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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春秋经》与《左传》中的无名之辈 -- 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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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春秋经》与《左传》中的无名之辈

    上面说“无名之辈”,当然不是说那些人真没有“名”,而是在《春秋经》和《左传》中没记录下他们的“名”。

    在春秋时代,没有我们现在的“姓氏”,只有“名”和“姓”是差不多人人都有的个人标识。而“姓”因为只有不到一百个,又因为聚集在一起的大多是属于同一“姓”的人,因此实际上无法作为个人标识。于是能普遍用作个人标识的主要是“名”,以及附属于“名”的“字”。

    这里说的“姓”并不是我们现在的“姓氏”,那时“姓”和“氏”是两回事,各有其意义和使用范围,都和我们现在的“姓氏”不是一回事。“姓”是将所有人根据父系血缘区分的族群,当时只有不足一百个“姓”,实际上常见主要的“姓”只有十多个,而且在族群内部没有需要用到“姓”的地方。“氏”则是周天子或诸侯赏赐的贵族的称号,因此只有少数贵族才有权使用。关于“姓”和“氏”与“姓氏”的关系,我在之前某一楼里有详细些的讨论,其中观点也逐步有些变化,您如有兴趣可移步那里。

    因为只有“名”,就很容易重名,于是《春秋经》和《左传》中对人的称呼,不只是“名”,还会根据不同对象采用或增加采用“姓”、“氏”、“字”、“谥”、“号”、“身份”、“职位”、“关系”等等,并形成各种组合,用于不同的场合。

    不过,在我看来,“身份”、例如公子、王孙,“职位”、例如司马、行人,“关系”、例如某人之子、某人之妻,都是说的某一类人,与单个个人无关。因此只有“姓”、“氏”、“字”、“名”、“谥”、“号”那六项,才是关于人本身的称呼,要是称呼中没有这六项,就算用了“身份”、“职位”、“关系”之类称呼,也只能算是“无名之辈”。

    这里,我首先大致梳理一下《春秋经》和《左传》中对人的常见称呼。

    古籍中反映的春秋时代对男子和女子的称呼有很大不同,以致后人误会说“男子称氏女子称姓”。而且不同场合下、以及对不同的对象、称呼也不会一成不变。

    下面首先梳理《春秋经》和《左传》中对男子的称呼:

    关于当时对男子的称呼,首先要分场合,我把不同场合下的称呼大致分为四类:第一类是《春秋经》中出现的对男子的各种正式称呼,第二类是《左传》中出现的直接称呼、是在对话中提到某男子时对其的称呼——很多是当面的称呼,第三类是《左传》叙述中提到某男子时对其的称呼——是当时人事后的称呼,第四类是另一种《左传》叙述中提到某男子时对其的称呼——是后人的称呼。

    第一类,《春秋经》中出现的对男子的各种正式称呼。

    《春秋经》中出现的男子至少都是卿,如不够这样的身份,会有特别理由,《左传》中会加以解释。对那些卿的正式称呼早期一般只有“名”,但也有需要尊崇时出现的“氏”或“尊号”等加上“名”的组合(例如赵盾、公子庆父、季孙宿),后期就大都是尊称了。对于鲁国国君,则仅称“公”。对于别国国君,是“国名”+“爵称”或“国名”+“爵称”+“名”的组合(例如宋公或宋公-固、晋侯或晋侯-重耳、郑伯或郑伯-寤生、邾子或邾子-穿、许男或许男-新臣),下葬那一次则会改为“国名”+“谥”+“公”字的组合(例如宋共公、晋文公、郑庄公、邾庄公、许穆公),其中“公”应该是这些诸侯死后由周天子追封的爵号。但对自行称王的楚、吴、越的国君,《春秋经》不记载他们的下葬,平时则采用“国名”+“子”字或“国名”+“子”字+“名”的组合,例如楚子或楚子-旅。对于周天子,也是仅称“天王”或“天子”或“王”。

    第二类,《左传》中出现的、在对话中提到时、对某男子的称呼——应该是最接近当时实际的称呼,其中很多是当面的称呼。

    当面称呼时对地位不低于自身的人自然会用各种尊称,但在某些场合,则会直接称名,例如在君主面前,即使儿子,也会直称父亲的“名”。反过来说,在一般的场合,对地位不低于自身的某人直接称“名”是很不礼貌的,为此,古人还发明了“字”,意义和某人的“名”相关,是附属于某人的“名”的,让人听了很容易联想到某人。也有的“字”直接是某人的行第,或者把某人的行第包括在“字”之中,也是为了让人听了很容易联想到某人。

    有一种很常见的尊称是“子”,是地位接近的人相互间当面的尊称,为表示亲近还可以称“吾子”,当然这绝对和有名无名没关系。

    “字”和其他尊称使用的场合可能各有不同,也有组合使用的。

    第三类,《左传》叙述中提到某男子时对其的称呼——是当时人事后的称呼,最多。

    由于“姓”和“氏”的使用范围有限,在当时的实际称呼中,有时为了区分,会在“名”前面加上被称呼人的各种特征,二者之间用一个“之”字隔开,例如:石之纷如、耿之不比、舟之侨、宫之奇、介之推、佚之狐、烛之武、文之无畏、潘尫之党、上之登、夏之御寇、烛庸之越、文之锴、孟之侧。

    以上这些称呼中,“潘尫”是“潘尫之党”的父亲,《左传》中还有些类似的称呼,例如:文公子佗、庾皮之子过、颜涿聚之子晋、羁之孙圉、敬姒之子衎、楚共王之庶子围、敬仲之曾孙酀、等等。而“介之推”的“介”和“烛之武”的“烛”则是地名,《左传》中也有类似称呼,例如:梗阳之巫皋、阴地之命大夫士蔑。然后“文之无畏”和“文之锴”的“文”是“谥”,是分属不同诸侯的两位“文公”的“谥”,但在这里应该是指由这两位“文公”之后裔组成的公族之分族,《左传》中则有“桓司马”与其类似,“桓”也是指出自一位“桓公”的公族之分族。等等。

    当然还会有大量的将身份、职司、职位等冠于“名”前面且不用“之”字的称呼。

    例如:寺人貂和寺人披那些寺人,以及同样服务于宫中的徒人费、侍人僚枏、竖牛等,还有圉人荦、诸御鞅、医和……。

    再例如:师旷、师慧那些师,以及同样从事音乐娱乐的弦高、弦多、琴张、钟仪、钟建、泠州鸠、优狡、司铎射等。但有些师是官职,例如大师子穀。还有些师则最初可能与音乐无关,而是军职,如左师展、左师巢。

    又例如:与神鬼打交道的梗阳之巫皋,卜楚丘和卜偃那些卜,观起、观丁父那些观,祝融、祝佗那些祝、以及祝史挥、礼孔、礼至、宗区、宗鲁、宗人釁夏等。

    还有:史嚚和史佚那些史,以及内史叔服、周内史叔兴、左史倚相、左史老、大史克、大史固、大史子馀、籍偃、籍谈,都是从事文字工作的;屠击和屠蒯那些屠,以及饔人檀、宰咺、宰孔、右宰丑、右宰穀、大宰犯,最初都和吃饭有关,严格的说还和祭祀有关,所以后面几个是越来越大的官职,还有一个厨人濮其实和吃无关,这里的厨是地名,厨人是那地方的管理者,类似的有郰人纥。

    至于梓慎、匠庆、工尹齐、工尹襄、工尹寿、工尹路,都和当时的手工业有关,工尹是管理手工业的官职。

    接着是一大批其他官职:例如马师颉、宫厩尹弃疾、宫厩尹子皙、监马尹大心,是管理畜牧业的;再有各种司马是负责军事的,好比叔孙氏之司马鬷戾、城父司马奋扬、上军司马籍秦、楚司马子良、左司马眅、右司马稽、还有司马寅和司马牛,又有和司马类似负责各方面事务的司寇牛父、司寇亥、司城须、司城茷、司城彊、司徒卬、司徒期、司空靖;行人子员、行人挥、行人子朱、行人子羽、吴行人且姚、右领差车、右行辛、右行诡、中行吴、中行喜、中行寅、不更女父,等等。

    下面还有其它各种尹,也是管理有关事务的官职,有:门尹般、门尹得、箴尹克黄、连尹襄老、连尹奢、王尹麇、嚣尹午、陵尹喜、右尹子革、杨豚尹宜、芋尹无宇、楚莠尹然、芋尹盖、清尹弗忌、沈尹戌、沈尹射、蓝尹亹。

    以及其他各级官员,有:士子孔、大夫种、甘大夫襄、秦右大夫说、秦右大夫詹、庶长鲍、庶长武、秦庶长无地、棠君尚、叶公诸梁、右公子职、左公子洩。这最后两位右公子和左公子实际上也是官职。

    以上身份、职业、职位中有些已经转化为“氏”,那和“名”连在一起就是尊称了。

    春秋时代对人有各种各样的尊称,首先是对周天子,有称天子的,有称天王的,也有简称王的。再就是对国君的尊称。国君都有正式的称号,公侯伯子男都在内,而死后则一概称公。这是正式的称呼,但平时对国君也都会预支“公”那个尊称。

    还有一类尊称是“王子”+“名”、“王孙”+“名”、“公子”+“名”、“公孙”+“名”、以及“氏”+“名”,在当时人看来,“公子”、“公孙”是比“氏”更高贵的称呼,所以优先采用“公子”或“公孙”。

    例如:王子有王子克、王子朝、王子猛;王孙有王孙苏、王孙满;公子有公子州吁、公子重耳、公子侧;公孙有公孙无知、公孙侨、公孙成;一共将近三百位,公子占一半以上。

    “氏”+“名”的形式很像我们今天用的“姓氏”+“名”,但不是人人都有“氏”,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用“氏”,所以也是一种尊称,和“姓氏”+“名”不是一回事。但由于能被《春秋经》和《左传》记载的多是贵族,所以在其中用得很多,我就不举例了。

    而如果不称“王子”、“王孙”、“公子”、“公孙”、以及“氏”,则还有“字”+“名”的组合,也是某种尊称,例如夷仲-年、瑕叔-盈、子越-椒、子扬-窗。反过来,就因为“公”及“王孙”、“公子”之类本来就是尊称,所以有这类身份的人一般《春秋经》和《左传》中不会见到他们的“字”。另外还有带上“氏”称呼“氏”+ “字”+“名”的,例如南宫长-万、百里孟明-视、苑羊-牧之,也是当时当地的某种风俗习惯吧。

    第四类,《左传》叙述中提到某男子时对其的称呼——是后人的称呼。

    除了国君和公子王孙等之外,《春秋经》与《左传》中还有一种较常见的对男子的尊称,是“谥”+“行第”(伯或孟、仲、叔、季),例如昭伯、宣伯、武孟、宣孟、共仲、襄仲、僖叔、穆叔、成季、武季,还有类似的“谥”+“字”,例如:郑-桓-子思。有“谥”,就限定了这类人的范围,他们的地位必定相当高;称“谥”,也说明这类组合是后人口中的尊称,而且像是首先由本族人士叫起来的,应该是某个范围内的习惯。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组合是“谥”+“子”,也是后人的尊称,例如,《左传》中提到了十五位文子,十三位武子,十位庄子,九位成子,八位桓子,七位悼子……等等。其中,和“谥”+“行第”组合出现在同一人身上的有:赵宣子=宣孟;范武子=武季;士贞子=贞伯;叔孙穆子=穆叔;叔仲昭子=昭伯;士庄子=庄伯;知文子=文伯……等等。

    还有一些别的称呼组合,就不一一罗列了。

    下面再梳理对女子的称呼:

    《春秋经》和《左传》中的女子,大多是以某人的母亲、女儿、妻子、妹妹的身份出现的,很少会出现她们的“名”。当然,也因为她们的“名”是所谓“闺名”,不宜宣之于外。我记得《左传》中提到这类“闺名”的只有三例,一例是秦穆公的女儿“简璧”,另一例是宋元公宠妾、宋平公之母“弃”,还一例是楚昭王的妹妹季芈“畀我”。

    而多数情况下,《春秋经》和《左传》记载下来的对她们的称呼都不是她们的“名”,而是为了“不娶同姓”带上她们的“姓”形成的一种便于区分的符号。“姓”前面的可以是女子的行第,例如:仲子、叔姜、伯姬、孟任、季芈、叔隗、季姒;可以是女子自身的谥,例如:声子、哀姜、共姬、厉妫、成风、敬嬴、文芈、戴己、定姒、齊归、景曹;可以是女子丈夫的谥,例如:武姜、穆姬、文嬴;可以是女子所出的族氏,例如:戎子、向姜、蔡姬、陈妫、邓曼、偪姞、徐嬴、杜祁、杞姒;可以是女子所嫁入的族氏,例如:雍姬、息妫、王姚、江芈、栾祁;也有两种混合的,例如:声孟子、纪季姜、赵庄姬;等等。

    包含“姓”的称呼除了上面这种之外,还有一种常见的是“姓”+“氏”字,是和上面这种同时使用的,但可能场合不同。例如:子氏(仲子)、姜氏(棠姜,东郭姜,姜)、姬氏(骊姬,丽姬,姬)、妫氏(妇妫)、风氏(成风)、嬴氏(文嬴)、嬴氏(敬嬴)、芈氏(文芈)、己氏、姒氏(定姒)、归氏(齐归)、曹氏(景曹),等等。以上有些是在《春秋经》中对各家诸侯之夫人的称呼,似乎表明这样的称呼更正式。

    也还有一些对女子的其他称呼及称呼组合,不包括在上面的例子中,因比较少见,也就不再开列。

    如前所述,妇女们被记录下来的,绝大多数并不是她们自身的“名”,而是某种区分符号,但即使是这种符号,仍然不是每个人都能被记录下来。

    《左传》中曾提到“帝乙之元子归妹”,这位“妹”尽管《周易》中说“帝乙归妹以祉,元吉”、尽管《诗经》中说“文王初载,天作之合”、说“大邦有子,伣(qiàn,好比)天之妹”,但仍然没说她叫什么。

    因此不少当时的妇女,虽然有她们的闪光时刻,但却仍然是无名之辈。

    当时对于女子,如果不清楚她们的“名”,一般都是就她们与他人的关系来称呼她们。据我粗略统计,《春秋经》和《左传》中共提到了二十一位无名的母亲,十六位无名的女儿,三十八位无名的妻子,八位无名的妹妹,十一位各种无名的妇女,还有三位受宠的无名女子,其中有重合的,总共约七十七位无名女子。

    男子方面,也有些天王和国君《春秋经》和《左传》中没交代他们的名字,当然没交代名字的更多还是相对比较小的人物,总算起来,这些无名男子共约一百四十二位,而就他们与他人关系来称呼的情况较少。

    《春秋经》与《左传》中细致描述了大量精彩事例,其中具体提到的人就有两千七百多,有多种多样不同的称呼方式,有些是提到“字”和“名”的,或提到“姓”或“氏”的,或提到“谥”乃至“号”的,但还有很多根本没提到他们的“字”和“名”以及“姓”或“氏”乃至“谥”、“号”,要是没提到这六项,就算是“无名之辈”了。不过虽然是“无名之辈”,但也有“过人之处”,也能有言行值得我们了解,下面就是我汇集的一些他们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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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故事很生动,很有意思,可惜有点简短

      故事很生动,很有意思,可惜有点简短,如果桥老师发挥下写长点,要么挑一两个?甚至哪天出剧本,拍成电影,河友们坐等。

    • 家园 十八、战场上

      《左传》中还有多处描述了那些无名之辈在战场上的表现,当时虽然是靠着将领的勇力就能改变战局的年代,但小人物的角色也不可或缺。

      先说秦国和晋国之间的战场,涉及了四次战役:

      头一回是“殽”之战,当时,晋国方面,晋襄公指挥战车上的“右”是莱驹,他大概初次上战场,于是晋襄公为锻炼他胆量,把一个无名的“秦囚”捆着让他杀,可那个“秦囚”一叫唤,吓得他把手上的戈也掉地上了。结果旁边一个叫狼瞫的把掉在地上的戈捡起来,杀掉那个“秦囚”,还把莱驹控制住,自己上了晋襄公指挥战车,充当这指挥战车的“右”。

      第二回是“箕”之战,当时晋国的中军元帅先轸又把狼瞫给撤了,另选别人担任指挥战车上的“右”,狼瞫很生气。于是狼瞫一位无名的“友”(兄弟)问他:“何不跟他拼命。”,狼瞫回答说:“我还没找到拼命的地方。”;那“友”说:“我来帮你发难。”,狼瞫告诉他:“《周志》上说过:‘因为勇却危害了长上,死后不能进入明堂。’,所以,不是为‘公’家拼命,不能说是‘勇’。只有为‘国’效力,才说得上是‘勇’。我靠‘勇’得了‘右’那个位子,要是因为没有‘勇’被撤,撤我不就合情合理了吗。说是上头不了解我,可要把我撤职撤得合情合理,还怎能说不了解。大人且先等等看。”。

      第三回是“彭衙”之战,当时两军对阵,阵形已成,狼瞫率领其属下冲击秦军,战死了。晋军跟着他进击,大败秦军。

      那无名的“秦囚”和无名的“友”都是战场的一部分,无论好坏。

      第四回则是后来的“辅氏”之战,当时,秦桓公率兵进攻晋国,大军驻扎在“辅氏”。,晋景公则在“稷”整顿部队,随即东征扫荡了狄人的地盘,重新封立黎侯,然后部队回头向西,渡过黄河到“雒”,由魏颗率兵在“辅氏”击败秦军,擒获杜回,此人是秦国壮士,很厉害。

      当初,魏颗的父亲魏犨有个无名的“妾”很得宠,但没生儿子。后魏犨得病,就告诉魏颗:“我死后一定把这个女子嫁出去。”;可他病重时,又吩咐:“我死后一定让这女子陪葬!”;他死后,魏颗还是把那个“妾”嫁了。他解释:“人病重后就糊涂了,我还是执行他清醒时的指示。”。

      于是在“辅氏”之役激战时,魏颗看到一位无名老人把地下的草系在一起,算计杜回,杜回绊在草上摔了一跤,就被魏颗收拾了。

      当天晚上,魏颗梦见那老人对自己说:“我,就是那个被你嫁出去的小妾的父亲。你选择了自家先人清醒时的指示,我就是来报答这个大恩的。”。

      虽然是在梦中,但那无名的“妾”的无名父亲,还是为战场带来了一丝温情。

      再说到齐国和鲁国之间的战场,涉及三次战役:

      头一回是“炊鼻”之战,当时,鲁军和齐军在“炊鼻”开战。齐军中的子渊捷找上了鲁军中的野洩,子渊捷一箭射出,穿过野洩战车驾车马脖子边上的“軥”,擦过战车的“辀”,铮的一声射进了野洩盾牌中间的脊,深达三寸。野洩也不肯示弱,回射一箭,射断了子渊捷战车驾车马的“鞅”,射死了马。子渊捷只好换马再战,结果有个无名的鲁军战士以为他是己方的鬷戾,想上来帮他,子渊捷赶紧声明:“我是齐人。”。那人回过神来再想用兵器打他,子渊捷一箭就把这人射死了。为子渊捷驾车的是位无名的“御”,催他再射鲁军战车上的其他人,他说:“不能激怒对方。”。这时齐军的子囊带又找上了野洩,对他破口大骂,野洩说:“我们又没什么私仇,有什么好骂的,来比试比试。”,可子囊带还是骂,野洩就也骂了回去,两个人对着干骂。

      鲁军中的林雍被指定为颜鸣的战车上的“右”,可他看不上颜鸣,就下车徒步作战,结果被齐军的苑何忌拉掉了耳朵,颜鸣的战车也不知去向。林雍正不知所措,为苑何忌驾车的另一位无名的“御”冲他大叫一声:“朝下看。”,林雍刚一回头,就被苑何忌砍断了一条腿。只好单脚跳到别人车上捡了条命。

      以上提到的两位无名的“御”和一位无名战士在战场上都各有其角色。

      第二回是“阳州”之战,当时,鲁定公率兵进犯齐国,正攻打“阳州”的城门。

      战斗中,鲁军的“士”都坐在那里,纷纷说:“颜高的弓竟然有六钧的力。”,就拿着那弓传看。这时,“阳州”人冲出来,颜高把旁人的弱弓抢到手里,“阳州”那头的籍丘子鉏已经打上来,他和一位无名战士都被打倒。他躺在地上发出一箭,射在脸上,射死了籍丘子鉏。颜息也射一箭,射中对方一位无名战士的眉毛,下来后颜息说:“咱还是不够厉害,我是对着他眼睛射的。”。

      以上两位无名战士的伤亡,都是战争的常态。

      第三回是“郊”之战,当时,齐军打到了鲁国的“郊”,鲁军分为左师和右师应战两路齐军。

      鲁军左师突入齐军阵中。而右师却逃跑了。结果齐方的陈瓘和陈庄率部队涉过泗水追击右师败兵。鲁方林不狃同伍一位无名伙伴问他:“我们跑吗?”,他回答:“那还不都跑了?”;又问:“那我们停下来抵抗吗?”,答:“又能好到哪?”。于是他慢慢往回走,终被齐人杀掉。

      兵败如山倒,那位无名的“林不狃之伍”已经惊慌失措,但即使林不狃不惊慌失措,也还是无可奈何。

      然后到晋国讨伐狄人的战场,这是个残酷的故事。

      当时,晋国的卿、上军将荀吴在大原打败了无终和他们召集来的各部狄人,这是重视徒兵的结果。

      战前,他的副手、上军佐魏舒说:“他们是徒兵我们是车兵,战斗的地方又狭窄,来十个人对付我们一乘车,我们肯定完了;被限制在狭窄的地方,我们也会完。我建议把车兵都改编成徒兵,从我的手下开始变。”;于是晋军把车兵改编成徒兵,每五乘战车上的甲士编为三伍。改编过程中,荀吴的一个“嬖人”(宠臣)不肯编入徒兵,就被斩了示众。

      然后晋军列出五个连在一起的军阵,前面由两个伍列成阵形,后面由五个伍列成阵形,右翼只由一个伍列成阵形,左翼由三个伍列成阵形,另外还有一“偏”的人马为前驱,去把敌人引来。

      狄人来了以后嘲笑一番他们的阵形,自己没列阵就冲上来,结果被晋军大败。

      这里充分体现了什么是军令如山,上了战场,生命就不再属于个人。那位无名的“荀吴之嬖人”,不幸成为祭旗的冤鬼。

      最后说到晋国和楚国之间的战场,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当时,“邲”之战晋军被楚军打败,向黄河渡口溃退。晋军将领赵旃没有一味逃跑,而是把自己车上两匹好马卸下来,让他叔父和哥哥趴在马背上渡河,自己换了马回去收拢部下,结果遇见强敌,马跑不过人家,只好跳下车到树林里躲着。

      过了一阵,晋国的逢大夫驾车经过,车上还拉着“其二子”,逢大夫一上来就告诉自己两个儿子,别左顾右盼,可年轻人不免好奇,还是要东张西望,就看见了赵旃,赶紧告诉他们爸爸:“赵傁在后面。”,逢大夫只好让他俩下车,指着一棵大树说:“呆在这儿别动。”然后把车上的“绥”递给跑过来的赵旃,让他上车,拉上他继续逃跑。

      结果等第二天逢大夫再回去找,那两个无名的儿子都已死在了那棵树下。

      战场无情,没有天真的存身之处。

      2019年6月19日

      通宝推:楚庄王,迷途笨狼,
      • 家园 荀吴之嬖人

        有人讲过一个类似的现代故事。

        说90年代中期左右,西域,新成立不久的某兔连新训结束,要对敌。有个新兵,训练时候表现很好,临战哭着喊着要回家(家里有点背景)。兔连连长静静地说“好吧,拉下去吧!”黑夜里,传来浓浓的血腥味儿,青涩的新兵们,心情紧张到极致,想要咽吐沫,嘴里干燥得没有半点。听到一声令下,新兵们如出笼的猛兽,有人一枪托下去,把敌人的脑浆整个打出,耷拉在脑壳外。

        另外一则故事。大概也在90年代中期左右,东北,一个新兵班各种不服从指挥,因为其中大部分出身显赫。师长召集部队,把9人全部打了靶。于是,各路人等喧嚣,要求枪毙师长的,要求军事法庭审判的,最后主政者问,边关最近有事,你们谁能替他去打,我就满足你们要求,于是一片寂静。

        通宝推:桥上,
      • 家园 逢大夫要儿子待在树下

        其实已经做好准备回来收尸的

      • 家园 赵旃也够冷血的

        别人舍弃儿子救了他,他逃到安全地带还不考虑派人回去接应。不愧是弑君的赵穿儿子,赵氏后来被灭门孤立无援不冤。同样是同僚,蹇叔的同事就派人在黄河岸边接应逃亡的三秦大将。

        • 家园 他是典型的纨绔子弟
          • 家园 他跑到敌人军营里头挑起了这场战争自己却怕死

            还牵连了别人,如果他战死好歹还说得过去。同样是挑衅,魏錡先是跟随荀首杀回救子,最终在鄢陵之战用生命证明了自己的勇敢,赵旃比他差远了。

    • 家园 十七、歌唱

      当时是人人都歌唱的时代,下面三位都是曾在《左传》中一展歌喉的无名之辈。

      头一位曾一展歌喉的是宋国执政大臣华元的驂乘。这驂乘是需要勇力的职位,十分重要,一般由亲信担任。

      当时华元被郑国俘获刚逃回来不久,赶上宋国加筑城墙,他去巡视工地,那些筑城的役人在夯筑号子里就唱道:“瞪着眼,腆着肚,盔甲都不顾。大胡子一部,又来装迷糊。”,于是他让那位无名的驂乘回唱:“牛皮有的是,犀牛也不少,皮甲不难搞。”;那些役人又唱:“就算有牛皮,颜色哪去寻?”,华元只好对这位驂乘说:“赶紧走吧!他们这么多张嘴,我们两张嘴唱不过。”。

      看来这位驂乘可不是只知用武的莽夫,能现编现唱,一个对多个,还是有点水的。

      这第二位曾一展歌喉的其实不是真人,他只出现在晋国权臣赵简子梦中,是个“童子”。

      当时,发生了日食,结果,前一天晚上赵简子做梦梦见了这个无名的“童子”,光着身子在那儿边舞边唱。

      早起赵简子就把这事告诉了史墨,要求他占梦,问他说:“我昨晚上做了这么个梦,今天又出现日食,这是为什么?”,史墨回答:“过六个年头到现在这个月的时候,吴人应该会进入郢,但最终没能彻底战胜楚国。进入郢肯定是在庚辰那天,那时候太阳月亮都在辰尾那里,从庚午那天开始,太阳失势,火胜金,所以他们无法彻底战胜楚国。”。

      梦中的“童子”也边舞边唱,正反映了那是个人人都歌唱的时代。

      第三位曾一展歌喉的却是一位宋国郊外的“野人”。

      当时,卫灵公为夫人南子从宋国招来她老相好宋朝。结果当卫国大子蒯聩奉命向齐国进献城邑“盂”时,路过宋国郊外,那位无名的“野人”就朝他唱了起来:“已经满足您小母猪,咋还不还咱大种猪。”。

      大子蒯聩怒了,回去就吩咐手下戏阳速:“跟着我去朝见咱少君(南子),少君接见我的时候,我一回头,就上去杀了她。”,戏阳速答:“是。”,于是请见夫人南子。夫人接见了大子,当时,大子三次回头,戏阳速都没上去。夫人发现大子蒯聩变颜变色,知道不妙,哭着逃走,惊叫:“蒯聩他要杀我。”,卫灵公拉着她手登上宫中高台,发动了警卫。

      大子蒯聩只好逃往宋国。卫灵公驱逐了大子所有党羽,结果卫国后来因此产生了多次动乱。

      那位无名的“野人”,可真是一歌倾人国啊。

      • 家园 大长老专攻《左传》,功力深厚。

        最近的题材创新尤其可贺。

        《子见南子》民国时期被排成话剧,在圣人家乡演出过,居然也没挨揍。

        南子有点武则天的意思,非常出彩。

        • 家园 《子见南子》在圣人家乡演出过弄出过轩然大波

          《子见南子》在圣人家乡演出过弄出过轩然大波

          看剧本,不过鼓吹男女同学而已

          比《诗经》引用的春秋爱情流行歌差远了

          • 家园 你这是在百度上搜的吧?

            这个剧虽然是林语堂的戏作。

            但是后来演这个戏的,很多人后来都是共党,万里都是小学弟,没赶上最热闹的时候。

            这部戏在孔孟之乡学生出身的老革命影响很大,不仅在在曲阜演,还跑到别县里的圣人后裔家门口去演了,也没挨揍!

            • 家园 引发轩然大波早年山东历史有

              没听说这部戏衍生出哪个共党重要分子,济南简易乡村示范是共党窝

              总共800学生,一半还没完成学业,出了上百共党高干(牺牲的和站错队的还不算)

    • 家园 十六、挣扎

      下面是那些小人物在生活中的各种挣扎,结局也不尽相同。

      首先是宋国一位无名的“献玉者”。

      当时,这位宋人得到一块宝玉坯子,他却决定将这块宝玉无偿献给执政大臣子罕。子罕不肯接受,这位无名的“献玉者”就告诉子罕说:“我拿这块宝玉给专门加工玉石的玉人看过,玉人已经说这是宝了,所以我才献给您。”,子罕则告诉他:“我以不贪为宝,你以玉为宝。要是你给我,咱们就都没了宝,这样还不如我们各自留着自家的宝。”,这位宋人只好磕头告诉子罕说:“小人怀璧,不可以越乡,我带着这块玉哪儿也去不了,只好献出来请求饶我一命。”。

      于是子罕把这位宋人安置在自己居住的那个里,让玉人把这块宝玉加工好替这位宋人卖掉,这位宋人就此发了财,被子罕打发回原籍。

      这位无名的宋人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舍得把宝玉献出去,总算有了个不错的结局。

      下面是位无名的“曹人”和他无名的儿子。

      当时,这位曹人梦见很多贵族站在他们曹国“社”的院子里,正策划要灭掉曹国。曹国开国之君曹叔振铎求他们等公孙彊来了再行动,他们答应了。第二天早上起来,他想找公孙彊这个人,但在“曹”城里没找到。他只好嘱咐自己儿子:“我死后,你要听到有个公孙彊掌握大权,就赶紧离开。”。

      到下一位国君曹伯-阳即位,喜欢用弋打猎。曹国下面属地有个公孙彊也喜欢弋,一天,他打到一只白鴈,去献给曹伯-阳,还说起很多用弋打猎的窍门,曹伯-阳很欣赏。接着曹伯-阳向他咨询政事,更是十分欣赏。于是此人得宠,曹伯-阳让他担任司城并与闻政事。听说这个情况,早先做梦那位“曹人”的儿子马上离开了曹国。

      曹国在曹伯-阳和公孙彊主持下迅速走向灭亡。那位无名的“曹人”果然有先见之明,而那位无名的“梦者之子”遵循父亲的遗命,也让自家逃过一劫。

      再下面是一位无名的“鄫人”。

      当时,吴国从南边进攻鲁国。由从鲁国跑过去的子洩引路,子洩成心引着他们走小路,经过武城。早先,有位武城人在靠近吴国边境上开了块田地,因为那位无名的“鄫人”在田地边上沤菅,他就把那人抓起来,指责说:“你为什么把我的水弄脏了?”。等这次吴军打过来,那位被抓的“鄫人”于是为吴军带路袭击武城,竟然得了手。鲁国一时间措手不及,吴国就直接打到了鲁国城下。

      看来,有时候,小问题也能酿成大灾祸。

      最后是一位无名的女子,是郑国大夫徐吾犯之妹。她长得漂亮,就有两位公孙争着要娶她。她已经和公孙楚定了亲。但是公孙黑也看上了她,又强行向徐吾家扔下了一只大雁,表示完成了求亲中的前两步,纳采及问名。

      徐吾犯害怕了,只好向执政的卿子产报告。于是子产告诉徐吾犯说:“虽然这不是你的责任而是国家政治混乱的恶果,但我也没什么办法,你看着办吧。”。

      徐吾犯只好硬着头皮告诉那两位公孙,说准备选一天让妹妹见见这两位公孙,由妹妹自己决定要嫁给谁,那两位都不好意思反对,这就定下来了。

      到了那天,公孙黑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还带来了一大堆礼物,他一一摆放在徐吾家院子里,意思是完成了求亲的最后一步——纳徵。

      然后轮到公孙楚,他穿了一身戎装,乘着战车就来了。将到徐吾家,战车不停,公孙楚跳下车飞步进门,手执弓矢,左射一箭,右射一箭,此时战车已驶过门前,他转身一跃上车离去。

      徐吾犯的妹妹在侧房中看过了这两位公孙的表现,评价说:“子皙(公孙黑)虽然很漂亮,但子南(公孙楚)更有丈夫气概。丈夫像丈夫,妻子像妻子,这才合理。”于是她嫁到了子南家。

      但公孙黑被激怒了,后来在外衣里面穿上甲去找子南,想逮个空子把子南杀掉,把徐吾犯的妹妹抢过来。但是没想到早有人把他的意图告诉了子南,子南拿着戈出来迎接他,把他赶得四处乱跑,一直跑到大十字路口,到底把他砍伤了。公孙黑被砍伤了回来,还要向各位大夫告状:“我好见之,不知其有异志也,故伤。”,他不提自己穿着甲去生事,反而说子南没安好心,自己没准备,所以才受伤。于是子产只好把子南流放到楚国。

      这位无名的妹妹有她朴素的见识,但还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通宝推:楚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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