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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一章1 -- mingxia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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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五章2

                            十二

                            风停了,天上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白丁大声说:“竺青同志,你得回村东头吧?就顺道带黎政委去他住的地方。”说完和着大家离开。

                            父亲的警卫员牵着马在小院门外等候,院内就剩下竺青和父亲相向而立。

                            竺青:“干嘛发那么大火?”

                            父亲:“我,我,也许是应该见到你,没看见。”

                            竺青:“你好像,总要我呆在附近,又不愿意和我靠太近。”

                            父亲:“也许是你的感觉,我们平时都有很多工作,都挺忙。”

                            竺青:“那我就先走一步。”

                            父亲:“等等。”

                            竺青正想说什么,屋里传来一阵打情骂俏声。父亲眉头略略皱了一下,说:“都过来人了,还这么腻味儿。”

                            竺青:“你不习惯?”

                            父亲:“总觉得共产党员嘛,不该这么俗气。”

                            竺青抬头,淡然地:“秀珍同志怀孩子了。”

                            “这么快?没看出来。”父亲颇感意外。

                            “你尽关心英雄去了,哪有心思过问家常事儿?”竺青又低下头。

                            “怎么我们岁数越大,感觉好像越别扭?”父亲想轻松一下气氛。

                            “你指工作,还是其他?”

                            “工作之外,还有其他?”

                            “孙教育长几次对我提过那事儿?”竺青突然说。

                            “什么事儿?”父亲有些心慌,他知道‘那事儿’就是‘那事儿’。缓口气后他说:“他好像知道我俩?”

                            又是一阵打情骂俏声传过来。

                            竺青看看那边屋的窗户,答:“他说你虚伪,没出息,不值得好。”

                            父亲心头好像被扎了一针,但他故做轻松状:“好家伙,白丁也老这么说我。看来我真得做点检讨。”

                            竺青掉转头,抹着泪,快步跑出院外。她径直跑到村外的小树林边,扑在一棵枝叶尽落的树下抽泣。父亲赶到她身边,缓缓地说:“竺青,有些事儿我都懂。但眼下我们不能太讲感情。”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讲?再等八年?或者十年?等我们老掉牙? 别提你的英雄;同志;还有战友,《三国》《水浒》里这类故事多得很,我不爱听。你就不能忘掉那些空对空的理想和干巴巴的原则吗?革命也包括生活;吃喝拉撒睡;家庭;亲人和孩子;责任和负担。我讨厌韩枫,他自己结了婚,却兴冲冲地去批判别人的‘老婆孩子热炕头’。难道参加革命入了党,人就只能清心寡欲,做一条剔去腮帮,刮掉鳞甲,掏尽腑脏的死鱼?革命应该足够宽广,容得下一丝温馨,一线感情,一点恩爱和一段地久天长。”竺青抬起头,忍不住大声喊叫:“黎明,你懂不懂?女人的好日子就这么几年,我不想白白浪费。”

                            小树林外,稀稀拉拉落着几丘土坟,坟上覆盖着鹤羽残雪。

                            “你没在部队,你不懂。我周围,上下同级都有眼睛,你盯着我,我盯着你。”父亲有些急。

                            “那赵保田怎么没人盯着?他怎么就能自由自在地和秀珍同志好?”

                            “赵,”父亲好像噎住了,他还不能把党内会议的情况告诉竺青,只好婉转地说:“这个嘛,秀珍同志是地方慰问团的负责人。都结过婚了,总得叫人家见一面吧。”

                            “那我们也打申请,马上。”

                            父亲噎住了,半晌才喏喏地说:“竺青,战场上枪子不长眼睛,……。”

                            还没说完,竺青就扑进父亲怀抱,大声说:“我不怕。如果运气好,你只是缺胳膊少腿,我们照样相伴终身。如果运气不好,不,你不会运气不好,八年抗战都过来了。你说,我要你保证,永远不会离开我。”

                            父亲抱着竺青,茫然地说:“别想太多。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仗会打得这么狠。我们只能低头看路,不能抬头看天。”

                            竺青抓住父亲的手,抬眼望着他,情绪激动地说:“黎明,我不想看路,就是瞎着眼,从山上连滚带爬摔下来也不在乎。只要我们好,哪怕就好过一年,一个月,或者就一天。”

                            “竺青,你冷静些,冷静些。”

                            “黎明,你喜欢过我,拥抱过我,就不敢再靠近我一点吗?” 竺青眼中带着期盼,眸子像熔融的黑色石英胶。

                            父亲犹豫很久,终于说:“孙大头,也许,他是对的。你一个女同志,需要一所院墙。”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在父亲的脸上,竺青瞪圆眼睛,嗔怒地高喊:“混蛋,胆小鬼,不敢负责。告诉你,黎明,我竺青不是非赖着你不可。从今往后,我发誓,绝不踏上你三旅的门。”她挣脱父亲的怀抱,扭头跑到另一棵树下。

                            父亲愣愣地站在原地,用手抓住一根粗大的树枝,使劲一掰,树枝‘卡巴’断了。他扔掉树枝,慢慢地,重新走到竺青身边,摩挲着竺青的肩头。

                            “对不起,黎明同志,是我不好。”竺青掏出手绢擦拭眼角的泪花:“我以为革命会让人刚强,可怎么也过不了这一关。”

                            “革命不是狗皮膏药,包治百病。还是忘掉一些过去,这样将来会轻松些。”父亲想略带些调侃。

                            “黎明,我好像真不了解你。告诉我,你心头究竟想些什么?”竺青睁大眼睛看着父亲,目光中含着一种无以言状的幽怨。雪花在飘,消失在枝桠间,消失在衰草中,却钉落竺青的黑发,挂上竺青的秀眉,让竺青红润的面庞蒙上一层冰凉。

                            “竺青,感情的话不是几句能说清楚。我眼前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此恨绵绵,一个死生一线。两个选择水火不容,却都需要我全身心去投入。我的脚下踩着两石头:一块是英雄,一块是懦夫,稍不注意,一脚踏空就是万丈深渊。喜欢人容易,了解人难。投入越多,越害怕伤害对方。你没有亲眼看到如今的正规化屠杀。现在的国共双方,相互间掐着脖子,什么能致人于死地就操什么家伙。飞机;大炮;手榴弹;地雷,还有致密的机步枪火力。人一排排倒下,革命和反革命都在一瞬间归并到同一条死亡直线。激情当不了饭吃,我不能为了自己,置你于万一而不顾。战争中的腻腻歪歪,只会让人飞蛾扑火。”

                            “对不起,我有点冷,让我走。” 竺青摆脱父亲的手。

                            “竺青---,”

                            “别碰我,我会走路。”竺青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大失所望。她带着无尽的惆怅走向远方。

                            父亲额上青筋突起。他双拳紧握,亘直地站在冰凉;死板;沉重的土地上,冬日下的背影孤独而僵硬。

                            他需要的是时间,可是时间悄没声息地在他和竺青之间砌起了一堵高墙。他想伸手穿过高墙抓住竺青,感觉却像是崂山道士徒劳无助。他不敢面对竺青清澈透底的眼睛,也不愿意开出一张空头支票,最后只好无奈地在原地等待。

                            父亲没想到,他很快要面临一场生死之战。

                            十三

                            滑县战役后,国民党军集中主力向河北濮阳和大名进犯,企图打通平汉线。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部为调动敌人回撤,避开强敌,实行敌进我进的方针,转兵南下鲁西南,攻拔聊城、巨野、嘉祥等地,并包围了金乡。敌整编八十八师师长方先觉率两个旅赶来增援。三纵受命打援,一月七日与敌四十二旅先头部队接触。因敌迅速撤退,纵队扑了个空。陈锡联估计敌人不会坐视金乡之敌被歼,暂时撤退是为了等待其他方向的援军与其汇合,所以不大可能跑得太远。他命令部队继续搜索前进,只要一发现敌人就打,不要等待上级命令。

                            天下着小雪,父亲率三旅八团走在前面,姚丕田带着七团一个营掩护八团侧翼。道路泥泞,滑溜,人走不几步路就打个趔趄。部队到了小冉庄,父亲让大家稍事休息。八团参谋长李元坐在老乡院子的门槛上,从腰间掏出一支短笛吹了几个欢快的音符,给大家松弛了一下紧张的神经。

                            雪花扑打在人们脸上,大家边吐着热气边啃着冻得发硬的饼子。这时,先头连的侦察员赶来报告:“大冉庄发现敌人。”是敌四十二旅的主力一百零六团。父亲马上起身,带着一群滚得如泥猴般的战士分两路打了进去,很快夺取了半个庄子。但他们显然低估了对手。四十二旅是国民党嫡系部队,全日械装备,每班配有日式歪把子机枪和掷弹筒,连营单位有九二式重机枪,旅团有小钢炮,山炮和重型野炮,成员多为三年以上老兵,有些还参加过抗战中著名的衡阳保卫战,骄傲好战,战斗意志不亚于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编十一师。一百零六团背靠鱼台城,在大冉庄,崔庄,陈庄构筑了坚固的三角形防御工事。父亲进庄后,因部队最初进展顺利,他还有时间设立临时指挥所,架通了和后方的电话联系。电话刚架好,父亲正在口气乐观地向赵保田报告时,院内突然落下几枚炮弹,其中一颗炮弹穿越父亲所在的正屋屋顶,落在他的脚下,居然没有爆炸。父亲看看炮弹,眼皮都没眨一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仗我们赢定了。”

                            然而刚进院子的参谋长李元却没有如此幸运,他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这个来自山西阳泉的矿工和父亲差不多大,还没成家就这么匆匆走了。父亲只来得及说了声:“把他拖一边去。”甚至没功夫冲他的脸上掀一铲土。

                            父亲跑出院门,发现眼前的景象和“赢定了”还有相当的距离。雪暂时停了,天虽然依旧阴沉,但已蒙蒙亮。国民党军的炮弹,手榴弹像下雹子一般,‘噼里啪啦’往人头上砸。各种机步枪子弹像刮风下雨,从窗户里,夹道中,屋檐上呼啸掠过。屋顶被揭开,院墙崩塌,地皮开裂,砖瓦震碎,十几座院子完全被硝烟笼罩,四处昏沉,黑暗,火光闪闪。冲锋号响了,但这是敌人在发威,让父亲感觉特别凄厉,他头皮发麻,心惊肉跳,好一阵才稳定住情绪。紧接着国军开始冲锋,他们狂呼乱喊,把八团的官兵打得晕头转向,纷纷向后溃逃,短短几分钟就丢失了七八座院子。父亲没有想到部队垮这么快,他刚跨进一座院子大门,就见敌人从院内各个屋顶跳下来,逼迫院子中央的二十多名八团战士拱手投降,剩下的十多人惊慌失措,蜂拥着夺门而出,愣把父亲挤到对面大院中。国军冲着这边院落猛烈开火,父亲一看情况不妙,提起短枪大声喝道:“混蛋,赶快爬下,给我打,谁退我枪毙谁。”

                            跟在父亲身后的七八个战士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马上抢占有利位置对敌还击,正在逃跑的官兵仿佛清醒过来,也停止后退,依托屋角,拐弯处,门坎,瓦砾开始抵抗。其他大院的战士也纷纷稳住阵脚,和父亲他们交叉配合。国军突然遭遇回马枪,丢下几十具尸体,收敛了第一次大攻势。

                            父亲命令部队赶紧抢修工事,他鼓励大家说:“同志们,沉住气,这是第二个张凤集。不是牺牲就是英雄,我们一定要坚持到天黑,等大部队上来把敌人全部消灭。”

                            回到指挥所,他赶紧抓起电话,连续呼喊,试图和后方联络,但始终没有回音。这时,七团一营营长李广德进来报告:“黎政委,我那个营完了,剩下的十几个人全在这儿,你说怎么办吧?我们听你指挥。”

                            跟在他身后的是额头缠绷带,走路一瘸一拐,脸色刷白的团长姚丕田。

                            “小冉庄的情况怎么样?”父亲问。

                            “被敌人占领了。”姚丕田说。

                            小冉庄是大冉庄和后方联系的唯一通道,这条路一断就根本没有退路了。

                            “好啊,事情反而简单了。”父亲心中一沉,对身边的干部说:“同志们,情况很清楚,我们被敌人包围了。但是,我们都是共产党员,要死死在一起,要活活在一处,绝不能丢人献眼当俘虏。姚团长,你负了伤,行动不便,就呆在指挥所掌握局面,照看重伤员。李营长带人守西面三个大院,曹副团长带人守东边四个大院。我带一个机动分队,两边支援。我们人在阵地在,不丢一间房子。谁动摇打死谁,我动摇了,你们就打死我。”

                            话刚说完,就听院中女人哭,孩子叫,原来房中还有老乡,从奶奶到小孙子七八号人。老奶奶颤巍巍跪在门口哀求道:“大军,求求你们了,别打了,退出俺家院子吧,给俺们留条活路。”

                            “滚开,”父亲咆哮道,他叫过警卫员:“把他们通通赶到地窖去,快。”他最担心这么叫唤要动摇军心。

                            接着,父亲开始清点部队,这才知道八团进来两个营,七团只有两个连,统共大约六百多人,现在剩下两百出头。他把部队重新编组,按区分配,不管那个单位的人,在谁的区域里就归谁指挥。

                            部队的情绪重新稳定下来。战士们构筑工事,挖枪眼,从尸体旁捡子弹,手榴弹。工兵们把炸药分装成小包当手榴弹使,卫生员抗着枪给伤员上药,扎绷带,以便打起来可以立即顶在战位上。父亲还给部队做了分工,建立了机枪组,掷弹组,狙击组,爆炸组等等。几个大院之间沟通了电话联络,电话员不光要死守电话机,还挖了枪眼准备和逼到近前的敌人干。父亲掌握一挺机枪和一个手榴弹组作为机动分队,那里紧张往那里去。

                            太阳出来了,照在大冉庄周围散乱的积雪上,显得有些刺眼。田坎上草在冒烟,树在燃烧,弹坑密布,尸体横陈。庄子内很安静,除了几处‘噼啪’燃烧的火苗不见任何人影。然而在这些纵横交错的院落中,双方都在紧张地准备血与火的最后摊牌。

                            十四

                            赵保田和白丁带领的后续部队刚抵达小冉庄就碰上了敌人反击。在国民党军密集的迫击炮,掷弹筒,以及鱼台城内的重炮轰击下,部队在庄内根本站不住脚,很快被赶了出来。赵保田命令白丁:“你带人用火力封锁小冉庄和大冉庄的道路,无论如何不能让敌人打黎明的后背。”然后命九团攻打崔庄,减轻敌人对大冉庄的压力。白丁和罗志远出色地阻断了国军从小冉庄攻击大冉庄的道路,但小冉庄的敌人也用强大火力封锁了父亲和三旅主力的全部通道。白丁几次派出通信员,电话员试图沟通和父亲的联系,均告失败。正在这时,大冉庄的枪炮声突然停息了。

                            陈锡联,彭涛,韩枫等纵队领导全部到达七旅指挥所。每个人都不说话,举起望远镜聚精会神观察大冉庄方向。过了好一阵,陈锡联突然对赵保田咆哮:“黎明是个书呆子,根本不懂打仗,顶得住吗?”

                            赵保田镇定地说:“这么短时间,扁担不可能压断。突进去的部队都很能打,弹药也充足。黎明虽然是知识分子,但越到紧急关头,头脑越冷静,完全可能坚持下来。”

                            韩枫:“黎明是插进敌人心脏的楔子,钉在那里,敌人想跑也跑不掉。这是全战役的筋。只要这根筋不被挑断,我们就一定能消灭这股敌人。”

                            陈锡联依旧虎着脸,拿着望远镜继续观察大冉庄方向。

                            赵保田说:“请各位首长放心,我们在战役前就已经设想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也做好了各种预案。虽然没有估计到敌人如此大规模的反击,但敌寡我众,依旧是我军压着敌人打,没啥大的了不起。”

                            陈锡联马上把他顶了回去:“吹什么牛?等大冉庄的情况搞清楚再说。”

                            电话铃响了,赵保田拿起电话,把话筒对着大家。电话中清晰地传出九团团长的声音:“报告旅长,崔庄的敌人工事很坚固,火力异常猛烈,部队几次冲击都打不进去。”

                            指挥所内鸦雀无声,也没人再去观察大冉庄。虽然只有几分钟的等待,大家感觉却难以忍耐。突然,就听炮声隆隆,整个大冉庄淹没在浓浓的硝烟中。

                            “马上加强小冉庄方向,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拔掉这个钉子。”陈锡联放下望远镜,斩钉截铁地说。

                            国民党军出动飞机向三纵的部队集结地轰炸扫射,经过加强的三旅在陈锡联,赵保田指挥下向小冉庄,崔庄,陈庄同时发起了攻击。这是一场大包围和小包围的对决,就看谁先砸碎谁的硬壳。

                            十五

                            敌人猛烈的炮火之后,父亲从倒塌房屋的灰烬中爬了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敌人居然搞了个中央突破,集中轻重机枪掩护,上百人蜂拥而来,直扑父亲所在的中间院落。这时已经没有干部战士职务之分,营长和炊事员并肩作战,教导员和卫生员一同射击。父亲喊了声:“手榴弹。”带着手榴弹组冲到大门前,看也不看,只管往外扔手榴弹。几个战士跑过来帮忙,卸盖子,拉火绳,父亲和另外两名战士只管接过‘哧哧’冒烟的手榴弹往外扔,完完全全的‘机械化’操作。一时之间,大院门前的空地上就像放开了连环炮,爆炸声此起彼伏,炸得敌人连滚带爬。

                            敌人冲进了最西头的一个院子,双方的士兵抱在地上滚过去,滚过来,相互卡对方脖子,拿手榴弹砸脑袋,拿刺刀捅肚皮。腿断了还会再踢对方两脚,手断了还会撕剥对方面皮,甚至脑袋搬家了还会用牙齿咬住对方耳朵。李广德带人过去支援,提起冲锋枪向敌人横扫。敌人使用了火焰喷射器,打得房屋冒烟,人身带火,父亲他们实在压不住敌人攻势,只好放弃这个院子。

                            上午九点多,国军气势正盛,攻击却莫名其妙突然中止。父亲来不及追寻原因,他把重伤员集中到中央大院隐蔽起来,把轻伤员组织起来做预备队,还趁着战斗间歇,提笔给赵保田,白丁等人写了一封信:

                            “我们已打退敌人两次攻击,现在只剩下三座院子,百五十人左右。即使留下一人一枪,也决心坚持到底。望你们认真准备,天黑后来解救我们,里应外合消灭敌人。”

                            还画了一份简图,然后一式两份,分别交给两个通讯员:“敌人封锁了我们的后路,你们两个冒死往外冲。他死了,还有你;你死了,还有他,一定要把信交给旅长。”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要是你们两个都死了,这封信就完了。”

                            两个通讯员没有丝毫犹豫,简单地给父亲敬了个礼就出发了。

                            这是极度紧张的时刻,父亲双眼紧紧盯着两个通讯员的死亡之旅。他的眼前是一片开阔地,除了弹坑和低矮的田坎,几乎没遮没拦。父亲他们火力弱,弹药紧张,必须全部用来应对敌人即将发起的攻击,根本抽不出力量来掩护,一切只能依靠通讯员自己的勇敢,机智和运气。两个通讯员都是机灵鬼,行动异常敏捷,或起或伏,跳进弹坑,蜇伏田坎,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地形地貌掩护,一个劲儿地往前跑。敌人的机枪追着他们跑,打得土屑翻飞,火花乱溅。到了封锁带中央,敌人火力更加密集,一个通讯员爬在地上彻底不动了,另一个似乎也受了伤,但依旧设法前行。他的动作像青蛙,跳一下,停一下,只是人影越来越小,终于脱离了父亲的视线。

                            父亲感觉嗓子异常干涩,简直出不了气,他的脸憋得发紫,偷偷冲着墙角干呕了几下,才恢复常态。

                            十六

                            白丁第一个看见了突出来的通讯员,马上组织火力掩护,旋即见通讯员身上血光飞起。这位十六七岁的机智孩子在牺牲前,还挣扎着掏出父亲的信,高举在手上,向白丁这边摇晃了一下。白丁用炮火阻隔敌人视线,派出两轮通讯员才把信抢了回来。

                            陈锡联,赵保田看到父亲的信,认为父亲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决定暂缓对小冉庄的总攻击以便做更充分的准备,同时加强对崔庄和陈庄的牵制性进攻,尽力减轻父亲的压力。

                            十七

                            这期间,国民党军没有组织大的攻击,但火力袭击和骚扰性攻击一直没有停止,有一次甚至还打进了一座院子。父亲他们始终保持着高度紧张,竭力应付任何可能发生的危机。

                            不多会儿,父亲听到不远处的敌占区域居然也有枪炮声。他跑进指挥所,见姚丕田守在电话机旁,胳膊肘撑着头喘活气,劈头就问:“你们有没有人给丢在了那边?”

                            姚丕田睁开眼,想了想说:“没有,活着的全过来了。”

                            “怎么那边有枪声?”

                            姚丕田坐起来听了听,也有些吃不准。他手下一个指导员说:“可能是兰安平的二连。”

                            父亲勃然大怒:“乱弹琴,那里有部队,为什么不报告?”

                            “我们以为他们都牺牲了。”指导员说。

                            “难怪刚才敌人打了一下,又突然退下去了。”父亲嘀咕了一句,爬上屋顶认真观察了一番,确信那边是三旅的人,马上找到曹副团长和李广德说:“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帮助他们。”决定组织十多人,分批出击,尽可能牵制敌人火力。

                            通宝推:林风清逸,桥上,和平共处,testjhy,
                            • 家园 花!

                              好像前面某处把敌方某人的名字打成姚丕田了。

                            • 家园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五章3

                              十八

                              快到十一点钟,枪炮声再次停息,村庄里安静得让人害怕。父亲他们正在奇怪,就见对面院子的屋顶上有个国民党军官大声喊道:“共军弟兄们,别打了,你们的‘同志’要跟你们讲话。”

                              接着,就见一个解放军干部被敌人五花大绑押上来,摁倒跪在屋顶上。众人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七团二营的连指导员宋国富。宋国富浑身血迹斑斑,显然是棍棒打的。他的脑袋恨不能挤到裤裆里,跪在那里嘟嘟几声,谁也听不见他说什么。国民党军官不耐烦了,照他脖子梗狠狠地砸了一枪托,大骂道:“狗日的,装什么蒜?赶快喊话。”用手抓住宋国富的头发,把他的脸扬起,冲着父亲他们。

                              宋国富闭上眼睛,绝望地张嘴,断断续续地喊:“同,同志们,缴,缴枪吧。国军都,都准,准备好,好了。反,反抗没,没有用,用的。黎,黎政委,不要再,再充英,英雄,给共党卖命了。看在乡亲,不,同志,多,多,多年的份,份上,给,给大,大家留,留条活,活路吧。”他喘息片刻,又哀叫道:“姚大,大……,团长,你打死我吧,我,活不了哪。”

                              不知什么时候,姚丕田居然冲到父亲身边,气得混身发抖,提着枪黑着脸对父亲说:“黎政委,你下命令,老子一枪崩了他。”

                              父亲说:“沉住气,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让他们喊去,时间拖得越长越好。赶紧抢修工事,把气都憋在枪膛上。现在是拼老命的时候,看谁憋到最后,只有最后的清算才最痛快,最过瘾。”

                              国民党军官等宋国富喊完话就撒开手,后者马上瘫倒在屋顶上。军官跳到前面,挥舞着手枪接着喊道:“共军弟兄们,看清楚他是谁了吗?这就是对抗国军的下场。姓黎的,姓姚的,你们那点底细我们都清楚。国军马上就要攻击了,请你们自己掂量掂量,就那么几间破房子,几条破枪,撑得了多长时间?你们不是钢铁,是一团烂泥巴,狗屎,国军会把你们踩得粉碎。想当英雄? 请便,要活命趁早。”

                              朔风呼啸,沉滞的云烟压着树梢顶缓缓地流动,弥漫,然后凝聚成大团乌黑的铅块,天色又昏暗下来。父亲突发奇想,问身边的通讯员:“有信号弹吗?”

                              “砰”,一颗信号弹冉冉升空,在铅色的云团中炸开,闪耀着摄人心魄的精纯红光。红光照亮了天空,轨迹仿佛沿着叠叠云团的乳白色边际线滑动,弯弯曲曲地下落。雪花又开始飘撒,飞絮环绕着短暂而美丽的精灵舞蹈。父亲手下的干部战士最初都有点懵,但很快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们血往上涌,咬着牙,紧握住枪,等待最后的判决。

                              三旅指挥所的人也看见了信号弹。赵保田最初也是一愣,但随即一拍大腿,喊了声:“好样的,黎明。”

                              陈锡联握着望远镜,有些激动地嘀咕一声:“黎明,真是好样的。”

                              赵保田嚷道:“叫驴,这才是三旅的人。看着,老子一棒子下去,要把小冉庄砸个稀巴烂。”

                              十九

                              国民党军也懂得了父亲的意思。那个屋顶上的军官恶狠狠地骂了句什么,用手枪照宋国富的后脑勺开了一枪,然后跳了下去。

                              第三轮攻击开始了。

                              第一波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密集打击。虽然因距离太近,敌人没有使用重炮,但小炮已经足够了。炮火呼啸而来,如同一块巨大的青石板劈头盖脑砸下来,让人无处可躲,无处可藏。

                              父亲听到一阵凄厉的哭喊。原来一发炮弹正巧落到了地窖口上,把地窖内的一家老少全部震死,只剩下偷跑出来给孩子找食物的那位老奶奶。老奶奶找到东西回到地窖边,发现全家连同四五岁的小孙子一个不剩,悲痛欲绝,顿时嚎啕大哭。父亲跑过去,一枪托把老奶奶砸昏,叫通讯员帮忙把她拖到屋角处放下,又赶快前去参加战斗。

                              这一次国民党军改变战法,一部从正面以火力牵制,另一部隔着院墙偷偷挖洞,试图穿过墙洞直接进入屋中,打父亲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当时枪炮声嘈杂,战斗紧张,几乎没人注意到敌人的企图,幸亏一个刚受重伤的战士躺在屋中听到了动静,他大声呼喊。父亲赶紧调来一个机枪组,不想姚丕田也跟过来。

                              “让我守这儿。”姚丕田黑着脸,瞪着眼说。

                              父亲骂道:“你不是受伤了吗?赶快闪开,别碍事儿。”

                              “滚,再说老子要杀人。”姚丕田咆哮起来,一使蛮劲把父亲推出门。

                              他抓过机枪,两眼死盯着墙面。屋内似乎很静,就听到墙后传来沉闷的“咚咚”声,墙皮也簌簌落灰。两边的战士心里发急,想催促姚丕田赶快行动,他却纹丝不动。就在敌人的镢头刚在墙皮开了个小眼,姚丕田犹如火山爆发,一声霹雳般地吼叫:“妈拉个X。”上前猛地一脚,把墙踢开一个大窟窿,端起机枪就往外屋扫。墙外其实是东院的另一间房,房内十多个敌人猝不及防,纷纷被打倒。接着他犹如旋风冲出屋门,见人就打。其他战士跟着他,把敌人赶出正屋和东屋,硬是夺回了东边的一座院子。

                              与此同时,敌人从正面开始强攻。李广德的西大院位置最为突出,承受了最大压力。敌人从四面八方呼啸而上。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眼看就要崩溃,而父亲和曹副团长都被敌人死死拖住,无法前去支援。

                              又是姚丕田,提着机枪,虽有些瘸,但行动敏捷而气势汹汹,带着几个人跑了过去,发疯似地大吼:“一人拼命,十人难当。把窗户通通打开,给我扫。”

                              敌人不顾伤亡,拼死突击,扑进了大院西屋,姚丕田想跳过去支援,敌人在院子大门坎架上机枪封锁住院子中央,鬼都没法出屋。姚丕田在北屋喊叫:“广德,坚持住,我姚丕田在北屋支援你们。”他命令战士一边挖墙洞,一边用机枪和大门口的敌人机枪对射。

                              这时,敌人也发了疯。刚才打死宋国富的那个军官凶神恶煞地喊道:“妈拉个X,就这么几个共匪窝在院子中,不信消灭不了。给我冲,谁后退一步,老子枪毙他。”

                              紧接着姚丕田听见西屋传来肉搏的声音,正好墙洞被打开,姚丕田当头带人冲过去。房间狭窄,挤着十来个国军士兵和李广德等几个人。姚丕田端着刺刀,象一头黑豹扑上去,没有战术,就戳下去,拔刀,又戳下去,一连刺死三四个敌人。正打得昏天黑地,就听屋顶‘嘁哩喀喳’响,原来敌人使用了燃烧弹,把房子点着了。后边的一个指导员赶紧喊撤,姚丕田好像没听见,兀自往前冲,其他战士赶紧把他往回推。他们刚跨进北屋,房梁就掉了下来,正好把李广德砸在下面,接着整个西屋的屋顶也轰然倒塌。

                              西屋屋顶刚一倒塌,姚丕田马上又跳了回去。虽然他胳膊上添了一条正在嘟嘟外冒的血柱子,但气势依旧。正好二十多个国军士兵也冲了进来,双方一阵机枪扫,手榴弹炸,刺刀捅,国军倒下一多半,姚丕田身边也没剩几个。

                              由于敌人实在太多,姚丕田他们最终还是被压迫回来。敌人得以依托西屋的残壁全力攻击正屋和东屋。姚丕田在北屋和东屋之间跳来跳去,不住地叫嚷:“同志们,坚决打。坚持到天黑,为工农大众,为自家兄弟,要死死一起,打狗日的,为人民报仇,不当狗熊,人人是英雄,绝不投降。”

                              乱七八糟的战场和着乱七八糟的口号,反而激励起战士们的士气,枪打得更准,手榴弹扔得更猛。那个叫喊的敌军官忍耐不住,亲自跑到西屋,操作火焰喷射器向东屋喷扫。一束准确的火焰从东屋的窗户飞进去,把两个战士烧成了火球。火焰一停,屋里的空气还烫人,姚丕田已经冲过到刚才火焰经过的窗户前,正好和国军军官打个照面。两人仇恨的目光对视了一秒,也许更短,却如同古战场上的英雄叫阵,酣畅淋漓地表达完各自的意思。接着便是闪电式决斗。就一刹那,姚丕田抢先扣动扳机,一个点射,正好打中敌军官身边的汽罐。巨大的火团爆裂开来,气浪甚至把东屋的屋顶掀去了半拉。

                              这是整个大冉庄战斗最疯狂的时刻。所有物体---大地;房顶;门窗;墙垣;石头;树干乃至人,不管死活---统统在跳动;颤抖;冒烟;吐火;嚎哭和嘶喊。聚合的分崩离析;横竖的上下错位。红血洗去黑血,脑浆重叠脑浆,空中飞的不光有鲜活的肢体,还有死亡者的断肢残臂。李广德牺牲了;曹副团长胸口挨了一枪,奄奄一息;只有姚丕田受伤的脸看上去在笑,或者说狞笑。这时已经没有任何物理或社会的准则。勇敢身在地狱就是残暴;正义面临绝望只有无耻。一个机枪手倒下了,第二个战士马上扑上去,你甚至听不到一点射击的间歇。哀恸的发不出第二个音符;求饶的无腿下跪;彷徨的马上被打倒;畏缩的只有玩完,兴许还是背后挨枪。这里也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观念,整个世界就如同在火上煎熬的两味药材:混乱物体和焦虑情绪。煎熬咕嘟的气泡叫疯子,苦腥的怪味叫鬼魅。疯子和鬼魅在昏暗黝黑中毫无次序地绞结,缠绕,冲撞和吞噬。父亲的最大奢望就是抱着一挺机枪,一支步枪或抓着几颗手榴弹补在一个缺口上,不动脑子,什么也不顾地只管杀人,杀人。

                              然而,他必须清醒。他除了自己动手,还要绞尽脑汁指挥别人去杀人,否则就只有被杀。他感觉每一座屋顶都要垮塌;每一堵墙壁都要倒下;每一个敌人都迅捷如飞;每一点分秒都要崩溃,但只有冷静;不慌;不发火;不咆哮,才能有办法;有信心,稳定士气,从而尽可能地稳定局面。跳得高不如咬得狠,坚持就是拉扯住牛皮糖的最后一根筋。他就像劣势下的棋手,面对敌手车马炮齐全的凶猛攻势,就是只能调动几个小卒去左支右绌,也要做到每一步都是最佳的落子。巨大的压力之下,父亲的脑子好像快要散架的钟表,螺丝在飞,弹簧在跳,但指针还得摁在表壳里转。这是被人五马分尸,临死前的最后一刻。

                              终于,国民党军首先退让了。乘着东面的局势稍稍缓解,父亲集中全部可以调动的人员;机枪和手榴弹压向西院,把狂风暴雨般的金属和炸药抛掷到敌人头上,终于和姚丕田一起将敌人赶出院子。

                              二十

                              赵保田对小冉庄的强大攻势开始了,野司的榴弹炮也对鱼台城内的敌人重炮实行压制射击,父亲他们的压力顿时减轻。此后,国民党军再没有组织起像样的攻击,干部战士开始说说笑笑,有的吸烟,有的吃干粮,喝水,还有的干脆打起了瞌睡。父亲没法闲着,他来到临时救护所,看见数十名重伤员躺在冰冷的地上,没有药,缺少绷带,没有被褥,一个个烟熏火燎,血肉淋淋,嘴唇发乌,全身寒颤,却居然无人嚎哭,无人呻吟。父亲拿着水壶和干粮,挨个给他们喂水,塞食物。他把所有收集到的,只要是带棉带布的东西,还有剥下的国军尸体上的衣服,一并堆在重伤员们的身上。重伤员们流下了泪水,父亲却不敢哭。他心里难受,外表却要装得乐哈哈。“当时,只要有一个重伤员哭喊,大冉庄的战斗结局就会完全不同。还真得说我们的战士呀。”父亲后来感慨道。

                              姚丕田瘫到在冰冷的地面上,翻着死鱼肚眼睛,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任由卫生员给他包扎肩头,胳膊上和腿上的伤口。突然,他听到西边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和沉闷的爆炸声,“腾”地跳了起来,找到父亲,焦急地对说:“黎政委,那边的枪声越来越稀疏,说什么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同志被敌人消灭呀。”

                              “我想了一下,”父亲说:“听周围的村庄打得很热闹,敌人不可能再组织有力的反击了。那边距离也就四五座院子,不远。干脆我们一不做,二不休,组织人打过去怎么样?”

                              “对,只要我们行动坚决,一定可以打开一条通路。”姚丕田说。

                              “敌人打了我们六次,一次比一次泄气,力量已经用到头了。他大概以为我们也筋疲力尽了,只能招架,老子偏要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父亲说。

                              “少废话,还是我带队。”姚丕田不耐烦地说。

                              “行吗?”父亲看看对方,浑身血污。

                              “我是他们的团长。”姚丕田梗着脖子,嗓音嘶哑。

                              父亲同意了,他马上组织队伍。听到消息后,那些胳膊腿还能动弹的干部战士纷纷站出来,要求担任突击队员。其实到这份上,谁没带点伤?姚丕田恶狠狠地说:“先挑共产党员。”

                              父亲说:“从现在起,活着的同志都是共产党员。凡是没有入党的,我黎明做你们的介绍人。”

                              这是共产党版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并不是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都能找到一个机会,去切身体验自己在为一种神圣的社会理想而献身。此时此刻,在鲁西南最普通的村庄中的一座最普通的小院里,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们,无论干部还是战士,无论轻伤员还是重伤员,都在尽情而奢侈地品尝那种玉液琼浆般的精神佳酿。

                              父亲挑了二十七人,由姚丕田带队突击。突击队在猛烈的机枪火力掩护下,从院墙缺口突然冲进第一座院子。院内的国民党军措手不及,十几个人吓得魂不附体,抱着脑袋一枪拥挤着逃到正屋。姚丕田上去喊了声缴枪不杀,却没有给对手留下缴枪的时间,端起冲锋枪把他们全部‘嘟嘟’了。

                              二十一

                              兰安平的二连剩下七十多人,退守在两个院子中。最初敌人没有注意这里还有共军,大队人马如海浪般从他们面前经过。兰安平命令全连沉住气不许开枪,待敌人开始攻击父亲他们时,他突然命令全连从后方对敌人开火,有力地支援了父亲他们的反突击。在这之后,敌人对其组织了几次进攻,把他们压迫在一个院子中。后来,敌人对夺回父亲他们据守的院子失去了信心,但对二连却加紧了攻势。兰安平竭尽全力,组织打退了敌人多次攻击,最后山穷水尽,只剩下十一个完整的人和三颗手榴弹。他们眼睁睁看着敌人冲进东屋,正屋,枪杀了躺在地上的重伤员。然后把西屋团团围住,高喊:“抓活的”;“别放跑了当官的”;“赶快投降”;“滚出来。”

                              屋里的人,包括重伤员,眼睛都看着兰安平。兰安平乌黑着脸,低声说:“别出声,等敌人进来捉活的,就把三颗手榴弹全部拉响。死,也要换他几个。”

                              然而敌人没有冲进来,兰安平瞅见了杀气腾腾的姚丕田。姚丕田和二十七勇士如神兵天降,从屋顶,从角落,从窗户,穿屋跳墙,打得敌人七零八落。兰安平见到姚丕田,强压住感情,喉咙哽咽着说:“团长,我的二连就剩下这么几个人了。”

                              姚丕田却突然放声大哭,一把抱着兰安平的头喊叫道:“是我的错,我不好,团长不该丢下你们不管。”

                              二十二

                              赵保田攻克小冉庄后,马上向大冉庄突击。他先见到姚丕田和兰安平,劈头就问:“你们还能打吗?”

                              姚丕田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单凭老子就能消灭敌人。”好像一只耸着毛,扑腾着翅膀的斗鸡。

                              赵保田略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就继续带队往前冲。

                              大部队在父亲他们的配合下向敌人发起全面反攻。国民党军先后投入在这个战场的两个主力团全线崩溃,逃出大冉庄,崔庄,陈庄铁三角后很快被三纵消灭。凯歌声中,父亲就要离开生死相依的大院时,发现那位老奶奶已经苏醒。不知什么时候,她爬到了地窖边,拿着一根棍子翻来复去地扒拉,也不说话,也不哭,但神智已经完全痴呆。父亲想过去安慰她一下,却迈不出脚,最后干脆冲出院门追赶胜利的队伍。因为胜利是英雄们选择性失忆的最好忘泉水。

                              直到全国解放,父亲成家了,他才开始认真地思索人的本性和英雄的关系。

                              二十三

                              白丁清点俘虏时,又发现了那个名叫孔爱国的家伙。他上次被俘回去后,转到了这个部队当连长。这一次,孔爱国没有上次那么嚣张。见到白丁,他低着个脑袋,不敢正视。

                              “哈哈,孔连长,我们又见面了。”白丁高兴地说。

                              “我,这次,我是预备队,没,没和你们直接打。”孔连长有些紧张。

                              “没关系,只要放下武器,我们一律优待。孔连长,这一次,你对我们怎么看呀?”白丁高兴地说。

                              “贵,贵军打仗就靠人海战术,那么多人打我们一个团。不公平,要一个团对一个团,才算真本领。”

                              “亏你还上过军校,竟不懂得集中兵力打歼灭战的思想。不过也难怪,这是我们毛主席提出来的,对你们来说高深了点。一对一的硬拼,让我们刘伯承师长的话说叫‘牛抵角’战术,只有蒋介石这个笨蛋才会用。”

                              “请不要对我洗脑。”孔爱国抱着脑袋说。

                              “我倒想知道,脑筋怎么个洗法?拿水冲吗?拿肥皂洗吗?是劈开脑袋还是插根管子进去?上次你在我们这里呆过几天,没有看见我们如何对待俘虏吗?对共产党和老百姓的关系没有一点感觉吗?共产党光明磊落,还怕你挑毛病?”

                              孔爱国头埋得更低了,双手颤栗说:“白主任,能不能给我一枝烟?”

                              白丁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枝,点燃,递给他:“还想说几句话吗?”

                              “嗯。只要白主任想了解的,我一定老老实实回答。”孔爱国抽了几口烟,神态镇静了一些。

                              “这次大冉庄战斗,你怎么看?”

                              “最初,上峰的计划是把贵军放进来,然后来个反包围,把贵军突入的部队消灭掉。但没有想到,贵军的战斗意志如此顽强,攻击精神如此旺盛,就是一个连被我包围都能死拼到底,甚至还能打反击。太可怕了。”

                              “在我们总攻之前,你们的伤亡有多大?”

                              “我们最初有一个团,后来又调来一个,都是齐装满员的。整个战斗中,有一个副团长和两个营长阵亡,伤亡估计有四,五百人,真是骨头没啃动还把牙崩了。到你们发起总攻时,部队情绪已经全垮了。”

                              白丁又问了几个战术问题,孔爱国都一一作答,还分析了我军防御的优缺点和他们自己的失误。最后他说:“国军内部普遍认为,这场内战的前景堪忧。只见贵军整师整团地消灭国军,不见国军消灭过贵军。说是‘三个月消灭共军’,打了大半年还在山东拉锯,而且形势越来越被动。老头子的指挥总是落后贵军一步,徐州绥靖公署和郑州绥靖公署始终互相扯皮,面和心不和,有时连我们下级军官都能感受到高层的指挥混乱。唉,我们就是没有一个像刘伯承这样的将军。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呀。”

                              说完,孔连长蹲在地下,一个劲地大口吸烟。他的眼睛望着还在燃烧的战场,噙满了泪水。

                              白丁也没功夫再搭理他,离开了这些破衣烂衫的国民党军下层俘虏队伍,加入到川流不息的解放大军和民工队伍中。在无边的旷野上,很多人抬着伤员在积雪未化的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行走,他们宁愿自己崴脚,扭伤,甚至摔倒,也要尽可能减少伤员的痛苦。这些抬运伤员的人员中有老乡,有部队战士,还有解放军的许多中高级将领,其中包括陈锡联,彭涛,韩枫,赵保田等等。人群中的‘大首长’顶多让人略感惊讶,丝毫引不起狂热的欢呼和万分的激动。而在大队伍的旁边,有一支不起眼的小队伍。几个穿着笔挺美制黄呢军装,披着美国皮大衣的国民党军旅长团长,腋下夹着印有‘USA’字样的白色美国毛毯,耷拉着脑袋,在刺刀尖的裹挟下黯然而过。

                              二十四

                              大冉庄战斗幸存的一百零四人,除开父亲,全部被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部授予战斗英雄称号。按规定,战斗英雄只能授予团以下的干部战士,父亲当然没份儿。当时中共的战地宣传依据这条规定,也定了一条杠:不准刻意宣传师旅级以上的干部,所以姚丕田成了大冉庄战斗中符合宣传标准的最高指挥员,他的木刻大头像登在了冀鲁豫大区出版的《冀鲁豫日报》,野司政治部出版的《战友报》头版最显著的位置。延安新华广播电台也播发了相关战地报道。

                              韩枫找到竺青,让她对姚丕田做了一个专访。姚丕田在竺青面前显得很拘谨。

                              “姚团长,请您谈谈这次战斗的经过。”

                              “嗯,嗯,很简单,我们打进去,敌人搞了个反包围,我们顶住了,主力一上来,把他们统统消灭了。”

                              “当时在村子里,您害怕吗?”

                              “有,有点紧张,顾不上怕。”

                              “我想知道,战斗中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你们?”

                              “这不简单,党和老百姓呗。”

                              “能不能谈谈您在战斗中起了什么作用?”

                              “我,我起了啥作用?都是上级,嗯,领导得好,战士们打得勇敢。”

                              “您对这次战斗中的国民党军怎么看?”

                              “怕死,打冲锋扎堆儿,窝一起,一梭子撂倒十多人。”

                              “以后再碰上这样的战斗,您还会不会挺身而出?”

                              “这不废话吗?我们为老百姓打天下,不打光国民党这帮狗日的绝不罢休。”

                              竺青需要更多的细节,但姚丕田是茶壶里装汤圆,倒不出来。韩枫建议她采访父亲,从侧面收集一些材料。竺青“嗯”了一声,却没去找父亲。

                              二十五

                              解放战争初期,国民党军战斗意志颇为顽强。父亲他们在张凤集抓到的俘虏,满脑子国民党正统思想,大多认为共产党是祸乱政府,为非作歹的土匪,拒绝改造。然而几个月后,各大解放区的土地改革全面展开,父亲他们可以依据文件,系统地给俘虏们讲解共产党的土地改革政策。俘虏中苦出身多,在部队中受尽欺压,听到解放区搞土改,分田地,无不感到新鲜和惊讶。“穷骨头真能翻身做主?”“我们那块儿的地主恶霸,乡长保长也可以清算?”“我家也可以分到地?” 再看看解放军官兵平等,军民一家,更觉得亲切,大家似乎看到了一片全新的天地。巨金鱼战役结束后,部队抓到了一千多俘虏。没成想仅仅搞了几天的土改教育,这批蒋军嫡系士兵的思想就发生了魔术般的变化。他们自发搞起了诉苦活动。有讲述自己的父母缴不起租税,被迫逃荒要饭的;有痛斥保甲长,联保主任奸险狠毒,逼得家破人亡的;有控诉被抓壮丁,绳捆索绑受尽折磨的;有哭述编进部队挨打挨骂,不堪虐待,开小差被抓回打个半死的。真是一人伤心,全场落泪。父亲和白丁到收容所后马上被俘虏们围住,他们纷纷询问能不能加入解放军。后来仅仅从这批俘虏中,就有五百多人报名加入了解放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国民党多年的正统教育在强大的经济利益冲击下显得不堪一击。父亲从这一课中学到的是:任何政党,任何政策,不管口号喊得如何动听,如果不能给大家以实际利益,终归没人会感兴趣。“狗要见到骨头才会跟着人跑。”他后来感慨道:“得人心者得天下,有时候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二十六

                              不愿参加解放军的俘虏,收容所一律发给路费遣返回家,那个孔爱国也在遣返之列。白丁问他今后打算怎么办?孔爱国说:“军校毕业时我宣过誓,永远效忠领袖蒋委员长,一个革命军人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

                              “那么,你准备一条路走到黑?”白丁说。

                              “明知不可为而为,才是真正的军人。”孔爱国昂起了头。

                              白丁笑笑说:“好吧,人各有志,不能强勉。我们后会有期。”

                              孔爱国走出几步,迟疑半晌,又回头问:“我这么顽固,你们为什么不枪毙我?”

                              白丁爽快地回答:“打死你一个,只不过消灭了一个敌人。放你回去,却可以教育更多人,把更多的敌人变成我们的朋友。我相信,你以后会搞懂这个道理的。”

                              孔爱国说:“那好,白主任,我们后会有期。”说罢再没回头,径直而去。

                              二十七

                              经过激烈的战斗和连续多日的紧张工作,父亲感觉很累。这天他回到旅部,也不管赵保田的呼噜声震天价响,上床倒头就睡。睡到后半夜,白丁和罗志远神色慌张的跑进屋,叫醒父亲和赵保田。

                              “什么事儿这么慌里慌张?是天塌了还是地崩了?”赵保田睡眼惺忪地骂道。

                              白丁和罗志远交互对视一下,然后齐声说:“姚丕田跑了。”

                              通宝推:一介书生,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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