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悼父亲 -- Hugo17

父亲于今年5月20日突发脑出血，5月24日去世。我想㝍下一些东西记录父亲的一生，以作悼念。

父亲1941年出生在广东与广西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庄。这个地方已经正处于两省交界山的半山腰上，单车道的水泥路是这两年才通的，此前只能靠步行才能到达父亲出生的房屋。

父亲有一个姐姐，一个妹妹。爷爷在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奶奶独自带着三个孩子长大，日子过得很苦的。

得益于解放后的教育体制，父亲能够读书。初中时可以到镇上的中学就读，单程的路程就是二三十公里的山路。父亲就这样走着上下学。大部分的同龄孩子已经辍学了，父亲仍乐之不疲。

所在的县当时还没有高中，高中要到邻县就读，单程路程是一百二十公里左右。父亲家贫，没有钱坐车，每隔一段时间回家都是步行来回的。单程的时间超过二十小时，路上的吃饭靠干粮解决。

父亲读书成绩不错，时不时可以得到奖学金支持。学校的老师对父亲也相当关照，父亲的学习得以坚持下去。

读高中期间父亲经历了饥荒。饥饿严重时有水肿发生，父亲经常卧床以减少热量消耗。父亲后来不喜欢喝粥、吃红薯，应该是与经历过饥荒有关。

高中毕业后父亲考上华南师范大学化学系，是那个年代极少见的农村大学生之一。父亲由此在当地也有一定声望。

父亲1966年毕业，毕业就遇上文革。父亲顺势当了红卫兵，大串联时坐火车到过北京，见过伟大领袖招手。

随后就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父亲回到了故乡。但是父亲当时已经是大学毕业生，应该是有一定待遇的，回乡的日子并不难过。

在故乡的时候遇上母亲，结婚并生育了我兄妹三人。母亲是广西容县人，在经过父亲家时听说有一个适龄单身大学生，于是托人说媒认识。母亲读过初中，在当时算是有一定的文化。外婆家在广西山那边的一个小村庄，到父亲家都是靠走路的。当时的走路可不是现在的徒步越野，经常还要挑着担子走的。幼时陪着母亲回过外婆家，那山路经常走得我哭泣。遇到这样的情况时母亲就会带我到附近的农户要一些粥水喝并稍作休息。当地村民还是很善良纯朴的，我们总能得到及时的帮助。

我在农村生活到三四岁左右。记得在农村的生活还是很开心的。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个人跑到邻居家吃饭喝酒。当时的农村有自酿米酒，也不怕给小孩子喝一点。

当时的山溪里还有鱼。记得有一次父亲出去打了很多鱼回来，我那个兴奋啊。

我双手掌纹断掌，在农村被认为是命硬的象征，于是被带去认大石头作妈妈。小时候我叫妈妈，母亲是不应的，说我的妈妈是大石头。我也真信了，有空时就一个人跑到大石头处坐着呆着，时间长了居然也能从石头处感受到一丝丝温暖。

我天生胆气过人，是二楞子性格。邻居喜欢逗我玩，我会开心的玩。当然谁若把我惹毛了，不管怎样我都会骂回去。我脾气大，父母与我相处也是不易的。

改开后父亲可以回城里工作，但是母亲的工作暂无法解决，于是父亲先带我一个人回城。父亲先是在当地的氮肥厂工作，后来到当地的师范学校任教。

父亲一个人带着我还是有风险的。有一次父亲带着我到当地的第一小学开会，让我在会场外等。我在玩着玩着的时候似乎看到父亲的背影，于是跟着走出街上，当然是我认错人了。我拼命叫父亲，但是那人就是不回头，还骑上自行车走了。走上街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偏偏又下起大雨了。我就一边哭一边在雨中走。幸好街边有个老奶奶把我叫进门，让我烤火，并让我坐着等父亲找我。大约到了傍晚，父亲焦虑地叫我的名字从路边走过，我才安然回家。

到了师范学校后，很快全家人都搬过来了。我可以上幼儿园了，一开始是去县城的一个大的幼儿园，离家有点远，并且要穿过街道。我就一个人自己去幼儿园了。当时那间幼儿园最令我怀念的就是早餐肉粥的味道。后来估计是担心我的安全问题，还是让我到家的附近上幼儿园了。

有一次父亲有机会出外旅游，可以带一个小孩子。由于哥哥已经上小学，妹妹还太小，于是带我去了。记得去了肇庆、湛江和桂林，见到和吃到了很多新奇的东西。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湛江见到了大海和军舰，还有坐上了咣当咣当响的火车。

小学时我可以在师范学校附属的小学就读，我更加无法无天地玩了。我经常因捣蛋而被别人投诉的，于是经常会挨一些鞭子。但是有时候父亲觉得投诉太多太无理，也会护短。

我居住的师范学校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有一次我与一群小朋友玩时，看见山上有小朋友经过并想把山上别人养的鸡给赶下来。我们起哄，山上的小孩就扔石头下来。很不幸我被石头砸中了，血流不止。父亲闻讯赶来，当即抱着我跑去医院。我头上缝了几针，后来也没大碍，但是感受到了家里对我的照顾。

小学高年级时我身边的一些朋友无法无天得过火了，参加了当地的流氓团伙。父亲开始对我小心看管，有时间就尽量陪着我，不给我太多闲散时间，担心我学坏。期间还找我的老师为我跑官要官，想让老师给我一个班干部的职位，以增强我的责任感。这事还是后来我的成绩好了才办成的，不过我已经感受到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幸好我与那些朋友也没有深交，加上有父亲的陪伴，最终没有走上邪路。

八十年代末期的通货膨涨严重，当时的父亲的薪酬微薄，加上正好当地有一间企业正在筹备，负责人找上了父亲。父亲心动了，辞去教师职务加入该企业。

父亲刚加入企业时还是较风光的，可以经常出差。由于主要设备在湖南，父亲经常出差湖南，并且顺便参观了毛主席故居，一直引以为傲。

好景不长，父亲加入的企业尚未正式投产就要清算了，而父亲已经不能再获教职。家里的经济条件于是极为困难。幸好母亲当时已经成为学校的职工，尚有收入可以支撑着。

在当地再就业不可能，父亲只能和那些出门打工的乡亲一起出去打工了。当时出门打工的食宿条件应该是极差的，但是父亲也没有和我们说，回来时还会带一些礼物给我们。当时父亲毕竟年纪大了，每份工作都做不长。父亲是化学专业的，找的经常是电镀的工作，当时的工作环境应该是对身体极其有害的。

断断续续打工一段时间后，父亲终于决定回家算了。这个时期父亲过得是相当郁闷的，最大的幸福就是参加我们兄妹三人的家长会了，因为我们三个读书成绩都相当优秀。

父亲经常跟我们说，他的信念就是不害人、不作恶。这和google的口号出奇的一致。我们兄妹长大后能够坚持这个信念，都是靠自己的专业技术谋生。

八九十年代气功热的时候，父亲热衷于其中。当然最后也没有练出特异功能来。

父亲喜好烟酒，2004年胃穿孔手术后戒了。后来以泡药酒的名义喝一些酒，我们也不点破他。

父亲喜欢沉浸在自己的空间，不擅长与人交往，朋友不多。父亲中年失意时更是郁郁寡欢，沉默寡言。我读大学时收到唯一的他的信件是告知我奶奶去世的讯息。

我们兄妹三个工作后家里的经济条件越来越好了，父亲到了退休年龄后也领上了退休金，他的心情才慢慢转好。父亲闲暇时喜欢散步、打牌。

哥哥的小孩出生后父母到深圳帮忙了几年，孩子大了后就回到县城的房子生活。

父母身体好的时候让他们到北京旅游了一下。父亲最爱的是主席纪念堂，再见到毛主席他很高兴。感觉其实父亲一直都活在毛主席时代，没有进入改开的时代。但是其后父亲就不大愿意长途旅行了，连香港都不想去。

父亲年龄大了后身体一直不好。2010年心肌梗塞做手术，2011年心苞炎手术，2012年摔跤摔坏肩膀，2015年摔跤摔断了腿。幸好我们兄妹的经济条件还好，也有朋友在医院工作，都让他在广州或者深圳得到最好的治疗。父亲每次住院都要一两个月的时间，这些时间往往成为我们家难得的团聚时间。

父亲2016年到广州参加了大学同学毕业五十周年纪念活动，见到了很多老同学，很开心，也感慨良多。

今年四月哥哥刚刚把父母亲接到深圳去住，父亲也第一次见到了小外孙女。在去世前还是享受了天伦之乐。

父亲对我们兄妹三人一向没有任何要求，只是希望我们过得好。他不干涉我们的私事，给予我们充分的尊重和个人空间。我们有任何的进步他都会开心。我移民加拿大他是不反对的，更给了我深切的祝福。后来见我很快就安定下来了就更是开心。从这点来说，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

人有生老病死，缘起缘灭，不可强求。但我还是想把父亲的一点一滴记录下来，因为我不想父亲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个标志，也不想三言两语就概括他的一生。特别对我的与他见面不多的后代来说，更应该知道一些他的往事。父亲在社会上是一个普通人，但是我认为是无数普通人的遭遇构成了历史。把父亲的一些往事写成文字是有意义的，也是我对父亲的悼念方式。

父亲回到故乡安葬。这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并在这里度过了前半生。故乡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是他在这里收获了最多的自由、快乐、成功和尊重，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时光。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都热爱，他会开心的，也将永远归属于这片土地。

愿父亲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