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对面的阳台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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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阳台

PS：本文为女性第一人称。

午饭过后的时间，我站在电视台大厦十七层的落地玻璃窗前，默默注视着楼底过往的行人，他们在这样巨大的落差之下无不显得如此渺小而可怜。

我自己何尝不是呢。新闻频道的工作节奏是如此之快，而工作时间又常常毫无规律可言――因为没有人知道飞机何时会撞大楼，或者海水何时会高出视平线。想起当初第一次走进这座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建筑，看到满墙跳跃着的小屏幕，心中曾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念头，幻想自己可以像《新闻女郎》里的铃木保奈美那样帅……好吧，就算和铃木保奈美的助手一样帅也行啊。可是，当我常常在地下的食堂一边毫无滋味地往嘴里扒饭，一边脑子里过电影一般重复着同样的剪辑镜头，我对这样的人生顿生一种空洞的厌恶感。

“想什么呢。”在我出神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略带戏谑的男声。是高尔。作为比我晚一年进入这个单位的年轻人，他比我要敬业得多，一天过去后整个楼面最后剩下的往往就是他的身影。由于这种勤奋，他已经很受重用，在开工前的选题会上经常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而每当那个时候领导总是频频点头称许。

对于这样的工作狂，我实在没有太多的话可以说。虽然就在一个楼面工作，可我仅仅是机械地从他手里接过播放带，然后在按照要求处理好以后交还给他，如此而已。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工作狂，在每个午后我发呆的时间里都会给我端来一杯即冲的麦氏咖啡。

这次也不例外，我一转身，毫无悬念地接过白色的小瓷杯，咖啡表面上那搅拌留下的细沫还在中心微微旋转。

这是一个细心的男人，我想，不过他的细心如果发挥在如何讨好领导上应该更加实用一些，而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即便作为异性，我虽然还算得年轻，却是毫无姿色可言。电视台里有的是靓女，缺乏的是帅哥（这也是高尔受到器重的原因之一，电视台其实有一种秘而不宣的重男轻女倾向，和男女主播的重要程度成反比），因此高尔犯不着来讨好我。

也许他太过精力充沛，对众人都过于博爱了吧。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高尔仍旧以他在女同事面前特有的戏谑口吻问道。

“我在想也许我所要的只是普普通通朝九晚五的生活。”我坦率地回答。

高尔扬了扬眉毛：“电视台不好么？”

我没好气地望了他一眼，有点后悔自己对他说这些，这个宠儿怎么会明白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多少有些寂寥的我。

于是我打算环顾左右而言他，目光兜转了一圈却发现除了高尔看不到别人。

“人都到哪里去了？”我问。

“看帅哥去了，”高尔耸肩，“据说今天要调来一个新的部门领导。”

“哦。”我想起来旁边的小悦对我说起过这事，于是意兴阑珊地伸了个懒腰准备走回属于自己的位置。

高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不去看看吗？”语声中带着戏谑。

“无聊。”我冷冷地回了一句。

那天我接到医院的复查通知，下午请假离开了半天。在医院被那些冰冷的器械折腾了一番之后，我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

其实今天的工作很轻松，体检当然也谈不上累，这种疲劳源自孤单的内心。

我，任小冉，再过两个月即将年满二十七。对一个单身的职业女性来说，那是一个多少会带来惶惑的年龄。我对工作毫无兴趣，我对人生感到无力，在倒在床上之前，我习惯性地拨打起一个号码。

这是我的一个秘密，说是秘密，也许有些过于郑重其事，因为这个秘密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我的家恰好也是在十七楼，推开窗，面前是同我身处的大楼毫无二致的两座高层公寓。我时常留意到正对我窗口的那个房间里的单身男子，他每天会在入睡前走到阳台上抽一支烟，并且熄了房间的灯，这样，在黑暗中只看到一点忽明忽暗的光亮，这个光亮令他在我心底变得如此神秘。

我是一个如此眷爱窗口的人，无论是在家的阳台上，还是在单位隔着厚厚的落地玻璃，我只是偏爱望着窗外的风景，清晨都市冷峻的轮廓，午夜楼市暧昧的灯火。这个男人与我有着相同的癖好，虽然他并不知道有个我，可是我觉得当我也熄了灯来到阳台上在黑暗中默默注视那点微漠的光亮，那情形恰似一种无言的慰藉。

随着时间推移，我对那个男人的想象中多了一些真实的内容。我在白天出门时近距离看到过他的样子，清瘦而干练，衬衫的领口和袖子总是洁白得晃眼，下巴上没有半点胡子茬――是一个干净的男人，虽然是单身，却丝毫不邋遢。透过窗口我也曾留意到他的房间清洁明亮，物件整齐。我还注意到每个周末他都匆匆出门，然后两天里对面房间就空无一人。后来有个周末我看到他开车过来取东西，车后坐着两位相貌温和的老人，那时我方隐约得知，每个周末他都是去父母家过的。

最后我开始不满足于只是捕捉一个影子，我在他楼下的信箱前驻足，辨认他的门牌号码。于是有一回隔着信箱玻璃，我居然看到了电话缴费的单子，上面有那个房间主人的姓名和房间的电话号码。我一时起意将号码记了下来，虽然我在记下来的时候就认为那可能是一串我永远都不会用到的毫不相干的数字，但是这串数字毕竟就这样留在了我的生命里。

此后的每个周末，对面房间没有灯光的时刻里，我就会拨打这个号码。我耐心地等到漫长的等待音最终变成了短促的间断音，我就开始对着听筒说话。

你好吗？嗯，我刚回到家呢。很累啊。今天检查的结果？不好对你说啦，这是女人的隐私哎……说着说着，我拎起电话站起身来，走到阳台前。对面的房间没有灯火，阳台上空无一人。

你怎么不出来呢？让我看看你，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那天的夜风特别沁凉，当我恍然惊觉时已是泪流满面。

星期一上班，来到办公桌前，看到案上放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礼品盒。

“谁送的？”我问旁边的小悦。

“哦，是新来的部门领导，”小悦一边拿着一面小镜子，往脸上抹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一边回答，“见面礼哦，”她转过头来冲我妩媚一笑，“那么年轻的上司，还是一个帅哥，还不赶快打开看看？”

见面礼。我心里冷笑一声，又是讨人欢心的玩意儿。于是随手搁在一边。

走进选题会场，便看到高尔举手向我示意，我匆匆点头，然后就低下头坐到了角落里。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不能习惯别人如此热烈地打招呼，尽管身边的女同事们都乐此不疲，甚至打着情趣擦边球一般，可是我若是在公众场合被异性同事哪怕是高声叫了一下名字，都会不自觉脸红。

会议开始了，谈笑告一段落，我也终于能自然地抬起头来。就在这时，我忽然惊呆了――因为那个我长久以来留心着的阳台男人就坐在会议桌的另一端，带着微笑朝我这边看过来！原来他就是新来的部门领导！我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去，但是仍能感到他的视线。他为什么看着我呢？我一下子六神无主起来，难道他察觉了我偷偷注意他的事情么？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要做人了……

“你就是小冉吧？”一个陌生的声音发问。

完了，我一颤，站起身来。

“你坐你坐，”阳台男人笑了起来，“可不是小学生上课点名哪。”

新领导的风趣引发了台下一片窃窃的笑声。

“我来那天你不在，听说你看病去了，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原来如此。一个会做人的领导为了显示一碗水端平，不忘记向我这个缺席者慰问一番。是啊，他又怎么会注意到我呢？我这都是想到哪里去了。

“还好。”恢复了镇静的我立即变得若无其事。

当我走出会议室，心情沮丧得无以复加。对面阳台的神秘男人如今成了我的新上司，这也许是滥情电视连续剧的剧情，可是在我却实在糟糕至极。对面阳台的男人虽然虚无缥缈，但是他毕竟可以慰藉我时而脆弱的心灵，但是这样一个风度翩翩、年轻有为的领导却同我这样的普通人毫不相干。他现实的出现破坏了一切。

迎面撞见高尔，不知为什么，他今天阴郁着脸，丝毫不活跃，我甚至想起来他今天都没有怎么发言。这绝对不像平时的他，换了新领导，他该更卖力才对。

“看上那个帅哥了？”他戏谑地问我。

我忽然一阵愠怒，你以为你是谁？在我心情糟透的当口居然还来冷嘲热讽，就凭你每天中午一杯咖啡么？当然，这些话我是绝对说不出口的，我若是说得出口，我也就不是任小冉了。我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开。

回到位置上，我又看到了那份见面礼。拿起剪刀，心情复杂地拆开。

是一个小小的电吹风，很精致，可是却让我莫名其妙。我很喜欢吹头发么？这新奇的玩意儿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我摇头，没有时间细想，立即投入工作中。

不知不觉一个上午过去了，我来到落地玻璃窗前，直了直腰。一转身，一杯打着旋儿的麦氏咖啡。

“以后你不用给我冲咖啡了。”我对高尔说。

高尔惊讶地瞪着眼睛，“怎么，还在为早上的话生气？”

“不是的，”我尽量耐心地解释，“是你没必要为我这样做。”

高尔动了动嘴，却欲言又止。

这天下班还算早，我在门口踢掉了鞋子，什么也不想做，立即倒在沙发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一抬头，窗外已是夜色深深。

“小冉。”高尔的声音。

“嗯。”我还有点睡眼惺忪。

高尔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但却没有引起我的警惕，以致于他接下来的话令我毫无防备。他说：“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是喜欢上你了，倒咖啡只是借机接近你。”

我在黑暗中忽地直起了身子：“喜欢我？喜欢我什么？”

高尔像是在电话那头想了想，然后回答：“我觉得你一点都不矫饰，是个能够一起过日子的人。”

这算什么理由？我暗自摇头。“你这么说是觉得我很平凡吧？”我不无嘲弄地问他。

“在如今追逐潮流的年代，我以为这是一种特别。”高尔字斟句酌地回答，我忽然意识到，电话中的他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戏谑的语气。这样的时候，他倒不像是个年轻人。

“我比你大。”我笑笑说。

“没关系。”他也笑笑回答。

我必须承认，他非同寻常的态度带来的反差竟然令我有一种迟缓的感动。

“让我考虑一下吧。”我最后这样回答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直接答应他，好像并不是因为我对他没有感觉，相反，我在他平静的语气中意识到我从前错看了他，他也许并非那么“上进”，他离开晚也许是因为我常常喜欢下班后逗留，他也许并非那么博爱，毕竟大家都去迎接新领导的时候，他选择了留下来为我冲咖啡。

那么为什么我没有说“好的”呢？我注视着眼前的电话，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我于是站起身走上了阳台。

对面没有灯，阳台上一点微光忽明忽灭。他在。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得知他身份后再望着他，完全没有了最初的感觉。若是我再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想着会议桌前那张职业的笑脸，往日的话又怎能说得出口呢？

还有两个月，我就将二十七岁了。虽然算不得苍老，可是已是应当告别童话的年龄。日复一日的生活或许真的很平淡乏味，但是我不能再只是留心着窗外的风景。想到这里，我取出那张记着电话号码的纸，轻轻在指间揉碎，然后目送着碎片纷纷扰扰随风而去。我对着那点微光最后道了一声晚安，然后转身走进房间里，准备动手给自己做一碗热热的番茄鸡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