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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工业化真英雄张之洞, 交通文轨的志业 -- 用心荐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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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工业化真英雄张之洞, 交通文轨的志业

    工业化真英雄张之洞,交通文轨的志业

    昔贤整顿乾坤,缔造先从江汉起;

    今日交通文轨,登临不觉亚欧遥。

    张之洞所作的这幅名联,在笔者的家乡很受欢迎,特别是最近几年,频频出现在重量级文宣中。重量到什么级别?省委宣传部长在《求是》发的文。

    关于此联的详细解读,我们不妨来看冯天瑜先生,早在1985年,他就出版有著作《张之洞评传》,后来又为南京大学的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与人合著了一本新的《张之洞评传》。网上有一本署他名字的电子书《晚清重臣:张之洞评传》,似乎以南京大学的那本为底本,其中有一句提到:

    【以下引用】面对武汉三镇林立的工厂和南北贯穿的铁路,张之洞在黄鹤楼草拟一副楹联,其自得之意溢于言表: 昔贤整顿乾坤,缔造先从江汉起;今日交通文轨,登临不觉欧亚遥。【以上引用】

    近几年,他又在各种场合多次宣讲。

    例一:2009年撰文向上海读者推介《武汉:白云黄鹤的故乡梅花绽放的江城》(《东方早报》2009年9月8日):

    【以下引用】20世纪初叶,从18年湖广总督任上擢升内阁大学士、入参军机的晚清名臣张之洞(1837-1909),得悉门生故吏要在面临长江的黄鹄山(即蛇山)建“风度楼”,以纪念其在鄂勋业,张氏以为“万万不可”。他函复曰:“此楼关系全省形势,不可一人专之,务宜改换匾额。”而该处形胜,正合《晋书刘弘传》“恢弘奥略,镇绥南海”语意,张氏建议改称“奥略楼”,并以此三字题写匾额,后来还为是楼拟撰楹联:

      昔贤整顿乾坤 缔造多从江汉起

      今日交通文轨 登临不觉亚欧遥

      自古以来,黄鹤楼及周边诸楼楹联无数,写景抒怀、纵横八极,精彩者不少,然将江汉交会的武汉在全国的枢纽地位,从历史纵深度和全球广阔度加以界定,则莫过此联。

      中国的自然地理中心约在甘肃中东部,而经济地理、人口地理中心则在湖北。以湖北省会武汉为圆心,以1000公里为半径,北京、天津、沈阳、大连、青岛、上海、台北、广州、香港、澳门、南宁、昆明、重庆、成都、西安、兰州、呼和浩特等大都会,皆在圆圈近侧。这雄辩地显示:武汉恰处中华之“中”。武汉发生的种种历史壮剧(如辛亥武昌首义、保卫大武汉等等)皆与此相关,也证明张之洞“整顿乾坤”“ 多从江汉起”之议,决非虚语。【以上引用】

    例二:2011年10月,接受本地记者采访(《长江日报》2011年10月10日,《黄鹤楼打造高品质文化展示平台》):

    【以下引用】张之洞是晚清重臣、著名的洋务派领袖人物,辛亥革命百年纪念之际,黄鹤楼公园缘何要将这样一幅对联挂在新大门上?张之洞究竟与黄鹤楼及辛亥革命有着怎样的关联?记者采访了著名历史学家、《黄鹤楼志》主编、武汉大学教授冯天瑜先生。

    “张之洞与黄鹤楼渊源深厚!”冯天瑜介绍,张之洞自清光绪十六年,即公元1889年,由两广总督调任湖广总督,在湖北执政18年。作为洋务派首领之一,他在武汉开办了汉阳铁厂、湖北枪炮厂、设立了织布、纺纱、缫丝、制麻四局,筹备修建芦汉铁路,编练湖北新军,兴办各类学校,派遣留学生等。为湖北的近代化建设,作出了突出贡献。他在来湖北前,清代最后一座黄鹤楼已于1884年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张之洞曾拟重建,并主张“此楼当造铁壁,才能避免火灾”,后因种种原因重建方案末能得到实施。

    公元1907年,张之洞被调入京任军机大臣之后,他在湖北的老部下和门生故吏,为纪念其在湖北统治的政绩,在原黄鹤楼故址附近,聚资为他建造风度楼。张之洞在北京听到这一消息,致电湖北阻止,但又说:“出于本官去后之思慕”,“点缀名胜、眺望江山,大是佳事”。因此那些当事者们,领会了张之洞的深意,照常集材施工,建成了风度楼。 张之洞根据《晋书刘弘传》中“恢宏奥略,镇绥南海”的语意,亲书匾额“奥略楼”三字送鄂,风度楼遂改名为奥略楼。

    奥略楼高3层,楼体呈矩形,屋顶前方建小骑楼式檐顶,但因此楼的建筑造型与黄鹤楼有某些相似之处,而且也挂了“南维高拱”匾额及“大江东去”、“爽气西来”的对联,又坐落于黄鹤楼故址附近,故多年来使游人误识其为黄鹤楼。

    张之洞平生喜欢登楼赋诗。据《黄鹤楼志》记载,早在清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张任湖北学政时,就曾先后为黄鹤楼写过不止一副对联。奥略楼建成后,张之洞再次作了这幅大气磅礴的对联:“昔贤整顿乾坤,缔造都从江汉起;今日交通文轨,登临不觉亚欧遥。”

    冯教授风趣地说,张之洞在湖北苦心经营近二十年,主观上都是为了维护清王朝的统治地位,但客观上却“种豆得西瓜”,他主持的新政为推翻清王朝的辛亥革命做了物质和精神上的准备,被孙中山称为“不言革命之大革命家”。

    正因为这些历史机缘,黄鹤楼公园新大门选择在辛亥革命百年纪念之际开启,并挂上了这幅脍炙人口的楹联。【以上引用】

    例三:2012年10月,在“第六届荆楚学术前沿论坛”上发言《“支点”说的历史文化依据》(《湖北日报》2012年10月22日):

    【以下引用】湖北是中国的人文地理中心;经济地理中心(自然地理中心在兰州)。湖北是九省总汇之通衢,水陆交通枢纽,汉口被称之“东洋芝加哥”,乃画龙点晴之笔。在工业化晚期、后工业文明初兴的新形势下,如何发挥“九省通衢”优势,是一个大题目。张之洞1907年离开总督十七年的湖北,入阁拜相之际,在武昌蛇山临江处题写楹联曰:昔贤整顿乾坤,缔造多从江汉起。今日交通文轨,登临不觉亚欧遥。张之洞充分意识到“江汉”(湖北)的全局性战略地位,在这里做出那一时代所能做到的空前伟业。我们今天驻足黄鹤楼,放眼江汉朝宗胜景,也会由衷发出浩叹:不能辜负这片上苍赐予的丰美大地。【以上引用】

    冯先生在湖北是公认的文化大家,在这个具体问题上也是专家,而且是双料的专家(既有著作《张之洞评传》,又是《黄鹤楼志》的主编)。但遗憾的是,他的多次解说都不能令人满意。

    首先,没有讲清楚这幅对联的确切来历。作者张之洞,没有问题;题目,是题黄鹤楼还是题奥略楼(假黄鹤楼),又或者是题蛇山?不确定;创作时间也不确定,到底是张离任时(1907年)还是入京、奥略楼建成后(1908年)?

    常常有些简单的问题,因为没有确切的资料作为依据,只能推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冯先生将上联中的一个字(“缔造先从江汉起”中的“先”字)一改再改改了二次(先改为“都”,又改为“多”),只怕是又增添了新的混乱。

    当然,改这一字的始作俑者未必是冯先生。除黄鹤楼公园新大门,还有原张之洞与汉阳铁厂博物馆(现重建张之洞与武汉近代工业博物馆)正门,挂张之洞的这幅楹联均写作“都”字。黄鹤楼原有楹联应该是“先”字,大门改成“都”字后,原有的这幅是如何处置的?很好奇,下次回家乡一定去看看。

    上述种种,可能还是小节。更重要的问题是,张之洞的这幅楹联到底表达了什么意思?是因为三镇工厂林立、铁路南北贯穿而自得?还是“将江汉交会的武汉在全国的枢纽地位,从历史纵深度和全球广阔度加以界定”?

    华年在少年时代,曾经于对仗这种文字形式(不说楹联这种艺术形式是因为至今不识书法)颇感兴趣,加之时常往来于蛇山一线(犹记当年同学在蛇山合唱“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今已三十年矣),肯定见过张之洞的这幅楹联,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直到今年年初再次读到,方觉眼前一亮、心中一惊,亮惊者下半联也,缘于十年客居欧西兼最近几年特别关注家乡和祖国的高铁事业者(不是想回家乡买不到飞机票喔)。又反复阅读、思考和查证,这才确信读懂了关键词、进而读懂了全联。

    上联的关键词是“昔贤”,到底什么意思?如果说是泛指,绝对不靠谱,因为张之洞之前够得上整顿乾坤者不知可以拉多长一个名单,但他们中的大多数恐怕都没有到过江汉交汇处,更别说从此处开始大展宏图了。非要这么解释,还嫌不够,把个“先”字改成“都”字,只能说霸道得没了边,再改成“多”字,似乎退让了一步,也还是笑话。冯先生举武昌首义和保卫大武汉为例来证明张之洞绝非虚语,怎么不说这些事发生的时候张之洞已经不在人世,怎么不举一二个张之洞之前的例子?

    所以华年最初以为“昔贤整顿乾坤,缔造先从江汉起”恰恰只是虚写,所表现的是一种常见的地方情结、与“惟楚有才”什么类似的夜郎自大。一查才知道这个“惟楚有才”的“惟”字不作“惟一”解释,只算语气词。再后来就想这应该是张之洞假借古人表扬自己,还是不相信有什么“昔贤”。直到看见张之洞的湖广督署联(或云此联并非出自张之洞本人,但很得他欣赏):

    北起荆山,南包衡岳,中更九江合流,形胜称雄,吴头楚尾一都会;

    内修吏治,外肄兵戎,旁兼四裔交涉,师资不远,林前胡后两文忠。

    此上联说的才是武汉的中心地位,不仅是湖北湖南的中心,而且是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中心。上联说地理,下联说历史,表示应该向林则徐和胡林翼二位先贤学习。

    林则徐,1837-1838年任湖广总督,时中国深受鸦片之害,道光皇帝禁烟遇到难题,而林在湖广禁烟卓有成效,因之受命为钦差大臣前往广东,遂有名垂青史的虎门硝烟。

    胡林翼,因在湖北与太平军作战得力而任湖北巡抚(1854年署理,1856年实授,1861年死于任上),死后清中央追赠总督(这点很重要,不然没人敢乱写,拿胡林翼入湖广督署联),胡以湖北为基地全力支持湘军镇压太平天国,是与曾国藩齐名的“中兴名臣”。

    原来昔日真有贤人,而且的确是从在湖北有所建树开始,进而出头去收拾大局的。所以上联是十足的写实。

    再看下联,“今日交通文轨”,自然是讲张之洞本人的作为和成就,让人在登高望远的时候产生联想,“登临不觉亚欧遥”。这里的关键词是“交通文轨”。中国传统中,文轨并称,表示“书同文,车同轨”,象征着天下(国家)的统一。“交通”的含义是交往,“交通文轨”不是“同文同轨”,是新用法,含义应该就是今天常说的与国际接轨。所以,“交通文轨”应该是学习西方的泛指,当然也可以具体来说。

    张之洞在湖北的作为和成就,确实以“文”和“轨”为两大端。先说那亮眼的“轨”,1889年张建议修筑(北京)卢(沟桥)汉(口)铁路,为清中央采纳,因此由两广总督调任湖广总督,承担修筑该路南段之责;为修筑铁路,张创办汉阳铁厂,为中国第一家大型钢铁联合企业;至1906年京汉铁路全线正式通车,获利丰厚,张与该路修筑相始终,是第一功臣。当是时,已有北京至山海关铁路(正修往奉天)和俄国侵略背景下的中(国)东(省)铁路,俄国西伯利亚大铁路正修筑中,从汉口坐火车到莫斯科虽然还不是现实,但已可期待。再看“文”,兴办学堂、派遣留学、废除科举,在晚清的教育兴革大潮中,张之洞是第一人,湖北是聘请外国教习最多、派遣留学生最多的省份,形成了请进来、走出去的双向互动。所以,下联也是十足的写实。

    算是引言,先贴出来吧,希望能写下去。

    思考题:张之洞身上一直贴有“中体西用”的标签,“交通文轨”还算“中体西用”吗?

    • 家园 【原创】工业化真英雄张之洞,与李鸿章的比较

      工业化真英雄张之洞,与李鸿章的比较

      工业化真英雄,把这名头给张之洞,华年思考了好一阵。

      至少得与三个人比较,第一个就是李鸿章。在倡办工矿交通企业、推行西式教育方面,论先后,李鸿章早张之洞二个十年,若论规模与质量,也不好一下子就肯定地说张之洞后来居上。那么何以说张之洞是英雄,而李鸿章反而不是呢?

      关键在指导思想。

      1938年初夏,在保卫大武汉的声浪中,外交高官兼近代史权威蒋廷黻写了一本《中国近代史大纲》。这部名著,从鸦片战争讲到抗战建国,总共才五万余字,却几乎全文引录了1864年李鸿章写给恭亲王奕和军机大臣文祥的一封信。这里不再多引,简述一下,这封信首先说到“洋人视火器为身家性命之学已数百年”,其次说到日本“师习各艺”、“现在已能驾驶轮船、造放炸炮”,最后的结论是“鸿章以为,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欲学习外国利器则莫如觅制器之器,师其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欲觅制器之器与制器之人,则或专设一科取士,士终身悬以为富贵功名之鹄,则业可成、业可精,而才亦可集”。在1860年代的中国,有此认识和主张,当属难能可贵。但认真说来,发展军事工业,不能与工业化划等号。

      当然,路要一步一步走,认识可以一步一步深化。但蒋廷黻称这封信为“中国十九世纪最大的政治家最具历史价值的一篇文章,值得我们再三诵读”,不免让人感觉怪怪的。翻来覆去读了几遍,才确定蒋廷黻的意思是,这封信是(中国十九世纪最大的政治家)李鸿章最具历史价值的一篇文章。听起来有点像反讽,难道在这以后的30多年时间里,李鸿章就没有一点点进步?

      对照李鸿章一生志业,还真是如此。1877年,驻英法公使郭嵩焘建议李鸿章,不要一味考求军事,派往英法的学生不必专学驾驶、制造等专门技艺,不如学科学,学政治经济社会法律更好,“盖兵者,末也,各种创制皆立国之本也。”李鸿章则回答说,“鄙人职在主兵,亦不得不考求兵法”,“兵乃立国之要端,欲舍此别图大者远者,亦断不得一行其志”,“未便遽改别图”。一时未便遽改,以后也不找机会改。李鸿章死后,梁启超写了一本书《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又名《李鸿章传》),总结说道,“李鸿章所办洋务,综其大纲不出二端:一曰军事、二曰商务,其间有兴学堂派学生游学外国之事,大率皆为兵事起见,否则以供交涉翻译之用者也。海陆军事,是其生平全力所注也。”

      也就是说,李鸿章自命为军事家,全副心思在准备打仗,自然也关心武器装备的生产供应,但关心不了更多。【当然,李鸿章也注重外交,因为真打起仗来,还是要讲和的,甲午惨败以后,他就由军事家彻底地变为外交家,由于军事和外交的角色吃重,几十年下来,他就成了最大的政治家。】

      所以,李鸿章一生对工业化没有整体的认识,当然也不可能有整体的推动。文革时期批判“造船不如买船,买船不如租船”,指李鸿章就是这条路线的祖宗,多半没有冤枉他,因为文革以后为李鸿章做翻案文章的大有人在,似乎还没有翻这一案的。

    • 家园 先花一朵。某种意义上讲,南皮先生才是大清朝的掘墓人

      正是他对亲手创建的湖北新军的宽容,混进了那么多革命党,让革命党第一次掌握的武装力量,才有了后来的武昌首义。这个和袁世凯的北洋军对比下。

      当然,南皮先生更有名的是搞洋务。不过毕竟是清流出身,当时就有评论,南皮花钱第一流。但效果真不咋滴。

      无论是汉阳铁厂,还是汉冶萍。质量都不行,经济效益更加一塌糊涂。同样和北洋搞的那些比如巩县兵工厂比较。

      不过在那个年代,还是令人倾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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