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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二章3

十四

赵保田的婚礼宴席安排在旅部食堂开晚饭的时间。结婚席摆了三桌,每桌除了比其他饭桌多一盆凉拌鸡块和一坛烧酒外,其他饭菜都一样:猪肉烧萝卜,白菜炖羊肉,东瓜圆子汤,大葱炒鸡蛋,牛肉馅包子和饺子,芝麻大烧饼,白煮土豆,烤红薯。为了增加喜庆气氛,每桌搁了一朵大红花,凳子上挂了几条彩带。新郎赵保田不说了,孤儿远离家乡;新娘郭秀珍家在太行距离也不近,所以双方没有父母亲友,结婚席上坐的都是旅部的首长和司令部的参谋干事,首长们的警卫员负责上菜也同吃同喝。旅部的其他人员就在旁边边吃饭边看热闹。

婚礼没有乐队,就两个通讯员“嘀哩吧啦”吹了两下军号。军号结束,父亲等人陪着赵保田,旅部的两个女眷陪着郭秀珍进屋,白丁临时充当主婚人:“同志们,今天是喜庆日。首先,我要问新娘,郭秀珍同志,你同意和赵保田同志结婚吗?”

郭秀珍低着头,红着脸,揉着手指不好意思吭声。父亲赶紧给白丁挤眼睛,白丁感觉失误,赶紧转过来问新郎:“嗯,赵保田同志,组织上已经批准你和郭秀珍同志结婚,你没意见吧?”

赵保田乐哈哈地,两眼紧盯着郭秀珍,伸出粗壮的大手握住对方的手:“你好。”

郭秀珍脸更红了,头更低了,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白丁又问:“郭秀珍同志,我代表组织再次严肃地征求你的意见:你愿意和赵保田同志结婚吗?”

半响,郭秀珍终于挤出细细一声:“不是早说了吗?我听组织的。”

“好。我代表旅党委宣布:赵保田和郭秀珍同志正式结为夫妻。”接着是所有人的热烈鼓掌。

“同志们,今天保田同志和秀珍同志结婚,我先干一碗,为他们祝福。”白丁端起大碗一饮而尽,然后略为结巴地说:“保田,秀,秀珍同志结婚,嗯,不错,是结婚,不是旧社会娶媳妇儿,我再说两句。先说,说一下我的心情。我的心情很激动,真的,非常激动。‘年过三十五,衣破无人补’。旅长没有三十五,也过三十了。打了半辈子仗,四次负伤,还是光棍一条。不要说补衣服,连被子脏也没人洗,就是今天的新婚被子都是老万刚从纵队搞来的。秀珍嫂子也是在抗日烽火中长大的,吃尽了战争的苦头,都没过过舒心日子。现在日本投降,总算有了几天和平日子。猪有猪圈,狗有狗窝,共产党员也是爹妈养的,难道不该成家立业吗?有人说共产党员要先人后己,一辈子吃苦受穷,钻山沟子,帮别人种地盖房子。放你妈的屁,”

“老白,你喝多了?坐下,先吃点菜。”父亲伸手拉扯白丁。

“我不坐。黎明,你知道我能喝多少。我心头高兴,我要说,你让我把话说完。”白丁甩开父亲的手,再喝一碗酒继续说:“我们不要命地革命,图个什么? 不就为了能过好日子?一百年前,马克思发明了共产主义,架起个蜜糖罐,叫天底下吃不饱的人都仰头瞅着。这就是神魂颠倒。啥叫革命理想?最实在的革命理想就是有好房子住,有好吃的好喝的,娶媳妇,养孩子,享天伦之乐。旅长,今天你结婚,就是全旅都结婚,哦,不,全旅都喜庆。你的喜事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们全旅都高兴。你能结婚,我们也有个盼头,所以是全旅的喜事。今后谁阻拦我们过好日子,”

“是国民党。”父亲提醒。

“对,狗日的国民党,想拦着我们过好日子,我们就和他狗日的拼。”白丁“扑哒”爬在桌子上,嘴里嘟嘟噜噜:“拼,拼,究竟,究竟要拼多长日子,呃,才,才是个头?”

桌上的人都没说话,也没人喝酒吃菜。父亲觉得大喜之日不应该冷场,只好笑着说:“秀珍同志,看白丁同志多可怜,想媳妇都想疯了,你就发发慈悲给她介绍一个吧。”

郭秀珍这时开始大方起来:“没问题。黎部长,你先问问他的条件。白主任有文化,又能干,标准应该比我们更高。”

赵保田双手一直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没有丁点儿乱说乱动,平时那股横劲儿早扔爪哇国去了,这时总算找到机会插了一句:“他是啥条件?能下蛋就行。”

举座哄堂大笑。父亲说:“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秀珍同志既然到了三旅,就是三旅的人了。看看三旅这些同志,那个不是三十上下,光棍一条,都到了结婚的年龄?秀珍同志长期做妇女工作,人缘好,认识人当然不会少,理应帮大家穿穿针引引线。管他猪啊狗的死猫烂耗子,愿意嫁过来的都欢迎。”

“黎明同志,你的死猫烂耗子是按纵队宣传队的几个女演员做标准吧?”副旅长刘伟说。

“土薄肥料少。宣传队就三五个女孩子,纵队干部都不够分。黎明同志是要借秀珍同志的花,先给纵队干部献佛,然后挑剩下的才轮到我们。”参谋长傅效先说。

“转移话题,转移焦点。”父亲摇摇头说:“今天的焦点是新郎新娘。来,我先给新郎新娘敬酒。祝保田,秀珍白头偕老,永远幸福。”

郭秀珍酒量不好,也不好意思多喝。赵保田先喝完自己的,又为秀珍挡驾:“来来来,你们谁来我都喝,一碗对两碗。”于是大家纷纷上前敬酒,劝酒。赵保田喝得脸色润红,荣光焕发。

不一会儿,其他桌的干部战士吃完饭都走光了,就剩下三桌结婚席还在喧闹。爬在桌上的白丁突然站起来,高举酒碗挤到新娘边:“让开,我要给新娘敬酒。”郭秀珍慌忙推开他的手:“自打小没喝过,真不会。”

“呃,喝多喝少是个感情问题,喝不喝那就是个立场问题。秀珍同志,从今天起,你就是三旅的人了。我是三旅的政治部主任,是你的上级。你问问保田,军队里的规矩就是下级服从上级,不许讲价钱。现在我命令:郭秀珍同志,立即……,”

“去去去,你在这里给那个充上级?”赵保田提着他的脖领子往外拖。

“秀珍同志的关系还没正式调过来。就是调过来了,上下级关系也可以改变嘛。”父亲打趣说。

“那得看什么关系。男女关系不能改变,永远是男上女下。”白丁不假思索,顺口就出。

笑话就是除当事人之外所有人都开心。赵保田抓住白丁的脖子把他的头往酒碗里摁,骂道:“狗日的鸡巴痒痒,我就多给你灌点黄汤。”

“算了算了,别的可以省,新郎给新娘敬酒不能少。酒后吐真言,酒中藏感情。保田对秀珍是不是真情实意,就看一碗过门酒呢。”父亲说。

“说得好,”赵保田当即抓过酒坛,满上一碗酒,先喝下一大口,然后端端正正,恭恭敬敬把碗举到郭秀珍嘴边:“秀珍同志,其他人敬酒我都可以挡住,这酒你一定得喝。我赵保田今天能结婚靠的是谁?靠的就是共产党。白丁说得好,人没办法了才会革命,革命图的就是过好日子。对我来说,共产党不是一个口号,不是一个标语,她是我身上的血,我身上的肉。没有共产党我只是一个小要饭的,死了都没人过问,上哪里找周围这么多同志给我俩办喜事,敬喜酒?秀珍,我们上不拜天地,下不拜鬼神,就着一碗酒结同心,诉永远,跟着共产党打天下。”

旅部的伙房非常简陋,夯土地,八仙桌,长条凳,几支蜡烛,一盏汽灯。二十多个军人站起来,他们面色黑里透红,肌肤热汗流淌,兴冲冲,乐哈哈,想说又都不懂怎么说,端着酒碗对着郭秀珍傻笑。郭秀珍看着周围双双眼睛,心一横,接过碗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掏出手帕,掩住口转身剧烈咳嗽。

“亲个嘴,亲个嘴。”大家鼓着掌,有节奏地喊。郭秀珍更加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赵保田伸出胳膊,横亘亘地抱起新娘,迈着有力的步伐朝门外走去。

十五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星辰的夜晚,若隐若现的云浮游于苍穹。地面上也没有房子,树木和起伏的山坡,到处漆黑一团而且没有明确的边界。父亲他们跟出门,看见赵保田抱着新娘子远远站着,像一头得道的青牛。

“白丁,你不是要闹洞房吗?我是天做新房地当床。你们尽管吵,闹。我啥也不在乎。不在乎你们看,不在乎你们喊。你们喊的越响,闹的动静越大我越高兴。我赵保田从小没叫过爸,没叫过妈,我就想让他们也看见,也听见,也高兴高兴,二闷子不是天生的一条穷命。”赵保田的声音脆,响,粗犷,洒落。

白丁悄悄溜了,父亲赶快离开,其他人当然没有留下。

十六

“吃罢饺子又涮锅,

秀珍嫂子送秋波。

波得旅长坐不住,

假装洗碗摸一摸。”

白丁在马上摇头晃脑哼着自己新编的打油诗,气得赵保田提起鞭子照他的马屁股狠抽一鞭。白丁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来,马拖着他半歪着的身体狂奔跑远。赵保田看着哈哈大笑:“摸,摸,叫你小子耍贫嘴,摸摸马屁股吧。”转头对父亲说:“这小子当个什么政治部主任,我看你们纵队宣传队把他弄去演小丑算了。”

“他是昨天晚上饺子吃多了,不消化。”父亲说。

郭秀珍以前到三旅都是晃晃就走,没有过夜长呆,之前半年基本是赵保田往太行山跑。结婚之后,她理所当然住了下来。新娘子不愧当过妇联主任,婚礼后第二天就把旅部的几个女眷组织起来,给干部战士拆洗被褥,缝补衣服。半个月下来,把大家收拾得精精神神。父亲虽然是三旅的外人,也跟着沾了光。郭秀珍把他的几条破衣服破裤子补了个严严实实。昨天晚上,她们还夺了炊事班的权,给大家包了一顿饺子。北方妇女天生就是做面食的高手,她们从剁馅,和面,擀皮,包到下锅用了不过一两个钟点就给旅部全体官兵包了一顿饺子。当一盘盘精致小巧的饺子端上桌,这帮大佬粗居然个个不敢动筷子,生怕把饺子给戳坏了。

“那顿饭吃得真不舒服。”父亲后来回忆:“又想大口嚼,大口吞,又得小心翼翼,好像一个个饺子都是珠宝玉器。”

吃完饺子,大家抢着上前帮忙洗碗刷锅,就连从来不下伙房帮忙的赵保田都掺和进来。

第二天一大早,纵队来人通知父亲,赵保田和白丁去纵队部开会。父亲和白丁马上收拾好出门,却不见赵保田的影子。他们骑着马来到赵保田的新房,叫警卫员上前敲门。警卫员敲敲没有反应,就用拳头砸,砸了好几下总算听到赵保田急急忙忙的应答声。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半晌不见人出来。白丁瞟了父亲一眼,哼吟道:“春宵苦短日起高,旅长从此不早操。”

父亲打趣他:“要不叫秀珍同志真给你介绍一个?看你几天的猴急样。”

白丁又瞟了父亲一眼,哂然笑笑,什么都没说。上路以后,三人嘻嘻哈哈开着些玩笑,走得不紧不慢。他们的警卫员和通讯员掉在后面老远,跑一阵又停下来打闹一番,敞开衣领,把帽子摘在手中风凉,浑没把几个首长的安全当回事儿。

仲夏的豫北犹如藤萝架下的碧纱少女,沐浴于北国的风中,散发着江南的韵味。远方乌青色的太行山峰峦模糊,在缭绕的薄云淡雾中半梦半醒。平缓的土地上散布着成片的稻田。稻子已经开始抽条,叶稍绿茵茵,颤巍巍,拽依依,带着晶亮的露珠,仿佛婴儿摇晃的小手指。稻田之间插着叶面宽阔刚健,形态浪浪的玉米或高粱地,纤巧中突兀着粗旷。偶尔会有一头山羊,拖着长长的胡须,从密荫荫的地里慢慢走出来,穿过碎石渣路,扎进另一块密荫中。

间或,在缓慢的山坡上可以看见一处白石头的房子,围着白石头的墙,墙外一座白石头的碾子,如同大自然在绿色沙滩上随手撒落的大小蚌壳。一头灰色的毛驴在石头碾子旁安闲地啃吃地面的青草,见人过来会抬起头“呣儿”地一声。围墙内桐叶森森,牵藤漫漫,蝉在树上懒洋洋的鸣;鸡在院里咯咯咯的叫。房子背后丘陵起伏,种着些果树,也许是苹果;也许是桃杏;还有枣树林子,细碎黄绿的枣花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白色的山楂花就要开过,粉红的紫薇花正当其时。农家院子半敞开的土漆大门前,不时有一两个媳妇挽着筐篮进出,和坐在石台阶上抽烟的老人嘻哈几句。几个扎着鬏髻的小孩在盘亘的老槐树下打闹。他们东跑西跳,一会儿追逐扑打飞舞的蜻蜓,一会儿爬上李子树抓蜗牛。

路边不远处,有块空旷地面,立着一墨孤竹。筋叶瘦脉,翠羽如雪花团簇;枝杆袅猗,摇摆得风流潇洒。竹旁倒着辆独轮车,车上搁着两条涨鼓鼓的布口袋,一个戴白头巾的青年人包唇鼓腮,指法娴熟地吹着一支唢呐。唢呐调寄“一枝花”,吐音亮丽,清快,悠扬婉转,跌宕起伏,如诉如泣,给恬静惬意的乡间抹上一笔四维的水彩。父亲下马,信步从唢呐人面前经过。他有些痴迷,仿佛梦至首阳,目睹二老采薇,从容兹游。“长松落落,卉木蒙蒙。”“蟋蟀鸣乎东房兮,鹈鹕号乎西林。”想依稀上前,“讯其所求,问其所脩”,却翻然醒悟,自嘲似地咕噜:“薄帷鉴明月, 清风吹我襟。”然后上马,对赵保田和白丁说:“我们快走吧。”

马蹄乱点,唢呐声渐渐远去,展现在父亲眼前的是一条青碧如镜的沟渠。沟渠斜岸边,草花乱点,蝶舞莺飞,杨柳成行。白杨峻拔阳刚,绿柳婀娜阴柔,恰似大地母亲手中的两根阴阳毛线,编织着一个古老民族数千年的风雨兴衰。

十七

纵队部的会议室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上首却很空,只有参谋长周维贤一人。白丁见会议还没开始,进门就喊:“周参谋,把我们叫来是不是又要听什么形势报告?”话一出口,就见满屋子人都把脸转过来盯住他们三人,表情异常严肃。周维贤沉着脸,冷峻地摇手,命令他们不要喊叫。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吸烟喝茶的都没有。父亲他们莫名其妙,只好先找地方规规矩矩坐下。

过不多会儿,就见陈锡联,彭涛等纵队首长鱼贯而入,一个个也都板着脸,表情森严,让人害怕。他们就座后,周维贤站起来,对司令政委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报告,纵队,旅的主要干部全部到齐。”

陈锡联看看彭涛,彭涛颌首示意。陈锡联站起来,双手撑住桌楞,脸色凝重地说:“同志们,告诉你们一个很坏的消息:六月二十六日,包围我中原军区的国民党军向我发动大规模进攻。李先念等同志已率部队分头突围,现在情况不明。”他朝桌上砸了一拳: “这说明什么?狗日的,这就是内战,是全面的大规模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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