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忆串联】（三）老人家接见 -- 履虎尾

9月15日早晨五点多，天还没有亮，我们已经准时起了床。吃了一个烧饼一根油条，喝了一碗豆浆之后，饭馆把午餐和晚餐的干粮也准备好了，除了定额，还赠送我们每人一个面包两个煮鸡蛋，和蔼的中年人曰：“这是周总理特意给你们加的餐！”

我们排好队伍，向天安门广场进发。同路的人多极了，把马路都挤满了。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等我们从西直门迤逦行到长安街头时，已经过了正晌午。

我们这批人的位置被安排在西长安街，距离广场约莫有百十米远近。长安街上，没隔百十米就有一队解放军战士，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在维持着秩序。前前后后都是人，黑压压一大片望不到边际。我们在解放军的指挥下，在马路上按队形坐好。斜上方透过树梢，看得见天安门城楼西面的屋脊，换句话说，也就是望得见“五脊六兽”里的“两脊三兽”。

我们坐下便吃，呵呵，早就饿透透的了；渴了便喝，路边人行道上隔上十几米就有一处临时安装的自来水龙头。此外，想方便也非常方便，街旁小巷的人行道上，有预先设计好的蹲坑，到需要时揭开盖子，用草绿色帆布篷子一围，于是便是一处临时卫生间，去过天安门广场的，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们等啊等啊，等到大约下午两点半钟，一直不停广播着的高音喇叭突然一下子停了下来，静了两三分钟后，开始高声播放起交响音乐《东方红》。这首《东方红》乐曲是老人家的象征，此时此地响起此雄伟庄严的交响乐，地球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老人家登上天安门了。音乐一响，俺们“噢”的一声从地上跳起来，想往前挤，冲开前面的人群，想去看往日夜思念的他老人家。维持秩序的训练有素的警卫战士，果断地拦住了我们，拦住了俺们这些乌合之众。他们吹着哨子，打着手势，低声而又威严地训斥着：“原地站好——前后对齐——找好位置——保持队形——好，坐下！”俺们在警卫战士的指挥下，乖乖地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三点整，老人家接见红卫兵与革命师生大会正式开始，会议由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主持。陈老夫子是党内理论家，很早就著作等身，他的《论四大家族》，堪称研究官僚买办阶级的经典，直到八十年代，我们的近代史老师还在称赞其“至今无人超过”。陈夫子在官场上是个暴发户，从一介文人，直升为中央文革组长，坐上了高高的第五把交椅。到九届一中全会上，更被推举为五大常委之一。可惜的是，陈老夫子的常委只做了一年多，到九届二中全会，跟永远健康搞到一起，坚持要什么“称天才、设国家主席”。惹得老人家大怒，未经任何程序，只派出两个便衣，将陈夫子拿下，会还没开完就下了大狱。陈夫子忘记了自己的斤两，你充其量不过是一条咬人的狗罢了，主人叫咬才能咬，主人叫叫才能叫。这次没等主人吩咐，就自作主张咬起人来，叫将起来，还想另攀高枝，改换门庭，呵呵，不拿你拿谁！等陈老夫子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已经是若干年之后了。陈夫子陪同黄吴李邱、王张江姚一同出场，站到了历史审判台下。不过这些乃是后话，当时，陈夫子正红得发紫，炙手可热。不久俺在纪录片里看到了陈夫子主持这次接见大会的情景。陈夫子高度近视，戴着层层圈圈套圈的眼镜，拢共那么几句话，攥在手里的稿纸却老厚，读几个字就要掀一页纸，估计是用毛笔写的：

“……（掀稿纸）伟大的导师，（掀稿纸）伟大的领袖，（掀稿纸）伟大的舵手（掀稿纸）毛主席，（掀稿纸）万岁！（掀稿纸）万岁！（掀稿纸）万万岁！！！”

大会开始后，“永远健康”第一个讲话。永远健康四字，是当时人们的良好的愿望，其实他的身体并不十分健康，而且还是不太健康。当时反映在公众面前的，就是讲话作报告时，显得底气不足，或曰中气不足。永远健康讲话有其特有的风格，在他的讲话稿子里，喜欢使用一些长长的句子。而每个长句，又由若干个小分句组成。在念稿的时候，永远健康习惯首先低声快速地念完一个分句，轻吸一口小气后再低声快速地读出下一个分句，以此类推，到只剩一个分句了，这时，永远健康的声调会由低转高，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到最后，猛吸一口长气，声嘶力竭地爆发出最后一个词组。譬如，永远健康念的下面这句，由于当年不少同学曾经偷偷模仿，因此至今记忆犹新：

（吸气，低声快速）毛主席，是我们的最高统帅——

（吸气，低声快速）我们在毛主席的领导下——

（吸气，低声快速）好好听毛主席的话——

（吸气，低声快速）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

（吸气，声调开始由低向高发展，速度开始减慢）就一定能够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猛吸一口长气，用尽全力呐喊一般地）进——行——到——底——

周总理也在会上讲了话。文革刚开始的时候，俺们这批初高中学生还很不成熟，除了无比热爱老人家，还感觉到社会上的一些成年人，特别地崇敬周总理，他们提到周总理时，总是带有一股脉脉的感情。“九一三”之后，俺们这批人已经有了独立思考能力，明白了人们热爱总理的缘故，俺们自己也把周总理视为国家福祉个人幸福的寄托……那天，周总理在永远健康之后，第二个讲话。到今天俺能还记得的大概有两条内容，一条是要“抓革命，促生产”；另一条是欢迎革命师生到北京来，在校大学生的全部，中学生的十分之一，可以分期分批到北京来，接受老人家的检阅。

总理讲的关于串联的内容，肯定是忘不了啦，另一条“抓革命促生产”云云之所以今天还能记住，是因为“抓什么促什么”这种提法，早几年曾经有过一次争议。六十年代初，开始提“突出政治”、“政治挂帅”的时候，有人或问曰：“突出政治，该落实到何处呢？”经过一段讨论，又有人试探着回答曰：“或者应该落实到业务工作上？”人们于是自以为找到答案了。谁知此时，凭空杀出来了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指出，“突出政治”的落实处，乃在于“人的思想革命化”，换个说法，就是“突出政治，必须落实在人的思想革命化上”，仅此而已，岂有它哉。永远健康一锤定音，无人再敢提出异议。人们经过长期的熏陶灌输，早已知道革命、政治、阶级斗争这些永远是中心，是第一位的；而生产、业务、工作，这些又永远是第二位的。幸亏“抓革命促生产”这口号是由周总理的口中讲出，换了别人，只怕立马就要倒霉。又幸亏很快就正式在报纸上公布，周总理是在传达最高指示，这个说法是老人家提出来的，老人家的原话还有呐，是“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头脑发热的一些人这才按下不表。

总理讲话后，陈老夫子宣布大会到此结束，广播里高奏《大海航行靠舵手》。老人家携永远健康在城楼上从东到西走了一趟，挥手致意之后，恋恋不舍地离去了。广播里又传出新指令：接见大会结束——广场上的人向南，东长安街上的向东，西长安街上的向西，分别从各方向迅速退出会场，不得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