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贺新郎》与别离 -- 赵美成

《贺新郎》是一个词牌，别离是一种人间愁绪。词用来诉情，别离无疑是最让人伤心的那一种，江郎有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而与这个主题最搭的词牌，应该就是《贺新郎》了。

《贺新郎》其实本来叫《贺新凉》的，出自东坡词“乳燕飞华屋”里“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所以叫贺新凉，不知怎么被误传成贺新郎。不过这并不影响历代词家对它的喜爱，尤其是南宋的辛稼轩，写过很多的《贺新郎》，且大多是精品，豪放一派如陈亮、刘克庄也多用此词牌。《贺新郎》上下两阙，起头较好施展，中间连绵不断，尾部戛然而止留足余韵，加上例用入声，慷慨悲凉，正好适合词人发挥，写足离别之情。

这里我想说三篇，辛稼轩的一篇，张元干的一篇，还有毛泽东的一篇。

辛稼轩词坛圣手，存词两宋最多，名篇也是最多，其中最妙，我认为是一篇《贺新郎》：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此篇是稼轩别人之作，以啼鸟起以啼血终，全篇主体几乎是在掉书袋，一连串用了昭君、庄姜、李陵苏武、荆轲各种典故，把主体部分填充的异常丰满，但都恰到好处，不让人觉得烦。既让人觉得文采飞扬，又充分表现了离别之苦。王国维的词论里认为境界是评判优劣的标准，评到这一篇时说：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我初读此词，只觉得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让人不禁热血沸腾，自有一种豪情在里面，细品之，各种离别之状又入心头，有悲伤，但更多的是感慨，我想这个应该与稼轩所思不远了。稼轩其实是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更高的层次上，他人之别离，自己之别离，虽有伤心，更多的是感慨与释然。谁共我醉明月？醉完以后各自前行，亦不必过分悲伤。

第二篇是张元干的：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此篇是张元干送友人的，但我觉得倒不如说是送给天下之人。靖康南渡，别离故国者何止千万。词中第一句就扣人心弦，梦绕神州路，太妙了，身居南方，只有梦里能回神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然后用细笔勾勒惨状：昆仑崩裂，九州涂炭，彼黍离离，知者心忧，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下阙继续写情：日复一日，何处夜话？鸿雁无凭，安寄尺素？如果只是一味悲伤，那也就平淡无奇了，但最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升华了，把视角切向了时间空间，离别又有什么呢？古今一瞬耳，目光尽处是青天，莫愁前路无知己。

第三首就是主席的别友词了：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与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象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这一篇是主席年轻时所作，虽然可能有后期修改，但很明显和成熟期的作品比差了不少，更值得称道的是里面蕴含的情感。凄然、恨、热泪、霜，处处投射着离别之苦。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与汝，与知己别离，苦。但是苦之余还有对未来的美好想象：重比翼，和云翥。一味地苦也就落了下乘，苦恨之余，想到未来再次相见，为凄苦的环境添加了一丝阳光。总体来说，这一篇属于主席年轻时的试手之作，并没有达到后来词作的艺术水平。

三篇总体来看，稼轩之作堪属最妙，神品之属，每次默诵总让我心驰神往，似乎也在诗中与明妃送别，与苏李饮酒，与荆轲悲歌。张元干的也是上上之作，尤其“梦绕神州路”一句，不似离别，更似相思，每次读到，必然想起故人散落，悲从中来。主席的词给我的最大的感觉就是添加了对他印象的立体感，原来这么大的英雄也是有儿女私情的，爱情家庭子女，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但是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更偏向人民啊，英雄就是这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