视了他的军事才能,虽然赞扬他肚才敏捷、计较无双,他的肚才却用在了对对子上,计较用在了恶作剧上,消解了计较的神奇力量,变得浮滑轻佻:

      一次在船上,徐文长看出一个老婆婆内急,船上又无处解手,他想出一个短命计较调排她:用草茎在鼻子里捅一捅,就没事了。老婆婆拿草茎往鼻子里一捅,猛一个喷嚏,啊呀呀,尿湿了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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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讨论】计告江西也这样发音,这样用

        用糖写字的故事敝乡是安在解缙头上的——解缙的发音是害进,进一步讹成了“害人精”。他在厕所边上用糖写了一句“江西免粮”,就守在那里等,皇上也上厕所,路过看到蚂蚁拼成的字,不觉好奇念出了声,解缙赶忙跪下高喊“谢主隆恩”,江西就因此免了钱粮。——小时候听到这个故事,觉得解缙聪明,所以好笑;到后来读了点书,觉得这个故事荒谬得好笑;再到后来知道了解缙的真正结局,不觉有些苦笑了。

        地主斗嘴的故事小时候也听过,一模一样。还有许多斗嘴的故事,比如穷女婿和富老丈,穷教书先生和东家等等,有的粗鄙,有的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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