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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一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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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一章1

    第二部

    第一章

    父亲在平汉战役中负了伤,这伤负得叫个窝囊。

    高树勋起义后,国民党三十军,四十军被迫南撤。父亲当时正在油印战场传单,白丁跑来对他说:“马发五(国军总指挥)跑了,你还在这里忙活个啥?快走快走,不然什么都捞不着。”父亲丢下手里的活计,跟着白丁就跑。

    国民党军的撤退最初挺有次序,在后退的道路上依托村庄,河沟,坡坎,小树丛实行交叉掩护,抵抗颇为顽强。但毕竟是仓惶逃窜,军心已乱,在解放军优势兵力的猛烈穿插突击下很快陷入整体混乱,师团建制分崩离析,上下指挥全盘瓦解,整连整排的部队纷纷举手投降。父亲兴高采烈,抓俘虏,缴武器,忙得不亦乐乎。正在这时,只听白丁高喊:“小心。”父亲马上感觉到眼前一团诡异的红光迸裂,左手提着的几支枪哗啦落到地面。他后来很不服气地说:“当时我正好在一辆打坏的大车旁,明明白白听到子弹冲我来。要不是瞧见车上搁着只金表,分了点神,哼。”每到这时白丁总要拿父亲开涮:“瞧瞧这副这穷酸饿鬼小家子样。要问‘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啥意思,你都不用翻字典,看看黎明的鼻子就得啦。”

    受伤之初,父亲并不感觉疼痛,他还笑着对白丁说:“见了个鬼,子弹居然打得中老子。”

    白丁正在给他做简单包扎,听到这话瞪了父亲一眼:“打不中你?打中的都是无赖。有能耐显显神通,把诺大个血窟窿堵住。别瞅着跟犯病似的,丢人现眼。”

    “这点子血算个啥。瞧,没伤着骨头,手还可以动。”父亲装得满不在乎,但紧接着就是一声鬼叫:“哎呀,我的个天哪。”没错,那只受伤胳膊下的手掌还可以活动,但却是在袖筒内不由自主地旋转。他胳膊上的血根本不是“这点子”的量,而是咕嘟咕嘟往外冒,马上体会到什么叫“晕血”。白丁的包扎好像根本不管用,卷上一层白绷带马上染成红色。“一滴血顶俩鸡蛋”,这得几箩筐鸡蛋呀。他的精神突然垮了,感觉到撕心裂肺的痛,好像是滚油锅,让人难以支撑。

    父亲被人窝窝囊囊扶上担架,被人窝窝囊囊送往救护站。一路上他都没想通,这叫个什么事呀?英雄赌的就是一口气,要冲锋陷阵,厮杀格斗,在千钧一发之际奋发而出,力挽狂澜。那时受伤甚至牺牲才叫一个“值”。可我这,唉,鬼迷心窍呀。

    平汉战场的最后斜阳有点冷,大平原上的秋风无遮拦地吹过来,寒彻肺腑。父亲觉得周围人影歪斜;树木扭曲;色彩斑驳昏暗;线条粗犷冷峻;宛如置身于三四十年代流行的木刻画中。担架很颠簸,因为要不停地上下坡和过沟。父亲躺在担架上,听到有人唱歌,有人打闹,有人嘻嘻哈哈笑。冷不丁还会冒出一两张小媳妇的脸,她们掀开父亲脸上的蒙被,惊呀地叫声:“哟,还是个干部。”然后端起土碗朝他干裂的嘴唇间洒点水。

    救护站设在一户农家场院中,平坦的泥土地面夯得很实,上面摊着数十副担架。伤员们躺在地上呻吟,吼叫,哭喊,哀求乃至乱骂,但好像距离父亲都很遥远。父亲想叫医生却不知道找谁。人来人往中只听见这儿喊张医生,那儿唤李大夫,就是无法分辨医生,护士和勤杂人员的差别,因为所有人都穿着一色灰军装。父亲印象最深的就是路过的每双脚板都无比巨大。这些大脚板“嘭嘭”扬起的颗颗硬土粒不住地冲父亲脸上扑打。父亲的感觉是有人在空中不停地摇动一个无形的胡椒罐。

    简单一个词:窒息。

    然而,教人啼笑皆非的是这种窒息却给父亲带来一丝安慰。他本来已经踏上一列反向行驶的时光列车,却被这些土粒子给硬生生地拉回了现实。

    等了很长时间,终于来了几条大汉,把父亲像扛死猪一般拉上了手术台。所谓手术台其实就一块架起来的木板,上面垫了一床死硬的棉被褥,被褥上再搭上一张床单。父亲刚上手术台,右手掌就碰到一滩粘糊糊地物体,感觉冰凉冰凉。很明显上个手术做完,医生护士根本没有换床单。他出于本能想吐,但还没吐出来,就被左膀子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压倒。手术没有麻药,就几个人摁住他的身体,在他的臂膀上推,揉,捏,刨,钻,挖,修,补,好像折腾一块木头。父亲瞪着两眼,喘着气,不一会儿神志就陷入半昏迷状态。小学三年级,我开始读《三国演义》。看到关云长刮骨疗毒时差点吓个半死。父亲嬉笑着给他小儿子减压:“没啥了不起。人若痛晕了,就不会感觉到疼。关云长还有酒喝,我们那时受了伤有个啥?”

    第二天,父亲开始发高烧。医生给他的胳膊打上夹板,又在脖子上挂条绷带,托住受伤的膀子,然后送他去后方医院养伤。后方医院在邯郸以西,离战场有数十里地。父亲跨着一头骡子,既不能倒下,又坐不起身,昏头昏脑跟着送伤员的队伍走,途中说不尽的难受。天黑前到了医院,卫生队长把父亲带进屋,父亲什么也没注意,看见床就像根铁条碰上了磁铁,扑通一声倒上面,任谁拖拉都纹丝不动。不过,别人看他是呼呼大睡,他自己的感受却是大脑极度兴奋,好像头顶上点着一盏千瓦大高照。从小到大,所有的故事都在眼前演绎。妈妈,弟弟,同学笑脸相迎,齐声问:成家了吗?父亲笑嘻嘻地回答:当然。转过身拉新娘子,却扑了个空,身后红花,红纸,红绸满天飞舞,只是没有人。人到那儿去了,竺青,竺青,你在那里?哦,不是竺青,是另一个女孩。另一个女孩也好,我这模样找竺青当然没戏,能有个老婆就不错了。可是人呢?人在那儿?怎么就找不到人?我的手没了,脚也没了,成了冬瓜人,好像脚还在呀,还能走路,光走路有什么用?干不了任何事。我残废了。残废该是烈士吧,可笑,我这不还活着吗?怎么和烈士挂上钩?

    “黎明,醒醒,吃点东西。”糊里糊涂中,父亲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正想睁眼看看是谁,马上闻到一股鸡蛋炒饭的味道。父亲虽然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但这股味道却让他翻胃,恶心得要吐。他一把推开饭碗,身体不自觉地往床上倒。

    “完了。再有两天不吃饭,体重一下降就彻底完蛋。”卫生队长狠狠地说,然后甩手出了房间。卫生队长不是医院的院长政委,却是最权威的医科大夫。他的话就是阎王爷的“最后通牒”。

    “山主任,别费力气了,医生说得很清楚,怎么着也没用?”这是一个男护士的声音。

    “胡说,他大出血都挺过来了,还有逑毛关系?”父亲肯定回话这人是山路,但他实在不想打招呼,哪来的精神头?

    “那是两码子事儿,大出血包扎好就止住了,关系不大。怕的就是眼下这种发热,好像钝刀子割肉,把人干熬着。他吃不了东西,光消耗没补充,就算铁打的也扛不住。”护士继续说。

    “少费话,”山路干脆地说:“你把他身体扶好,老子给他喂。”说着,舀起一大勺饭要往父亲嘴边送。

    父亲哼了声:“老山,我不吃。”想伸手推开勺子。

    山路大怒,对护士喝叫道:“老子叫你把他手抓住,你中午没吃饭吗?对,就这样,抓稳点。”然后端起饭勺,恶狠狠地对父亲说:“黎明,你狗日的听着。现在是要命的时候,你在和阎王老子拔河,再恶心也得挺住。老子帮钉死你的脚后跟,就喂三口,听见了吗?就三口,”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父亲眼前晃晃,接着说:“你吃得下去得吃,吃不下去也得硬灌。三口以后死活由你,老子绝对不再理睬。”

    第一口饭塞进父亲嘴里,父亲顿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好像立在一个飞速旋转的陀螺上。他“殴”地一声把饭全部吐出来,还吐了山路一身。

    父亲睁开眼,勉强笑笑,连抱歉都懒得说。

    “别泄气,这是第一步,只要入口就是胜利。”山路鼓励父亲:“试试第二口,咽,往下咽,别吐,使劲。”

    父亲不敢拿舌头碰着饭粒,几乎囫囵着把第二口哽进肚里。马上,他的肚子就像电源接通的翻浆机,叮咣叮咣开始剧烈运动。只不过这台翻浆机搅动的不是普通泥沙而是铅球。铅球左右滚动却找不到出路,最后撞击食道逆向运动,父亲忍耐不住,嘴一张如井喷又吐了山路一身。

    父亲狼狈不堪,但还是不想说话,就瞪着眼大口喘息。

    “这种情况我见多了。持续高烧能把人脑子烧晕,自己没法控制。”护士小声嘀咕。

    “放你娘的逑臭屁,老子说了,就喂他三口,三口以后死活不管,你给我抓紧点。”山路对呕吐丝毫不在乎,他对着父亲继续凶神恶煞:“黎明,想想部队,想想同志们,想想赵保田,这狗日的还等着看咱们的稀罕。”

    “还有白丁。” 父亲终于说了句话,然后虚脱地再次笑笑。也许除了笑,他没法做其他表情状。

    “对,也不能便宜那混蛋。来,再试一口,刚才已经进了肚,很好。现在的任务是压住它,顶住它,要坚决顶,不能后退。”

    父亲望着山路手中的大勺子,好像盯着云山雾罩的妖怪,浑身发抖。

    “再想你老妈。老人家孤苦伶仃,等着你衣锦荣归,还有竺青,没结婚就想她守寡?”

    父亲沉沉地望着山路,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他挣脱护士的抓拿,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成个拳头顶在胃部,狠下心猛吞了一大口饭,然后立刻用拳头死死卡住贲门。

    “当时的感觉就像孙悟空钻进了牛魔王的肚子里。”父亲后来回忆:“翻筋斗,打秋千,耍杂技,舞棍棒。几次都想放弃了,但终于坚持下来。那个时候的卫生队有什么条件?除了几把消炎粉,什么药也没有,不吃东西就只有死。”

    “将军。”

    父亲马跳卧槽,山路随手挪了步老将,却发现迎头还罩着一只大车:“哎哟,这还有只车?不行了。”接着又想了想,实在找不到其他出路,便温和地笑笑,把棋一推说:“不行了。”

    “起来,起来,”一个头上裹着绷带,满脸横肉的家伙上前把山路拱开,一屁股坐到父亲对面。还没坐稳 就见两只毛耸耸的粗大手掌来回扒拉,稀里哗啦重新摆棋。山路屁股艰难地挪到长凳一边,骂道:“‘狗东西’,看看你这猴急样,没见老子动作不方便吗?”

    “狗东西”名叫郝东兴。之所以得这么个外号是因为他的名字。不管谁一听到郝东兴这几个字,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什么好东西?明明是狗东西嘛。” 郝东兴是冀南纵队的一个副团长,平汉战役中额头叫子弹蹭了一下,伤得不轻不重。

    “你们谁来?我想歇会儿。”父亲问周围观战的几个伤员,准备起身离开。他实在没有兴趣和“狗东西”较量,因为每次下到最后,两人都会闹得天翻地覆。

    “怎么啦?要走人?”“狗东西”上前揪住父亲脖领,叫道:“你不是怕老子吧?”

    “呸,老子怕你?就你那臭棋?下十盘输九盘,好容易赢一局还靠耍赖。”父亲抓住“狗东西”的手腕,使劲扭开,然后双手整理整理衣领,不屑地说:“下个棋嘛,一不赌钱,二不输地卖房,有啥急的? ”

    “狗东西”也不生气,双手摁着父亲的肩膀让他坐下,嘴里唠叨道:“你这是酱了几年的腌菜?揭开盖子就一股霉味。下棋就是争输赢。连输赢心都没有,下个什么棋嘛?男子汉输了骂娘,嬴了翻筋斗,又哭又笑,猴子撒尿,图的就是个爽快。都跟老山似的,不论输赢,永远皮笑肉不笑。我说老山,你究竟是弥勒佛还是女人?”

    “要你这‘狗东西’输个媳妇给我,老子马上给你翻俩筋斗。”山路伸手过去抱过大茶缸子,依旧笑嘻嘻地说。

    “吹什么吹?我就把媳妇输给你,你那腿还翻得了筋斗?”‘狗东西’挖苦山路道。

    “急什么急?只要咱俩腿还在原地搁着,翻筋斗就是早晚的事儿。”山路充满信心。

    “还是说说平汉战役吧,当时怎么打的?” 说话的是九分区的政治部主任张兆全。张兆全不是伤员是病号。父亲离开九分区后,他冷不丁地吐了几次血,正好分区没什么大事,就送这儿养养,住村子另一头。这些人在医院凑一块儿,成天没事儿干就在医院娱乐室下象棋,打扑克。

    “狗东西”以前在张兆全手下当过连长。下级见上级,先把裤带提,他当然不敢对张兆全说二话,只能满脸堆笑道:“我说我的张主任,你是在医院呢还是在部队?咱这是伤员病号,干嘛成天惦记着打仗,打仗的?”

    张兆全白了他一眼,说:“谁个成天惦记着打仗?你的脑袋瓜不会只装着南瓜瓤子吧?才在医院住了两天,就以为天下太平了?麻痹主义害死个人哪。咱吃的是共产党的饭。共产党的天要塌,咱能安心养伤养病的?”

    “主任呐主任,说你明白你偏装糊涂。”郝东兴说:“今天的共产党跟十年前不一样了。那会子的红军,说不好听跟小鸡仔子差不多,不小心叫人掐住脖子马上就完。您再瞧瞧眼下,就平汉,还有上党,咱们一口吃掉他几个军几个师,这天那能说塌就塌了?”他还想再说什么,突然感觉肚子疼,又说了声:“哎哟,对不住,咱得方便方便。”拎着裤带就往门外跑。

    大家本来就觉得“狗东西”烦人,希望赶他走。现在倒好,水火不留情,他自己退出,倒遂了大家的意。山路点起一支烟,猛吸一口:“是呀,国民党三个军都叫我们消灭了,还怕个啥?要叫我说,咱们这儿好山好水地住着,吃得好,睡得她娘的也好,能清闲一天算一天。”

    “就你那呼噜叫人受不了。”父亲插了话:“跟跑火车差不多。”

    “看看你这老娘们儿相。不满意可以告医院,让他们给你换大房间,一屋子住十几个人,莫说打呼噜,喊疼的;打滚的;骂娘的;还有尿床,什么没有?真是少见多怪。”山路满脸鄙夷。

    “不过老实说,山路同志,您的呼噜确实够水平。” 张兆全打趣道:“有天晚上我睡不了,起来活动活动,就听您在屋里锯木头,呼,拉过来,哧,推过去。速度,力道都正好,不快不慢,不紧不急。正美着呢,不成想‘咔嘣’一声,锯条折了。我的个妈呀,那动静,就像你走好端端的路,‘嘎嘣’掉沟里去了,槮人。”

    几个人正说笑着,就听“砰”地一声,房门被撞开。随着一阵寒风扑进屋,看见郝东兴半个脸挂在门框上,想说什么,却因为过度兴奋而噎住了气。他扭扭脖子,“卡卡”咳嗽几声,然后擤擤冻得通红的鼻子嚷嚷道:“都躲在屋里有嘛劲儿?赶快出来吧。”

    “天真塌了?”父亲疑惑地问。

    这大概就是郝东兴要追求的效果。他舔舔舌头,放慢音速却最大限度地提高音量,用劈裂的嗓门吼起来:“女兵,看新来的女护士,白大褂,全清一色。”震得房屋直晃动。

    真是重磅新闻。所有人都瞪大眼睛,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

    北方的冬季很冷,村前流过的乌亮河水结了一层薄冰,开始了漫长的冬眠岁月。在料峭的寒风中,五位年轻的女兵婷婷一排站在宽敞的河滩边,对着医院的院长和政委举手敬礼,高声报到。她们背着背包,斜挎药箱,身上的白大褂衣抉飘动,在黑白灰黄的野性基调上平添上几抹温柔色彩。

    每个小院的门口都探出几颗脑袋。父亲他们没有说话,就楞楞地望着河滩方向,好像醉心于品味远处的香茗幽邃。直到河滩上已经空无人迹,他们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二号,我说二号看着最顺眼。”回到屋里,“狗东西”大声嚷嚷,激动的脸色红中发紫:“眼睛好大好大,鼻子嘴巴好小好小。”

    “算了吧,‘狗东西’,看把你激动的。漂亮女人中看不中用。就你那模样?回乡去找个像样点儿的寡妇还差不多。”张兆全专扫“狗东西”的兴。

    面对尘封已久的回忆,我试图从平庸中搜寻金戈铁马的辉煌,没想到父亲在金戈铁马中还保留着几多平庸。当时国共之间没有大的战争,环境比较安定,医院设在邯郸远郊后就一直没挪窝。这里背山靠水,环境优美,空气清新。伤员中如果腿脚完好,可以折根树枝做拐杖,踏着零星残雪上山去。山路间林木茂盛,松柏苍郁,间或有灰兔;松鼠出没。上得山顶,极目远眺,四野茫茫,让人心旷神怡。如果腿脚不全,走不了多远,也可以出门坐在小河边晒晒太阳。小河流水,牧笛晚风,农耕于野,货运于途,一派平和安宁的景象。医院距邯郸城不远,采购方便,有条件置办些娱乐用品,如象棋,扑克牌,木头克拉克球,口琴,胡琴等等,开设了伤员活动室,让大家有个聊天,消磨时间的去处。伤员中,张兆全和山路都是分区或旅的政治部主任,算得上大干部了,医院也给了些特殊优待。病房虽然和别人一样,只是普通的农村小平房,但都是双人间。父亲算是沾山路的光。双人间除了桌子,凳子,马灯,脸盆一应俱全外,还多了个保温暖水瓶。这玩意儿在当时还比较稀罕,是卫生队花了大价钱从邯郸市面上买来的“特供品”。大冷天喝热水,这是多难得的享受。很快其他伤员也闻风而来,尤其是“狗东西”,门都不敲一下,进屋就一句:“呃,当官的,来点热水。”

    “没啦。”父亲总是没好气地回答。

    “打日本的不给喝?你留着给小鬼子呀。”“狗东西”哗啦倒了一满杯,连声道谢都不说就走了。

    “找你的老首长要呀,到这儿来瞎蹭。”父亲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喊叫道。

    不过医院的消息比较闭塞,没有广播,只是偶尔有人给念念报纸。报纸不知道是那天送来的,新闻早已变成旧闻。好在大多数伤员们并不关心时事,成天就兴趣一些鸡零狗碎的事儿,大家就这么日出日落混日子。现在冷不丁儿听说来了几个女兵,当然得激动一把。他们的呼吸刚一匀称,便一,二,三,四,五给五个女兵统统编了号。

    晚上,父亲散步回来,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屋里“咚”地一声,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他赶紧推门进去,只见山路头冲窗户,横亘着一大条躺在自己床边的泥土地面上,呼哧呼哧喘粗气。父亲连忙上前,一边埋怨他不小心,一边要扶他起来,山路嘿嘿笑道:“不碍事,是我自找。”推开开父亲的手,双手紧抓住床框,憋红了脸,挣扎起来,这回没摔地上,却“咚”地一声摔在床上。床上那张整洁,展拓的白色被单当即卷团折绉,被他的身体蹂躏到地上,沾满黑色的泥灰,看上去就如同一张用老的抹桌布。

    父亲这才注意到山路故意把拐杖扔到了墙角。

    “这又何必?”父亲说:“伤好伤坏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着急也没用。”

    山路扑腾扑腾一通折腾之后,总算坐直了身体。他下意识地不住用手拍打衣服以及床单上的土,笑着说:“活见鬼的怪事都叫我碰上了,这腿脚完完整整怎么着就站不起来?”

    “别着急。医生没说话,总有点希望。”

    “急也没用呀。” 他用手指卡量着身后的脊柱节说:“关键是通经脉,通经脉。我得多活动,加强锻炼,争取早点打通经脉。”接着双手支着床沿,立起身体,又扑通坐下,又立起,又坐下,反复几次:“嗯,有感觉,有感觉,背脊火烫烫的,舒服多了。”

    “嘿嘿,你不是也看上那个小护士了吧?”父亲揶揄着说:“刚才我看见‘狗东西’在护理室耍死狗,楞说他的腿摔伤了。人家卫生队长刚带着小姑娘们要熟悉环境,他就憋不住了。”

    “我?”山路抬头看看父亲,鼻子呼哧几声:“你以为我和‘狗东西’一样没出息,闻着点腥就往上冲,咱多少也得有点标准。” 他又开心地笑道:“难为‘狗东西’了,长这么大,大概连女人味都没仔细闻过。”

    “要说太行山风气真是闭塞,连十几岁的姑娘都缠脚,八路军过来后才提倡放脚。先缠后放,到底都是些‘改组派’,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嗯,”山路若有所思地说:“小脚做不了事,但走路一颠一颤,还是好看。”

    “咦,老山,”父亲心想山路也算老革命了,怎么还有点封建?“莫不是你相过小脚女孩?”他直通通地问。

    山路打了个激灵,好像从云端中回到现实,嗯了两声说:“那里的话?我老家就在冀南,比太行山可开通多了。别说十几岁的女孩子,就是二三十的媳妇儿也多是天足,上那儿去找小脚女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想女人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这回是父亲若有所思:“以往咱们是在敌人格子网里过日子,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那里想过这档子事儿?现在环境一舒适,脑子里成天转的就是女人。”

    “你不是还有个竺青吗?那可是个好女孩。我就和她打过一次交道,印象很深。人好,又大方又能干,水色也好,能娶她做媳妇可是天大的福气。和她联系吗?”

    父亲有些气馁地回答:“平汉战役后抗大分校搬了家,我呆医院上哪里打听地址?”

    “胡扯蛋。”山路说:“医院成天人来人往,找谁不问出个抗大的地址。我看还是你自己的问题,把自己的伤太当回事儿。”

    “我这副模样,自己瞅着都窝心,何况人家女孩子。”父亲说:“医生说了,我的伤大体可以恢复,但好不利落,胳膊看着会短些,也会有点扭曲,等于半个残废了。”

    “你想太多了。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何况咱们当兵的,负个伤挂个彩是常事。男女之间关键是感情。感情的火焰是在脑袋瓜里燃烧,只要有那玩意儿,其他部件无关紧要。想想上次你落难,竺青拼着命帮你告状,就已经很说明问题。现在是七仙女找董永,你个董永摆的什么架子? 找女孩子一要脸皮厚,二要脚板勤,三要会点甜言蜜语。把永生永世,海枯石烂的词儿多背几个,别说有点残疾,就是少胳膊少腿儿照样把媳妇搞到手。”

    “嗬,瞧你这话,跟过来人似的,还整套整套地卖。老实交代,究竟搞过几个妇女主任?”父亲内心已经被山路说动,但面子上还不肯叫人觉察。

    “妇女主任?你也忒小看人了。”山路咯咯笑道:“老子是见过大世面的,水平不能这么次吧?”说着话,他双掌撑住床沿,一使劲让身体悬空。接着就听“卡嚓”一声,床沿的木杠子被他压裂了。

    卫生队当天晚上就给山路换了一张病床。第二天一大早,卫生队长带着两个新来的女护士来给他俩换药。人都进屋了,父亲还在躺着,当即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山路本来斜靠在床头养神,见状也赶紧把身体坐正,顺手把领口的纽扣记上。父亲看见除了卫生队长和女护士,门口还站了一些伤员看热闹,郝东兴也在其中。

    “这是新来的小张小李,刚从邯郸护校毕业,今后你们这个病房由她们俩负责,有什么问题就找她们。”卫生队长介绍说。父亲估计小李就是那位郝东兴见了直流口水的“二号”。

    “不敢,不敢。”山路舌头不大利索。

    “我们能有多少事儿?还是原来那几个同志好,原来的好。”父亲叽里咕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队长,你办事要公道。”郝东兴站在门外虎着脸,却裂开嘴假笑,阴阳怪气地说:“护校出来的学生受过训练,技术好,应该先紧着照顾重伤员,怎么派给他俩?他俩的伤能好的都好啦,不能好的也没办法,医院早该把他们轰出去了。”

    “轰你个逑臭屁的狗东西。”山路冲着门外大吼:“撒泡尿瞅瞅自己额头,就那点子疙瘩红还冒充重伤员,装什么洋蒜?”

    “我装洋蒜还是你装洋蒜?妈的,坐都坐不起来,还当自己是块料。鸡巴蔫了就吹尿包,什么玩意儿?”郝东兴脖子通红,好像刚喝过酒。

    山路脸色“噔”地一沉,喉头“突突”跳了几下,嘿嘿一声冷笑,转头对卫生队长说:“别在意,他就一大老粗,没文化,逑毛都不懂。”

    “谁他娘的没文化?”“狗东西”额头青筋暴露,跳着冲进屋揪住山路的衣服领子就要打:“狗日的你摆什么臭架子?老子是没文化,没文化就不能革命?告诉你,老子打娘胎里出来就革命,共产党挣地盘靠的就是我们没文化。没有大老粗卖命去打冲锋,你狗日的就舒舒服服躺病床上喝暖水壶?”

    “郝东兴同志,请你马上离开。这是医院不是马廄。”那时的卫生队长也不是善茬,难缠的伤员见多了。他见“狗东西”不肯挪窝,楸住他的后脖颈往外提溜:“部队有部队的纪律,医院有医院的制度。你是伤员,也是党员,应该懂得。只要你人在医院就得听从医生护士的安排。有意见可以提,胡闹不行。”

    “我就是对你,对你的卫生队有意见。八路军官兵平等,就你小子拍当官的马屁?给他们配暖水壶,还配小护士。”“狗东西”指着卫生队长的鼻子气急败坏地嚷嚷。

    两个小护士的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

    张兆全刚过来,听到“狗东西”瞎嚷嚷,上前抓住他的胳膊粗声大气地说:“郝东兴同志,这是你胡噙海喊的地方吗?抱鸡婆起早,要学公鸡打鸣?罗汉堂里卖枪药,蟠桃会上跳大神,先瞅瞅周围谁比谁差?还就你一个能耐?给共产党挣地盘?”推着郝东兴往外走。

    郝东兴就见不得老上级,听了这话马上蔫了气。病房内外安静了许多,虽然还有许多伤员挤在那里看稀罕。

    “小张,你先给山主任的腿换药。”卫生队长说。

    山路弯腰,伸出两手想抱住腿,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用,我自,自己会,会做。”

    小张是小护士中的大姐,不是“二号”,她已经不再脸红,大大方方走过来对山路说:“山主任,这是我们的工作,请放开手不要阻拦。”

    山路的右腿有些感染,包着绷带。小张走过去,蹲下,轻轻卷起他的裤管,一手抬腿,一手慢慢滚开泛黄的绷带,剥去干枯的消炎敷料,露出带着脓血的生肉,然后接过“二号”,应该就是小李了,递过来的盐水纱布慢慢擦洗。山路又局促又紧张,但却任人摆布不敢吭声,至到小张清了创,给伤腿抹上新的敷料,重新包扎好伤口,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轮到了父亲,这次是“二号”小李。

    父亲见门外那些当兵的红着眼珠,流着口水,感觉挺得意,也就装得挺大方。他脱掉外套,自己挽胳膊袖,把那只受伤的胳膊挺在“二号”面前。

    小李微微一笑,轻轻说:“首长,请把胳膊放低些。”

    “小李是那儿的人?”父亲问。

    “武安。”

    哦,是邯郸西边人。父亲又问:“在邯郸上的学?”

    “舅舅家在邯郸。”

    “上了几年?”

    “高小三年,护校一年。”她撕开最后一层纱布,看见父亲胳膊往回一缩,问:“疼吗?”

    “这也叫疼?那还上不上战场了?”免费的牛皮,父亲能放过吗?“你这么年轻,看见伤口流血不害怕?”

    “首长小看人了。打平汉战役时我们就参加了伤员救治,哪会儿还没毕业呢。”小李的话音透着自豪。

    父亲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二号”说闲话,好像还真有点洒脱。换完药,卫生队长带着小张小李离开他们房间去处理别的伤员,父亲才终于感觉全身放松。山路坐在对面,面无表情地问:“‘二号’离你那么近,她究竟长什么样?”

    “就一股子,哎,”父亲想了想,脑子里就一张白纸,只有鼻子印象深刻:“一股子香味,很香。”

    “亏得张兆全赶走了那个王八蛋。”山路说。

    山路的敦敦教诲和小李身上焕发的清香让父亲下了决心。下午他上了后山,站在一棵老榆树下用受伤的胳膊当桌子,拿出笔在本子上写信。他先划了个龙飞凤舞的“青”字,然后停下,半天不知该怎样继续,只好把纸撕掉,重新规规矩矩地写上竺青同志四个字。接下来一挥而就。

    “竺青同志;

    你好。

    无产阶级应该理想大于感情,可我却无法摆脱小资产阶级的软弱。

    我在平汉战役中负了点轻伤,现正呆在邯郸郊外的医院中疗养。也许是过去的紧张突然消失,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或曰空虚。这里的时间已经凝固,生活完全简化,成天考虑的不是为了将来而争分夺秒,而是反复对过去咀嚼回味。我的过去是在党和鲜血组成的红色世界中奋斗,但身边始终有一叶碧绿如清泉伴随进步。革命纯洁人的灵魂,却无法彻底滤除个人感情的残渣。我不想说什么追求,牵挂,那么说真是鸳鸯蝴蝶,太庸俗,让人起鸡皮疙瘩。佛教有种说法:有就是无,无就是有。我愿面对虚无中的存在大声说:‘忘我’容易‘忘她’难。

    期待你的回音,致以革命的敬礼。

    黎明

    年月日” 。

    信发出去了,却没有回音。

    这个时候,张兆全去医务室拿苏打片,又碰上郝东兴守在门口磨叽。

    “瞧俺腿上这伤,刚才摔的,咝,疼死我了。”郝东兴挽起裤腿,露出一条溢血点子的瘀伤。

    医务室就护士小李值班,她看了看,拿起根棉花签沾上红药水,在郝东兴的腿上涂了涂,说:“好啦。”

    “好啦?这么快? 你态度得认真点儿?”郝东兴瞪起了眼睛。

    “没必要,就破了点皮。”

    “哎,小李同志,再仔细看看,光破点皮我能上这儿来?护士护士,就得认真护理病人。”郝东兴开始耍无赖。

    “你给我出来吧。”张兆全赶紧把郝东兴拉出门,躲着小李狠狠骂道:“说你个混蛋,啥时候变这么娇气了?”

    郝东兴闷着头不吭声。

    张兆全不再说什么,就拍拍他肩旁。郝东兴依旧闷着头,马上离开。

    张兆全回到医务室,小李把准备好的小药包往他面前一推。

    “这么快?太感谢了。闹点水,我先吃一片。”张兆全说完,走到屋角边放着的水缸前,拿起葫芦瓢挖了一勺凉水。

    “张主任,你胃不好,要少喝凉水。”小李说完,拿起地上的暖水壶,照着桌上的一个细花纹玻璃杯灌满,递给张兆全。

    张兆全不太习惯,搓搓手,接过杯子捂着,说:“上午的事儿,别太在意。东兴同志嘴糙人不坏,做事爽快,心肠好,厚道。”

    小李抬起头,眨巴几下眼珠,笑笑说:“张主任,你不也挺厚道?”

    张兆全有些狼狈,他喝了口水,把药咽下去,瞪着眼,喉头结鼓出来,陷进去,老半天才说: “我,我是说郝,郝东兴,好,好同志哪。”半天他才憋出这么句话,还竖了竖大拇指。

    “都是革命同志,还有谁不好吗?”小李的微笑让张兆全心里发慌。

    “这个,啥,那不一样,”张兆全感觉不能再呆了,他把玻璃杯放回桌上,赶紧离开。好半天,才甩下一句话:“我有事,先走一步。”

    过了两天,郝东兴把父亲拉到屋外,看看周围没人,叽叽歪歪地说:“老黎,你是大知识分子,死的都能说活了。给帮个忙,帮个忙。”

    “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父亲问。

    “你把这个,”他从兜里掏出个银丝镶边的梅花小镜,用油乎乎的袖口擦了擦,对父亲说:“拿去,给小李,就是二号。”

    “你从哪里搞到这么个玩意儿?”父亲问。

    “甭管那么多,去还是不去?”

    “要去你自己去,这事儿还能叫人包办?”父亲当然不愿意,说完就要走。

    郝东兴急了,揪住父亲死皮赖脸地说:“哎,姓黎的,别价儿。算我求你好不好?等事成了我给你买包烟,红炮台,怎么样?”

    “我不抽烟。”

    “不抽烟我请吃饭。下馆子,要猪肉包子,饺子,浑汤面,顺便挑。”郝东兴越发恬着脸了:“发发善心吧,我的黎大部长,我姓郝的这辈子还没求过人呢。”

    父亲只好接过镜子。他转过背就去找张兆全,气哼哼地问:“这馊主意是你鼓捣的? 还弄这么个东西糊弄人。”

    张兆全笑道:“我管逑那么多闲事儿?都是郝东西自己瞎折腾。”

    “屁。‘狗东兴’一根竹竿通屁眼。他要有这花花肠,那乌龟还不得长出鸡爪子?”

    “老黎呀,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血里火里滚这么多年,也该有个盼头了。”张兆全眨巴眨巴眼睛,从兜里掏出烟斗,点燃一锅烟。

    十一

    媒婆子真他妈不是人干的。父亲后来愤愤地说。

    当他把镜子交给小李时,她连头也不抬,只是不停地写着病人记录。

    “镜子是郝同志给你的?”

    “当然,他亲手交给我的。他对你印象不错,想和你共同进步。”父亲说。

    “他怎么不来?”

    “谁?郝东兴?”父亲说:“他一个大男人,实在拉不下这面子。你要是同意,,,”

    “我说张主任。”

    “张主任?这里面关他什么事儿?”父亲莫名其妙。

    小李脸微微有些红,没有直接回答父亲,只是转了一个弯说:“黎部长,东西你拿走吧。我刚参加工作,要学很多东西,暂时不想考虑这些个人问题。”

    “小李同志不简单呀,想问题很周到,很细致。其实,我也没要你多考虑,就日常工作中多交流交流,能发展就发展发展,不愿意呢也不强求。你看这样好不好?”

    “首长,你是老革命,就不能多教教我怎么做好革命工作吗?我是因为向往革命,才这么早离开家参加了工作。”

    “嗯,怎么做好革命工作? 好话题,但这话题太大太大,我们以后慢慢讨论。今天先说,,,”父亲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泡蘑菇。

    “对不起,我该去查房了,有什么事儿以后再说,行吗?”小李站起身,背起药箱就要出门。

    十二

    父亲把镜子还给郝东兴,然后气呼呼去找张兆全:“要使好心眼儿你自己去,别拿人当枪使。”

    “算啦算啦,也是我狗拿耗子。郝东兴有本事,还怕找不到个媳妇儿?”张兆全咪缝着眼说。

    父亲想了想又说:“老张,给你认真说个事儿。看小姑娘那意思,她心中另有他人。”

    “谁?不是你姓黎的吧?有点文化,最容易骗女孩子。”张兆全嘿嘿几声。

    父亲不答理他,他也不催着问,俩人蹲在屋檐下望着光秃秃的野地。

    “兆全,光想着别人,就没想过自己?从来没对那个女孩动过心?”父亲冷不丁地问。

    张兆全没有回话,俩人又闷了好长时间。

    “小姑娘挺单纯,一心想着革命革命。你就找空子给她讲讲,培养培养感情。”父亲又说。

    张兆全斜着眼,瞟了瞟父亲,嘴角一咧又是嘿嘿两声。接着他站起身,拍拍父亲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走了。

    十三

    快到年三十,医院给伤员们发了些钱,组织他们去邯郸散心。

    天一大早,山路被窗外过往的大车铃铛声和车把式的吆喝声吵醒,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嚷嚷:“快起床,大车都来了,迟了怕赶不上。”

    “那至于?”父亲揉揉眼睛,嘟嘟囔囔说:“他们说组织全体伤员去,总得等等大家吧。医院好歹不是军队,说走就走。”

    “亏你还当过兵。这儿离邯郸城有十来里地,去晚了赶不上集。你耽误的不是个人的时间,而是大家的时间。你晚一分钟,就相当于耽误大家一两个小时,懂不懂?”

    “好,就你这个大主任时间观念强。”父亲已经起来,穿好衣服,出门,先给山路打水洗脸,漱口,然后自己也收拾停当。两人和着其他几个伤员一起来到院部前面的大场院。

    场院上横七竖八摆开几十辆大车,大多是马拉板车,也有少许驴车和骡子架车,甚至还有一辆牛车。伤员们一到场院,炊事班就给每人一个蒲叶大包,里面装着几个海碗大小的猪肉白菜馅包子,说是路上吃的干粮。伤员们个个跟馋虫似的,那里忍得住那么长时间,很多人拿过蒲叶包当即打开,抓起包子就咬。他们边吃边嘻嘻哈哈。这个说要买几挂炮仗,那个说要买几架灯笼。山路兴致勃勃地说:“还得买些笔墨红纸,写几副对联避避邪。不是老子自吹,我还是半大小子时,写的字就有人要。每逢过年,连一些大户人家都让我给他们写春联呢。”

    “看不出来,你还是地主家的一条狗腿子呢。”郝东兴挖苦道。

    “逑你个屁的狗腿子。老子是打土豪,不费一枪一弹就没收了地主老财的钱财,懂吗?”山路得意地说。

    正好小张,小李走过来。小张冲着院子角落清脆地喊了声:“张主任,跟我们的车走吧?我们的车还有地儿。”

    “不了,我这两天胃疼,不想动。你们玩好啦。”

    “还要留点药吗?”小张关切地问。

    “不用,我那里还有,够吃好几天呢。”

    “老张,有那么严重吗?这可是过大年哪,机会难得。”父亲这才看到张兆全。他躲在屋檐的阴影中,不注意还真看不着。

    张兆全只是嘿嘿两声。

    郝东兴凑到小张小李跟前:“小李同志,能给点棉球,酒精什么的备着,防个路上的万一。”

    小张拦在“二号”前面,对他笑笑:“郝东兴同志,你不用担心。医院的大夫,护士都跟着大家,有什么情况马上可以处理。”

    “那感情好。”郝东兴继续恬着脸:“俺脑子受过伤,车一走就晕乎,怕从车上摔下来。不如让俺跟你们的车走,路上有个照应。”

    卫生队长急冲冲地走过来,对着小护士大声喊:“叫你们快点,快点,你们不听。磨磨蹭蹭,半天收拾不好。还当自己在家当大闺女呢。”

    郝东兴出头为小护士打抱不平:“队长同志请注意态度。医院也是革命大家庭,对待同志不能搞军阀主义,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卫生队长瞟了郝东兴一眼,鼻子哼哼:“说完了吗?”

    “完了。”

    “说完了那边上车去。”

    “哎,俺刚和小张同志说好,跟她们的车,她们车上还有地儿。”

    “瞎说个啥,谁跟你说了呀?”小张有些生气。但不用她多说,就听卫生队长对郝东兴吼道:“放屁。那车还要装急救药品,东西多着呢,哪有你的地方?”

    “那?俺和山路同志一道,跟在她们后面。”

    “你就省省吧。”父亲拉着郝东兴朝后面走,边走边说:“瞧那车坐的都是些什么人,全是些缺胳膊少腿走不了路的。咱四肢俱全,好意思凑这个热闹?”

    “让他坐,我坐后面的车。”山路刚才的兴奋劲突然没了。

    “山主任,你的腿脚不方便,靠院部的车近点,……,”卫生队长劝阻道。

    “我就坐后面。”山路大声嚷嚷:“我四肢俱全,早晚可以走路,算轻伤员。”

    周围的人都没吭声,只有郝东兴冷笑道:“那你就走两步试试?”

    父亲很想揍郝东兴一顿,但自己先说错话,怪不了别人,就没动弹。

    这时就见山路猛地使劲把架在胳肢窝下面的两根拐杖推开,要自己走,自己朝前迈步。大家有些傻眼,望着他不知所措。山路的全部动作就如同骑在一辆刹死了的独轮车上耍杂技。他的身体左右扭转,浑身剧烈颤动,力图保持平衡甚至仅仅是腿部的支撑。但不过几秒钟,整个人就变成一条装满沙石的麻布口袋“咕咚”下沉。父亲,郝东兴和卫生队长一拥而上把他架住。

    “你疯了?”父亲说。

    “山主任急不得,急不得,要耐心。”卫生队长说。

    “老山,这又何苦?”郝东兴说。

    山路不说话。他咬着牙玩命挣扎,父亲他们几个人都差点摁不住。山路脸斜面歪,眼睛充血,嘴唇咬破,鼻子扑哧冒气,就是不啃气,也不哭,不掉泪,活像一头落入陷阱的熊。

    小李走到张兆全面前恳求道:“张主任,你给劝劝吧。”

    张兆全朝前挪了一步,又退回原地,揉着手,依旧是嘿嘿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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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您这水平,绝对专业的!多写吧,不然可惜撩了。我们有福气啊

      “每个小院的门口都探出几颗脑袋。父亲他们没有说话,就楞楞地望着河滩方向,好像醉心于品味远处的香茗幽邃。直到河滩上已经空无人迹,他们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牛!

    • 家园 多谢,终于等到了。
    • 家园 很感动,土共这批人

      真是钢铁汉,楼主父亲和我认识的一个老哥父亲有点相似,都是知识分子出身,老哥父亲战争年代八次负伤,没有一次用到麻药,全是自己扛过去的。张震将军走后,老哥父亲他们这辈已经不满50人了,老人虽然年龄奔百岁,听老哥讲身体还行,这次阅兵坚持上观礼台,遇上大太阳,把老人晒脱了皮,但高兴!

    • 家园 好极了!好极了!好极了!

      年内看到的最好的党史资料!!!!

      (另外,第二段, 马法五。。。错别字)

    • 家园 好啊,你这是推土机填坑啊

      以前看过的,还有印象,写得很实在。

      先送花,再慢慢看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一章2

      十四

      邯郸城里有座大乘寺,始建于南北朝时期。和普通庙宇不同,里面供奉的菩萨不是泥塑的,而是玉石雕成,非常精致。传说庙里的菩萨颇有些神灵,更兼地处燕赵通衢之地,所以一千多年来香火旺盛。父亲他们进城后,先在街市上吃了几碗馄饨,卤煮火烧和荞麦面,买了些牙刷,牙粉,毛巾,肥皂等日常生活用品以及红纸,笔墨,剪刀之类的简单文具。之后他们发现时间还早,就想找个地方溜达溜达。父亲提议去回车巷,发发“将相和”的思古之幽情,但其他人没这个雅兴,主张去大乘寺烧香。快到佛寺门口,看到庙宇好像着过火,院墙和很多楼阁都已毁坏,但出来进去还有不少虔诚香客和一些和尚。

      没想到快到庙门口时,山路又闹别扭。他眨眨眼睛说:“我走不动了,你们去吧。我在这儿歇歇。”

      父亲说:“见佛见真佛,就几步路还能站门外不进去?”

      “要去你们去,老子是共产党员,没这个兴趣。”山路一屁股坐在白石台阶上。

      “看你说的,菩萨还分共产党和国民党?何况我们只是进去玩玩,又不认真。长这么大,没见过玉石雕刻的佛像长什么样,就当看稀罕。”父亲说。

      “我说过了:要去你们自己去,别勉强我。信仰不能投机,” 山路冷笑道:“老子既然信了马克思,就只相信唯物主义无神论。无神论就是精神独立,自己的命运自己的掌握。从今以后不管出什么事,我姓山的绝不踏进任何庙宇半步,不管他供的是如来观音还是太上老君。”

      一席话说得这伙人面面相觑,进去也不是,不进去也不是。

      “无神论者真可怜,连个庙子都不能进。”父亲讪讪道。

      “无神论者无所畏惧。”山路笑得颇有点邪门儿。

      用现在的话说,父亲觉得山路有点变态。他和另外几个人后来还是进庙看了看,不过没人好意思再去烧香。

      出了庙宇,父亲看见山路和一个老和尚谈得眉飞色舞,他还以为山路一个人呆着会挺寂寞呢。

      十五

      回家的路上,大家有些累,都不怎么说话,只有郝东兴蠢蠢欲动又想去找小护士。他的理论是:“每次我找她,她都对我笑,那就是有意思。有意思就得上,管她真心还是假意,不能错过机会。只要会伺弄,强扭的瓜也甜。”

      “呸,”山路吐口唾沫对他说:“先把你的鸡肠带记牢,省得叫人瞅见你那二八大裤衩。你当谁对你笑笑就跟你对上眼啦? 美去吧。老子只要人在医院,死也不打护士医生的主意。难道你不知道?护士医生对病人笑,那是她们的工作,跟你见到小鬼子就搂火扔手榴弹一样。实话给你说,干医生护士这一行的人最讨厌和病人谈感情,心头不舒服嘛。”

      “太绝对了吧?”父亲表示怀疑:“感情这个事儿也特复杂。”

      “感情个屁。上次搬运补给,白丁把一版猪腿掉茅厕里。大老王觉得可惜,捞出来洗干净,加上好些个佐料做出来,怎不见谁吃?你们平时个个见了肉都跟没命似的,偏这时候讲客气?我给你说,对医生护士来说,病人就是掉进茅厕里的肉,再肥再香都觉得恶心。”山路笑得很邪。

      “胡说八道,言过其辞。”父亲看着路边的田野风光,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当时,他对山路的感觉就是现代人用得过火的那句俗套:极端变态。

      “听人劝得一半,信人劝胡扯淡。”郝东兴被山路扫了兴,心有不甘地说:“你卖你的狗皮膏药,俺做俺的事儿。搞对象就像打鱼,小姑娘的心思咱琢磨不了,但哪里下网还是有个大概齐。”

      十六

      “哈哈,姓黎的,养伤呢?还是养膘?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父亲刚从外边回来就听屋里白丁说话的声音。白丁带着几个人到医院慰问伤员,这会儿正好轮到父亲他们的病房,带来一大堆慰问品,都是些酸枣,鸭梨,香肠,大饼什么的。看见父亲,这家伙得意地晃动着自己的手腕,手腕上戴着一只亮闪闪的金表。

      “真不要鼻子。那是我的缴获,你好意思拿着戴。”父亲见到老战友也很高兴。

      “啥,你的缴获?要你抓住了史泽波又叫他跑掉,也算你的功劳?”

      山路柱着拐杖走进屋,蹬着眼对白丁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你这个赖皮跑这儿来干什么?”

      “哎呀呀,我的山大主任,你当我爱到这里来呀。家里过年放着鱼呀肉的不吃,跑医院闻酒精来苏水味儿?还不是陈叫驴,赵闷灯儿看你们可怜,非让人给捎些吃的过来。”

      “锡联,保田他们都好?”父亲问。

      “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没打仗。叫驴能吃能睡能玩,养得白白胖胖。姓赵的嘛,那是一天见不着俩人影儿,谁知道他捣什么鬼。”

      山路忽然问:“抗大那边呢?”

      “抗大?”白丁一时没反应过来,但他脑子转得挺快,很快明白了山路的意思,于是一本正经地回答:“山主任,共产党员可不能光想着自己裤裆下面那点事儿。我们把一生都献给了革命,革命当然就是我们共同的这个,何必一天到晚琢磨着那个?共产共妻嘛。”

      “一句话亵渎两个理想:先社会,后个人。说重点简直就是反动。”父亲说。

      “说轻点也是流氓。”山路说。

      “那就不论轻重,只是说得的说不得。”白丁说。

      十七

      过完年,又值阳春三月,冰雪消融。这是父亲在医院的最后一段恬静时光。不久,分区宣传队到医院慰问伤员。几辆大车,二三十号男女,一大堆乐器,道具和行李,让这个僻静的小村庄顿时热闹起来。趁着午后的闲暇,伤员们,还有本地以及临近村庄的老老少少都来了,把宣传队围了个水泄不通。父亲见多不怪,山路行动不便,张兆全不想去凑热闹,三个人就呆在娱乐室聊天。不多时,听到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声,医院政委带着两个干部模样的女兵进了门。

      “两位主任,黎部长,这是……,”政委刚要介绍,就见其中一位俊俏的女兵朝前跨了一步,落落大方地说:“不用介绍,三位首长我都认识。”

      父亲和山路楞了,来人居然是龙文枝的老婆何静文,她当了宣传队的队长。

      何静文用手理理额前的刘海,干脆清晰地说:“上级要我们到医院为伤员做慰问演出,请你们多加协助。”

      父亲咕噜道:“协助不敢,帮忙只要插得上手都行。不过我们都是伤员。”

      政委说:“是这样的,何静文同志提出要黎科长一道看场地,搭舞台,准备节目。”

      “准备节目? 准备什么节目?”

      何静文莞尔一笑:“为了把晚会搞得更热闹,我们想和医院的同志们联欢,各方面,包括可以活动的轻伤员都出几个节目。”

      山路来了情绪:“那医院方面有什么节目?”

      政委哈哈笑起来:“现在保密,不过可以先给你们透露些。”然后故作神秘地凑到山路跟前,用手掌挡住嘴唇,压低嗓音说:“其中一个节目是女生小合唱。”

      “五个小护士? ”山路眼睛都亮了。

      张兆全嘿嘿两声。

      “黎科长,请将不如激将,亮个骑兵舞吧,咱们比试比试。卫生队长去过俄罗斯,拉一手好手风琴,你俩正好搭对。”何静文明亮的眼睛盯住父亲。

      “太好了,我举双手赞成。”山路兴奋地鼓起掌来。

      “我也支持。老黎,这是当头炮,再来卧槽马可不成。”张兆全咧嘴一笑。

      十八

      晚上,村北的晒场上点着几堆篝火,临时搭建的舞台挂着大红灯笼和雪白的汽灯。天色刚刚暗下来,河边先响起了霹雳啪啦的鞭炮声,柔和的硝烟香味在野地里飘散。联欢会场人来人往,有坐的,有站的,有跑的,有跳的,恰似无序却兴旺。演出还没开始,会场中的人们就你拉我唱一个,我拉你跳一个,纷纷大显身手。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歌声此起彼伏,大家越唱劲头越大。

      舞台节目中,医院演出了活报剧“制止内战”。院长头裹白毛巾,巾结打在下巴下面,表示这是“蒋光头”,虽然父亲觉得他更象一个伤兵。政委演八路。两人一问一答,蒋光头耍无赖,八路军给予义正词严的驳斥。虽说是配合宣传,热炒热卖的节目,但因为切中时事,适合大家胃口,所以演到最后居然全体人员手舞足蹈,狂呼乱叫。父亲的骑兵舞也很受欢迎。在卫生队长欢快的手风琴声中,父亲脚穿日本大皮靴,一手做拉缰状,一手平举前伸,踏着快马移动的步伐走上台。他身体挺直,带着军人特有的骄傲,时而抖动手肘,催动马儿快跑;时而挥动手臂,扬鞭奔向远方。他的脚步踏着音乐击点穿插花样,变换步幅,脚尖踢踏,脚跟撞击,腿部跪,跳,踢,打,交叉旋转,最后高潮是连续空中劈腿,前空翻,后空翻,激起观众阵阵掌声和喝彩。

      接下来是宣传队表演的快板书“重庆谈判”。表演者须发微白,人到中年,以前肯定跑过江湖。他气质颇为沉静,膝盖上架着把胡琴,自拉自说自唱,脚上还套着个铜钹,靠脚掌一上一下打节拍。说时吐字清晰,唱时有板有眼,颇有些功夫。但此时人们的兴致似乎有些消退,他们一边对演出者啧啧称奇,一边却张着脖子四处搜寻。按理,晚会到了这个时候应该是女生小合唱“我们在太行山上”。五个女护士精心排练的节目,怎么到现在还没影儿呢?

      演出还在继续,但人群似乎有些不安。突然,所有人呼啦向会场外跑,穿过田地,跑过房屋,院落,转弯挤进一个小院落,这里是女护士们的宿舍。父亲挤不上去,就感觉宿舍关着门,里面亮着灯,隐约传来阵阵抽泣。父亲问出什么事儿了,回答杂七杂八,就是啥也不知道。好一会儿才见医院政委打开门,黑着脸宿舍里走出来,粗声大气地把人朝院落外面赶:“看什么看?这儿又没演出,有什么好看? 快走快走,统统出去,回到会场去。”

      没了女生小合唱,最精彩的便是何静文的二胡独奏。

      十九

      演出结束后,父亲精神头不错,哼着小曲回到房间,见山路已经躺下,不好打搅又出了门。先找人聊天,然后独自一人沿河边散步。在溶溶的月色下,他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坐在小土堆上,是何静文。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父亲上前搭话。

      “黎科长,你不也没睡吗?”小何咯咯笑道。

      “我们不同,成天吃了睡,睡了吃,就算今天登台,也没怎么准备。你们不同,跑了半天路,晚上又是演出,演出结束后还得收拾。”

      “竺青好吗?”何静文沉吟一会儿,找了另外一个话题。

      父亲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转问:“龙文枝怎么样?”

      何静文抿嘴一笑:“黎科长,我们还是谈点工作吧。”

      父亲怔怔,心说倒是我心眼儿太窄,大时代的个人遭遇真是太渺小了。但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搪塞道:“晚会上你的胡琴拉得很好。”

      “是吗?”何静文有点怀疑父亲所说:“我的三支曲子,喜欢那支?”

      父亲认真想了想说:“还是那支‘北风吹’。下弦第一声就好,高呛带点颤栗,似悲非悲,像猛地伸出手,抓住人的心尖瓣,使劲拽着问:这就是我的故事,听,还是不听?”

      何静文真的开心笑了,笑得像一朵花:“你真不该呆在部队,应该去长安大戏院当票友。”

      “这几年都在山沟里转悠,艺术说不太懂,只能说点感受。”父亲有点不好意思:“我自打小听秦腔,多少明白点儿,京剧就彻底外行了,哪里敢到天桥去耍把戏?”

      “也不尽然,你说的还有点意思。”何静文直直身体,认真地说:“我处理这个曲子时,借鉴了京剧《长恨歌》的伴奏手法,想表现一种满腹委屈,愤忿又说不出来的感受。”

      “你爹教的?”

      “嗯,爹爹拉琴拉得可好了,连梅兰芳都说:有爹在,他能出戏。爹爹常说二胡是有感情的,懂艺人心思。好艺人动弦时要灵魂出窍,神魔附体,就像怀中坐着一个鬼,是鬼神控制你而不是人。人只是一具木偶。”

      “你爹真懂二胡,深知个中三昧。”

      “抗战爆发后,我跟爹说我要走,和几个从小长大的伙伴一道。爹咳嗽着说:走吧,爹一辈子没能耐,没让你过好日子,今后就靠你自己了。说完话我进屋收拾东西,听他在窗前拨弄琴弦,那把二胡和命根子一样。我看着天上白白的月亮,听他拉曲儿,就是那首《长恨歌》。从前,我总听这个曲子,可这次印象却很陌生,感觉琴弓划过的不是琴弦,而是他的心弦。摁住心弦的也不是他的手指,而是他的全部感情。拉过去,划过来,声音不是颤,不是抖,而是挤和压。一挤一滴珠,一压一抽丝,一珠一丝都是他眼中的血。‘马嵬坡人寂静偶闻悲鸿,叶独落孤雁行弹泪西风’。爹苦了一辈子没人知道,只有那把磨玉了的二胡懂。”说到这里,何静文眼睛有些湿润,望着静静的河水叹了口气:“我到现在还能记得。”

      “今晚你用的那琴?”

      “就是爹的。”

      河水静静地流淌,鳞鳞波光反射到小何恬静的脸上,宛如一带素云在黑暗中飘流。那种隐约中的淡淡妩媚触动了父亲,他想说你很漂亮,但出口的却是:“你说话,声音真好听。”

      “是吗?”小何得意地咯咯笑了:“那也比不上竺青,她才是金嗓子。而我,”正好看见河面上有只绿头老鸭带着几只黄毛小鸭游过,于是顺嘴就说:“不过是鸭子叫嘎嘎。”

      “那也得看是老鸭子还是小鸭子。老鸭子嘎嘎嘎,当然难听,小鸭子呱呱呱,就挺可爱。”父亲先故做一副严肃相,然后有些感概:“人就怕老,只要小,年轻,就各有各的好。”

      小何心里好像触动了什么,低下头半天没说话,最后轻声说了句:“真羡慕你俩。”突然打住,马上转过脸去。父亲刚想打趣,愕然发现她居然哽咽抽泣起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好离开,只好蹲在岸边,捡起一根树枝搅动冰冷的河水。父亲越不说话,小何就越是恣意妄为。也许见四周无人,她干脆失去控制,任由自己的哭声像个旋转上升的陀螺直冲云霄。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远处高大的白杨林遮蔽了零星的村落灯光,疏散了间歇的鸡鸣狗叫。树木默默矗立在明亮的月光中,好像是聆听,好像是思考,又好像是同情,好像是安慰。小何的爆发在寂静中持续了很长时间,然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人这一辈子就是开不尽的方根,有时候数字大,有时候数字小。只要伤心时别太伤心也就是了。”父亲好似无心地说。

      “那高兴时也别太高兴。”小何搽拭掉眼角的泪珠,转而顽皮地一笑。

      “小何”父亲故作生气地说:“不是所有的旧瓶都能装新酒,这么说让人泄气。”

      “胳膊怎么样?老龙的腿搞了一年多才好。”小何关切地问。

      “开枪的人抓到了吗?”

      “嗐,兵荒马乱的,上哪儿找人。”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胳膊也有多半年了,不过现在感觉还行。”

      “宣传科的同志怎么样?”

      “都换了一茬人了,看你问谁。”

      “刘行淹还在吗?”

      “哦,他倒还在,负责宣传队,管着一大帮子人呢。”

      “大老王呢?”

      “现在是纵队的供给处长,成天嘀嘀咕咕,好像就他节约。”

      “郑科长呢?”

      “抗战结束前几天调九分区了。”

      “还有呢?”

      “还有?嗯,白丁当了三旅的政治部主任,和赵保田搭伙,还是喜欢惹事生非,抗战刚结束就被山主任狠狠训了一顿。”

      何静文没有继续问其他人,隔了很长时间才说:“我听医生说,山主任的腿不行了。”

      虽然父亲早就感觉到了,但猛不丁听小何这么说,他感觉还是特别难受。父亲站起身,长嘘一口气说:“人要都是木头桩子该多好,不会哭也不会笑。”

      小何微微笑道:“那得等到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啥事儿都不操心,还要感情干什么?人都是机器了。”

      “啊,这叫个理想?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小何要检讨,一定要检讨。”

      “好啊,你黎科长能叫河水记录,我马上就检讨,而且是深刻检讨。”

      何静文的眼眸闪着莹润的光采,嘴角挂着俏皮的娇笑。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以至后来父亲还多次想起那份流水般的纯真。

      二十

      宣传队走后,又过了两天平静日子。

      第三天,父亲他们正在娱乐室下棋。突然分区保卫部主任开门进来,大吼一声:“郝东兴。”

      郝东兴正在下棋,他诧异地抬起头来:“找我? 什么事儿?”

      保卫主任回头对两名全副武装的战士说:“抓起来,带走。”

      两名战士冲上来,抓住郝东兴的胳膊,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给绑了个结结实实。接着,几个人旋风般地出了屋,留下其他人在那里目瞪口呆。

      “难道,”山路想活跃一下气氛,半开玩笑地说:“当兵的就不能长个鸡巴?”

      父亲笑得勉强,张兆全干脆起身,闷头出了门。

      不久,父亲听说小李转了地方。

      二十一

      晋冀鲁豫军区军事法庭以流氓强奸罪判处郝东兴死刑。念在他为革命立过功,法庭同意了他的最后一个请求:临刑前不搞游街示众。

      处决郝东兴后,分区政委吴真来到医院召集全体伤员开会。

      “有人问:当兵的就不能长个鸡巴?这个问题提得好,正好切中我们的军队究竟是什么性质?我们打仗究竟为了谁?这是个根本的大问题,任何人都疏忽不得。你们为人民流过血,立过功,但这一切绝不能成为你们欺负老百姓,和老百姓耍流氓,耍无赖,索取报酬的本钱。我们没有枪,没有子弹,要打胜仗,只能依靠铁的纪律。人民的军队,一切以人民的利益为最高利益,绝不允许任何个人,任何党员侵犯人民的利益。在革命队伍中,不管是谁,不管他地位有多高,对革命做出过多大的贡献,一旦他违背了人民的利益,就必须接受党纪和法律的制裁。在人民的利益面前没有个人自由的空间。共产党就是不讲人情,不搞特殊才发展壮大的。谁要是自以为了不起,想竖起个鸡巴侵犯人民的利益,那我们就只能毫不客气地把它坚决割掉。”

      会后父亲对吴真说:讲的很好。吴真笑说:“还不是跟老首长谢富治学的。老谢最让人佩服的就是: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

      很快伤员们被编成几个学习小组。医院除了向各小组提供学习材料外,还提供了晋冀鲁豫军区新出版的《新华日报》。从新近的报纸上,父亲这才了解到当时的东北形势极其严重。

      二十二

      张兆全的病说好好不了,说坏也无大碍,他给医院打了个归队报告,医院很快就予以批准。离开前几天,他请假出了趟门儿。

      他先到邯郸城里买了四十斤面粉,赶了两趟顺风车,又走了十来里地,来到武安边上的一个小村庄。刚到村口,就听一户人家院子里传出暴骂声:“不要脸的东西,还有脸回家?给我滚,滚出去,我没你这个女儿。”

      院门被撞开,就见小李跌跌撞撞滚出来。张兆全放下面粉口袋,上前两步接住小李的身体。小李哭着,叫着,挣扎着,却被张兆全紧紧抱住。

      “混账,王八蛋,想欺负我?让我走,我要死,不活啦。”

      “别这样。看看,我是张兆全,张兆全。记得吗?” 张兆全声音不高,但很有力:“我说:你没错,所有的都不是你的错,懂吗?”

      “是我错,不该勾引他。我无耻,没脸见人。”小李拼命想把头往地上撞。

      张兆全抓住小李的下巴,把她的脸硬掰过来:“那就见见我。天天见,夜夜见,直到你瞅着我烦,我瞧见你烦。”

      “张主任,就不怕人笑话? 我是要挫骨扬灰的人。”小李闭上双眼,但情绪缓和了一些。

      风起山花落,山花飘落小李脸颊,沾上点滴泪珠,又随风飘去。张兆全说不出什么花哨的话,他抱着小李柔软的身体,就感觉心中悸动,像针轻轻扎,火细细燎,有一种好像很不应该的恬怡。

      “啥个洋灰洋碱?你就是化成渣,变成土,我也把你搁怀里煨着。老子兜里有枪,谁敢笑话咱? 一枪嘣了狗日的。小李,要死要活革不了命,要革命就管逑不了那么多。我的话就这些,现在只要你说句话: 愿意,咱俩以后过日子,甭管谁的眼珠子转。不愿意,我马上走人,再不来这里。”

      父亲听完这个故事后对张兆全说:“让小李改个名儿吧,就叫李钰,金属旁一个玉字。像金属一样坚硬,像玉一样清白。”

      这不是一个故事的结尾,而是刚刚开始。

      二十三

      停战协定签字以后,关外战火不息,从冬天一直打到春天,而且越打越大。开春以后,关内形势也开始紧张起来。中原军区李先念部队被国民党军重重包围,地域日渐缩小,物质供应困难。华北地区虽然是小打小闹,但父亲所在的医院又来了一些新伤员,而且人数有日渐增加的趋势。这些新伤员带来的都是前线的最新消息,父亲他们很快知道平汉线上国民党军箭拔弩张,不断挑衅。医院驻地附近的老乡纷纷传说安阳增加了好多好多军队。他们出城拉牲口,抢粮食,派大车,还捕人,杀人,不时和我地方部队和民兵发生冲突。四平战役打响后,医院接到上级指示组建两套班子,一套准备应付紧急情况,随军行动;另一套留守后方继续工作。眼下的任务是重点突击治疗轻伤员,动员伤愈人员归队,同时疏散重伤员。

      四平失守后没几天,父亲和山路就双双接到医院通知。通知要求父亲返回部队,山路转业地方。拿到通知后,父亲挺别扭。对他来说,毕竟医院只是客栈,不可能老呆在那儿,部队才是家,伤好了早晚都得回去。只是人在医院呆太久,闲散惯了,很难想象如何重新适应部队的紧张生活,何况四平失守意味着更大的战争阴影。虽说军人就意味着屠戮和血腥,但半年多来的悠然让父亲前所未有地渴望太平。尤其是他看到山路那副黯然神伤的模样,心里更加难受。父亲那辈人玩不来小资,说话就得管用,不管用的同情和安慰都是屁话,乘早收敛。

      父亲和山路是同一天离开医院。临别前的那天晚上,两人各自收拾行装。父亲手脚麻利,把该扔的东西统统扔掉,很快打点好自己的背包,转头看见山路默默坐在床前,膝盖上摊着一件兰布老棉袄。

      “我来帮你。”父亲说,然后拿起一个漆皮脱落的大茶缸问:“这还要吗?”

      “要吧,多少还能对付点时间。”山路有气无力地答。父亲三下五除二把茶缸打在山路的包里,又拿过一把牙刷说:“毛都卷了,扔了吧?”

      山路“嗯”了一声,父亲随手把牙刷扔垃圾筐内。不想山路又说:“算了,还是留下,以后有个缝缝补补的事儿可以拿它序边儿。”

      “那这个饭盒也得打进去啰。”父亲笑笑,山路勉强笑笑,把膝盖上的棉袄扔过来,说:“别忘了这个。”

      父亲在棉袄袖子上捏吧了几下说:“质地不错,有年头了吧?”

      “还是我去北平上学那年做的。”山路得意地咯咯笑了。“本来是给我爸做的,正赶上我要走就给了我。我妈说一个人出门在外,多少可以挡挡风寒。我说我年轻,火力壮,用不着,爸爸长年在地里辛苦,该有件像样点的衣服了。我爸说逑毛的,你就拿走吧。实话说为这事儿我没少埋汰你妈。我一天到晚刨土疙瘩,还图这个新鲜?你妈这个人哪,谁不听她的话,她会唠叨个没完。你就为了让你妈放心,也得把它给我带上。”

      “不管怎么说,你这是回家了。”

      “还回个逑毛的家?”山路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大扫荡时,我们那儿是冀南斗争最残酷的几个庄子。”

      父亲过了好长时间才说:“别想太多。好歹你为革命做过贡献。组织上不会丢下不管,总得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腿不行了,做点地方工作还是可以。有机会还是找个媳妇儿成个家。”

      “哪呀,得看你们打得怎么样。仗打胜了一切都好,要是仗打败了,就是隐姓埋名,帮人看庄稼都不安稳。”

      “打败恐怕不至于。只是红军打了十年,抗战打了八年,这次不知会打多长时间。”

      “做老百姓了,怕的就是反反复复。论人员,武器装备,东北我军都是一流,就这还把个四平丢了。看起来美式装备也不是吃素的。”山路说。

      “我们这个部队打伪军,打杂牌还是没问题,就是不知道打美蒋的嫡系部队怎么样?”父亲也有些担心。

      “李自成没好下场,洪秀全也没有。”

      “老山,太悲观了。做个最坏的估计:就算国民党打赢了,他也不能把人全杀光吧?知道吗?我老家是陕西汉中黎家营。早年当地没有姓黎的,后来李自成打败了,他的三十六营中有一支就流落到那里。因为领头的是个姓黎的,老百姓就称那地儿叫黎家营。”

      山路闷了好一阵子,突然说:“老黎,还是再去找找竺青吧。”

      父亲突然感觉有些心悸,就没有马上回答。

      “我是认真的。革命是过了今天不说明天,有好姑娘就得趁早搞到手,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山路接着说:“你这个同志就一个缺点,凡事太过认真。偏偏人对感情认不得真。你得像张兆全学习学习,他真是个老混蛋。”

      父亲敷衍道:“嗐,不是我不想,实在是这半年彼此没怎么联系,不知道有什么新情况。”

      “现在这个情况,什么都不安定,几个月没联系很正常。去抗大看看吧,女孩子一旦喜欢谁,一般很难改变。”

      “这个再说吧。”父亲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想想后说:“你就没有什么要给部队领导说说?”

      山路嘿嘿一笑:“还说个逑毛?多少人为革命连命都丢了,我这好赖大气还出着。你就告诉陈叫驴,赵闷灯儿,我姓山的不后悔,没二话,从此自己靠自己,安心当个老百姓,绝不给部队丢人,叫他们把我彻底忘,,,”说到这儿,他突然哽咽起来。

      “老山你放心,等革命胜利,我一定到冀南来看你。”父亲赶紧安慰他,但话说出来自己都觉空洞。

      “十年八年个逑毛事儿,谁说得清? 你就当从来不认识我。”山路双手捂着脸,低着头猛烈抽泣。

      父亲默默坐在山路对面,半响才说:“老山,我照你说的:去找竺青。”

      二十四

      第二天,碧云蓝天。村北的晒场上车马穿梭,人声喧哗,三纵摆了大阵势迎接伤员。战友相见,彼此你一拳我一锤,说不完的话,开不尽的玩笑。父亲把自己的背包行李放车上后回到病房,发现山路已经离开,只有小张护士在打扫卫生。

      “山主任走了?”父亲问。

      “刚才地方来人接他,车大概停在南头。”

      父亲转身要走,小张叫住他:“黎部长,这是在山主任抽屉里找到的。”说着递给父亲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个稚嫩的小姑娘,娃娃脸,水灵的眼睛,拖着两根乌黑的短辫,然而真正令父亲印象深刻的是小姑娘那身护士装扮。

      “哦,老掉牙的明信片,没用了。”父亲说完把照片撕成碎片。

      二十五

      父亲赶到村南头,看见那儿孤单单停着辆驴车,一个花白胡须的车把式抄着手坐在上面打盹。一个大概是车把式的孙女模样的姑娘提着山路的包袱,扶着山路慢慢往车子方向走去。

      父亲叫了声等等,过去搀住山路的胳膊说:“老山,我来送送你。”然后和小姑娘一起把山路的身体放到车上。

      一阵嘹亮的集合号音从村北传来,山路抬头望望那边,眼中闪动着留恋的目光。

      “再看看部队吧。”父亲提议。

      山路转头瞅瞅车把式。老人挺爽快,说:“坐好咧,我这就顺路过去。”

      驴车缓缓过去,来到村北的晒场边上,就见那边旌旗猎猎,数十上百当兵的都已基本就位,等着出发。

      山路默默低下头,正要说离开,就见纵队警卫营营长小王跑步过来,站在山路面前“啪”地敬了一个军礼:“报告首长。陈司令员,赵旅长特意交代,要把这匹马交给首长。”说完冲身后挥挥手,一个通讯员牵着匹白马走过来。

      是山路的坐骑。显然,来医院前部队给马做了精心洗刷,马匹毛发光亮,笼头缰绳鞍鞯蹄掌一色俱新。白马看见老主人,四蹄蹬踏,咴咴嘶鸣。山路伸手轻轻抚摸马脖子上的鬃毛,白马顺服地下头去,啃着地上的青草。山路嘴唇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

      云开云合,风起风落,回归的大队开始移动了。当时,父亲也拿回了自己的坐骑。他骑在马上,和所有人一样注视着那辆孤单的驴车和旁边的白马。在此刻,战士没有言语,没有玩笑,没有歌唱,只听见身边悠长的军号声。车马在人们的视线中越来越渺小,直到消失在平原的地平线上。

      父亲脑海中闪过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 革命者只有前行,或者死亡。他们就是走背八字也不需要怜悯和同情,因为他们根本不懂如何像婴儿般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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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二章1

        第二章

        父亲请了个假,直奔抗大。

        牵马翻过最后一个山头,他一眼望尽下方的抗大操场。操场不算太大,地面上整齐地坐着几大队学员,很明显是在开会。主席台上一个身形娇俏的女兵正在慷慨激昂地讲话,她的身后还站着几个干部,可能是学校的首长。突然,女兵神情一愣,挥舞的手臂停在半空没有放下。紧接着,就见她跳下讲台,穿过学员队伍,把会场上一众愕然的头头脑脑以及学员们抛在身后,像燕子般扑过来。

        “黎明---,”一声穿越薄雾的清脆呼喊如同凌波珠玉。

        父亲脚步杂乱前冲几步,嘴里喃喃地:“竺青,竺青。”又急忙刹车,想往后缩,但竺青已经来到近前。父亲背过左手,猛地伸出右臂紧紧抱住竺青柔软的身体。

        竺青双手捧住父亲的脸,略带嗔怪地说:“你躲哪里去了? 给你写过多少信都不回。”

        父亲惊讶地回答:“我也给你写过信。”

        竺青突然抓过父亲的左臂,卷起他的袖子,急切地说:“哎呀,你受伤了? 快说,伤哪儿了?伤重吗?”

        父亲说:“我,我鬼使神差,不该来。”

        “咋啦?” 竺青拉着父亲的左胳膊轻轻晃了晃,瞪圆眼睛说:“就为这点伤?告诉你,好赖我也算老兵,风风雨雨都见过。你吓着别人可吓不住我。你该早说。”

        “干什么的?跑这儿来。”一声雷鸣般地炸吼。一个黑着脸的军官在几个警卫员通讯员的簇拥下站在父亲和竺青面前,他一手摁着腰间的小手枪。

        “哦,孙教育长,他是黎明,三八五旅政治部的。”竺青说。

        军官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一边用手摸挲着牛皮枪套一边问:“介绍信?”

        竺青咯咯笑了:“首长,我不就是介绍信?”她转过脸对父亲说:“哦,忘了给你说,这是我们的孙教育长,老红军。”

        孙教育长瞪了竺青一眼,却没说什么。

        父亲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介绍信递过去,孙教育长接过信,随便瞟了眼就把它退给父亲,悻悻地说:“回去告诉赵闷灯儿,就说我孙大头想念他。”转身带人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竺青说: “别忘了我们还在开会,有组织纪律。”

        但父亲和竺青很快就忘了一切。

        竺青拉着父亲在土坎边坐下,摘下军帽,顺了顺额前的青丝,轻声问: ”我们多久没见了?”

        父亲答:“一年多吧。上次送你是去年年前,天还下着雪。”

        “还好,我们都来不及变老。”

        “你要老了,我还干个啥的共产党? “父亲瞪着眼说。

        “瞎说些什么呀。”竺青抿住嘴,脸上浅淡地洋溢出两个酒窝。

        “那不是?干共产党图的就是个理想,理想只有年轻人才有。等我们老了,满脸皱纹,弓腰驼背,说话唠唠叨叨,还有个啥意思?”父亲显得特认真。

        “那好。等老了你走北方,我去南方,隔远远的,最好还隔着海,你也不用说,我也不用想。”

        “那就老和尚念经:‘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父亲拉着竺青的手,思绪沉浸在胡言乱语中无法自拔。操场上的抗大学员开完会,开始分队操练,指挥员铿锵的口令声和学员们整齐的步伐声清晰可闻。

        “哎,你说你给我写了好多信,都写了些什么?说说。”竺青低下头,轻轻拍打脚上的布鞋。她的鞋刚洗过,清清爽爽,很干净,虽然也溅了几星黄土。

        “都过去了,说起来也没意思。”

        “不嘛,我要听,就想知道你都说些什么。”竺青嘟了嘟嘴。

        “这么老些,谁记得住?”

        “捡要紧的说,几句话也行。”

        父亲想了想,就把在医院后山写的那封信背诵了一遍。他的语音干枯乏味,还有些结巴,像小学生背书。

        “这有啥意思?”竺青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她依旧低下头,独出一根纤巧的小指,慢慢挤捻鞋上的稀疏泥点。父亲转过头侧望竺青那半月红润的脸颊,感觉她抿住的嘴角带着温馨的恬怡。

        父亲闪电般地在竺青脸上亲了一下,竺青的头埋得更低了。

        父亲红了脸,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乐意了?”竺青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鞋上碾碎的泥土,把父亲的手拉过自己的腰间。

        “嗯。“父亲故意沉下脸。

        竺青憋着笑,推推父亲的胳膊:“别闷着,再说别的。说什么我都高兴。”

        “有什么好说的? 整天在医院呆着,咽的是土白色消炎粉;裹的是土白色纱布;涂的是土白色棉花签;睡的是土白色被单;睁开眼是土白色粉墙;出来进去是医生护士的土白色大褂和土白色口罩;连吃饭簌口洗脚用的都是土白色洋瓷缸和土白色洗脸盆。刚才路过一石灰坑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楞以为满世界都过了一盆漂白消毒水。” 说着话,父亲习惯性地掏出怀表看了看。

        竺青咯咯笑了,边笑边用手把父亲的怀表摁回他的上衣口袋,说:“你呀,就不能收起你的时间观念? “

        父亲直楞楞地冲了一句:“那个孙大头究竟怎么回事儿?”

        “看把你憋的。嗯,我高兴。”竺青有些得意。

        “王八蛋的,我们的信八成叫他给扣了。”父亲恼火地说。

        “别小心眼。人家是老革命,资格比你还老,连这点水平都没有?”竺青用手摇摇着父亲的胳膊,不是撒娇,胜似撒娇。

        父亲哼了一声,心说:老革命? 老革命里混账王八蛋海了去。他闷头问道:“他是不是喜欢你?“

        “不清楚,就是挺关心人的。”

        “屁的个关心。“

        “哎,同志之间就不能有其他关系? ”竺青小声试探着说。

        “你干脆---,”父亲嚷了起来。他本来想呛竺青:‘你干脆喜欢他’,但心头咯噔,把刚要出口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竺青似乎没注意父亲想说什么。她双手抱膝,抬起头任风吹动额前青丝。

        “---学孙猴子,上下五千年。”

        竺青仿佛回到现实,嫣然一笑: “嗯,我喜欢你这样。最讨厌你认真,满脸革命,像个老树蔸子。”

        “逑,我在说什么?” 父亲突然想到山路遗留的那张照片,好像晴空万里飘来大团乌云。他心里焦躁,从地上跳起来喊叫道:“竺青,我得走,赶快回部队。”

        他大步走到自己的坐骑旁边,狠狠地说:“我发誓:不打倒国民党,绝不讨老婆。”

        话一出口,人却泄了气。父亲照着马屁股狠抽一鞭,黄鬃马长啸一声,惊跳起来向远方奔去。竺青转头看看父亲,什么都没说,就静静地坐在原地。

        人生一世,九九八十一难,最难的就是慧剑斩情丝。父亲觉得自己真没出息,连这点心思都放不下。他把两根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响哨。黄鬃马”腾腾“跳跃,飞快地跑回来。父亲重新走到竺青身边,拉起她,扶她上马。

        “你不是喜欢骑马吗?上去,我走前面。”父亲神态平淡。

        于是父亲牵马引路,竺青骑马跟随。他们走在红泥道上,趟溪流,或过青石板搭就的小桥,赤足追鱼;挽袖逐兔;含叶弄箫;结草做弦。他们好奇林中鸟;迷惘陌上花,涮蚌壳;洗圆石;掘地蝗;挑蚯蚓,坐断壁残垣辨鸡鸣犬吠;卧深草蒿莱听牛哞羊咩。长风先声,破云余韵,他们的身影随着夕阳的步伐不断变换方位。

        父亲离开时,四周已是袅袅炊烟。当时没有相机,一切都随风飘散。但在他老人家的梦中,很长时间都保留着一九四六年内战前夕,在灼烈阳光下那冰清玉洁的残痕。

        平汉战役后,三纵移驻豫北,背靠太行山,面对从新乡到孟县一线的国民党军队。纵队部驻在焦作市区原日军旅团部的营房。营房临近一座矿区,背山面水,宽阔平坦。中央一条笔直的水泥大道,两边几摞排列整齐的小洋楼,一色的水洗红砖红瓦,镶嵌在碧绿的草地上,跟积木似的。父亲离开抗大后,先找了家兵站过夜,第二天下午才到纵队部。很巧,在营房大门口碰上了白丁。两个人互致“狗日的”问候以后,父亲问他来干什么,白丁回答是参加纵队党委召集的扩大会议。

        “赵保田在干什么?要你代表?” 父亲觉得奇怪。

        “他呀,有得忙呢。”白丁哼哼道。

        突然就听旁边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刘行淹和二三十个男男女女走过来,后面还赶着几辆大车,大车上插着红黄绿色的彩旗。刘行淹眼尖,看见父亲连忙跑过来,握着父亲的手说:“黎部长,你总算回来了。看看这里,堂堂纵队宣传部都快变成群工接待站了。” 然后转过身给几个地方大妈介绍:“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宣传部的老首长黎明同志。以后军民联欢的事儿啊,就他说了算。”

        几个大妈级干部一拥而上,争相恐后和父亲套近乎。父亲也不知道说什么,就“啊啊”几声而已。送走这伙拥军代表后,白丁揪住刘行淹说:“老黎刚回来,我也是头一遭来这儿,都是刘姥姥进大观园找不着北。你是这儿的老家伙,先带我们四下里转转,当当义务解说员。”

        “成啊,那你们想看什么地儿?“刘行淹挺干脆。

        “什么地儿?知道还问你?”白丁说:“瞧瞧这老大的地盘儿,还没进来就觉得眼晕。先带我们瞅瞅当兵的和当官的都住什么地儿,还有仓库,马圈,当然别忘了食堂,吃饭的地儿。吃饭不积极,必定有问题嘛。”

        “眼下还轮不到讲吃讲喝,首先要解决的是屁股问题,找个住的地方。”父亲说:“要不这些行李包袱往那儿搁?总不能全副武装参观游览吧。“

        “对对对,咱们还是先打整房屋,铺陈床铺。”白丁连连点头。

        “不用了。这话儿要搁半年前倒真是个事儿。” 刘行淹先让两个小干事把父亲和白丁的马牵到马厩去,接着带路来到一栋双层宿舍楼前: “听说你们要来,我们早准备好了。” 他身上带着钥匙,打开一间房门,让父亲和白丁进去,嘴一努: “喏,干干净净,把行李往床上一扔就齐了。”

        屋内两张床,两张桌,四把椅子,墙上还带壁柜,果然清清爽爽。

        “好家伙,连被褥都是现成,比住旅馆还舒坦。”白丁扔掉背包,一屁股坐在床上。

        “说说半年前什么光景?“父亲拉张椅子坐下。

        “那就有得说了。刚住进来那会儿,院墙和楼房的墙壁烟熏火燎,黑的白的涂抹得乱七八糟。每间房子都缺门少窗,墙皮开裂。屋角落,门缝隙中满是蚂蚁和蟑螂,你要走中间两步没准就踩着一只大老鼠。那老鼠都不怕人,踩一脚瞪你呲牙咧嘴。再出去看看园子,嗬,杂草丛生,分不清哪是花,哪是藤。园子里有鱼塘,但没鱼,窝的是癞蛤蟆,爬地虎,还有蛇。花房里也没花,木头架子上盘的,挂的都是些蜘蛛,蜈蚣,蝎子,说不清的甲壳虫和毛虫。“

        “什么什么? 你说这儿还有,嗯,花房?”白丁大感好奇。

        “没花房,这么些花花草草怎么来?”刘行淹觉得白丁少见多怪:“告诉你,园子里还有两座澡堂呢。到了冬天,大锅炉一烧,滚烫滚烫的热水搁头上浇下来,白主任你就光着屁股美去吧。”

        “干坐这儿干嘛? 再带带我们四处走走。”父亲急切地唆撺刘行淹,站起身就往门外跨。刚走出门,只听头顶“哗啦”一声,一盆洗衣服水从天而降,把父亲淋得浑身湿透。

        “啊,澡堂子怎么修在宿舍大门口?”父亲还没反应过来。

        这时就见一位年轻媳妇站在二楼护栏边,忙不迭地说:“同志,对不住,我没看见您。”紧接着就见组织部部长魏文中,也是父亲的老熟人,披着衣服,屐鞡着鞋从里屋出来。他看见父亲的狼狈相,一边责骂老婆:“看看看,说了你多少次,别从楼上往下倒水,就是不听。”一边笑呵呵地对父亲说:“哟,大笔杆子回来了。再多几天,陈司令员都快不会写报告了。”

        “魏老种,你真有种。大白天的不工作在家泡媳妇。”白丁骂道。

        “说你白主任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这儿是纵队部,不是你们战斗部队,哪有那么多的情况。”魏文中依旧站在楼道上,笑咪咪地对父亲他们说。

        父亲回宿舍换衣服,白丁和刘行淹跟着进来。父亲对他们说:“我们在医院没事干,看的新闻都是说国民党在根据地门前打人,抓人,修工事,开枪开炮搞挑衅,好像天要塌下来了。没想到部队反而不紧张,大家一门心思过日子。”

        “你瞎操个什么心?。旅上面是纵队,纵队上面有军区,军区上面还有中央。打不打仗是大问题,上级自然有人管,咱们看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白丁显然也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他转过头问刘行淹:“哎,小刘,纵队首长都住什么地儿,不快赶上皇宫了?”

        “明天的党委会就在首长住的小洋楼开。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一水的东洋风格。小隔间,活动拉门儿,红木地板,壁灯,落地灯,吊灯,榻榻米,蒲团软垫,花架,窗户上还挂着细竹软帘,要啥没有?”

        “这帮家伙是要在这儿长住了?”父亲坐到自己的床沿上,好像自言自语。

        父亲回来当天就去纵队司令部报到,见了政委彭涛和司令员陈锡联。彭涛要他先参加纵队党委扩大会,然后和白丁一道去三旅搞些基层调查,写出当前的部队思想动态报告,上报军区和野战军党委。第二天,父亲和白丁一起去大院中央靠后方的一座小洋楼里开会。小洋楼是原鬼子旅团长驻地,现在住的是陈彭二首长。

        一进小洋楼,父亲就看见当面一间大厅,里面已经有好些人,都是纵队各部门的头头脑脑。他们或坐或站围着一张又长又方的玩意儿说笑。这长长方方的玩意儿说是桌子吧,四周却围着高高的桌沿,中央铺着绿色绒布,边角开了几个园窟窿,窟窿下挂着网格袋子。

        “哈哈,我们的大知识分子来了。”陈锡联看见父亲和白丁,指着长方形玩意儿高兴地大叫:“考考你们,这是个什么家伙?”

        “这不简单?当然是睡觉的家伙。陈司令员长得跟水牛似的,也就您睡上面合适。”白丁大大咧咧地说。

        满屋子人都笑了。陈锡联也哈哈大笑:“说你土包子你还真跑不了。这是真正的洋玩意儿,鬼子用来消磨时间的。彭涛同志,说说,这叫什么?”

        彭涛笑笑:“我以前也没见过,听别的同志说是打象牙球用的。刚来时还有几根棍子和一些球,后来不知怎么全搞丢了。黎明同志,你们搞宣传的也没见过?”

        “你和白丁在北平上过学,那儿是大城市都没见过,何况我们陕西汉中是穷山沟。”父亲耸耸肩。

        “老子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要革命,”白丁用手细细抚摸着‘桌’面上的绿色绒布说:“该玩的没得玩,该享的福没得享。”

        “管逑他干什么的,现在让我们当了会议桌。怎么样?人到齐了吗?开会,开会。”陈锡联嚷嚷道。

        房间内顿时安静下来。彭涛站直身,用眼睛扫了一眼参加会议的干部,问白丁:“保田同志怎么没到?”

        白丁回答简单干脆:“三旅对面就是国民党整三师,针尖对麦芒,旅长不敢随便离开指挥位置。”

        父亲知道自山路负伤后,三旅一直没有配政委,全旅里外都是赵保田操持。不过,就算白丁说的有几分道理,这毕竟是纵队党委会,八旅,二十四旅的旅长政委全到了,你主力三旅只来了个政治部主任,无论如何都有点说不过去。

        彭涛却没有再追究,他拍拍手,几个参谋抱来大堆文件‘哗啦’倒桌上。

        “这些都是上级发下的文件,关于当前的形势和党在现阶段的方针政策。大家先阅读,领会精神,然后敞开思想,各抒己见,经过讨论统一思想。”彭涛说。

        “各抒己见,就是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只要不骂娘,不动拳头,说啥都行。”陈锡联补充道。

        “重要的是敢于暴露思想,反应部队实情。上级指示我们,不要怕思想混乱,不要怕认识分歧,只有各种思想都彻底暴露出来,才能在讨论的基础上求得原则的统一。”彭涛又说。

        “既然是上级的上级指示,我们这些下级的下级当然要服从。问题是如何把握上级的上级精神,不要乱放炮,干扰上级的上级战略部署。彭政委,元宵节猜灯谜,关键时刻提个醒儿,既要热闹又不失稳妥。”白丁一本正经。

        彭涛眉头皱皱说:“白丁啊白丁,你是干革命还是做买卖? 油嘴滑舌的,什么上级下级猜灯谜? 乱七八糟。共产党员光明磊落,在党的面前有什么思想不能暴露,不敢暴露,不应该暴露?”

        “对,我们是关上大门狗咬狗,没外人,想怎么叫就怎么叫。”陈锡联说。

        讨论会上,二十四旅政委于嘉林首先发言:“说实话,从停战那天开始,我就不太相信和平。国共之间有十年血海深仇,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化解?毛主席从大局出发,去重庆和蒋介石谈判,表现了我们最大的诚意。可姓蒋的给脸不要脸,在东北大打特打,抢了四平,又抢长春。中原李先念王树声也眼看着没处呆了。我们这里,日子虽然好过点,但也整日开枪打炮,摩擦不断,早晚要撸起袖子干。反正在我看来,和平,够呛。”

        彭涛不住晃动夹在两根手指间的铅笔,插话说:“当前党的方针还是和平民主新阶段。”

        “他娘的和平民主?就看见我们让让让。南方根据地让光了,又让东北。现在蒋光头明明白白又要搞中原军区。中原军区垮了,就该轮到我们头上。人家是铁了心的反革命,不把共产党搞光誓不罢休。”八旅旅长马强把一只脚搁椅子上,正拿着一条脏毛巾擦皮鞋,他边擦边转过头嚷嚷道:“真搞不懂上级这是怎么了,光要求我们缩编制,转业干部,准备接受改编。改编改编,十年前就改了一次还要怎么改? 干脆把部队统统交出去算了。唉。人心一散还打个屁仗。”

        彭涛停住手指间的铅笔,冲着纵队参谋长周维贤说:“维贤同志,你的意见呢?”

        周维贤资格很老,参加过南昌起义。他在国民党军队中做过幕僚,南昌起义失败后一度和党失去联系,重新加入革命队伍后被送到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知识渊博,对参谋工作很有经验,不论平时训练还是战时指挥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本人言谈举止也文质彬彬,说话不闻不火,胡须永远剃得干干净净,衣服永远整整齐齐,看上去就象是大学教授。他听到彭涛点名,从衣袋中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然后把放在面前的一叠讲稿挪挪位置,捻着讲稿边角笑着说:“看来大家都是好战分子,我就来唱唱反调。先简单说几句:首先,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国家都元气大伤,没有本钱打另一场大战,所以和平的呼声是当今世界的主流。中国的国共之争受美苏关系制约,不可能脱离世界潮流的大环境。其次,八年抗战唤醒了国内民众,国内反独裁反内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和平民主也是人心所向,大势所驱。蒋介石就是独夫民贼,也不敢轻易天下之大不韪,轻易发动大规模战争。去年他迫不及待邀请毛主席去重庆谈判就是证明。反革命也要讲点门面。第三,抗战结束后,蒋介石的主力都窝在大西南,虽然在美帝国主义的帮助下运了一些去东北,但全国性的战略部署还没有完成。最后,或者说最主要的一点是经过八年抗战洗礼的我党我军和过去不同了。八年前我们只有三万弱小红军,现在我们有幅员广大的根据地,有几十万战斗经验丰富的八路军新四军,敌我之间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下面我就这四个部分讲九点理由。”

        周维贤讲了个把小时,数据对比,逻辑推导,条理清楚,证据充分,大家听得鸡公啄米,频频点头说:“到底是吃过洋面包的,比我们土包子强多了。”

        “参谋长说得有道理。表面上看我们对面的国民党增加了挑衅,但每次我们给予一定的反击,他们呢,又总是缩了回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们觉得火候不到嘛。”马强擦完皮鞋,随手把毛巾扔到屋角,坐到椅子背上,掏烟卷,点燃,抽一口再吐出个圈。

        “我也是这个意见,而且和嘉林同志争论过。上党战役,邯郸战役,光我们一个冀鲁豫就吃掉了阎锡山十几个师,中央军三个军,说明国民党没什么可怕。着眼于区区一个四平的得失太局限了。”组织部的魏文中说。

        接着又有几人的发言也持和平论调。彭涛微笑地点点白丁:“白丁同志,你们三旅就不准备表个态?”

        “我说你一会儿擦皮鞋,一会儿把个屁股搁椅子背上?就不能老老实实坐椅子上么?”白丁恼火地对身边的马强嚷嚷,然后对着陈锡联嬉皮笑脸地说:“嘿嘿,陈司令员,还是你先说两句?”

        陈锡联双手抱着后脑勺,身体往后仰,两只脚交叉搭在桌沿上,乐哈哈地说:“我是大老粗,那有你们那么多条条道道? 还不是中央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中央说打,我就准备打,中央说和平民主新阶段,我就举双手赞成。”

        “你既不是好战分子又不是和平派,算不算中间派呢?”白丁说。

        “我是有党无派。有党就是跟着党中央。中央说和平民主是“右”倾,我们就反‘右’。中央说内战爆发是左倾,我们就纠‘左’。中央站得比我们高,看得比我们远,中央是个什么派,我陈锡联就是个什么派。”

        父亲听得心里很不舒服,就顶了一句:“中央也要听取基层的意见。锡联同志,你这个态度就是和稀泥。”

        彭涛用笔头点点父亲:“好啊,宣传部长也该亮亮自己的观点了。”

        父亲推开桌子,站起来大声说:“我住了大半年医院,对当前的局势和中央政策都不大了解,按说不应该多插嘴。但纵队这是怎么了?四平都丢了,中原也快完蛋了,我们却还在大谈和平。中国不是昨天才出生的小孩子,几千年的历史都是皇帝统治。史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天无二日,地无二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蒋介石也不是傻瓜。他俩心里都明白: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权威要靠拳头打出来,而不是嘴皮子说出来。国共两党打了二十年交道,谁不清楚对方肚皮中那几颗算盘珠子?什么搞谈判,签协定,唱和平高调,全都是时机不成熟不得已打的幌子。骗骗老百姓可以,想骗对方?门儿都没有。现在的情况是国民党强,共产党弱,我们当然希望和平,但未免有些一厢情愿。蒋介石有几百万军队,有美帝国主义支持,挟政府以令诸侯,要钱有钱。要势有势,怎么可能攀扯共产党这门穷亲戚?远的不说,看看安阳,新乡,郑州的情况就明白了。国民党不光挑衅,而且部队调动昼夜不停,明明白白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他们的和平只是想方设法把破坏和平的罪名加在共产党头上,以争取民心。等到他们一旦认为自己的力量足以消灭我们,就会不顾一切发动全面内战。当年希特勒相信德国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就悍然发动世界大战。日本鬼子相信自己可以征服中国,称霸东亚,就悍然发动九一八和七七事变。内战爆发与否,看的是双方实力对比。没有实力,和平顶个屁用。四平失守,表明我们挡不住蒋介石的进攻。伤口已经捂熟,马上就要出脓。照我看来,内战少则一两月,多则半年就会爆发,而且是全面大打。”

        通宝推:jhjdylj,向前向前,桥上,史文恭,能饮一杯乎,
        • 家园 父亲已经百炼成钢

          化蛹成蝶了。

          足以独当一面了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二章2

          陈锡联闷头喝茶,彭涛微微笑道:“黎明同志亮出了自己的观点,同志们有什么说的呀?支持的,反对的都可以站出来,不要紧嘛。”

          全场一阵交头接耳,叽叽喳喳。魏文中冷冰冰地问:“照你的说法,如果我们的力量超过蒋介石,我们也会挑起内战?”

          父亲胸腔起伏,犹豫片刻后才说:“ 真理不怕攻击。”

          “你这是露骨地宣扬实力主义,和希特勒,东条英机,蒋介石合穿一条裤子。黎明同志,我问你,光靠实力,党的群众路线还要不要了?”

          “对呀,群众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宣传部长就知道耍嘴皮子。”还是坐在椅子背上的马强又翘起了二郎腿。气得白丁把他的大皮鞋一推,又给自己挪了挪位置。

          “群众,群众,你指望几个群众给我们挡枪子儿?”父亲面红耳赤地嚷嚷:“自己不做好准备,等国民党打过来措手不及?到时候部队统统垮了还屁的个群众。”

          于嘉林半开玩笑地说:“你小子住医院还住上火了?说话连呛带吼。”

          “是啊,我是想吼,吼吼你们的和平麻痹思想。你们吃得好,住的好,顿顿‘四菜一汤’,睡小洋楼,想没想过世上的事儿,难说得很。李自成进了北京城,洪秀全坐了金銮殿,最后怎么样了呢?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树倒了谁个有好下场?刘宗敏,宋献策,李秀成不都教人砍了脑袋吗?还有那些伤残,废了的同志。他们跑跑不了,躲躲不开,就是人家菜板上的肉。”

          这回没人再说话了。彭涛干咳一声笑说“黎明同志,嗯,讲得不错。对国民党我们当然不能掉以轻心。刘司令员说过:对蒋介石这种人,鲁迅的《推背图》说得好,他说什么话,你要从反面去想。他越下停战令,越要当心他吃掉你。但天下事都有个另一面。效先同志,你给大家介绍介绍部队的装备情况。”

          “彭政委点了名,我就简单地介绍一下。”周维贤又摸出一个小本子,看了看说:“经过上党,平汉两大战役,纵队缴获了大量武器,装备得到了很大改善。纵队成立了炮兵营,拥有日式山炮四门,旅配备了独立机枪连,团配备了迫击炮,每个营装备了二到四挺重机枪,每个连有九挺轻机枪。子弹,手榴弹数目也大大增加,再不是过去那种一杆枪两三发子弹的日子了。”

          “我补充两句。日本投降以后,地方上发动参军运动,给部队补充了一批新战士。这些新战士大多是根据地的民兵,有一定的地雷战,地道战,麻雀战的经验。上党,邯郸两战役后我们还补充了大量俘虏兵,这些战士也都有战斗经验。而且经过阶级教育,他们的情绪也很稳定。纵队总计三旅九团全部齐装满员,力量大得很。”彭涛用铅笔轻轻敲击桌面,面带得意地说。

          白丁对彭涛说:“彭政委,三旅在上党,平汉战役中啃了不少骨头,干部伤亡大。以后又是和平民主新阶段,转业复员了一批,要是马上打仗恐怕得抓黄。古语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培养干部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彭涛夹着铅笔的手指没有再动,他笑着说:“好你个白丁,人说你拐弯抹角,专干些坑蒙拐骗的事儿,现在又变着法上这儿装穷。”

          “我不是装穷,是求爷爷,告奶奶。一支部队要没几根老油条,就像猪蹄子没有筋,一炖就烂成酱。你们在坐的那位菩萨发发善心,我给你们磕头烧香都行。”

          “算了吧,锡联同志是三旅出来的老领导,你们多少算是亲娘养的。像我们八旅,新部队,更别提了,简直就是后娘养的。”马强叫唤道。

          “胡说八道。什么亲娘后娘?都是党的部队,手心手掌都是肉。上级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执行。上级说部队要精简,我能顶着不办?干部嘛,都是在实际工作中锻炼出来的。关键是自己的工作做不做得到位。”彭涛有些生气。

          正说着,就听外面传来巨大的马达轰鸣声。陈锡联摘下帽子,扇扇头上的汗说:“又是国民党的飞机,这个月飞来七八次了。”他把厚重的身体砸在椅子背上,一只脚搭上桌沿,接着说:“和平时期嘛,大家都在明处。你呆在那里,我呆在那里彼此都清楚,没有多少秘密可言,他要来还只能让他来。不过打仗这玩意儿,我多少有点经验。关键是开打以后双方部队的行动方向,这里面明堂可就多了。比如说一场篮球赛,两支好的球队遭遇,赛前五分钟的练习看不出谁好谁坏,每个球员投篮都百发百中。一旦开场哨音吹响,双方你来我往,高下很快就见分晓。我同意黎明说的:部队无论如何不能麻痹大意。但彭涛同志说得也对,不要过分紧张。我们要相信上级,相信党,相信中央。党中央带领我们打赢了八年抗战,也能带领我们赢得真正的国内和平。”

          回到宿舍,白丁埋怨父亲乱放炮。父亲不服,说:“看看纵队这个散漫样,心里着急”。

          白丁说:“我看整风还没把你整够,自个儿往反革命堆里扎”。

          父亲说:“我想给彭政委提个醒,你看他在会上的态度。和平麻痹要死人。”

          白丁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姓彭的脑子是河里漂的水冬瓜,随波逐流还带一包糟瓤子。他做工作就负责上传下达,大通讯员的干活。弄的不好还会整你一家伙。”

          “你的意思说根子还在上面?”父亲抬手指指天花板。

          “有些情况你不了解,”白丁望窗外张望一下,稍微压低声音说:“今年一月停战协议生效前夕,三纵奉命打平汉线边上的鹤壁。我们很快攻下城关,只要再加一把劲儿就可以夺取全城。不料上边下了十二道金牌,逼迫我们撤出战斗。这还不算,国民党趁这功夫夺取了我们控制的获嘉县。不过获嘉的国民党军不多,只有一个多团,还是杂牌,三纵要打也不难。事实上,我们从鹤壁一撤出来马上就包围了获嘉。但上边又说:‘不打是为了更好地暴露国民党假和平,真内战的本来面目’,再次把部队撤了下来。气得赵保田大骂:嘿嘿,”他又瞟瞟窗外,把声音压得更低:“‘某政委是国民党特务’。”

          父亲苦笑一下,摇摇头说:“这个赵闷灯儿。”

          “以后部队忙着干部复员转业,流失了不少战斗骨干。彭政委还找我谈过话,准备让我去新乡参加国民政府,当个什么共产党的参议员,说今后同国民党的主要斗争方式要转为合法的议会途径。我心想国民党那帮人都是阴阳怪气,和他们搅合能有什么结果?要是再碰上个‘ 四一二 ’,我不是白做了人家的刀下鬼?就找了个借口推辞。还得说赵保田这次帮了大忙,他私下去找陈叫驴,说‘ 白丁是个无赖,他去新乡准保经不起国民党的威胁利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硬把我留下来了。”

          父亲感叹道:“看来还是保田同志精明。三旅不愧老部队,真正的细柳营。”

          “什么细柳营?”白丁翻着白眼。

          “你不是说保田一直坚守指挥岗位吗?坚守指挥位置不抓作战准备干什么?”

          白丁盯着父亲的脸读了好几秒钟,然后嘴角轻轻一挑,貌似恭谨地说:“黎明同志,你多长时间不吃人间烟火了?没错,保田是在抓作战准备,但他抓的是鸡巴作战准备。”

          出乎父亲和白丁的预料,第二天纵队党委扩大会突然宣布结束了。没人挨批,也没人受表扬。政委彭涛在会上匆匆做了个简短的发言:“我们共产党争取和平是诚心诚意的。蒋介石历来是高估自己的力量,低估人民的力量。他一面高唱和平,一面袭扰解放区,是典型的偷儿行为。现在的中国到处是火药桶,爆发内战的危险性极大。但是,谁破坏和平,谁就会在人民中陷入孤立。我们的方针是:不先开第一枪,珍惜当前的和平局面,同时要做好打仗的准备。孙子说: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没有枪杆子的和平是靠不住的,是假和平。蒋介石不会自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有我们拿起刀枪逼着他吃斋念经。我们准备打仗是为了更好的和平。部队要清除和平麻痹思想,把弯子转到战争准备上,绝不能 ‘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同志们,这就是纵队当前最大的政治。”

          散会后,白丁对父亲笑道:“上级冲了半年的云雾茶,现在喝出点苦味。”

          “当前,三旅的最大政治就是旅长娶媳妇。”白丁回到部队,在旅政治部的工作会议上宣布。

          下面的干部都笑了。白丁用手敲敲桌子,严肃地说:“首先我要纠正一个错误观念。有人瞧见人家姑娘长得好就说二话,什么旅长配新娘子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胡闹嘛。旅长是讨口子出身,纯净得不能再纯的无产阶级。马克思都说了,无产阶级要赢得整个世界,讨口子凭什么不能赢得个漂亮媳妇?旅长的胳膊腿是粗了些,脸皮是黑了些,厚了些,但也不能说他就只配得上狗尾巴花。真要那样,干革命还有个啥趣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漂亮又不是资产阶级的垄断资产。现在上级的精神是清除和平麻痹思想,把弯子转到战争准备上。要做好战争准备首先要安定旅长的心思。你们看看他那个样子,成天想着往太行山跑,见着闺女就流哈拉子,六神无主,怎么搞好全旅的工作?旅长是全旅的主心骨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革命也包括革黄花闺女的命。”

          司务长老万在台下低声嘀咕:“谁看到人家闺女流哈啦子了?谁到处宣传赵闷灯儿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白主任张嘴,猪八戒哄鬼。”

          父亲说:“白丁同志,你在这里一本正经,问没问新郎新娘愿不愿意。共产党规定不允许包办婚姻,你说的不算。” 其实,父亲见过赵保田的对象,知道她叫郭秀珍,是太行山老区的妇女干部。抗战结束时郭秀珍来过部队,呆了一个白天。她个子挺高,皮肤挺白,乌黑的剪短发,黑白分明的眼睛,虽有几分腼腆,但大大方方,一看就是性格爽快的典型北方女人。郭秀珍走后,赵保田得意地问父亲怎么样?父亲闷声闷气说了句:“你要对人家好一点。”

          白丁听父亲这么说,马上瞪圆眼睛说:“这个就不用你们瞎操心了。赵闷灯儿乌不拉几一盆锅灰,没本钱嘛,能有个媳妇就不错了,何况现在抽了个上上签。”然后咽了一口口水,小声咕噜道:“要配我老白这模样的,那还差不多。”

          “白主任,当那么多同志的面,鼻子可不能不要哟。”父亲打完趣,下面又是一阵哄笑。

          白丁面不变色心不跳地继续说:“同志们,不要笑。一颗老鼠屎打坏不了一锅汤,少数人要乱弹琴就让他弹去,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你们要学会尊重首长,让首长把话说完。首长我现在就说说秀珍。秀珍同志昨天刚到,我已经代表旅党委正式和她谈了话。郭秀珍同志不愧是老区干部,有觉悟,思想水平高,当场表态:‘听组织的’,像个共产党员。我还要宣布,军区和纵队政治部也正式批准他俩结婚。谁再说二话,就是反对政府颁布的《婚姻法》。下面我们讨论如何操办婚礼。”

          “还有个啥讨论的? 你主任金口一开,我们保证全力以赴,把赵闷灯儿灌个红光满面。”

          “老万同志,事务是一分为二的。婚礼当然要吃,要大摆宴席,不惜工本,杀猪宰羊包饺子,让大家吃好,喝好,玩痛快。但更重要的是什么?同志们,是睡觉。”

          这回真是哄堂大笑。

          “同志们不要笑,我说的是真理。男婚女嫁目的就是生孩子,生孩子不睡觉难道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人不是孙猴子,睡觉生孩子是千百万年的自然规律。我们是战斗部队战斗作风,快速结婚,新事新办,不讲形式,只讲实际。实际是什么?实际就是先找房子后安床。床不要讲究,但必须结结实实。这里不像太行山,烧炕。这里要现搭床铺。赵旅长是全军闻名的战将,一个猛打猛冲,把床铺整垮了,谁负这个责任?”

          大家正要敞开大笑,就见赵保田黑着脸冲进屋,跑上台照着白丁就扇耳光。白丁何许人物?早脚底抹油撒丫子溜得无影无踪,留下赵保田气急败坏空嚷嚷:“黎明,开欢送会,送狗日的滚,滚回纵队部,滚越远越好。”

          和平对基层部队的影响远比父亲想象的严重。到了七团,团政委罗志远告诉他全团应有人数一千九百六十三人,请假未归五百二十六人,加上伤病住院的,缺额将近三分之一。团干部中两人新婚,十多位营连干部探亲逾期不归,班排骨干流失更为严重。部队正常的操练,上课,侦察,警戒,工事构筑都受影响。父亲问谁开的这个口子? 罗志远说:“当然是纵队党委的决定,旅团党委都做不了这个主。彭政委说:‘回家探亲,孝顺父母是人之常情。趁着和平时期,可以准假。各连自己掌握,轮流回去’。虽然他也强调要严格规定归队时间,注意保持连队的满员率,但口子一开,干部战士皆大欢喜,走了的不愿回来,没走的闹着离队。尤其是农忙季节,很多人就是为了回家帮忙干农活,部队根本控制不住。”

          随后,父亲又到三旅其他两个团转了转,情况也差不多。他觉到事态严重,赶回纵队部找到陈锡联和彭涛,汇报了部队缺额的情况。彭涛一听就急了:“这事了不得,叫军区和野司知道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陈锡联满不在乎:“怕个屁,红军时期有几个兵,还不照样打仗。谁没有个父母兄弟的?”

          “眼下和年初的情况不同,光看报纸就知道风声越来越紧。万一内战突然爆发,部队从上到下缺额这么大,打仗肯定受影响。前两天邓政委不是叫咱们赶紧转弯子吗?锡联同志,你这话也就说说而已,到时出了事我可负不起这个责。”彭涛说得有点冲。

          陈锡联很不高兴:“逑。不是你成天嘟嘟啷啷和平和平吗?谁动员干部转业地方?探亲假的审批权又是谁同意下放连队的?现在出了问题,不说怎么解决,你倒推责任了。”

          彭涛脸一垮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提问题? 过去我们说和平,那是中央的指示。因为蒋介石的真面目还没有暴露,和平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动员干部转业,放宽干部战士探亲,营造国内和平气氛都是中央的战略部署。我们都在军区听了邓政委的传达,怎么变成了个人的责任?党的纪律就是下级服从上级。现在上级估计国民党极有可能撕毁双十协定,破坏停战,挑起内战,我们能不执行吗?”

          陈锡联闷着头不再吭声。父亲赶紧劝解:“彭政委你别急,既然上级的弯子才刚转过来,我们转慢一点也说得过去。当前的局势虽然紧张点,但真要打起来也不是一两天的事儿。我的意见是赶紧开个纵队党委会,制定几条紧急措施。这事儿别人说了不算,大主意还得你们司令政委拿。”

          彭涛马上同意。本来纵队党委有九人,除了司令政委和司政后的头头,还有两个旅长和两个旅政委,父亲排不上号。但彭涛等不及了,就把当时还在纵队机关的主要干部召集起来,外加父亲和组织部部长开了一个短会。会议决定取消连队的探亲假审批权,离队五日以上由团政治处审批,五日以下由营教导员批准。不管干部战士,假期一律不得超过十四天,同时严格控制请假名额。纵队政治部立即组织人员前往各根据地,动员逾期人员归队。

          会后彭涛让几个干部分头前往各旅落实会议精神,父亲只好又跑一趟三旅。

          十一

          到了三旅旅部,父亲讲了纵队会议的精神。赵保田说:“纵队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要紧的是赶快通知各团干部。”

          父亲问当面的敌情怎么样?赵保田说:“我刚从下面部队回来。据侦察报告,眼下敌人还没有大的动静。”

          参谋长傅效先说:“根据最新的敌情通报,郑州绥靖区的国民党军,尤其是主力整三师没有异常调动。估计敌人要先解决我中原军区以后才能腾出手来对付我们。”

          说完赵保田临时出去一会儿,父亲先让白丁通知各团政治处,马上派人来旅部听取上级指示,然后抽空问他赵保田的婚礼办怎么样了? “别时间上来不及。”

          白丁一听喜笑颜开:“放心,这事儿我们上下一心,绝没有半点官僚主义,一切雷厉风行,早就搞好了分工。一摊给赵闷灯儿看房子,一摊准备婚礼宴席。你是纵队宣传部长,见过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当然负责看房子。我老土,啥世面没见过,就到伙房当当下手,帮帮厨。”

          父亲骂道:“去你妈的。什么当当下手,帮帮厨? 哄鬼哄到玉皇大帝脑壳上。这儿没有客随主便,只有下行上效。你干啥我跟着,既看房子,又到伙房打秋风。一分为二,两不耽误。”

          “白主任,你是鹦鹉嘴碰上了叫乌鸦,鬼心眼耍不过天王老子。”傅效先打趣道。

          白丁连忙陪笑:“对对对,我是一叶障目,不见癞狗。以为自己流氓,世上就没有更大的流氓。不过,黎大部长,不是我白丁成心拿你开心,实在是因为你要传达上级的精神。命令已经下去,各团干部说话就到,别耽误了党的大事业。彭政委可是正为这事儿着急上火呢,你何必跟我到这个小人物瞎掺和?何况赵闷灯儿非要呆在旅部装洋蒜,你留在这里也算陪陪新郎倌。”

          父亲说:“放你娘的屁,赵闷灯儿又不是大姑娘,一身虱子,混身臭气,有个啥陪头? 不过,算你识相,知道自己属流氓,我也甭费话。抓住你,就当是犯人,押着走,你到那儿我跟那儿。真不明白,怎么就你还想得到党的大事业?党的大事业首先要控制部队缺额。难道等开会传达,你这个政治部主任倒可以先缺席?”

          白丁无可奈何:“算了算了,反正这小镇子,屁大个地方能跑多远?下面来人我们马上回来,开会看戏两不误。”

          十二

          赵保田的新房选的是镇上一老乡家。坐北朝南,窗欞上镶着玻璃,门后挂着镔铁门栓。床已经架好,正在铺稻草。白丁上去先打一个滚,再用屁股蹾了蹾:“结实,果然结实,稳如泰山。”

          正好房东老大娘和一个小媳妇抱着床单被褥进来布置新房,见状大喝起来:“你这个同志,毛手毛脚,把稻草压得一堆一窝。新娘子,新姑爷睡了,到老来腰杆会疼。”

          白丁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让老大娘整理床铺。老大娘边铺床边说:“要这样,横着铺,草要理顺,大头对小头,齐匀码平。”然后用手掌先轻轻拍打草垫,再像熨斗似地在草上按摩一遍,觉得平展踏实后才叫身后的小媳妇把毯子铺上,罩上床单,坤角拉直捻平。

          老大娘又朝房屋四周看看说:“新房,没点喜庆气氛,要不得。”

          白丁说:“我们军队不讲究这个。”

          老大娘皱起眉头,嘟起嘴说:“同志,你不懂。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儿,你们当兵的可以不讲究,但新娘子是老百姓会委屈的。照旧的习俗,要合八字;换书;择日请期;迎亲上轿;拜天地;拜父母;设宴席;闹洞房;回门儿,哎哟,可复杂了。”听她身后的媳妇埋怨了一声:“妈。”老大娘又赶紧说:“看我这老脑筋,现在是共产党,新风俗,不讲这些程序,但房间里总得得挂几幅红喜字吧。快找人拿几张红纸来。”

          “大娘说得有道理。旧习俗有合理的地方,像摆宴席和闹洞房就没必要革命。”白丁冲小通讯员打个手势,小通讯员像接到圣旨般马上转身出去。一眨眼功夫弄来一大捆花花绿绿的卷纸。父亲说:“小鬼,你没把旅宣传科的仓库搬过来了吧?”

          老大娘麻利地解开捆绑卷纸的绳索,抽出几张红纸交给身后的媳妇。媳妇把一张红纸叠巴叠巴,拿出剪刀嘁哩喀喳几剪刀,一个大红双喜从散落的纸花中抖落出来。老大娘马上招呼人贴在窗户上,雪白的房屋四壁顿时散溢开絪红朦胧的水晕。不到一顿饭功夫,原来单调冷清,显得有点寡人的新房已经光彩照人,喜气洋洋了。

          正好,赵保田的警卫员就抱着床被子跑进屋。大娘瞅见赵保田的被子上挂着好几块补丁,虽然洗过,但污渍犹存,还带着点说不出道不明的异臭,不禁笑起来:“说你们这些个同志呀,这能叫被子?你们想新婚第一夜就把新娘子吓跑吗?”

          白丁和父亲都觉得没趣。大娘继续说:“你们这么大部队,就找不到一床新被子吗?”

          白丁赶紧大叫供给处长:“老万,老万,你看看,这玩意儿能往这么白的被单上放吗? 干脆,你往白粉墙抹几刷黄泥得啦。马上搞床新被子。赵闷灯儿打了半辈子地主老财,结婚连床新被子都没得盖,说不过去嘛。”

          老万处长跑过来嘻嘻笑道:“白主任,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们旅党委发了话:新被子要下发部队,只有新战士才有新被子盖。前一阵招了好几百新兵,早分光了。你就叫我拦路打劫我也得现找地方呀。”

          父亲说:“我知道纵队后勤还有些保存,不妨到那里去试试。”

          老万处长说:“下面几个团干部结婚都没给新被子,光给旅长破例,不合适吧?”

          “嗐,哪来那么些废话? 被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会多搞几床一起补给下面的干部?”白丁说。

          “要不要我先给陈司令员挂个电话?”父亲建议。

          “白主任说了话,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了。黎部长你挂电话也好,不挂也没啥,我老万没本事拿,偷也把它偷回来。”老万处长拍胸脯保证,然后一溜烟出去,带上两通讯员骑上马跑了。

          十三

          白丁和父亲最后才到伙房“检查工作”。

          伙房几架大锅热气腾腾。炊事班的几个人切菜的切菜,团面的团面,忙得不亦乐乎。白丁走过去,揭开一个锅盖,滚水里漂着几大块肥膘肉,油汪汪,香气四溢,不禁叫道:“嗯,过瘾。”然后捡起一个拳头大小的饺子问炊事班长:“饺子什么馅?”

          炊事班长回答:“牛肉胡萝卜。”

          “好。每桌饭菜如何安排?”

          “旅长,新娘子和亲近陪客单开一桌,额外添加一盆凉拌鸡块,一盆杂碎,一壶烧酒。”白丁径直走到新人席,抹了抹嘴角的唾沫说:“凉拌鸡块,好好。我来帮忙拌拌。”

          说着,他拿起筷子在盆里搅拌一下,叼出一块腿子肉,要往自己嘴里塞。吓得炊事班长连忙抢上前,几乎从他的牙齿间把鸡腿又扣了出来,愤愤地扔回盆子里,训斥道:“主任同志,谁请你们来吃过水面的?你这儿一块,黎部长再来一块,一盆子鸡可都帮忙到你们肚子里去了。”

          白丁厚涎着脸说:“我们是检查工作,尝尝味道怎么样。”

          炊事班长说:“你政治部管布置政治任务,还管我炊事班怎么完成任务?照你们这么检查,旅长结婚就只能吃火铲。要吃,等新郎倌新娘子入了席再说。”

          白丁只好闭嘴。父亲拉着白丁离开伙房后说:“你就一辈子没吃过肉?还政治部主任呢。”

          白丁哼哼答:“要没你死皮赖脸跟着,老子早开洋荤了。黎明同志,我算服了,你就是老子的罩门星,跟你在一块儿,八辈子碗里都没油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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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有血有肉,有黑有白,这才是真正的革命队伍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二章3

            十四

            赵保田的婚礼宴席安排在旅部食堂开晚饭的时间。结婚席摆了三桌,每桌除了比其他饭桌多一盆凉拌鸡块和一坛烧酒外,其他饭菜都一样:猪肉烧萝卜,白菜炖羊肉,东瓜圆子汤,大葱炒鸡蛋,牛肉馅包子和饺子,芝麻大烧饼,白煮土豆,烤红薯。为了增加喜庆气氛,每桌搁了一朵大红花,凳子上挂了几条彩带。新郎赵保田不说了,孤儿远离家乡;新娘郭秀珍家在太行距离也不近,所以双方没有父母亲友,结婚席上坐的都是旅部的首长和司令部的参谋干事,首长们的警卫员负责上菜也同吃同喝。旅部的其他人员就在旁边边吃饭边看热闹。

            婚礼没有乐队,就两个通讯员“嘀哩吧啦”吹了两下军号。军号结束,父亲等人陪着赵保田,旅部的两个女眷陪着郭秀珍进屋,白丁临时充当主婚人:“同志们,今天是喜庆日。首先,我要问新娘,郭秀珍同志,你同意和赵保田同志结婚吗?”

            郭秀珍低着头,红着脸,揉着手指不好意思吭声。父亲赶紧给白丁挤眼睛,白丁感觉失误,赶紧转过来问新郎:“嗯,赵保田同志,组织上已经批准你和郭秀珍同志结婚,你没意见吧?”

            赵保田乐哈哈地,两眼紧盯着郭秀珍,伸出粗壮的大手握住对方的手:“你好。”

            郭秀珍脸更红了,头更低了,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白丁又问:“郭秀珍同志,我代表组织再次严肃地征求你的意见:你愿意和赵保田同志结婚吗?”

            半响,郭秀珍终于挤出细细一声:“不是早说了吗?我听组织的。”

            “好。我代表旅党委宣布:赵保田和郭秀珍同志正式结为夫妻。”接着是所有人的热烈鼓掌。

            “同志们,今天保田同志和秀珍同志结婚,我先干一碗,为他们祝福。”白丁端起大碗一饮而尽,然后略为结巴地说:“保田,秀,秀珍同志结婚,嗯,不错,是结婚,不是旧社会娶媳妇儿,我再说两句。先说,说一下我的心情。我的心情很激动,真的,非常激动。‘年过三十五,衣破无人补’。旅长没有三十五,也过三十了。打了半辈子仗,四次负伤,还是光棍一条。不要说补衣服,连被子脏也没人洗,就是今天的新婚被子都是老万刚从纵队搞来的。秀珍嫂子也是在抗日烽火中长大的,吃尽了战争的苦头,都没过过舒心日子。现在日本投降,总算有了几天和平日子。猪有猪圈,狗有狗窝,共产党员也是爹妈养的,难道不该成家立业吗?有人说共产党员要先人后己,一辈子吃苦受穷,钻山沟子,帮别人种地盖房子。放你妈的屁,”

            “老白,你喝多了?坐下,先吃点菜。”父亲伸手拉扯白丁。

            “我不坐。黎明,你知道我能喝多少。我心头高兴,我要说,你让我把话说完。”白丁甩开父亲的手,再喝一碗酒继续说:“我们不要命地革命,图个什么? 不就为了能过好日子?一百年前,马克思发明了共产主义,架起个蜜糖罐,叫天底下吃不饱的人都仰头瞅着。这就是神魂颠倒。啥叫革命理想?最实在的革命理想就是有好房子住,有好吃的好喝的,娶媳妇,养孩子,享天伦之乐。旅长,今天你结婚,就是全旅都结婚,哦,不,全旅都喜庆。你的喜事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们全旅都高兴。你能结婚,我们也有个盼头,所以是全旅的喜事。今后谁阻拦我们过好日子,”

            “是国民党。”父亲提醒。

            “对,狗日的国民党,想拦着我们过好日子,我们就和他狗日的拼。”白丁“扑哒”爬在桌子上,嘴里嘟嘟噜噜:“拼,拼,究竟,究竟要拼多长日子,呃,才,才是个头?”

            桌上的人都没说话,也没人喝酒吃菜。父亲觉得大喜之日不应该冷场,只好笑着说:“秀珍同志,看白丁同志多可怜,想媳妇都想疯了,你就发发慈悲给她介绍一个吧。”

            郭秀珍这时开始大方起来:“没问题。黎部长,你先问问他的条件。白主任有文化,又能干,标准应该比我们更高。”

            赵保田双手一直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没有丁点儿乱说乱动,平时那股横劲儿早扔爪哇国去了,这时总算找到机会插了一句:“他是啥条件?能下蛋就行。”

            举座哄堂大笑。父亲说:“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秀珍同志既然到了三旅,就是三旅的人了。看看三旅这些同志,那个不是三十上下,光棍一条,都到了结婚的年龄?秀珍同志长期做妇女工作,人缘好,认识人当然不会少,理应帮大家穿穿针引引线。管他猪啊狗的死猫烂耗子,愿意嫁过来的都欢迎。”

            “黎明同志,你的死猫烂耗子是按纵队宣传队的几个女演员做标准吧?”副旅长刘伟说。

            “土薄肥料少。宣传队就三五个女孩子,纵队干部都不够分。黎明同志是要借秀珍同志的花,先给纵队干部献佛,然后挑剩下的才轮到我们。”参谋长傅效先说。

            “转移话题,转移焦点。”父亲摇摇头说:“今天的焦点是新郎新娘。来,我先给新郎新娘敬酒。祝保田,秀珍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郭秀珍酒量不好,也不好意思多喝。赵保田先喝完自己的,又为秀珍挡驾:“来来来,你们谁来我都喝,一碗对两碗。”于是大家纷纷上前敬酒,劝酒。赵保田喝得脸色润红,荣光焕发。

            不一会儿,其他桌的干部战士吃完饭都走光了,就剩下三桌结婚席还在喧闹。爬在桌上的白丁突然站起来,高举酒碗挤到新娘边:“让开,我要给新娘敬酒。”郭秀珍慌忙推开他的手:“自打小没喝过,真不会。”

            “呃,喝多喝少是个感情问题,喝不喝那就是个立场问题。秀珍同志,从今天起,你就是三旅的人了。我是三旅的政治部主任,是你的上级。你问问保田,军队里的规矩就是下级服从上级,不许讲价钱。现在我命令:郭秀珍同志,立即……,”

            “去去去,你在这里给那个充上级?”赵保田提着他的脖领子往外拖。

            “秀珍同志的关系还没正式调过来。就是调过来了,上下级关系也可以改变嘛。”父亲打趣说。

            “那得看什么关系。男女关系不能改变,永远是男上女下。”白丁不假思索,顺口就出。

            笑话就是除当事人之外所有人都开心。赵保田抓住白丁的脖子把他的头往酒碗里摁,骂道:“狗日的鸡巴痒痒,我就多给你灌点黄汤。”

            “算了算了,别的可以省,新郎给新娘敬酒不能少。酒后吐真言,酒中藏感情。保田对秀珍是不是真情实意,就看一碗过门酒呢。”父亲说。

            “说得好,”赵保田当即抓过酒坛,满上一碗酒,先喝下一大口,然后端端正正,恭恭敬敬把碗举到郭秀珍嘴边:“秀珍同志,其他人敬酒我都可以挡住,这酒你一定得喝。我赵保田今天能结婚靠的是谁?靠的就是共产党。白丁说得好,人没办法了才会革命,革命图的就是过好日子。对我来说,共产党不是一个口号,不是一个标语,她是我身上的血,我身上的肉。没有共产党我只是一个小要饭的,死了都没人过问,上哪里找周围这么多同志给我俩办喜事,敬喜酒?秀珍,我们上不拜天地,下不拜鬼神,就着一碗酒结同心,诉永远,跟着共产党打天下。”

            旅部的伙房非常简陋,夯土地,八仙桌,长条凳,几支蜡烛,一盏汽灯。二十多个军人站起来,他们面色黑里透红,肌肤热汗流淌,兴冲冲,乐哈哈,想说又都不懂怎么说,端着酒碗对着郭秀珍傻笑。郭秀珍看着周围双双眼睛,心一横,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掏出手帕,掩住口转身剧烈咳嗽。

            “亲个嘴,亲个嘴。”大家鼓着掌,有节奏地喊。郭秀珍更加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赵保田伸出胳膊,横亘亘地抱起新娘,迈着有力的步伐朝门外走去。

            十五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星辰的夜晚,若隐若现的云浮游于苍穹。地面上也没有房子,树木和起伏的山坡,到处漆黑一团而且没有明确的边界。父亲他们跟出门,看见赵保田抱着新娘子远远站着,像一头得道的青牛。

            “白丁,你不是要闹洞房吗?我是天做新房地当床。你们尽管吵,闹。我啥也不在乎。不在乎你们看,不在乎你们喊。你们喊的越响,闹的动静越大我越高兴。我赵保田从小没叫过爸,没叫过妈,我就想让他们也看见,也听见,也高兴高兴,二闷子不是天生的一条穷命。”赵保田的声音脆,响,粗犷,洒落。

            白丁悄悄溜了,父亲赶快离开,其他人当然没有留下。

            十六

            “吃罢饺子又涮锅,

            秀珍嫂子送秋波。

            波得旅长坐不住,

            假装洗碗摸一摸。”

            白丁在马上摇头晃脑哼着自己新编的打油诗,气得赵保田提起鞭子照他的马屁股狠抽一鞭。白丁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来,马拖着他半歪着的身体狂奔跑远。赵保田看着哈哈大笑:“摸,摸,叫你小子耍贫嘴,摸摸马屁股吧。”转头对父亲说:“这小子当个什么政治部主任,我看你们纵队宣传队把他弄去演小丑算了。”

            “他是昨天晚上饺子吃多了,不消化。”父亲说。

            郭秀珍以前到三旅都是晃晃就走,没有过夜长呆,之前半年基本是赵保田往太行山跑。结婚之后,她理所当然住了下来。新娘子不愧当过妇联主任,婚礼后第二天就把旅部的几个女眷组织起来,给干部战士拆洗被褥,缝补衣服。半个月下来,把大家收拾得精精神神。父亲虽然是三旅的外人,也跟着沾了光。郭秀珍把他的几条破衣服破裤子补了个严严实实。昨天晚上,她们还夺了炊事班的权,给大家包了一顿饺子。北方妇女天生就是做面食的高手,她们从剁馅,和面,擀皮,包到下锅用了不过一两个钟点就给旅部全体官兵包了一顿饺子。当一盘盘精致小巧的饺子端上桌,这帮大佬粗居然个个不敢动筷子,生怕把饺子给戳坏了。

            “那顿饭吃得真不舒服。”父亲后来回忆:“又想大口嚼,大口吞,又得小心翼翼,好像一个个饺子都是珠宝玉器。”

            吃完饺子,大家抢着上前帮忙洗碗刷锅,就连从来不下伙房帮忙的赵保田都掺和进来。

            第二天一大早,纵队来人通知父亲,赵保田和白丁去纵队部开会。父亲和白丁马上收拾好出门,却不见赵保田的影子。他们骑着马来到赵保田的新房,叫警卫员上前敲门。警卫员敲敲没有反应,就用拳头砸,砸了好几下总算听到赵保田急急忙忙的应答声。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半晌不见人出来。白丁瞟了父亲一眼,哼吟道:“春宵苦短日起高,旅长从此不早操。”

            父亲打趣他:“要不叫秀珍同志真给你介绍一个?看你几天的猴急样。”

            白丁又瞟了父亲一眼,哂然笑笑,什么都没说。上路以后,三人嘻嘻哈哈开着些玩笑,走得不紧不慢。他们的警卫员和通讯员掉在后面老远,跑一阵又停下来打闹一番,敞开衣领,把帽子摘在手中风凉,浑没把几个首长的安全当回事儿。

            仲夏的豫北犹如藤萝架下的碧纱少女,沐浴于北国的风中,散发着江南的韵味。远方乌青色的太行山峰峦模糊,在缭绕的薄云淡雾中半梦半醒。平缓的土地上散布着成片的稻田。稻子已经开始抽条,叶稍绿茵茵,颤巍巍,拽依依,带着晶亮的露珠,仿佛婴儿摇晃的小手指。稻田之间插着叶面宽阔刚健,形态浪浪的玉米或高粱地,纤巧中突兀着粗旷。偶尔会有一头山羊,拖着长长的胡须,从密荫荫的地里慢慢走出来,穿过碎石渣路,扎进另一块密荫中。

            间或,在缓慢的山坡上可以看见一处白石头的房子,围着白石头的墙,墙外一座白石头的碾子,如同大自然在绿色沙滩上随手撒落的大小蚌壳。一头灰色的毛驴在石头碾子旁安闲地啃吃地面的青草,见人过来会抬起头“呣儿”地一声。围墙内桐叶森森,牵藤漫漫,蝉在树上懒洋洋的鸣;鸡在院里咯咯咯的叫。房子背后丘陵起伏,种着些果树,也许是苹果;也许是桃杏;还有枣树林子,细碎黄绿的枣花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白色的山楂花就要开过,粉红的紫薇花正当其时。农家院子半敞开的土漆大门前,不时有一两个媳妇挽着筐篮进出,和坐在石台阶上抽烟的老人嘻哈几句。几个扎着鬏髻的小孩在盘亘的老槐树下打闹。他们东跑西跳,一会儿追逐扑打飞舞的蜻蜓,一会儿爬上李子树抓蜗牛。

            路边不远处,有块空旷地面,立着一墨孤竹。筋叶瘦脉,翠羽如雪花团簇;枝杆袅猗,摇摆得风流潇洒。竹旁倒着辆独轮车,车上搁着两条涨鼓鼓的布口袋,一个戴白头巾的青年人包唇鼓腮,指法娴熟地吹着一支唢呐。唢呐调寄“一枝花”,吐音亮丽,清快,悠扬婉转,跌宕起伏,如诉如泣,给恬静惬意的乡间抹上一笔四维的水彩。父亲下马,信步从唢呐人面前经过。他有些痴迷,仿佛梦至首阳,目睹二老采薇,从容兹游。“长松落落,卉木蒙蒙。”“蟋蟀鸣乎东房兮,鹈鹕号乎西林。”想依稀上前,“讯其所求,问其所脩”,却翻然醒悟,自嘲似地咕噜:“薄帷鉴明月, 清风吹我襟。”然后上马,对赵保田和白丁说:“我们快走吧。”

            马蹄乱点,唢呐声渐渐远去,展现在父亲眼前的是一条青碧如镜的沟渠。沟渠斜岸边,草花乱点,蝶舞莺飞,杨柳成行。白杨峻拔阳刚,绿柳婀娜阴柔,恰似大地母亲手中的两根阴阳毛线,编织着一个古老民族数千年的风雨兴衰。

            十七

            纵队部的会议室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上首却很空,只有参谋长周维贤一人。白丁见会议还没开始,进门就喊:“周参谋,把我们叫来是不是又要听什么形势报告?”话一出口,就见满屋子人都把脸转过来盯住他们三人,表情异常严肃。周维贤沉着脸,冷峻地摇手,命令他们不要喊叫。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吸烟喝茶的都没有。父亲他们莫名其妙,只好先找地方规规矩矩坐下。

            过不多会儿,就见陈锡联,彭涛等纵队首长鱼贯而入,一个个也都板着脸,表情森严,让人害怕。他们就座后,周维贤站起来,对司令政委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纵队,旅的主要干部全部到齐。”

            陈锡联看看彭涛,彭涛颌首示意。陈锡联站起来,双手撑住桌楞,脸色凝重地说:“同志们,告诉你们一个很坏的消息:六月二十六日,包围我中原军区的国民党军向我发动大规模进攻。李先念等同志已率部队分头突围,现在情况不明。”他朝桌上砸了一拳: “这说明什么?狗日的,这就是内战,是全面的大规模内战。”

            通宝推:红军迷,史文恭,能饮一杯乎,
            • 家园 写得太棒了

              这么生动逼真,读着好亲切。不论知识分子,还是农民老粗,都绘声绘色。把解放战争这个宏大史诗,勾画得有血有肉。你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处在中国历史的光辉时刻,在毛主席、共产党带领下,演出了一场民族解放、推翻旧制度的壮丽活剧!他们的言行、他们的奋斗、他们的牺牲、甚至他们的被冤枉,都让人感动,读着读着心里酸酸的想哭。

              于是想到这首诗:

               七律·到韶山

                一九五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到韶山。离别这个地方已有三十二周年了。

                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

                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 家园 老兄写的简直就像书评。

                还记得上次回复贴的那张纪念碑的照片,真有点心有灵犀的感觉。多谢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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