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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一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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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六章1

                                第六章

                                “把狗日的抓回来,枪毙。”赵保田捶床大怒。

                                “怎么回事儿?是不是搞错了?”父亲问。

                                “这儿是他留下的一封信。”白丁把信交给父亲。

                                父亲打开一看,见上面写到:

                                “各位首长,同志们;

                                我想继续革命,但觉得自己实在提不起来。只想找个清静地方,安安心心过日子,辜负了党和人民的期望。我保证:今后一不当叛徒,二不做对不起革命的事,就当个平常老百姓。

                                祝革命早日成功。

                                姚丕田”

                                没有年月日。父亲把信递给赵保田,赵保田看完一声不吭。

                                父亲站起身,缓缓走到窗前,凝望着窗外的夜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对大家说:“同志们,革命队伍不缺少一粒砂子。”

                                河汉灿烂,斗转星移。

                                父亲披着一件棉大衣,独自走在鲁西南的田野上。积雪逐渐消融,淡薄的虚雾笼罩着村庄,树,鱼塘和沟渠。泥泞的土块垒迟滞了父亲的脚步,让他黑色的身影苦涩地划过深蓝色的天空。他来到一块田垄边停下,一脚踏在地头歪倒的耧车断柄上。耧车是过去的播种农具,但父亲脚下的那一架已经严重破损,耧斗裂开,横桄朽烂,明显是被人抛弃在那里。熬过寒冷的冬小麦虽然稀疏,但眼看就要分蘖,给广柔而萧条的北方平原带来艰辛而顽强的生机。父亲一手叉腰,一手托着下巴,冷峻地望着东方初升的太白星。

                                过了好一会儿,白丁找到父亲,点燃一支烟递过去,指着太白星下的一处黝黑的庄落说:“新华社的人都在那儿。”

                                父亲接过烟,掐灭火星,用手指轻轻地捏揉烟卷。

                                白丁蹲在地头,继续说:“坦白说,黎明,以前我有点妒嫉你,现在我很同情。”

                                父亲粗鲁地说:“还是去同情你的姚丕田吧。要是被抓住,他会被枪毙。”

                                白丁满不在乎,很享受地吸了一大口烟,吐出来,然后说:“谁顾得上抓他?何况,我们,包括你,赵保田,根本就害怕抓到他。”

                                “他怎么这么蠢?”父亲有点恨其不争。

                                “他不蠢,只是感情过不去。知道那个宋国富是什么人吗?是他的内弟。他媳妇娘死得早,后娘又不好,姐弟俩一直是相依为命,感情很好。”

                                “怪不得在大冉庄,他后来跟疯了似的。” 父亲长叹一口气,然后硬梆梆地杵着问:“你狗日的怎么不找老婆?”

                                白丁一愣,打起哈哈:“要找也得找个丑八怪。”

                                “算了,我看你也是心头有个坎。”

                                “点上烟卷吧,光闻闻有个什么劲儿。”白丁扯了个淡,没有马上回答。

                                “这你就不懂了。烟叶有股子清香,如同山间隐士,藏而不露谓之‘鲜’。点燃了,烟熏火燎的,除了刺鼻呛肺管,反而没味道了。”父亲说。

                                白丁过了老半天才说:“我是想明白了,不能把‘生死’的担子推到一个女人的肩上。”

                                太白星斜挂在半空中,流苏般地晨曦在幽深的夜幕中缥缈飞舞。父亲把捏得有点散架的烟卷放在鼻子下面狠嗅一口,转脸对白丁苦笑道:“这就是我们充英雄的结果。其实,我们都很胆小,都害怕承担自己的责任。”

                                白丁面无表情地:“难道还有其他出路?这是革命,我的同志。在革命的洪流中,管你胆小也好,充英雄也好,都随着物竞天择的陀螺转。要么运气好点,做时代的弄潮儿,要么运气差些,被时代所吞没,没有啥自觉或不自觉的问题,也就无所谓责任不责任。反正我不会去做姚丕田。”

                                “这叫啥话? 人又不是冷冰冰的物理机器,人是感情动物。”

                                “感情这个东西就是围棋中的弃子,在战争中该丢就得赶快丢掉。”

                                “看你说得,弃一子容易,弃十几,二十子那就难了。”父亲有点伤感。

                                不久,晋冀鲁豫野战军二出陇海线,其三大主力之一的二纵在郑庄寨吃了大亏,被国民党军消灭一个团,团长牺牲。整个情况和大冉庄非常相似,都是小部队先打进村寨,国民党军反包围,我们又大包围了国民党军,只可惜陷在村寨内的部队没能等到援军。战后,国民党在开封召开盛大庆功会,二纵则受到中央军委严厉地通报批评,这是解放军在整个解放战争中罕见的成团建制部队被歼战例。父亲在后怕之余,多少理解了姚丕田的内心苦衷。

                                国民党军第二快速纵队覆灭后,几百台车东倒西歪排在野地里,有的还在燃烧冒烟。父亲和白丁骑马来到战场,看着这番景象,面上目瞪口呆,心里却很惬意。

                                在他们经过的路边,甩着一辆大卡车,十来个战士围着一个国民党俘虏在那儿修车,还有人坐在驾驶室里摆弄。也不知谁胡乱扔了个烟头,“噗”地引燃了地面的漏油,火苗“嗖嗖”往卡车方向延伸,吓得车周围的人四处乱窜。就在这时,父亲听到一阵慌乱地喊叫,原来车门口倒挂着一个女兵。女兵本来在驾驶室内,见周围起火慌忙跳车,不想一只脚绊在车框子上了。父亲还没反应过来,白丁已经跳下马,跑过去把她弄了下来。几个人退到安全地带后,车上的汽油筒轰隆一声爆炸了。一股浓烟,直冲云霄,到了半空才慢慢散开,圆圆的一堆,越扩越大,变成一团不大不小的蘑菇云。

                                “没想到,”父亲说:“车出了事故还挺吓人。”回头一看有些意外,白丁抱住的居然是何静文。

                                白丁和何静文也觉得尴尬,两人默默撒开手,互相转背过身体。

                                “小何,你怎么会在这儿?”父亲问。

                                “哦,野司政治部听说你们打了大胜仗,就找到韩主任,叫他给我们弄辆车,方便宣传队到处跑。韩主任挺干脆,让我们自己去战场上挑,挑到那辆算那辆。”何静文很高兴父亲搭腔,因为尴尬得到了解脱。

                                但白丁依旧尴尬,所以父亲笑着把话头冲他身上引:“幸亏白丁同志跑得快,要不我还没法向野司交代。”

                                “有啥交代不交代的? 是我看着汽车新鲜,就想跑过来瞅瞅,怪谁呢?”何静文爽快地答。

                                “龙,龙主任,他还好?”白丁舌头有些打结。

                                “你们不是见过面吗?上次英模会。”何静文的话中带点少见多怪的口吻,然后不再搭理白丁,转头又继续和父亲搭讪:“黎科长,你进步很大呀,都成了三旅的当家人了。”

                                “也多亏白主任的帮助,他是老三旅的地头蛇嘛。”父亲说。

                                何静文瞟都没瞟白丁一眼,还是对父亲说:“也别忘了我们宣传队,什么时候来指导指导工作? 黎政委是懂行的人。”

                                父亲说:“那里那里,白主任在北平读过书,见过大世面。”

                                “我去你的。”白丁翻翻白眼,低声骂了父亲一句,然后拱手抱拳对何静文“嘿,嘿”干笑两声:“对不起,我还有事,你们慢慢聊,先走一步。”跳上马离开。

                                “白丁—同志,他是不是有点生气?”何静文问父亲。

                                “他就这么个人,做事颠三倒四的。” 父亲答:“不过,人家救了你的命,多少应该说几句。”

                                “他的事儿何必着急,以后有的是机会。”何静文抿着嘴唇说,然后莞尔一笑,问:“我倒想知道,你和竺青同志究竟唱的是那一出?”

                                “什么那一出?”父亲莫名其妙。

                                “听老龙说,竺青向野司打了请调报告,想离开晋冀鲁豫。”

                                父亲脑袋好像挨了一闷棒,半天没回过神来。他面前的卡车已经看不见火苗,浓烟也逐渐消散,露出了高温炸碎的车窗玻璃;烧得蜷曲的车身铁条和烧焦的木板。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胶皮怪味。

                                另一辆卡车冲他们开过来。车厢内坐满了人,男的女的都有,个个兴高采烈,手中摇晃着彩旗,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卡车到了父亲和何静文身边,驾驶员伸出头来冲着他俩喊道:“快上来呀,同志,兜兜风凉快。”

                                何静文失声喊道:“这不是抗大的孙大头吗?他们也来打秋风?”

                                父亲好像不关心车上坐了些什么人,就摆出一副洒脱相:“好啊,大家都可以挑辆车开,我也去试试。”说完上马,奔向停在地面的长串车队。

                                父亲在上党战役结束后摆弄过车,知道油门,刹车,方向盘什么的个大概。当时部队马上要向平汉线转移,他也就上车开了个把小时。现在,瞅见了一辆吉普车,还挂着车钥匙,他马上爬了进去。警卫员小刘想阻止,喊了声:“首长,---”父亲马上堵嘴说:“也上来试试?”

                                小刘憨厚地笑笑,摇摇头。父亲挂档,一脚狠踩油门,吉普车“轰”的一声,从地面跳将起来,然后“呼”地飙了出去,急得小刘在后面大嚷:“首长,小心。”

                                父亲开着车在空地上发了几圈神经,发现自己似乎可以控制车辆了,顿时乐不可支。他摇摇晃晃上了路,照着后来的彭涛和韩枫等人就冲了过去。边冲边惊呼:“小心,刹不住车。”话音未落,吉普车从彭涛身边嚓过去,差点吓惊他的坐骑。

                                “混账,瞎胡闹, 无组织无纪律。查出是谁,马上处分。”彭涛勃然大怒。

                                韩枫也骂道:“狗日的黎明,胆子忒大。等摔个头破血流,看你哭着喊着叫娘去。”

                                何静文款款过来,悠哉地对韩枫说:“彭政委,韩主任,蒋光头真够给咱贴心的,送来的都是好东西。黎政委虽说读过几天书,其实和大家一样,也是山沟沟里出来的土包子,没开过几次洋荤。四个轱辘到底比四条腿舒适,跑得快。现在他学会了以人驾车,将来没准会以车驾人呢。”

                                “什么人驾车,车驾人的?乱七八糟。我问你,你们宣传队的车搞好了吗?”韩枫对小何瞪眼睛。

                                “报告首长,刚搞好一辆,又爆炸了。”何静文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彭涛望着远处余烟未尽的残破卡车,咕噜一句:“乱弹琴,还不赶快再去找。耽误了今晚的慰问演出,拿你是问。”

                                何静文浅浅一笑,随随便便甩手走开。彭涛摇摇头,哼了一声:“女人,这个女人。”

                                “姓黎的这小子,真有些鬼名堂。”韩枫望着父亲的吉普车在原野上乱窜,羡慕地对彭涛说:“老子去把他揪下来,让他教,我们也要过过瘾。”

                                彭涛咆哮道:“韩枫同志,你是纵队政治部主任,他是瞎鸡巴的小旅政委,摔死你我脱不了干系,摔死他活该。”

                                父亲看见路前方有一头牛,慌忙转弯却没把住方向盘。他的车头朝左边一歪,直端端的朝路边的斜坡滑去,只听砰咚一声,车跌下了岩坎,倒扣在坡下的田地里。他想爬出来,但身体被卡在驾驶位上动不了。

                                忽然,竺青来到车窗前,轻轻问:“你开车,也不带人。”

                                父亲奇怪地问:“你不是要走吗?”

                                “谁说的?消息传得真快。”

                                “我嗓子发干,有水吗?”

                                竺青拿起水壶朝他嘴里倒些液体,父亲感到喉头一热。

                                “青竹叶子温酒?”

                                竺青颌首微笑,仿佛莲座观音手拈净瓶。

                                “别走。”父亲猛地伸手要抓住竺青,却抓住了白丁。

                                “嘿嘿,怕死了?”白丁哈哈笑道:“老子就该让你死在车里。”

                                “竺青,她去哪儿了?”父亲急切地问。

                                “竺青?”白丁莫名其妙,朝周围看看:“摔昏头了吧?这儿哪有她的鬼影子。”

                                “把老子弄出来,算我欠你的。”父亲哼哼道。

                                白丁招呼来几个战士,七拖八拽,把父亲从车里拉了出来。

                                父亲除了一点皮肉擦伤,没有伤筋动骨。他站坡坎上,抻抻衣角,对白丁说:“给我一只烟。”

                                “你又不抽,给你浪费。”白丁压根儿没搭理父亲,继续指挥战士和当地农民把车翻了过来。

                                “谢谢。你救了何静文,又救了我,以后去干医院吧,那儿有护士。九分区的张兆全就找了个小护士。”父亲貌似正儿八经。

                                白丁抬头看看父亲,鄙夷地说:“哦,翻辆车也能转变观念? 脑袋瓜冲下,悟出的都是土,连开玩笑都这么俗气。”

                                两架国民党的飞机缓缓掠过已成过去的战场,哀恸地扫射了几梭子子弹,但几乎无人理睬。人们开着汽车,拖着炮,还赶着更多的骡马大车,活蹦乱跳地从第二快速纵队的乱葬场溢出,分流到四面八方。

                                死亡和生命的辩证。

                                黄昏时分,部队聚餐。父亲和白丁转着圈子,给各团营的干部战士敬完酒,回到旅首长席。

                                韩枫正和赵保田等人边吃边说笑,看见父亲他们,马上说:“来,趁着黎明,白丁同志过来,我们一起干了这碗。”韩枫笑起来。

                                “你叫他们俩喝,算了吧,”赵保田指着父亲,满脸不屑地:“就那些臭知识分子的酒量?沾一点就上脸,比大姑娘还不如。”

                                另一个人从赵保田身边站起来,凑到父亲面前,瞪着斜邪的眼睛说:“啊,这不是……, 我们以前见过面。”

                                是孙大头。

                                赵保田忙给白丁介绍:“孙宝贵,孙大头,抗大分校的副校长,红军时期救过我的命。”

                                父亲端过一碗酒,对孙大头说:“好啊,我们终究在一个桌上斗酒了。”

                                “斗酒的时候,应该讲点良心。对不对,黎明同志。”孙大头脸色发紫,把酒碗一斜,酒哗哗流到地上,溅了父亲一裤腿。

                                父亲笑笑,一口把自己碗里的酒干了,然后说:“看你说的,酒桌上的良心只能是一滩糊涂账。”

                                赵保田大笑起来:“政委果然会说话。老孙,你就甘拜下风吧。”

                                韩枫也来打趣:“孙大头,你想学高宠连挑十八架铁滑车?黎明同志可不是金兀术手下的土得龙,土得彪。”

                                孙大头过来,拍拍父亲的肩头,打个酒饱嗝,扶着父亲坐下说:“好家伙,有能耐,怪不得有人看得上你。”

                                白丁跳起来说:“去你的,太小瞧人了。我们黎明同志要才有才,要身板儿有身板儿,要弯弯肠子谁比得上他九曲十八拐? 猪八戒给王母娘娘打扇子,轮得到你吗?”

                                满桌人都笑起来。韩枫说:“狗日的白丁这张嘴,当初真该派你去重庆谈判,没准儿连蒋光头都会被你说得立地成佛。”

                                小何走了进来,笑着说:“演出都开始了,几位首长还躲在这里。是看不上我们的演出还是架子大了,不愿意和战士们呆一块儿?我是特意来请你们的。”

                                “啊,这还成了个政治问题?我们赶紧看演出去吧。”韩枫把酒灌完,放下碗,披上衣服准备往外走。

                                “哦,白主任也在呀?”小何好像随便地问道。

                                白丁愣了愣:“我是这儿人,不在这儿上哪儿去?”

                                小何笑笑,从桌上端起一碗酒对白丁说:“那我就借花献佛,敬你一碗,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白丁站起身,手却“咣当”一声把身边的酒碗打翻。韩枫赶紧把自己的酒碗倒满酒,塞到白丁手上说:“白丁同志,要记住:小何同志给你敬过酒。”

                                “不,不用,算得了什,什么?”白丁埋头喝酒,恨不得整个脑袋扎进酒碗里。

                                “好样的,”赵保田莽撞地喊道。他抬眼看看周围,当真是无人喝彩。

                                “嗯,”小何刚想说什么,又生生噎了回去,脸上似乎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伤感。

                                父亲说:“我们去看演出吧,现在正是精彩的时候。”

                                白丁低着头说:“你们先去。我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他后来也到了晚会现场,满面红光,精神亢奋,在团团篝火的映照下又蹦又跳。或者攥着拳头,瞪着眼,高声吼叫,给大家鼓劲;或双臂伸展,仰着头带领大家歌唱;或扭腰挪臀,脚步乱点,如同烟飞光移的魔幻,把会场的气氛掀向一个高潮又一个高潮。

                                孙大头悄悄走到父亲身边说:“小白脸,看看我们的节目吧。你会觉得酒席已经散了。”

                                他居然跳上了临时舞台,笨手笨脚地指挥起抗大分校的大合唱。当然,在整个节目中,父亲都没有看见竺青的影子。

                                通宝推:夏至欧锦,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六章2

                                  “签个字吧,我们马上把报告递上去。”

                                  国民党第二快速纵队覆灭后,三纵又参加了攻克汤阴的战斗,活捉了有名的东陵大盗,国民党暂编第三纵队司令孙殿英。此时,平汉线上的重镇安阳已经完全孤立,父亲他们拖着刚缴获的美式榴弹炮,轻松愉快地来到城下,准备把安阳一锅端了。夺取安阳的外围据点后,父亲抽空跑到新华分社,找到竺青的办公地点,看到只有她一个人,径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早已准备好的结婚申请书。

                                  “这是要干什么?”竺青拿过结婚申请瞟了瞟,眉头一挑,头一歪,嘴角浅淡一笑,仿佛一丝飏起的流云:“你应该事先告诉我。”

                                  父亲梗着脖子,急得脸红筋涨:“我要左,你往右走。我把方向转过来,你又不肯往前走。”

                                  竺青放下结婚申请书,认真地说:“黎明,你是对的。我以前太冲动。也许我们应该分开一段时间,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去他的工作吧,”父亲大声嚷嚷道,抓住竺青的肩头说:“现在是战争时期,想好什么事儿就得马上办,谁知道明天部队会去那里。申请是一式两份,签了字,你交新华社,我交纵队。”

                                  “先坐下,喝点水,”竺青轻轻掰开父亲的手,走到一边,拿起暖水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父亲后说:“秀珍同志生了吧?”

                                  “生了两个多月了,是个大胖小子。保田乐得屁颠屁颠的,叫警卫员买了两斤糖,逢人就散。还说谁不要就是瞧不起他儿子。”父亲接过杯子,嗞了一口水,找了条凳子坐下。

                                  “可惜,秀珍现在不能到部队来,不然保田非乐疯了。”

                                  “她刚生了孩子,地方上也忙。等过一阵子,她们要组织支前,慰问部队,肯定会来的。韩主任专门为此给分区的同志打过招呼。”

                                  说着话,屋外闯进来一个大个子,手里拿着一叠稿子:“竺青同志,这篇活捉孙殿英的稿子写得很好,只需要改动几个字。”他看见父亲和竺青的模样,顿时一愣。

                                  “高主任,这是三纵的黎明同志,原来我们的老领导。”竺青神态平和地介绍。

                                  “哦,原来是黎明同志,听说过,听说过。”高主任热情地和父亲握握手,然后想把稿子放桌上,但没放,又转交给竺青:“稿子先放你这儿,我还有点事儿,回头再谈。”转身出屋,依旧留下父亲和竺青在一块儿。

                                  “你,”竺青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知道我向组织申请调离了吧?”

                                  “嗯,”父亲低着头,鼓着嘴,对着热水吹凉气:“组织上怎么说?”

                                  “他们原则上同意了我的请求,准备让我去邯郸人民广播电台。”

                                  “是因为我们上次的谈话,你才决心离开晋冀鲁豫?”父亲的呼吸有些急促。

                                  “你就是为了这,才急着过来找我吧?”竺青用试探的口气问。

                                  “为了这,不为了这,有多大关系?”父亲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想过了,结婚不会拖我们的后腿。”

                                  竺青狡黠地说:“黎明同志,我不是对你个人有意见。主要感觉应该把精力放在事业上,所以暂时不想考虑这事儿。”

                                  “你说什么?”

                                  “我,暂时不想考虑结婚的事儿。”

                                  父亲愣愣地望着竺青,半响才说了一句:“哦,那是我多事了。”然后站起身,手指略微颤抖,从桌子上拿起结婚申请,塞入上衣口袋中,往屋门外走。

                                  屋里很安静,只有桌上的钟在滴答作响。父亲刚到门口,就听身后嘤咛一声:“黎明,这回,你是认真的吗?”

                                  父亲停住脚步,没有回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竺青冲上来,抱住父亲的腰,急切地说:“你是在骗我,让我空欢喜一场吧?你老实说,是不是骗我?我不能老像摆在路边花瓶,任人挑选。你说,我们好了多少年,那一次你认真过?这次你要再骗我,我会恨死你的。”

                                  父亲忽然又有些犹豫。也许我真的太自私,想把生死的担子搁在一个女人身上。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竺青,只要仗没打完,当兵的能有多少本钱挑三拣四?我今天过来,确实是个错误。”

                                  “那好,让我们将错就错,把事情办完。给我申请,我马上签字。”

                                  父亲死死抓住胸前的衣服口袋,摇晃摇晃被竺青死抱住的身体。一种对男女情感的强烈欲望和对爱人将来的极度恐惧在他脑子里对撞。

                                  “我们都是共产党员,镰刀和斧头容不得个人主义的侵蚀。”父亲的豪言壮语更象一条干瘪的气球。

                                  “好赖我也参加革命七八年了,连这点觉悟都没有?”

                                  “看你说的,结个婚还能分出过觉悟高低?”父亲简直是无精打采:“我是担心我们太盲目,考虑事情不周全。烈性酒要喝到肚子里才会真正发烧。”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要做思想工作,别对着我说,我不听。我就想知道,你今天大老远,专门跑过来干什么?要是只想拿两张纸来糊弄人,就请马上给我出去,从此就当没见过你这个人。”竺青生气地说。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光顾了自己,也应该给你一点时间考虑。结婚是一辈子的事,下了决心就没有后悔药。”

                                  “你啰啰嗦嗦说些个啥?”竺青又气又急又不耐烦地说:“不就是过日子吗?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跟你说,女人最怕什么?就是欺骗。欺骗,对女人来说是最大的伤害,不管这个女人想当小资产阶级,还是想当战士。”

                                  “欺骗,我倒说不上。也许,只是有点形而上学,把理想当成了现实。”父亲嘴里咕噜道。

                                  竺青瞪着眼睛,嗔怒地说:“世上哪儿找得到完完全全的纯粹理想?如果理想不能归结到个人幸福上,那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如果理想归结到个人带来的不是幸福,而是担惊受怕呢?”父亲转过身,用双手捧着竺青的脸:“越是珍贵的东西越容易破损,越是想得到越容易丢失。山路残废了,小杨牺牲了,姚丕田跑了,感情是今天最脆弱的东西,一颗子弹就能把她打得粉碎。你说得对,我是胆小鬼,不敢承担责任,我不愿失去一条生命而毁灭两个人的幸福。”

                                  “说过来说过去,黎明,你还是想找个借口逃避。”竺青显得很冷静:“可是你躲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感情是谁也绕不过去的大山,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互相鼓励,就可以一直爬到山顶。”

                                  “可是,你能选择的山头远比我多。孙大头,徐政委,还有这个什么的高主任,他们躲在后方,不会冒战斗部队的风险。这些路更容易,更平坦,也更安定,你没必要死揪我这一条道。”父亲的窝火也许源自内心深处的妒嫉。

                                  “孙主任,我已经拒绝他了。” 竺青脸有些红。她很小声地嘀咕了句。

                                  “哦,”父亲顿住片刻,然后从上衣口袋中掏出怀表看了看,说:“时候不早了。”

                                  竺青抬起头,微微笑道:“那你说:我们是签,还是不签?”

                                  父亲又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从口袋中重新掏出了两份申请。

                                  父亲回到三旅旅部,赵保田正和旅干部们研究总攻方案。由于攻城部队不论在人数,装备和士气方面都居于绝对优势,所以会议气氛很轻松,大家不时开着几句玩笑。

                                  “打完这一仗,把嫂子孩子接过来看看?”

                                  “嗐,以后有的是机会。纵队在武安搞了个留守处,我想先把她们娘儿俩弄到那儿去。”

                                  “秀珍同志在地方上有职务,不太好办吧?”

                                  电话铃响了,赵保田接过电话听了两句,顿时一愣:“是暂时不打,还是永远不打?”

                                  电话是白丁打的。他去纵队接洽支援安阳作战的地方干部,听到这个消息,赶紧打个电话回来报信,具体情况还不清楚。赵保田这么一问,当即把他问住了。

                                  “哎呀,我的大旅长,亏你打了这么多年仗,连这点常识都没有。既然打仗,哪有永远不打的道理?今天不打明天打,我们不打自然会有人顶上去。”

                                  “顶你个屁。”赵保田脸色大变,把电话一摔,骂道:“这个白丁,真够糊涂蛋。这么大个事儿也不打听清楚就报告。”

                                  “是不是他得到什么消息,不打安阳了?”父亲问。

                                  “他说,野司对我们不放心,要换部队。”赵保田愤愤地说:“我就知道,邓政委对我们旅有成见,到嘴的肥肉都要我们吐出来。”

                                  “白丁不会搞错了吧?”父亲疑惑地说:“现在万事具备,只等一声令下,换部队又得耽误几天。”

                                  “这他妈分明是为了让敌人准备更充分,有更多时间集结援兵。我敢肯定,不是野司就是纵队出了内奸。只有内奸才想得出这种馊主意。”赵保田敲着桌子继续嚷嚷。

                                  “还是等上级的正式通知吧。”父亲也觉得莫名其妙。

                                  几分钟后,纵队参谋长周维贤打来电话,命令停止攻城准备。

                                  “把我们撤下去,这块肥肉叫谁吃?”赵保田气呼呼地说。

                                  “没叫你们撤下去呀?”周维贤说:“旅团各留少数干部掌握部队,巩固阵地,其他人明天到纵队部开会。”

                                  “开会?”赵保田彻底被搞晕。要说以前也有这种情况,因敌情变化,改攻城为打援,但一般纵队下个命令就完了,没见过还开什么会的,而且是把旅团营各级干部都召过去。他狐疑地问:“又不是过年会餐,都到纵队部干什么?”

                                  “整训。”周维贤就说了两个字,就放下话筒。

                                  父亲趁这个机会,找到纵队组织部长魏文中,把结婚申请交给他。魏文中乐哈哈地说:“好啊,这是好事儿。我马上向上面报告,尽快给你答复。先祝贺一下。”

                                  整训的高潮是野司政治部主任张际春的讲话。他大谈加强纪律性,服从命令听指挥,严禁侵犯群众利益,反自由散漫,个人主义,军阀作风和游击习气,彻底肃清“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半截子革命思想,并举了姚丕田等人做例子。在部队中要广泛开展群众性的“立功创模”运动,建立“功劳簿”,有好记好,有功记功。

                                  讲话结束后,纵队党委宣布处决两名连级干部,其中一人是抢劫群众财物,另一人是强奸妇女。还处分了几名思想动摇的团营级干部。

                                  在后来的纵队会议上,陈锡联要求干部转变观念,适应正规化和大兵团作战的需要。要结合未来作战对象,作战地区地形特点,进行以城市,村落战斗,强渡江河和水网稻田战斗为主的战术,技术训练,提高部队的军政素质。

                                  十一

                                  “怎么现在就搞水网稻田地区的作战训练,莫不是我们要往南去?”父亲听完陈锡联讲话后心里有点诧异。

                                  赵保田狠劲抽着烟,不说话。白丁怀疑地说:“不会那么快吧,南边没有大块的根据地,如何支持大部队作战?”

                                  赵保田恶狠狠地说:“他妈的,我们这个部队吃香喝辣轮不上,尽跑的是些苦地方。天下就数我们的邓政委最革命。”

                                  “秀珍他们什么时候到?”父亲问。

                                  “还得过几天,不过,也许来不及了。”赵保田掐灭了手中的烟卷。

                                  十二

                                  韩枫忙得团团转,几天后父亲总算把他堵在了门口。韩枫一把把他拉到僻静处,掏出那份结婚申请书,骂道:“你疯了,早不写,晚不写,偏这个时候往枪口上撞。没见着彭涛,那个坚持党性原则的一根筋,正愁找不到人开刀吗?”

                                  “出什么事了,这么紧张?”

                                  韩枫朝四下望望,确信没有其他人,然后压低嗓子说:“部队很快要有大的行动。”

                                  “脱离现有的全部根据地,重返中原军区?”父亲脱口而出。

                                  “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韩枫略微有些诧异地说:“好,先不管这个,还是说你的事儿。眼下野司最担心的就是下面闹情绪,谁说错一句话都可能是动摇军心,何况你这么个玩意儿。这不找挨批吗?”说完把结婚申请一把塞进父亲怀里,扭头就要走。

                                  “我的个老天,挨批事小,这叫我怎么向人解释?”父亲血往上涌,上前一把把韩枫扯住。

                                  “那是你的事儿,我管不着。”韩枫甩脱父亲的手说:“说实话,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天底下好女孩多的是,等革命胜利了,哪儿找不到个老婆?”

                                  父亲知道,他必须马上找到竺青。

                                  十三

                                  当天下午,部队开始戒严,任何人不得随便出入营区。

                                  赵保田独自来到村口,拿着望远镜朝对面村子张望。老区的支前慰问团到了那里就不能再往前走,只能由专门的后勤干部接待。赵保田手中的德国造高倍望远镜没有让他失望,因为他看见了郭秀珍,还抱着孩子站在野地上,扬着头冲这边张望。孩子也许饿了,小胳膊小腿从襁褓中伸出来使劲挥舞,郭秀珍拉开衣襟,露出雪白的乳房给孩子喂奶。赵保田竭力想看清楚孩子的脸蛋,却什么也看不清,因为乌云在天空中聚集,狂风刮得地面飞沙走石,暴风雨就要来了。

                                  部队是在一个风雨之夜向黄河边开进的。这一次跨过黄河,晋冀鲁豫野战军就再也没有回到温馨的豫北老根据地。

                                  十四

                                  一九四七年六月三十日夜,刘邓大军十二万余人,从张秋镇到临濮集三百华里的宽大正面上跨过了天堑黄河。国民党军统帅部为阻挡解放军南下,一面令整编五十五师,整编六十八师死守郓城,菏泽,迟滞刘邓南下;一面令王敬久率第二兵团的四个整编师,沿金乡到郓城的公路北上增援。三纵作为野战军预备队,是第二批越过黄河的部队。一过黄河,父亲对赵保田的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到处在打炮?”

                                  部队在郓南待机时,父亲拦住了一支后送伤员的队伍,正巧带队的是他整风时的老朋友秦嵩。父亲把一封写给竺青的信交给秦嵩,请他过黄河后设法转递出去。

                                  很快,消息传来:刚从华北调来的杨勇一纵,由于装备了从东北弄到的全套武器装备,大出风头,独立歼灭了坚守郓城的国民党军整编五十五师,创造了一个纵队等建制全歼一个整编师的的战例。

                                  整编五十五师的迅速覆灭,使得处于行军状态中的王敬久兵团侧翼完全暴露在晋冀鲁豫野战军的攻击矛头下。刘伯承抓住战机,命令各部大胆穿插,把敌重兵集团分割成几块孤立的部分。

                                  七月十二日一大早,陈锡联带着简易指挥所来到三旅旅部,和赵保田等人呆在一起。临近中午,接到野司命令: 三纵直扑羊山集,抓住国民党军的精锐之一整编六十六师。陈锡联马上决定以三旅为先头,八旅为侧翼掩护,快速插向羊山集。他给各部队的命令尚未下达完毕,父亲就带着罗志远的先头团出发了。本来赵保田想先走,父亲说:“还是我先去吧。你要掌握主力,还要和纵队保持联系,事关大局。”

                                  部队以每小时十五华里的速度向南运动,中途几乎没有休息,连吃饭都是边走边啃干粮,终于在半夜时分到达指定位置,切断了羊山集和金乡的联络。

                                  乌云短暂地从空中散开,让月亮把银辉铺洒在大地上。远处的羊山如同白带高低起伏,盘桓在羊山集镇的背后。集镇上房屋错落,但四野空旷平坦。由于连日大雨,漫溢的积水如同一块一块铺在地面的镜子在月光下闪烁发光。七团先头营展开后,沿公路从东南往羊山集镇方向谨慎地搜索前进,刚到达一块宽大的水障前,几发炮弹呼啸而来,在周围炸开,接着就是机步枪的射击“嗖嗖”从战士们的身边掠过。部队不管地面积水,马上卧到。父亲和已经是七团团长兼政委的罗志远连忙往前跑了几步,占据一道土坎,一条膝盖着地,半跪在地面,举起望远镜观察前方。

                                  “马上把部队撤下去。”父亲命令道。

                                  “黎政委,这儿危险,赶快离开。”组织部队后撤后,罗志远焦急地对父亲说。

                                  父亲不答,依旧半跪着仔细观察。这里几公里内没有任何突出物,只有他身边不远处立着一颗孤峭的大杨树。各种粗细,弯曲,弧形,蹦跳的闪亮弹道从羊山山头和集镇中交叉打过来,激起道道浑汤水柱,把土坷垃和泥浆泼潵在他的脸上和身上。警卫员在催促,罗志远在叫喊,还有后来的白丁嚷嚷他疯了。然而父亲的身体没有挪动。他心中无所谓恐惧,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在胸腔激荡,仿佛只有这青天白土中的肮脏,才能把几天来的阴霾和烦郁涤荡干净。他想脱光衣服,裸露在冰刀霜剑,电闪雷鸣的原野上,追逐青面獠牙的兽群,带着渴望去拥抱死亡。

                                  十五

                                  根据父亲的观察,陈锡联意识到整编六十六师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第二天黄昏,他组织了一次试探性攻击。开始进展顺利,不料很快天降大雨,地面水深齐腰,部队行动不便,我军的炮火也组织不起来,压不住对方反击,加上各种水障区域无法突破,攻击只好无果而终。

                                  整编六十六师师长宋瑞珂是陈诚的亲信;是和解放军签定“中原停战协定”的签字人。他的部队是向中原解放区发起进攻的中坚力量,受国民党正统教育较深,内战开始后也没有遭受过重大打击,所以战斗力很强。宋瑞珂在国民党军队中比较富有指挥经验,到达羊山集后,他立即命令部队抢占了羊山制高点,不分昼夜抢修工事,还沿着山腰构筑了地堡和交通壕,利用地形设置了坚固的防御阵地。

                                  时值盛夏,连日大雨,气候炎热,所有交通壕都灌满了水,成了小河。干部战士呆在水深齐腰的战壕里,皮肤被水泡得发白肿胀。腐烂的尸体漂在水面上,黑血把沟水染成了红褐色。受污水感染,伤员们的伤口无不化脓,流着红黄交杂的臭水。炊事员往前沿送饭,要把饭锅放在门板上漂。饭锅穿行于腐肉白骨以及各种臭气熏天的排泄物之间。人吃饭时,鼻子里要塞上破棉花或烂布条,否则恶臭直冲脑门,只想呕吐,根本吃不下去。硕大的苍蝇成群结团,在战壕上方“嗡嗡”横行;各种奇型怪状的甲壳虫和软体动物爬出地面,伸缩蠕动。部队的情绪几乎到了坚持的极限。

                                  王敬久不愿坐视整编六十六师被歼灭,组织部队加紧向北增援。敌二一九旅在飞机,大炮,坦克掩护下,开始强渡万福河,试图突破我地方部队的防线。整编六十六师也乘机组织突围。三旅先把整编六十六师的突围打了回去,然后如同地里拔出的萝卜滚到万福河北。七月二十二日。二一九旅在我万福河防线上撕开了一个口子,迅速向羊山集靠近。父亲他们气喘吁吁赶过去,又逢天降大雨。不过这次更苦的是国民党军,由于大雨致使道路泥泞,他们的坦克,大炮陷在烂泥地里无法运动。赵保田见状当机立断,命令全旅轻装出击,分路穿插,在八旅等兄弟部队的配合下,一夜将二一九旅全歼。

                                  三纵主力南下打援,主攻羊山的任务交给了新调上来的二纵。二纵从西面对敌实施主要攻击,三纵二十四旅与其协同。连续作战数日,因对地形,敌情摸得不清,加上二纵司令员陈再道等人情绪急躁,组织工作粗糙,几次攻击,除了在羊尾夺得一块小阵地,其他地方均未成功,每次都被迫在天亮前把部队撤回。

                                  三纵主力重回羊山集,可谓势在必得,整编六十六师的末日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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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六章3

                                    十六

                                    羊山集位于金乡西北,镇北一座孤山拔地而起,东西长约五里,高四百多米,因看上去像一头羊,故名羊山。羊山有三个峯,从东到西分别叫羊头、羊身、羊尾,是羊山集的屏障。羊身是最高峰,夺下这个阵地,羊山集内的敌人就完全暴露在我们的火网下面,无法立足。三纵重新接手阵地后,陈锡联总结了多次攻击失败的教训,认定攻占最高峰才是战役的关键。

                                    发起总攻前,陈锡联和韩枫等纵队干部带着三旅的旅团营连主官去看地形。这时的羊山上下,洪水横流,泥泞遍地,根本没有道路可走。所有人都是脱了鞋袜,把裤子卷到大腿以上,踩着没小腿肚子的水,一步一滑溜往前走。羊山的最高峰羊身和旁边一个较低的山头之间,构成一个马鞍形。在这个马鞍形的凹部,敌人挖了一条濠沟。父亲他们去看的时候,最高峰是敌人占据的,较低的山峰是解放军占据的。这条处在双方阵地之间的濠沟已被尸体堆满了;濠沟的两侧,较缓的荒岑凹地上,星罗棋布的躺着几百具尸体;可见,争夺这个中间地带战斗的激烈。陈锡联看了一阵后,对赵保田说:“看来我们很难从这个地方上去。”

                                    赵保田说:“敌人的防御不可能处处都强,在这里坚固一点,在其他地方就会有弱点。根据经验,地形越险要的地方,敌人的防御越稀松,那里的火力死角也越大。”

                                    陈锡联指着羊身一侧的峭壁说:“大家看看那个方向,我们能不能爬上去? ”

                                    兰安平已经被提拔为三营营长,他眯着眼睛,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说:“我看没问题。陈司令员,赵旅长,小时候,在太行山我爬过比这更陡的地方,有些锹头绳索就行。”

                                    陈锡联又指着山下面的一个土坡,对炮兵主任说:“把山炮放在那个位置,能不能打到山顶?”

                                    炮兵主任说:“没问题,我可以压制住山头火力,掩护偷袭部队。”

                                    赵保田说:“那我把三营全部压上去。”

                                    陈锡联笑了:“一个营解决不了问题,把七团统统压上去。”

                                    韩枫说:“黎明同志,下面就看部队的情绪了。怎么样?刚打了二一九旅,还没有得到休整,能掌握得住吗?”

                                    父亲答:“这算什么? 连吃这点苦都喊掌握不了,还打那门子仗? ”

                                    看完地形,陈锡联就着电话向李达汇报作战部署。李达在电话那头连听带问,反复核实,花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十几分钟后,刘伯承亲自打来电话,问陈锡联有多大把握?

                                    “国民党正在组织新的增援集团,中央军委要我们判断,确有把握迅速消灭这坨敌人才能打下去,否则会影响下一步的战略行动。”

                                    陈锡联思考了一下,回答:“一天时间,行,还是不行?”

                                    十七

                                    三旅负责主攻羊身。赵保田把任务交给了罗志远的七团。由于要用一个团担任偷袭,按惯例必须有旅级干部带队。白丁说他去,父亲想了想说:“还是我去吧。第一梯队是兰安平的三营,这个英雄集体是我主持搞起来的,我在他们旁边,部队的士气会不一样。”

                                    七团要从北面的山角下直取最高峰,关键是三营能不能爬到山顶。然而当父亲到了七团,却听说营长兰安平发起了高烧。父亲心中很矛盾。一方面他清楚,攻羊身这个仗,不简单。兰安平是有名的战斗英雄,三纵的标杆人物,去参加主攻,万一牺牲了,很可惜。现在既然生了病,正好有理由把他留下。另一方面,这个战斗方案是兰安平提出来的,如果他不去,很可能会影响战役进程。到时纵队和旅团干部的个人责任是小,真要让宋瑞珂这头死老虎重新蹦起来,整个野战军都可能陷入被动。

                                    父亲和罗志远商量怎么办,罗志远笑呵呵地说:“这个事还真不好办,你去三营看看就知道了。”

                                    父亲到了三营才发现全营的动员搞得热火朝天。兰安平满脸烧得通红,却依然劲头十足的在大会上讲话:“同志们,这个任务是我跟纵队首长争来的,旅的黎政委也要盯着我们看,就看大家敢不敢上了。别人打不下来的山头,就该轮到我们三营干。我们三营从来只干别人干不了的活儿。”

                                    说完顿时整个会场就像炸了锅,几个连长马上吵得面红耳赤,各摆各的条件,都要争当先头连,弄得罗志远和兰安平反而下不了决心,最后决定由兰安平连和九连同时展开,相互比赛,看谁先爬到山顶。动员会结束后,父亲找到兰安平,问他的病情,兰安平顾左右而言它。父亲干脆说:“生了病,这一仗,你就不用上去了。”

                                    兰安平一下急了,嗓门也提高了:“那个狗日的嚼舌头,说我生病了?不信首长们马上把卫生员叫过来看看。是人谁三天两头没点儿头疼脑热的,要这都算病,还不真成了狗熊了。”

                                    罗志远说:“兰安平,看看你这张脸,都快烧成炭了,还说没病?有病就该休息,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那你问问黎政委,他把我从黄河边拉过来干什么?共产党从来就是说啥干啥。打这样的仗,我不参加,以后还怎么在战士面前讲话?”

                                    父亲看这个情况,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十八

                                    晋冀鲁豫野战军集中了七个旅和占压倒优势的火炮,从四面八方开始总攻。异常猛烈的炮火把整个羊身主峰打的烟雾腾腾,乱石飞溅。赵保田带着部队沿着预定的路线开始正面牵制。部队顺利地冲向山腰,冲向山头。在他们前进的路上,不时,可以看见一朵朵云烟拔地而起,冉冉腾空。战士们前进一段,爬下了,再前进一段,到了快接近山顶的时候,敌人的炮火和我军的炮火喷出的烟雾,混在一起,把整个山头的上下周围笼罩起来,双方相互僵持在那里。

                                    同时,七团从羊身较为陡峭的一侧开始攀登。兰安平带着两个连先登,父亲和罗志远跟随第二梯队前进。兰安平等人快到山顶时被敌人发现,他们发出绿色信号弹,山下的几门山炮立即开火压制,打得山崖上的石头和山顶敌人构筑工事的木头纷纷翻滚下来,从奋力往上攀登的战士身旁落下。兰安平等人上到山顶后枪炮声大作,后续部队的顶着震耳欲聋的炸裂声跟随。当父亲上到山顶时,发现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战士还在坚持战斗,第一拨的突击连几乎全部牺牲。

                                    这时的国民党军也像发了疯,不管是几个人还是十几个人,拉上来马上就冲锋,没有丝毫犹豫。双方你拼我砍,毫无任何战术可言。终于,七团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开始压制住敌人的反击。接着,就听到解放军榴弹炮的几发炮弹震天动地,把正面防御的国民党军工事一锅端似的给掀翻了,赵保田率领部队也突上了山头。

                                    天黑下来,敌人被压了下去,三旅部队控制了整个山头,羊山集便在父亲他们脚下。可是,整编六十六师不肯善罢甘休,竟立即组织反扑。父亲他们从山上往下看,景象非常壮观。每次打国民党军的反扑,靠羊山集那面,在山的腰际都会形成一道半弧形的火海,红彤彤,亮闪闪的,和山头翻滚的乌黑云团相照映,持续很长时间。子弹、炮弹、手榴弹的声音,更是彻夜不停。但这不过是整编六十六师的最后挣扎,他们的五次反扑都被打退,部队被压缩到半山坡上动弹不得。到了拂晓前,羊头、羊身、羊尾三峰均被解放军占领。天一见亮,父亲他们在山顶上发现大批敌人向村东南一个口子涌去,好像群众游行的队伍一样拥挤。罗志远喊了一声:“敌人突围了,快打。”

                                    于是,所有的人都拿起武器朝那个方向射击。父亲抓起敌人遗弃的一挺机枪,也朝那个口子,一梭子接一梭子地朝人群扫。突出去的国民党军,乱七八糟的,散了一坝子。这时,预伏在金乡方向的九旅部队,也朝敌人开了火。山上山下的大炮、迫击炮、六○炮、轻重机枪,步枪都在开火;只见满坝子升起无数大小不等的烟柱,好像千万朵花在开放似的,越开越大,越开越淡,散乱的国民党军就在这万朵烟花中奔窜,实际上,已完全丧失了作战能力。不到中午,战役全部结束,宋瑞珂也灰溜溜的当了俘虏。

                                    但是,兰安平牺牲了。父亲是战斗结束后才找到他的遗体。兰安平倒在一棵炸断的柏树下面,他和以他名字命名的英雄连战友承受了最大压力,是保证整个战斗胜利的关键。父亲在那儿站了很长时间,他顶着呼啸的山风,想起了当初滚滚东去的黄河水。

                                    十九

                                    鲁西南战役是全面内战爆发后人民解放军取得的空前胜利。由于四个整编师九个半旅近六万人的重兵集团被歼灭,国民党军战线的中央被捅开了一个大窟窿,对山东和陕北重点进攻的战略部署完全被打乱。

                                    战役一结束,刘伯承,邓小平召集纵队和旅级干部到赵家楼开会。李达参谋长先简单介绍了情况,然后是刘伯承讲话。他以长者的风度,慈祥的面容,平和缓慢的语调,从容不迫地描述了全国的战争形势,然后说:“经过一年的战争,我们消灭了国民党正规军九十多个旅,连同非正规军共一百多万人。年初,蒋介石不得不放弃全面进攻的战略部署,改为重点进攻。南线蒋军的重点进攻部署很像一只哑铃,两头粗,中间细,陕北和山东是哑铃两端的铁锤,是重点进攻的两翼,中间的中原战场是哑铃的把手。”他伸出一只手,徐徐握成拳头,好像抓住了哑铃的把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指着拳头的握住部分说:“这是敌人防御最薄弱的地方,我们在鲁西南的胜利就是砍断了这个把,现在他的重点进攻也岌岌可危啰。下一步我们就是要把战争从解放区引到国民党统治区去。”

                                    说到这里,刘伯承露出了小孩似的天真,双手撑在桌面上,笑咪咪地继续说:“现在的形势是,山东按住了敌人的脑袋,陕北揪住了敌人的两腿,而整个中原地区的蒋军部署十方空虚,我们要乘机给敌人拦腰插上一刀。

                                    军委要求我们,采取跳跃式的作战方针,长驱直入到敌人的深远后方,在大别山建立根据地。大别山就像小孩子穿的‘肚兜’,是长江弯向南面的突出部分。我们跃进到大别山,就可以东胁南京,西逼武汉,南窥长江,驰骋中原。

                                    同志们,跃进大别山,是中央军委,毛主席赋予我们的伟大战略任务,是我们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和立足点。为了实现这一伟大的战略行动,我们要下决心不要后方,大踏步地向南走。只要走到大别山就是胜利。”

                                    刘伯承讲完,邓小平站起来接着讲。

                                    邓小平个子不高,但显得格外精干。讲起话来一字一板,铿锵有力,往往一句或一段话讲完,习惯性地闭紧嘴唇,仿佛在用力咬住牙关,给人一种分外有力的感觉。他先泛泛介绍了中原地区的情况,说明蒋管区人民深受水,旱,蝗,汤之苦,民不聊生,在大别山建立根据地是有条件的,然后重点强调这次战略行动的艰苦和困难。邓小平吸完一口烟,眼睛好像看着天边,语调平静,似乎是边沉思边讲道:“从鲁西南到大别山有千里之遥,前进路上有陇海路,黄泛区,沙河,颖河,洪河,汝河,淮河等大小河流。加上时值雨季,许多河流无法徒涉。头上有飞机轰炸,地下有敌人追堵。我们远离后方,一切供给必须自筹,伤员,病员也得自理。在我们进军路线的两侧,西有平汉路,东有津浦路,若敌人觉察我之行动,可以迅速沿两条铁路线调兵,或者袭击我之侧背,或者南下堵截,都将造成我极大困难。就是走到大别山,也不是万事大吉。大别山虽然是老根据地,但几起几落,我们的基本群众反复遭到敌人屠杀镇压,元气大伤,反动统治极其凶残。”

                                    他掐掉手中的烟头,突然用炯炯的目光盯住所有的干部说:“革命就是困难的事,我们共产党员不去干谁去干?对这次行动中的困难,大家要充分做好准备。但是,我们是在全国各战场即将大举反攻的形势下,在全国人民,特别是解放区人民的热烈支援下来执行党中央制定的战略任务,在广大中原地区,地方武装,游击队还会配合和接应我们,所以,我们的行动绝不是冒险,而是一次勇敢的战略反攻。毛主席估计,我们到大别山,可能有三个前途:一是付了代价站不住脚,退回来;二是付了代价站不稳,在周围坚持;三是付了代价站稳了。我们要克服一切困难,力争实现最好的前途。跃进大别山站稳了,下一步棋就是经营中原,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刘邓讲完,问大家有什么意见?

                                    六纵政委杜义德首先问:“部队行动仓促。干部战士对这么大的行动没有思想准备,情绪肯定会有波动,同时还有个保密问题。我们的传达动员要到那一级?”

                                    “情绪波动不要紧,关键是纵队和旅团的政工负责干部要坚定,要随时强加对部队的思想教育,当然也要掌握好部队的行军节奏。至于行动方针,目前只传达到团级。”邓小平回答。

                                    “大别山还有多少游击队?”另一位干部问。

                                    “根据我们手头的情报,中原军区部队突围后,那里零零总总还有好几千人。另外,为了牵制敌人注意力,十一纵和冀鲁豫军区部队要摆出一副北渡黄河的样子,华野外线兵团也会积极行动。鄂豫皖军区地方部队也会在沿途给予我们支持。”刘伯承说。

                                    “我们刚补充了一批鲁西南战役的俘虏,还没有完成教育训练,对他们应该怎么办?”韩枫问。

                                    “只能是边走边教育训练了。要相信党的政策和党员干部的引导作用。”邓小平抖了抖烟灰,似乎又想到什么说:“还有一件事要提醒大家一下:要精简野司,纵队和旅的机关人员,最大限度地充实战斗部队。”

                                    “到大别山以后,如何开辟根据地?中央和野司有没有考虑?”

                                    “冀鲁豫军区组织了千余人的地方工作团,跟着主力一起南下。不过到了大别山,主力也要抽出一些部队支援他们开展工作。”邓小平说。

                                    父亲想了想,也站起来问:“部队刚适应各方面的情况,思想稳定,后勤保障充分,装备也有了很大改善,如果继续在鲁西南,陇海路歼灭一些敌人,或者先把安阳,石家庄的钉子拔掉,再逐步深入到中原腹地,不是更稳妥吗?”

                                    刘伯承微笑着答道:“这个问题提得好。我们也曾考虑过,在鲁西南,或者陇海线上再打一仗,再歼灭他几万人。但战争是双方的事,鲁西南战役后敌人也做了一些调整,加上现在是雨季,部队行动不便,你想稳妥,恐怕很难捕捉到新的战机。山东局势虽然不错,但陕北的形势还很困难。把战争引向蒋管区,就可以彻底粉碎敌人的重点进攻,因此困难再大也要克服。

                                    当前敌集重兵于陇海线,妄图与我决战,但是陇海线以南至长江边广大地区,敌人兵力薄弱,后方空虚,正是我们跃进大别山的好时机,所以要当机立断,先敌进入大别山,先敌在大别山展开。”刘伯承把两个“先”字说得很重,以便引起大家重视:“同志们,看问题要有全局观念,不能单看眼皮子底下那点天地。”

                                    邓小平脸上很严肃:“要给同志们说清楚,跃进大别山是中央的战略部署。毛主席刚刚打来电报,说陕北形势甚为困难,期盼我们尽快出动。我们晋冀鲁豫的最大特点就是从来不和中央讲价钱。为了根本扭转全国战局,我们的包袱背得越重越好,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值得。对中央方针的任何软弱,怀疑和动摇表现都可以看成是‘右倾’保守主义,必须坚决反对。”

                                    他的话说完就没有人再提问,大会到此结束。陈锡联等纵队首长留下商量各部队大的行军路线,父亲他们先回纵队部等待具体安排。

                                    二十

                                    陈锡联回到纵队部,马上开会,决定纵队为保持战斗力,兵力不再分散。各旅采取交替前进的办法,以三旅为先遣队,掩护纵队通过陇海路,再抢占涡河,茨河,沙河渡口,架设浮桥,保障主力通过;而后改以二十四旅为先遣队,抢占淮河渡口,到达大别山后,以八旅首先向皖西展开,抢占诸县城。

                                    最后,陈锡联身体往后一仰,双手抱着后脑勺,非常兴奋地说:“这回该老子打回家乡啰。”

                                    白丁偏和他抬扛:“那不就是个穷山沟吗?”

                                    陈锡联眼睛一瞪:“小蚂蚱跳树间,你见过几片叶子的天?穷山沟?老子在北方就没见过那么好的地方。大别山到处是水田,种水稻,吃大米;家家有鱼塘,鱼养得那个肥,那个鲜;”他闭上眼睛,好像在回味:“山上山下,路边田坎随手一抓都可以当菜,那像北方尽啃干面团子玉米饼,卷根大葱都好吃得不行。”

                                    “还是实际些,说说都有什么好吃的吧?”父亲问。

                                    “好吃的?那还说得完?糍粑,粽子,醪糟蛋,鲜笋,咸鱼,干豇豆。哦,还有天生的温泉,顺着河沟流淌,热气能漂出几十里路。冬天跳下去,头上雪花飘,身上暖洋洋,嘿,舒服劲就别提了。夏天如果下大雨,山里到处是流水。蹲在岩石下面,水就直往你脖子里灌,美去吧。”

                                    大家无限神往。

                                    彭涛说:“锡联,这次回去可以看到家里人了。”

                                    陈锡联愣了愣:“啊,老妈要是活着,该七十多了,也不知她老人家还在不在。弟弟也该娶亲了,妹妹也该嫁人了吧。”

                                    这回没人说话,谁都知道红军撤离大别山后,白军清剿,地主反水,环境极端残酷,但凡红军家属没几户好过的,有些家破人亡,有些被逼得讨口要饭。十多年了,谁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事。

                                    只有韩枫哈哈大笑:“看你们个个垂头丧气的。今天革命正在上风头,要那个狗日的打了陈司令员家的主意,我们一起找他算账。”

                                    二十一

                                    回到三旅旅部,赵保田骂父亲:“好你小子。中央这么大的行动,你都要插几句嘴,不想活了?”

                                    父亲不以为然:“就因为行动大,影响深远,才需要慎重考虑。作为一个党员,我有权利在上级面前表达自己的意见。”

                                    “表达,表达,你看看邓政委说的那些话,就差没当场抓你右倾了。”赵保田说。

                                    “我像你?遇事儿光知道背后骂人,当着上级的面连屁也不放一个。”父亲有些发火。

                                    “那是那是,谁不知道整个三纵就我们黎明同志的原则性强?”白丁嘻嘻哈哈地说:“保田同志,我看老黎说得也有道理,先把华北,东北都解决了,然后过黄河到陕北,收复延安,直接就保卫了毛主席,还用担心邓政委刮胡子?”

                                    赵保田笑着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就怕中央决心已定,说几句话没人听。”

                                    “这不好办?老黎同志在整风期间就给邓政委写过信,轻车熟路,不如再修书一封。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中央再高明,也架不住黎明耍小聪明。党国兴亡,在此一举。没准儿,毛主席一看你黎明的大名,真就同意我们不去大别山了呢。”白丁挤眉弄眼地说。

                                    父亲一本正紧地:“好啊,我把信写完,签咱们三个的名,怎么样?”

                                    白丁当即一愣,小心地问:“老黎,我们是开玩笑。你没当真吧?”

                                    父亲依然做严肃状:“怎么? 共产党员不最讲认真吗?”

                                    赵保田没明白他俩在说什么,插话道:“签就签,只要你黎明起头,有什么了不起? ”

                                    白丁气哼哼地说:“要签你们各自去签。难道你们不知道写联名信是搞非组织活动?听谢政委说过,从红军时候起,写联名信的就没有不倒霉的。”

                                    父亲裂开嘴笑了:“原来你也知道在党内开玩笑,迟早要开出问题。”

                                    赵保田大而海海地说:“我早说过:中央站得高,看得远,做出的决定不比我们高明?我们就一个旅,巴掌大点地方,能看见多大个天? 敢对这么大的事儿提意见?还是老老实实体会中央的精神吧,做好准备上大别山。不然,邓政委,还有那个姓彭的,兴许真给你弄顶右倾的帽子带带呢。”

                                    二十二

                                    部队集合在黄昏。

                                    赵保田骑马登上一座小山坡,举起望远镜冲黄河那边看了又看。在他身边的父亲说:“这一去就不是一年半载回得来啰?”

                                    赵保田朝下望去,络绎不绝的队伍从山坡下经过,嘿嘿笑起来:“操他妈的个什么女人心?革命嘛,哪来的婆婆妈妈?”说完用腿狠夹了一下马肚子,飞快地往山坡下奔去。

                                    父亲正要跟上,一个通信员过来报告:“报告政委,彭政委要你立即去纵队部接受任务。”

                                    二十三

                                    父亲飞快跑到纵队部,当头居然碰上了龙文枝。

                                    龙文枝看见父亲非常高兴,大声说:“小黎,我们又要一起工作了。大别山是我的家乡,我是人熟地熟什么都清楚,到时候带你到处转转。”

                                    父亲嘀咕道:“听说你在豫北搞得还不错,怎么会到我们这儿来?”

                                    龙文枝拍着父亲的肩旁说:“是邓政委让我来的,分配到三纵的地方工作团由我负责。要和你们一道上大别山呀。邓政委亲口对说我:你龙文枝最大的优点就是对党忠诚,对敌斗争坚决。小黎呀,这回你就看我怎么狠整那些混账王八蛋吧。过去他们喝我们的血,今天该吐出来了。”

                                    “黎明同志,你来得正好。我们考虑把地方工作团分散下去,七旅也负担一些。”彭涛过来,指着身后的干部说:“这位是---,”

                                    “赵志一。”

                                    “黎明。”

                                    父亲和赵志一各自一声惊呼,相互拥抱在一起。

                                    “原来你们认识,我就不多介绍了。黎明同志,人我交给你了,你们一定要保证地方工作团的安全,他们可是建设大别山根据地的宝贝哟。”

                                    “没问题,尽管放心。”父亲全无心思回答彭涛的话,连彭涛和龙文枝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注意,就顾着赵志一了。

                                    “真没想到。”父亲有些感概。

                                    “我倒是早想过来。这次野司一征求我的意见,我马上说到你们三纵,又是主力,又是老熟人,从那方面说都理想。”赵志一微笑着说。

                                    “把你的人叫上,我们一边走一边聊。”父亲说着话,把赵志一的行李包往自己的马背上一扔,拉着他就走:“上个月我还看见秦嵩了,都是整风时的倒霉蛋。”

                                    赵志一停下脚步,迟疑片刻说:“秦嵩同志?他牺牲了。”

                                    父亲后来知道秦嵩就是那次送伤员过黄河后,遭遇了敌机袭击。

                                    二十四

                                    就在三纵向南运动时,敌罗广文,王敬久两兵团正和他们背道而驰。部队从敌人重兵集团之间插了过去,一路上父亲可以清晰看见两边敌人宿营的点点灯火。过了陇海路,天高任鸟飞,父亲他们忽然感觉周围没了敌人,部队加快速度向黄泛区奔去。

                                    一九三八年日本军队进攻河南。国民党军为阻止其南下,炸开了黄河花园口大堤。泛滥而出的河水肆虐河南,安徽和苏北的三省四十四县,造成八,九十万人死亡,数百万人背井离乡。由于黄河因此改道,水流在这一地区又没有形成新的稳定河道,只好在黄淮海平原上铺地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沼泽地带,史称黄泛区。黄泛区长约四百公里,宽十到数十公里。

                                    三旅主力是在黄昏时分抵达黄泛区的。父亲他们抬眼望去,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此时,红日西斜,把血一样的余辉投射在漫无边际的淤泥表面。在强劲的秋风搅动下,那反光如同一只硕大的红色蝙蝠在水皮上振摇翼展。远处被半淹没于水中的几点民房屋脊停着几只乌鸦,见到人群后“呱呱”而起,飞到一棵孤悬在汪洋之间,只露出半个树干的老槐树上,好像对着父亲他们得意地“嘿嘿”冷笑:“来吧,瞧瞧你们头上盘旋的秃鹫吧,它们等了好长时间呢。”

                                    父亲他们沿着先头部队探好的道路往前走,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进在稀汤胶粘的烂泥中。积水时而没过膝盖,时而淹及胸口。好容易,父亲踏上一块露出水面的蒿苇地,不想脚下“嗖”地飙出一条青色水蛇,三点两摆,在半陷于水中的战士脸跟前窜过去,消失在远处的半截断墙和倒插的石碑后面。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凉风把绵绵雨团抛掷在淤泥荡中。三旅的官兵躲无处躲,藏无处藏,只能手拉着手,人扶着人,蜗牛般地缓慢挪动。一个战士在黑暗中偏离了道路,慌乱地在越陷越深的淤泥中挣扎,周围的人想过去帮助他,却来不及拔出腿来,眼看着他的头顶消失在沼泽中。父亲很长时间以后还记得那个战士眼中射出的最后余光: 于惨白中带着青绿,于青绿中带着血红。

                                    第二天雨过天晴,骄阳当头。黄泛区变成了一副巨大的老牛反刍胃,把各种腐败的动物尸骨,杂树枝和破草根从淤泥底部翻上来,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瘴气。父亲感觉自己甚至不敢深呼吸,唯恐一口下去,烟毒透体,把五脏六腑全部烧穿。阳光直射下来,很快把人上身的水分晒干,留下一层干硬的泥皮,就像给人披上一层厚重的盔甲,叫人出不了汗,也让更加人难以喘息。在沼泽地里,父亲不仅没法骑马,而且好几次,空着的坐骑还陷入胶泥中,要他和警卫员,通讯员以及路过的战士费很大劲才能把马拖出来。伤员们能走的下车自己走,不能走的只好把大车卸了,托着木条叫人推着走。很多伤员因扛不住日头暴晒而中暑牺牲。最苦的还有重辎重部队,特别炮兵连。那些沉甸甸的铁家伙陷进淤泥,就是架上门板都难以拉动。炮兵战士只好把火炮大卸八块,有的背炮架,有的扛炮身,有的抬炮弹。为了加快炮兵和卫生队的行进速度,赵保田和父亲商量后把九团的两个整营调去帮忙。

                                    这时,国民党统帅部似乎才开始醒悟,急忙调兵谴将,尾追堵截,妄图把刘邓主力消灭在黄泛区内。就在父亲他们快到沙河时,敌人的飞机呼啸而来,对着淤泥中无力反抗的部队投弹扫射。霎时间,弹雨横飞,水柱林立,一个战士被打中,马上仰面后倒,整个身体顿时翻上水面,鲜血染红一片。父亲他们接到报告,说敌整编四十六师先头正向沙河边的太和县城开来,赵保田一听急了,说:“黎明,你赶快组织部队抢占沙河渡口,我带八团抢占太和,保障主力通过。”

                                    父亲也不迟疑,命令七团火速赶往沙河渡口。

                                    二十五

                                    罗志远带三营先行赶到河边,发现敌人已经封锁了渡口,正要把最后一批收集到的船只拖到对岸去。三营一个猛冲,打得敌人四散奔逃,夺取了所有船只。但河对岸的敌人是战斗力较强的桂系整编四十六师,他们马上组织反击,把罗志远和三营包围起来。

                                    父亲快到渡口时,发现情况严重。他手上只有几个连,没有任何重武器,更糟糕的是老天爷在这个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通往沙河的道路前方顿时冲刷出几条激流,有战士不小心趟下去,差点被激流冲走。

                                    傅效先已经在一间民房中设立了简易旅指挥所,架上了无线电。父亲走进去后接到的第一份电报是赵保田打过来的。

                                    “敌先头团已占太和,我在太和城西设阻击阵地,力保你们侧翼安全。”

                                    几发炮弹在周围爆炸,旅指挥所屋顶落灰,墙壁晃动。

                                    父亲皱皱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傅效先接着报告:“全旅在黄泛区内拖了二十来里,纵队加强我们的榴弹炮完全陷在泥中,就是拆卸开也无法快速行动。”

                                    通信员小刘悄无声息地过来,塞给父亲一封信。父亲拆开信封,见里面装着一张白条,没有起首,没有落款,只写着四个字:

                                    “你骗了我。”

                                    父亲似乎随手把信塞进上衣口袋,正好白丁和赵志一等人又狼狈不堪地跑进屋。

                                    “黎明,这样下去不成,部队会被拖垮的。战士们个个精疲力尽,连发牢骚的劲头都没了。我大致估算一下: 全旅少说减员千人,有被敌机打死的,有因伤病感染死的,有掉在淤泥中淹死的,还有不少是开了小差。”白丁说。

                                    “老根据地的战士恋土恋乡,宁愿北走一千,不愿南走一砖。新补充的俘虏战士没有搞好整训,思想转不过弯,突然走这么远距离,又过黄泛区,不动摇才有鬼呢。看来,对行动方针保密还是对部队有些影响。” 副旅长刘伟说。

                                    “老黎,地方工作团也需要帮助一下,现在跟着我的就几个人,其他的究竟是掉队,还是牺牲,或者逃亡了都不清楚。”赵志一说。

                                    报务员又拿来一份电报,父亲没接,傅效先接过去后念道:“陈司令员来电: 三旅立即抢占沙河渡口,架设浮桥,保证纵队主力通过。不得犹豫,不得动摇,不得顾惜任何代价。”

                                    父亲呆呆站在那里,望着屋顶。突然,从无线电中传来一个女播音员铿锵有力的声音,那声音令父亲再熟悉不过。

                                    “邯郸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播送新华社特约评论: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的伟大转折。”

                                    通宝推:桥上,不远攸高,野芹,和平共处,脊梁硬,testjhy,能饮一杯乎,
                                    • 家园 接着写啊

                                      别太监了。

                                    • 家园 楼主加油

                                      好文章,夜以继日追着看。

                                      连看几遍。上一次追看的,还是马甲的骑兵团。

                                      第一遍看过,觉得心里堵得慌。过一阵再看,才能品出些味道。

                                      文章的叙述方式,让我想起了《阿甘正专》,一个人物串起了共党自西安事变以来的许多重要事件。

                                      父亲的成长过程,堪比保尔,超过保尔,真是中国版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战争的惨烈,内斗的残酷,真令我不忍卒读。

                                      这个故事应该分等级,没有一定阅历的不要看,否则,晚上睡不着觉。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这话不是儿戏。

                                      感谢楼主!!

                                      通宝推:唐家山,
                                      • 家园 老兄过誉了,也就没事写着玩。

                                        在国内看到的文学作品,凡是老革命都是高大上,出国后看见的又都变成了混账王八蛋。总觉得我们已经是第二代,应该摆脱偏见去看待老一辈的恩怨。父亲他们的奋斗,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都留下了很多值得思索的东西,所以我想做点努力。

                                        如果没有大家鼓励,真的很难继续。

                                      • 家园 兄台的评论非常精当

                                        深有同感。

                                        捉个虫子,阿甘正专 -> 阿甘正传。

                                    • 家园 作者得宝

                                      消费两通宝推荐

                                      感谢:作者获得通宝一枚。

                                      作者,声望:3;铢钱:20。你,乐善:4;铢钱:-32。本帖花:3

                                    • 家园 只写了六章,暂时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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