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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误读红楼: 尤三姐与木子美 -- AleaJacta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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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元春――是偶像还是真人

      元春省亲之后,发放端午节礼,宝玉和宝钗一个标准,黛玉则和迎春等次一个标准,虽然不过少了两顶蚊帐,一张席子,但是不同的标准却如一道屏障,严严实实地将黛玉隔绝在宝玉宝钗之外。标准也是语言,它这样告诉黛玉:你和宝玉不一样,宝钗和宝玉才一样。

        几乎是很明确的暗示了,奇怪的是,其他人只做不理论状,连最善于洞察上面心思的凤姐,也还是拿黛玉和宝玉开玩笑,戏谑玩笑背后,应该渗透着贾母的意志。这个荣国府一把手心中宝玉未来的伴侣,大约还是黛玉,一则尽管她对宝钗颇为赏识,但黛玉毕竟是她的外孙女,最疼爱的女儿留下的孤女,二则黛玉聪明伶俐,连薛姨妈都怜爱有加,不用说这老外婆了。

        宝玉婚事长期的悬而未决,想来因了元春与贾母想法的不同,从第五回的判词与曲子来看,最后元春占了上风。仅仅是一面之缘,元春何以如此坚定地选择宝钗,省亲夜她还看黛玉宝钗皆如姣花软玉,才气也无高下之分,如何没过小半年,就放出这么一个动作?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宝钗黛玉虽皆是出类拔萃的女子,但宝钗和元春更像一路人,可以说,宝钗简直就是元春未入宫的样子,元春选择宝钗,从感情上说,有自恋的因素,从理智说,她因深知自己而深知宝钗,知道她更是宜室宜家的人选。

        两人相似之处有以下几点:一是进取的同时不乏冷静宝钗在咏柳絮词中说,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元春则把这愿望转化成了现实,她们两位都算是进取之士,但言行举止都没有丝毫急功近利之相。

        宝钗遇事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自称藏愚守拙,从不刻意出风头。她着装朴素,没有任何富丽闲饰,家中布置以简约为主,想来该是“宜家”的格调。这淡然的姿态固然是由于良好的修养,更因为她懂得水满则溢的道理,见好就收,从不被胜利冲昏头脑。

        元春省亲之时,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这种情况下,元春没有志得意满的感慨,清醒地认识到所谓皇宫,不过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认识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分,然终无意趣”。她还提醒这个省亲别墅修得太过奢侈,下次万不可如此。

        二是含蓄浑厚的审美取向元春自称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但潇湘馆怡红院皆系她命名,她将花溆蓼汀简化为“花溆”,大去堆砌之感,将“天仙宝境”改成“省亲别墅”,则少了许多张扬。

        她的诗作,走的也是平实的路子: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大方有余,但风流别致不足,想来该是与宝钗差不多,不把诗词工夫当成正经本事,只是仗着突出的天分,能够应付得过。

        正因如此,能揣摩她的心思的,也非宝钗莫属,她敏锐地感觉到元春不喜欢“玉”字,提醒宝玉换一个字。同样是为宝玉提供帮助,黛玉只知道做枪手,替他写一首诗,察言观色的本事,跟宝钗是没法比的。

        三是近乎冷清的完美宝钗从来都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太太,她表现完美,举止从容,喜怒不形于色,却样样心中有数。然而,很少能看到宝钗展露真性情,她说话做事都像有一套完美的程序,而且从未有病毒作祟。

        张岱有言,人不可以无癖,好在宝姐姐和宝玉们朝夕共处,总会暴露些许真性情,而元春只出场一次,而且是在省亲的大场面下隆重登台,笙乐齐鸣,流光溢彩,身在其中者,是否会突然灵魂出窍,周遭的一切,成了一出排演好的华丽戏文,决不会荒腔走板,便是元春感慨与父母家人分离,那台词也是半文半白的,不像真人说的话。

        可以想像,一旦宝钗入宫,活人气减少,必是又一个元春,而元春未入宫前,在家照顾弟弟,长姐如母的架势,也如宝钗一般。她俩不过位置不同,性情则可以彼此置换,这也是元春一力提拔宝钗的原因吧。

    • 家园 凤姐情敌

      喜欢凤姐的人,多半也会喜欢尤三姐,她俩都是味道浓烈的人物,假如黛玉是微酸,宝钗即是清甜,李纨岫烟略苦,凤姐与尤三姐都属酷辣一类,不过凤姐是川式辣法,麻辣鲜脆,余香满口,尤三姐则是黔式辣法,有一种微妙的丰富,或者叫做风情万种。

        我喜欢的女子,总希望她们也成为朋友,红楼梦里,最爱看黛玉和宝钗的推心置腹,高山流水,澄澈清明,于是不免痴想,要是尤三姐和凤姐在相同的背景下长大,焉知彼此间没有同情的了解?

        凤姐不是不能欣赏聪明人的,三小姐探春,也是个厉害角色,代凤姐管家期间,大力推行改革,凤姐并不嫌她挑自己毛病,抢自己风头,和平儿私下里谈论起来,不但欣赏,还感叹她的庶出身份,言语间充满了怜惜;邢夫人处处和凤姐作对,凤姐对于她的侄女岫烟,亦能看出好处,并加以照顾。凡此种种,都说明,在不严重触及她利益的情况下,凤姐并不像兴儿诽谤的那样,是个疾贤妒能的人。

        尤三姐更是有着非同寻常的理解力,都说宝玉有些痴痴的,外清而内浊,独有尤三姐为他辩护,并举例说那一回和尚们进来绕棺,宝玉替她们在前面挡着人,人家都说他不知礼,没眼色,宝玉却悄悄告诉她,原是和尚气味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小小的细节,使尤三姐对他有了一个确认,不以寻常人的标准来看他,如此理解宝玉的女子,除了黛玉,也就一个尤三姐了。

        凤姐与尤三姐,若在相同的背景下长大,小时候或许有小的摩擦,像黛玉不服气宝钗,年龄增长,各自长大成人,只会惺惺相惜,毕竟没有什么是她们要相互争夺的,无论是物质还是感情。

        但凤姐与尤三姐却属于两个阶级,彼此有着天然的敌意。尤二姐想进入凤姐们的阶层,晋升的阶梯是凤姐的老公贾琏,在尤二姐和凤姐之间,就有了需要争夺的稀缺资源:男人!尤三姐是尤二姐的妹妹,属于一个阵营,在尤三姐与凤姐之间,也存在着一个间接的争夺,进犯与反攻,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凤姐与尤三姐并没有短兵相接过,都是背后议论。尤三姐和贾琏说起凤姐没有好话:“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凤姐说起尤三姐更是怀了刻骨仇恨,她听说因为柳湘莲不肯娶尤三姐,导致尤三姐自杀身亡,柳湘莲也入了空门,评价柳湘莲道:“算这个人造化大,省得当那出了名的剩王八。”对于死去的尤三姐都没一丝同情。尤三姐的魂灵同样不肯放过凤姐,托梦给尤二姐,要她拿鸳鸯宝剑斩了凤姐,但到这时,尤二姐已经认命,不想再做丝毫挣扎。

        这两个同样精彩的女子,虽不曾当面对决,却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了足够多的厌憎,只是为了一个不成器的男人,想来便让人伤感。林白的小说里写过相似的细节,女主人公李莴对情人的妻子始终怀有好奇,某一天,她趁男人出差的间隙,冒充记者敲开了他们家的门。情人的妻子接受了她的“采访”,中午留她吃饭,手脚利索地炒了一个香喷喷的蛋炒饭,最后将她送出大门。走在路上李莴心情复杂,她想,是什么使我与这样优秀的女人为敌?她似乎不肯承认,是因为那个不无委琐的男人。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尤其是,为了一个并不咋地的男人?

        4、秋桐的魅力

        红楼女子,最让人没法喜欢的就是秋桐。

        这个人肯定不漂亮,鸳鸯她们说了,那个大老爷,也太好色了,稍稍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肯放过。秋桐原是大老爷房里的丫头,下放到贾琏屋里的,大老爷既肯放开手,可见这人连“平头正脸”都算不上。要么是大老爷也曾上手,现在腻烦了?也不大可能,贾珍父子是干过爷俩玩弄一个女人的不伦之事,可那是偷偷摸摸的,摆不上台面的,贾赦纵然无耻,也不至于如此坦然地干这种事,更何况,荣国府到底比宁国府干净一些。

        这个人也不聪明,凤姐借剑杀人,自个缩起头来装可怜,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她现在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上的人,我还让她三分,你去硬碰她,岂不是自寻其死。”分明是把秋桐架起来当枪使,秋桐也果然年轻气盛,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他这淫妇做一回,她才知道。

        咦,她真拿凤姐的威风名头是假的?

        更好笑的是,她跑到贾母面前,说尤二姐“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她好和二爷一心一意地过。”她还真拿拿自己当棵葱。

        这个人当然更谈不上温柔善良,这一点无须举例。总而言之,一个女人,论漂亮不如尤二姐,论聪明赶不上王熙凤,论善良厚道更不及平儿,要说性感吧,估计怎么也不到那个多姑娘,从头看到脚,也没找出一点可爱的地方,为什么也能得到男人的喜欢?甚至于,一度令贾琏将凤姐平儿以及尤二姐等一概丢开,“唯秋桐一人是命”?

        当然了,新人都会有几天好光景,除去这个因素,秋桐最大的优势是年轻,嫁给贾琏时她年方十七,该比凤姐尤二姐都年轻。年轻便可喜,便化腐朽为神圣,她的骄狂放肆,在贾琏眼里,都是一种新奇的刺激,凤姐平儿等人固然美,一来已经形成审美疲劳,二来都过于矜持稳重,至于尤二姐,美则美矣,却如花开到极盛,灿烂里隐藏着疲塌,哪如秋桐,以她新鲜的,轻浮的,一知半解的风情,形成了某种张力。

        年轻并不希奇,荣国府里,满目绮红苍翠,最不缺的就是青春,但秋桐的青春又有不同,既是夸张的卖弄的,也是廉价的易于消费的。她不像香菱那样一门心思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文人骚客,也不像平儿,不但是个“正经人”,而且是个有头脑的正经人,她们多少都有一些自我,使男人面对她们时不由得稍稍端正姿势,即便打情骂俏,也在心里留着尊重的底线。

        秋桐的好处是,她自己门槛低没底线,男人也不必留出底线,纵情喜乐,胡天胡地,脸面云云,廉耻云云,可以暂时放到一边,李碧华说她的理想生活是过上等生活,享下等情欲,有点玩笑的意思,但用这句话概括贾琏的理想,却十分合适。

        此时贾琏也算临近中年,古人寿命还要短一些,想来已感到年龄的压力,这样一个小女人,正可以激活所剩不多的青春,尤其是,刚刚从凤姐与尤三姐的纷争中抽身而退,秋桐这个小狐狸精更显得轻盈可喜。

        张氏说,出名得趁早。写手叶倾城说,无耻得趁早。要我看,干什么都得趁早,只要年轻,所有的好处都会以平方的速度递增,秋桐那点菲薄的魅力不就是这么做大做强的?

        但是,这种廉价的,易消费的魅力,也特别容易过气,有点像菜肴里过多的作料,初尝时胃口大开,久之则口干舌燥,最终败了胃口。尤二姐一死,凤姐的黑手立即伸到秋桐的头上,此时贾琏也已生厌,秋桐失去了最后的庇护,只能灰溜溜地跟着邢夫人,打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了。

    • 家园 凤姐的游戏规则

       红学家有时也挺八卦的,除了宝黛钗的三角恋,他们还对凤姐的私生活感兴趣,偏偏曹公故意吊人胃口,一会儿把凤姐描写成风流少妇,说她身量苗条,体态风流,且喜欢和小叔子侄子调笑,一会儿又写她满脸正气,打击小流氓贾瑞,纯洁如圣女贞德。前后表现颇不统一,难以收进任何一种盖棺之论。

        凤姐最落人口实的是第六回,贾蓉奉他父亲之命,来借玻璃炕屏。凤姐先是佯做推脱,只道说晚了一天,昨儿借给别人了,贾蓉果然是知情识趣之人,嘻嘻地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 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哪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俩人你来我往,笑言婉转,只当边上站着的周瑞家的连同刘姥姥是透明。借得炕屏,贾蓉正要挪步,凤姐又唤住,蓉哥回来。回来了却也无话,凤姐慢慢地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晚饭后你来再说吧,你先去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

        这几句话没头没脑,难免令人生疑,但如果因此坐实凤姐与贾蓉的暧昧关系,捕风捉影的功力倒可胜任明代东厂的特务。

        凤姐心狠手辣,自称不信阴司报应,不怕死了下地狱,好像没有道德底线,就算和谁有点什么也不希奇。但这到底是赌狠的话,她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不会容许自己像尤二姐那样,成为男人的玩物与笑话,也不可能像尤三姐这样豁得出去,“不是男人嫖了她,倒是她嫖了男人”,何况后来事实证明,尤三姐也不过是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她洒脱恣肆的同时,也在心灵上一笔一笔地为自己烙下红字。

        凤姐同样时刻绷紧贞洁伦理这根弦,第十一回里,贾瑞上来勾搭她,她都没打量他一眼,就暗想,哪有这样禽兽的人呢。她不是嫌贾瑞不够“清俊”,也无关他的家世,只要他起了这心思,便被她归到禽兽中去,她的嫌恶,是对事不对人的。后来平儿也随着她骂:没人伦的混帐东西。她们主仆的道德观倒挺一致。假如凤姐跟贾蓉有一腿,平儿决不会不知道,更不敢提“人伦”二字,贾瑞好歹还是一辈的,贾蓉跟凤姐都岔了辈,那才真叫没人伦,聪明如平儿,会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或者凤姐对贾蓉高看一眼,有几分似有似无的感情?这更不可能,尤二姐事发之际,凤姐闹上门去,连哭带骂,甚至于动手,将贾蓉作践了够,以她的聪明,看透了他那点小奸小坏,比较龌龊的事情都派他去干,比如和贾蔷一道去堵贾瑞,作为回报,她也会给他点小甜头,比如给他的绯闻同性恋伙伴贾蔷派个好差事。

        张爱玲说,女人总要崇拜才会快乐,而荣宁二府里的男人,让凤姐“哪一只眼睛看得上”?当然,也有一种变态的奸情,是互相践踏与蹂躏,越是拿对方不不当人,越有一种快意,金瓶梅描写这种变态奸情最是擅长,潘金莲与西门庆总在肉搏。但凤姐举止打扮虽然都是走性感路线,还真不是这等豪放女,第十六回里,贾琏和她开的那个玩笑,就说明她的性爱观其实挺保守。再说她体质也不好,动不动就小产,还得了个所谓的“大血崩”,只不过性格亮烈开朗,给人健康的错觉而已。

        退一万步说,就算凤姐与贾蓉勾搭成奸,又何必讲得那么露骨,又是“晚饭后”,又是“这会子我没精神了”,把时间地点都告白天下。这种事,小红都知道要做得机巧,凤姐怎么会当着头一遭上门的刘姥姥,以及最是世故的周瑞家的,大说大讲,惟恐他人不知呢?正因她心里没鬼,正因为她想的是别的事,才毫无顾忌地随口说来,令众人想到这上面,只能归罪于汉语的丰富性了。

        至于她的停顿,“出了半日的神”,是人们说话时都会有的短路现象,起码我是常犯的,说着这个,突然想到那个,别人还等着下文,这边已不知神思飞到何处,过后再回到原来的话题,也已兴味索然。凤姐后来元宵节讲笑话,先是隆重地开了头,突然一荡到别处去了,实心眼的湘云还要朝下问,凤姐说我哪还知道下面的事啊,都属于此列。红楼梦总是照着生活的样子来,而生活里有太多无意义的细枝末节,不必微言大义,不必意味深长,无意义的只言片语,突出了那种毛茸茸的现实感。

        说到底,凤姐这脂粉队里的英雄,也不过是个自恃美貌且不无虚荣的少妇,她喜欢天下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感觉,稍有机会,总要显摆一番。在刘姥姥面前,她已经显示了她的富贵与威严:先是不抬头,只管拨手炉里的灰,慢慢地问,怎么还不请进来?一抬头看见了,赶紧欲起身又才起了一半,满面春风地问好,又嗔着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每次看到这里都要暗笑,凤姐分明在耍大牌呢,却峰回路转不失礼数,表现欲旺盛是其一,第二则是当家不久的热情,要是刘姥姥赶在红楼后期来拜访,必然没有这样的待遇。而贾蓉的到来,又让她有了表现女性魅力的可能,虽然并无必要,但一来只是下意识的举动,二来,不在刘姥姥面前显摆又在谁面前呢?邢王二位夫人自是不合适,姐妹们面前也不可能,只有这远来的仰望着她的村妇,是最好的观众,顺便说一下,刘姥姥的成功,就在于扮演好了观众的角色,再幸福体面的生活,也要从他人羡慕的眼神里获得验证的,刘姥姥对于贾母与凤姐的重大意义就在于,充任了这样一双眼神。

        凤姐和男人们的关系,属外松内紧型,有点像《陌上桑》中的罗敷,拙作《陌上桑中的调情主义》曾专论罗敷非寻常农妇,更像打扮漂亮了在地广人稠处寻找观众,她与观众之间,有个安全线,一米线外你可以流口水喷鼻血,耕者忘其耕,但决不容许穿越这防线上前冒犯,哪怕是风光体面的使君。贾瑞同学没有搞懂凤姐的游戏规则,给个棒槌当个针,枉送了一条性命,后世诸生,千万要引以为戒。

    • 家园 凤姐权术

      他是一个旁观者,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她们。

        她们的乐与哀,喜与悲,挣扎与沦陷,那些事先已经写好的命运。

        逆来顺受的,固然零落成泥;恃强赌狠的,也终于低眉掩面;心如死灰者,双手合十道一声“罢了罢了”;心高气傲者,总是唤“不甘,不甘”……由暖到凉,到孤寒,这个叫做“女人”的群体,有着相同的路径。

        他是她们的亲人,离她们不远不近,却只能远远地看着,看她们渐行渐远,即使频频回首,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九)凤姐的跟人之术

        1、跟人的重要性

        王跃文的小说《梅次故事》里,上司王莽之稍示亲近,还算有些成色的朱怀镜马上激动得心头突突直跳,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微妙的感觉好似恋爱中。虽然他们终因分歧过大分道扬镳,却可看出,一般情况下,能跟上面接上头,投入他的小集团中,对事业前程必然大有裨益。

        十年砍柴兄也曾考证,以李逵之凶恶泼蛮却无人追究,以戴宗之技艺稀松却坐稳了梁山特务司第一把交椅,不过是因为他们早早跟定了大佬宋江,一次明智选择,终身受益,他们赢在了起跑线上。

        现实人生更是如此,刚工作时,偶尔参加一个饭局,座上主宾是两个大人物,将其余人等视为透明,彼此寒暄调侃说得有来道去,酒至半酣,其中一位忽然探身向前,满是油汗的脸上,浮出一个夹杂了诡秘、艳羡、钦佩、亲昵等诸种况味的笑容,说,我最佩服老兄的一点,就是跟定一个人。另一位语焉不详地挥了一下手,再无下文,数年后听说这位栽了,他跟的那个人犯了事。

        可见,官场之道,跟人是至关重要的一环,跟不跟得上,跟一个还是跟许多,跟对了还是跟错了,都有莫大的影响,一步走错,可能全盘皆输,一步走对,则有可能全面开花。

        看凤姐一生兴衰成败,秘密也全在跟人二字上,成也是跟人,败也是跟人,她跟的人不错,只是跟得过于高调。

        荣国府的格局有些奇怪,贾赦身为长子,且袭了官,按说是家庭的核心,贾母却跟着小儿子住,大概是不喜欢他夫妇。这也罢了,贾赦的儿媳凤姐也被抽调过来当家,重心全面倾斜到贾政这一房中,这一定不是贾赦夫妇的本意,甚至会激起他们的反感,据兴儿介绍,邢夫人就相当不满,发布舆论说: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张罗。要不是老太太在里面,早把凤姐叫回去了。可见,凤姐当初到贾政家当家管事,全是贾母的主意,她姑妈王夫人最是遵循礼法,未必愿意在里面掺和,是凤姐自个投了贾母的缘分,才得以荣升荣氏企业执行副总的职位,否则必在邢夫人的强大威慑之下,夹着尾巴做人,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不还有一句话吗: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你能指望邢夫人对凤姐说一声行吗?

        把凤姐放到重要位置,只是第一步,邢夫人不服不说,荣国府那些管家的婆子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凤姐生病探春代班期间,她们就玩尽了花样,还是平儿跑去骂了一通才算了事。可以想像,凤姐上任之初,必然面临着更为艰难的局面,人多事杂,更要克服种种心理障碍,贾母通过各种方式有力地表达了对于凤姐的支援,拙作《贾母的一把手之道》里已有论述,在此不多赘言。总之,凤姐褒贬不一执政生涯里,离不开平儿的默默辅佐,更少不了贾母的有力赞助。

        2、跟人的艺术

        毛泽东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贾母力挺凤姐,确实因为凤姐有两把刷子,但单是这一个理由,只会是理性的支持,而不是那样设身处地的关心,入乎内出乎外的理解,甚至是小孩式的天真依恋,贾母不只一次把自己和凤姐单列出来开玩笑,省略掉中间的邢王二位夫人,连最疼爱的宝玉都不算在内,似乎只有凤姐跟她一伙。

        凤姐的成功,正在于此,荣国府的领导层过于错综复杂,讨好了这位,可能就得罪了那位,得罪了这位,却未必就能讨好了那位,初入道者很难摸出门道,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地雷。面对如此局面,凤姐删繁就简,认准贾母这竿大旗,这盏指路明灯,唯她马首是瞻,一定不会错到哪里。

        做好本职工作之余,凤姐孜孜于取悦于贾母,休要小看这能耐,凡大人物,本来就无所求,求他的人倒是排了长队,想要打动他的心,孰非易事。我有位老师,算是“翻过几个筋斗”的人物,总结出,讨好领导的不二法门,在于运用好“三小”,一是“小实惠”,二是“小乐趣”,三是 “小麻烦”,这三点掌握得好,必然能顺利地登堂入室。他当笑话说,大伙也当笑话听,以为其中颇有些反讽意味,而凤姐的作为却验证出,这“三小”的确有莫大威力。

        且说“小实惠”。

        说起来贾母该是荣国府最有钱的人,第四十七回,她对邢夫人说,贾赦要什么人,她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地买。这句话里还有赌气的成分,第五十五回凤姐和平儿说起宝玉等人娶嫁的开销,说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钱,老太太自有体己拿出来。按照探春她们每人还要七八千两银子算,贾母这笔体己不是一个小数目。第七十二回,荣国府遭遇财政危机,贾琏求鸳鸯把老太太的东西偷出来当掉,虽然贾珍认为这是凤姐放出的烟幕弹,但也说明,贾母的确具备非同寻常的经济实力。

        但是人的天性总是贪小便宜的,大人物也不例外,贪小便宜和吝啬小气不一回事,他们可以一掷千金眼睛都不眨一下,却会为一点小彩头心花怒放。这方面凤姐处理得极好,她和贾母玩牌,总是和鸳鸯配合,设法输给贾母,为了输得自然,还欲擒故纵,佯做不情愿,扭扭捏捏,外加俏皮话一大堆,哄得贾母身心俱爽,既不落痕迹又拉近关系,看来利用赌博行贿不是现代经济犯罪的一大发明啊。

        贾母的大多数开支从公里出,但也有少数几项大概要自掏腰包,比如给尼姑的年例银子,大约这是比较私人的事务,从贾母的月钱里出。第四十九回里,凤姐来找贾母,正好碰上尼姑们来讨年例银子,顺手就替贾母付了,后来又在贾母面前打趣。因为是小钱,贾母并不放在心上,但有人替她付了,总是令人愉快的事。接着她又装做敲诈贾母请客,却远兜近转绕到自己头上,反变成自个做东,请贾母他们吃酒。弹笑间,贾母不动声色地落了些许“小实惠”,她固然不会像刘姥姥那般看重,但凤姐在她眼中,就成了一个令人愉快的人。

        第二是“小乐趣”。

        贾母是个热闹人,凤姐天生的伶牙俐齿、说书的女先儿都赞叹的“好钢口”正派上用场,但是贾母又是个聪明人,寻常的插科打诨、拍马溜须可能只会招她反感,凤姐的秘诀在于正话反说、反话正说,犹如一把旋得滴溜溜的小李飞刀,不但刺中要害,更旋出美感。

        第四十六回中,贾母为贾赦要娶鸳鸯生气,却把脾气发到王夫人头上,经探春点醒后,贾母又怪凤姐不为王夫人帮腔。凤姐此时处境非常尴尬,却见她笑道,我还没寻老祖宗的不是呢,老祖宗倒来派我的不是了。贾母与众人都觉得新奇,要听她下文,凤姐说,谁叫老太太把人调理得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呢,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要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

        这个马屁,凤姐动用了一点小小的冒险精神,即将冒犯的一刹那,翻转过来,既恭维了贾母和鸳鸯,又不得罪贾赦,有技巧,有悬念,酸甜可口、软硬适中,正对贾母的胃口。文人们只知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没文化的凤姐却以她亲身经验证明,马屁同样要有文学性。

        上面这二“小”都很简单,最不容易拿捏的是“小麻烦”,它没有固定的尺度,全靠自个儿把握,既要掌握轻重,又要注意随时发生的细微变化,稍不留神,将“小麻烦”弄成“真麻烦”,没的惹来一身臊。

        但要是弄好了,却能大大地加分,微不足道的小麻烦,体现了领导的权威,使他觉得有恩于你,而人们总是喜欢施恩者的感觉的。张爱玲的短文《丈人的心》中转述法国故事,一老翁,有个美丽的女儿,有一个青年,遇到机会,救了老翁的命。他想,好了,一定成功了。另一个比较狡猾的青年,却定下计策,自己假装陷入绝境,使老者救他一命,从此这老者看见他就一团高兴,吻他、拥抱他、欢迎他,仅是他的存在就提醒大家,这老人是怎样的一个英雄。这就是“小麻烦”的妙处。

        凤姐的“小麻烦”虽不是刻意找来,但下意识的行为更能暴露内心走向,第四十四回,贾琏偷腥被凤姐撞见,吵闹起来,贾琏要拿剑杀死凤姐,凤姐丢下众人,哭着往贾母那边跑,到得跟前,一头扎进贾母怀里,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呢!”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让贾母怎能不当自己是凤姐唯一的靠山,马上进入角色,变成一个既威严又慈祥的老祖宗。她厉声呵斥贾琏,再掉头哄凤姐,这一系列行为,给她的无聊长日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凤姐的“小麻烦”,把她从无所事事的“老废物”状态里解救出来。

        第二天,贾琏来赔不是,贾母又道,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昨儿唬得可怜。要不是我,你要伤了他的命,这会子怎么样?其实没有她,贾琏也不会杀了凤姐,但是让这位可爱的老太太以凤姐的救命恩人自居,对凤姐却大有好处。

        前面已经提起,荣氏企业遭遇财政危机时,凤姐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出来当,表面上是鸳鸯的私情,却是回了贾母的。贾母虽然跟一般人一样,不拒绝小便宜,但关键时刻,她还是个深明大义的老人。凤姐这点小麻烦,不会影响她的生活质量,却让她有了为子孙分忧、为家庭担责的庄严使命感,更使她感到凤姐对她的信任与依赖,她们的关系又上一个台阶。

        又要提到《还珠格格》,小燕子和紫薇哄她们的皇阿玛也无非这套,乃至刘姥姥结交荣国府,皆不出这个套路,以小乐趣建交,以小麻烦升华,中间以小实惠巩固,构成一部“搞定大人物”的葵花宝典。

        3、跟人得与失

        可是,无论小燕子还是凤姐,都犯了一个错误,她们跟定一个人是可取的,但不应该让全世界人都知道她们只跟定这个人,小燕子因此得罪了皇后娘娘乃至容嬷嬷等,凤姐则将荣国府上上下下得罪了一多半。

        仗着贾母的宠爱,凤姐底气十足,黛玉初进荣国府时曾惊异于她的放肆,八十回红楼里,她总是意气风发劲头十足,不仅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甚至不在乎死了下地狱。

        她眼里只有一个贾母,拍马屁时只照着她来,贾母担心她聪明太过,怕活不长,她说这话人人都说,人人都信,惟有老祖宗不该说不该信,老祖宗惟有比我聪明十倍的,怎么这样福寿双全呢?贾母听了乐得合不拢嘴,邢夫人大约只会在嘴边挂一抹冷笑吧,从凤姐到贾母之间毕竟隔着她和王夫人,凤姐自说自话地把她们就给抹去了。凤姐平时里的兴兴头头高调行事,更让这位失意的婆婆觉得碍眼窝心。

        如果凤姐得罪了邢夫人,要怪后者心理太阴暗,有一种中年妇女式的怨毒与嫉妒,凤姐没能讨好王夫人则是她自己心气太足,太没把这位姑妈放在眼里。第三十六回,赵姨娘跟王夫人告状说少了丫鬟的月钱,王夫人不过向凤姐了解一下情况,凤姐当面一一解释,一出门便把袖子挽了几挽,踩着门槛子说,太太把二百年里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了,又说,从今以后我倒要干几件刻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她这话是冲着赵姨娘来的,但对于王夫人岂不也很不恭?一旦有人学舌,姑侄之间必生嫌隙。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儿子犯了错误,凤姐也不轻恕,还是赖嬷嬷再三求情,才放他一马,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主人王夫人知晓此事,未必不恨凤姐不给她面子。凤姐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有贾母罩着她,她才不管别人的脸色。

        连婆婆与姑妈一并不放在眼中,何况那些底下人,凤姐对于奴才的严苛令人叹为观止,无论是周瑞家的还是贾琏的心腹兴儿,都在不同场合表达过对她的不满。

        贾母宠溺凤姐,是一柄双刃间,一方面助长凤姐的气焰――她原来就不是懂得自抑的人,另一方面,也替凤姐招来嫉恨,连黛玉都察觉到贾母多疼了凤姐与宝玉二人,招来虎视眈眈,凤姐却还是在平儿的开导下方晓得“得缩手时便缩手”。

        如此种种,为凤姐日后的悲剧埋下伏笔,贾母再疼爱她,凤姐再有实权,也不能真正越过两位夫人,而一个上司要想整你,总是能找到机会的,再加上贾琏的冷漠,奴才们的冷拳,凤姐始终处不安全之地。而且,贾母年俞六旬,朝不保夕,这座靠山也是冰山一座,随时可以坍塌,凤姐生活里的不安定因素太多了。

        同样有心机的宝钗,就不似凤姐这般热衷于跟人,尽管她也在合适的时候哄老祖宗开心,更多的时候,依然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安分随时,循规蹈矩,将她的温度均匀地分给每一个人,虽因过于理性只得到老祖宗的赞许而不是宠溺,却也避免爬得高跌得重,保持身心的安宁。

        老子曰: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跟人的结果不管是喜是悲,都是把自由押到了别人的脸色中,在得失之间,忽而趾高气扬,忽而失魂落魄,失态至此,起码有碍观瞻吧。

    • 家园 黛玉的影子

      深爱一个人,会觉得处处都是她的影子,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哪怕于陌生的天际,若有绿意浮动,也宛如看见了你笑眸流转。

        《红楼梦》里,林妹妹自然是独一无二的,但因宝玉或者说曹公爱她太深,大多好女子身上便都有了她的影子,重重叠叠的叙述,是密密匝匝的情意,只因爱她这一个,对于世间的女子也都有了了解与柔情。

        公认最像黛玉的,是晴雯,以至于有袭为钗影,晴为黛影之说,不喜欢晴雯的王夫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而晴雯那份不加掩饰的真性情,更与黛玉有几分相似。但黛玉细致婉转,晴雯天真直率,黛玉心比比甘多一窍,晴雯却是块直来直去的爆炭,俩人形似而非神似,甚至于我怀疑曹公这么写,只是想告诉读者,荣国府第一美丫鬟晴雯的眉眼也不过和黛玉相似,可见黛玉是怎样一个绝代佳人。

        真有点像黛玉的影子的,第一要数龄官,这俩人长得就很像,龄官“眉蹙青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风”。这是透过宝玉的眼睛看过去,此前亦有龄官和黛玉相似的介绍,不过没提名,容易被忽略掉,还记得湘云和黛玉怄的那场气吗?就是因为凤姐说那个演小旦的小戏子很像一个人,而湘云脱口而出说像黛玉,我觉得,那个小旦该是龄官,虽然后面还提起一个早逝的小旦 官,可是,一个剧团里,怎会个个小旦都像黛玉呢?

        俩人不只生得像,还同是为情所困的女子,都拥有着不确定无法出口的爱情,失意中的黛玉通过写诗来排遣,而龄官没有这份风雅――想来未必经过诗歌上的训练,她表达感情的方式更直接更热烈更让人无法逼视,拿簪子一口气在地上写了几千个“蔷”字,一笔一划间都有怎样的情感在胸臆间辗转,是疑问,是惶恐,是期待,是绝望,是欲掩面而去终又回转,还是孤注一掷宁可与君万劫不复?千百种感情归总为一个简单的动作,难怪偷窥者宝玉也看痴了。

        宝玉被这女子震撼,对她的感情有一种同情,按照米兰。昆德拉的说法,同情并不意味着怜悯,而是能够体会对方的任何情感――欢乐,焦急,幸福,痛楚,宝玉能够体会,是因为龄官的表现与黛玉何其相似,他通过黛玉读懂了龄官。后来在梨香院,他看到龄官在心上人面前一样使小性子,闹情绪时,他又通过龄官读懂了黛玉,这两个女孩子,犹如互文见义,是彼此的桥梁,将懵懂的局外人渡到了解的彼岸。

        唱戏的女孩子里,还有一个得黛玉的神韵的是藕官,这个演小生的女孩子的恋情属于非常规感情,她在戏里饰演小生, 官饰演小旦,“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的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 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新人,藕官一般的温柔体贴,有人问她是否得新弃旧,她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等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这个藕官像谁?对了,她就像《霸王别姬》里那个“不魔疯不成戏”的程蝶衣,蝶衣或者更为执迷,藕官的情路上却有翩然回转的美感,有理有节,有情有义,她的故事里也就少了激烈与癫狂,多了婉约与飘逸。

        又是一个天生的情痴,五脏六腑里皆是缠绵不尽之意,藕官与黛玉有本质上的相似,这大概也是曹公把她放在黛玉屋里的原因,像藕官这样的女孩子,也只有放在黛玉屋里最合适。

        龄官与藕官,得黛玉之缠绵,面庞身段和黛玉差不多的尤三姐,得黛玉之洁与烈,《葬花辞》里写道: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限渠沟。尤三姐没有保持洁净的环境,被贾珍之流勾引,她希望干净的柳湘莲能给她救赎,却遭到断然拒绝。绝望中的尤三姐只剩下最后一条路,用死亡来洗刷自己,用鲜血来隔绝旧日,她用自己的方式,把自己成全了,这种清洁的精神,这种宁折不弯的狠劲儿,正与黛玉相同,虽然尤三姐曾经“行为有污”,但她和黛玉一样,有着干净的灵魂。

        这些女子,她们爱上不同的男人,还有女子,但都离不开眼泪、期待,还有生离死别,为爱而生的女子,灵魂的质地总是相似的。

        离开这些感情世界的精灵,我老是觉得大观园里还隐藏着一个真正的黛玉,那就是邢岫烟。

        虽然偶尔使点小性子,黛玉却也不是完全不懂得小心谨慎的,她和宝钗交心时说:“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在网上看见有朋友较真,说黛玉的钱到底哪里去了?她老爸是巡盐御史,怎么可能没有给她留下一份家产,要说是那时候女孩子没有继承权嘛,可据考证黛玉应该是满人,满人最重视姑奶奶的。

        拜托,《红楼梦》虽是一部自传体小说,但未必每一笔都按生活描摹来的,黛玉原型的老爸一定就是探花加巡盐御史吗?未必,我觉得曹公给他这么一顶乌纱帽,也是出于对林妹妹的偏爱,让她老爸既能务虚又能务实,给足林妹妹“通身的气派”。

        但是乌纱帽好加,后面的文字却未必跟得上,也许林妹妹的原型根本没有这么个背景,才会有那种一无所有的自卑与敏感,她的真实状况很可能与邢岫烟相似,或者说,邢岫烟其实是另一个林黛玉,这么说似乎牵强,可是“钗黛合一”都能成一说,黛岫怎见得就不会是一个人的两面?

        岫烟这个名字就取得很讲究,岫为峰峦,陶渊明《归来去兮》中有名句: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峰峦上飘出的云烟,何其飘逸,何其自在,仿佛用名字写照人格。

        邢岫烟的父母都很不堪,姑妈邢夫人对她也很寻常,又居住在“二木头”迎春房里,丫鬟婆子个个嘴尖齿利,邢岫烟处境十分窘迫,大雪天,人人都穿着大红衣裳,“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就只有她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得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她时常还要当衣物度日,这种情况下,最难的不是生活的艰辛,而是如何保持平和的心境。

        宝玉过生日,妙玉送了个帖子,上写: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了,大为不解,还是岫烟告诉他,妙玉自称槛外之人,宝玉回她个槛内人即可。这倒犹可,因妙玉与她原有半师之分,奇特的是岫烟说起这些的态度,通达里带了一些戏谑,既可见她的善意,又可见她的聪明,以穷亲戚的身份面对贵公子宝玉,不亢不卑,从容自若,却因宝玉的一席话对他有了新的认知,可见她是以见识而不是以身份取人。

        红楼女儿里,岫烟是比较理想的一个人物,端庄但不拘泥,贫寒但不小家子气,薛姨妈一眼看出,她是个荆钗布裙的好女儿,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凤姐,也越过对邢夫人的厌恶,对她生出怜爱之心。我常常觉得,她更有资格入十二钗,但是她的戏份却极少,我不得不怀疑,曹公是将一个原型分成两个了,把一个丰富的、具有多面性的人物塑造成两个,多愁善感的一面成了黛玉,稳定淡然的一面给了岫烟。

    • 家园 作为女人的凤姐

      1、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是一句太怅惘的感慨,总是在曲终人散或者人仰马翻之后,望着生活留下的一地狼籍的瓜子皮,忽然想起某年某月的一天,隔着那一树桃花的灼灼光华,我曾见你最初的笑颜。

        这场景,对于怨偶同样适用,影视剧里常有狼心狗肺的丈夫和他死缠烂打的黄脸婆,消磨尽所有的温情,只剩下嫌恶与仇恨、逃离与追击,总揣了凄凉想,他们也是好过的啊,除了被命运所弄的极少数人,最初也都曾相看两不厌。

        因此不忍看凤姐的那句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这判词有两种解释,差别在“二令”上,有人说是贾琏对于凤姐,从最初的言听计从到命令有加最后终于休弃,也有的将“二令”组成一个“冷”字,从听从到休弃,中间的过渡是冷淡而非命令。我比较认同这一说,凤姐那么最爱赌狠的人,岂是轻易听人使唤的,贾琏若冷淡她,她倒也无计可施。

        无论是哪一种,反正贾琏之于凤姐,是慢慢地冷了心,憎恶凤姐者或者以为理所当然,甚至以为凤姐也无所谓,他们这对夫妻很多时候都像政治联盟,忽聚忽散,全出于利益,不似宝黛之间的万千宛转情意。然而我体贴着凤姐的心,知道她终究是个女人,心里自有一个刻度,测得出贾琏眼神里逐渐降低的温度,那种冷冰着她,总有脆弱栖惶的一刻,因为他们当初也是好过的啊,也有过初见时的旖旎欢喜。

        刚登场的凤姐,虽不是新婚燕尔――她已经当了一阵子家并赢得相当声誉了,且据旺儿介绍,贾琏原有两个通房丫头,凤姐来了没半年,都寻出不是,打发出去了,她自己陪嫁过来的四个丫头,也是嫁人的嫁人,死了的死了,其间必有一个过程――但也还未到七年之痒,算是一个放大的蜜月期,不良教育下长大的贾琏,其实是个喜新不厌旧的主,寻花问柳的同时,对家中的娇妻大概敷衍得也很不错,小夫妻间经常起腻。

        第一次是第七回“送宫灯贾琏戏熙凤”,俩人都没露脸,只听隐隐一阵笑声,王蒙说是因为曹公偏爱凤姐,不肯写得露骨,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这阵笑声,起到了“此处删去XX字”的效果。

        若嫌这段太俗,到了贾琏送黛玉回家探父,凤姐日夜牵念一节,有如怨诗里的场景。书中这样写道:话说凤姐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睡下之后,她还要和平儿屈指算贾琏到了何处,可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此刻的凤姐,与诗人李清照也没多大区别。

        中间贾琏打发昭儿回来报信,凤姐当着人面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令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冬衣,又细细追想所需何物,还千叮咛万嘱咐,要昭儿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二爷生气,劝他少喝酒,当然了,更重要的是不要勾引他认识混账老婆。

        贾琏从苏州回来之后,更是小别胜新婚,凤姐欢迎贾琏归来时那番伶俐口齿,看得出她心情极爽,她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其娇俏动人,可称一个艳字,贾琏不得不接招,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虽然答得生涩呆板,也还算知情识趣。

        凤姐又说起兼管宁国府之事,明明是想在老公面前邀功,却要弄出委屈的小可怜样儿,说她原不想管这事的,只是不懂得拒绝别人,不得已接了这个差使,结果弄得一塌糊涂,要老公代她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了她呢”,威风八面的凤姐,撒娇的本事居然也是一流的。

        在凤姐与贾琏不多的几场对手戏里,数这个冬夜的气氛最为温馨祥和,贾琏的奶妈赵嬷嬷也来凑趣,三个人坐在一起喝酒闲话,凤姐一口一个妈妈地叫着,又是添菜,又是敬酒,赵嬷嬷趁机为儿子求个差使,凤姐一口答应,说你只要把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就行了。 虽然仍是少奶奶对待奶妈的客气,却也看得出她对贾琏的感情,以至于对一切与他有关的人,都有一种自然而然的亲切。

        闲闲写来这一场小饮,赶得上贾母主持下的那些盛大宴席,因为一切都还在最饱满的时候,近似于回光返照的辉煌还在期待之中,凤姐与贾琏尚且有情有意,愉悦的气氛自然溢出,不似后来,即使笑语喧哗,大肆铺排,也总有盛极而衰强撑着的意味。

        可惜这顿饭到底也没吃安生,一会儿贾琏要去宁国府,一会儿王夫人又喊凤姐去商量事,一会儿又是贾蔷来求采买戏子的差使,凤姐一力撺掇着贾琏应下的同时,又将赵嬷嬷的两个儿子塞了进去,而贾蔷犹问凤姐贾琏要不要什么东西,这份人情自然是从公里出,凤姐贾琏表面上是拒绝了,却留下伏笔: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果然是老江湖,相形之下,贾蔷显见得头回办事,太过兴头,做得现鼻子现眼的。但这表现也没错,在上级面前,原不需要做得滴水不露,露点破绽更能拉近距离,贾琏的批评里不就透着自己人的亲狎?

        贾琏与凤姐,原不是普通的夫妇,在家族式管理的荣国府,他们还是同僚,他们的闺房,也随时充当办公室、签押房,一丝天然的柔情被强硬的权力与利益冲击殆尽,只剩下勾心斗角,同床异梦,这一切已经在这个夜晚初露征兆。然而,仍令人感怀于犹存的温情,随着情节的深入,这样的辰光越来越少,扩张的欲望一点点地毁灭了正常的夫妇之情,待到不可收拾之时,我不知道,他们冰冷似铁的心,想到当初的情景,是否也有那么一点点哀伤惋惜。

        2、凤姐婚姻症结所在

        贾琏和张爱玲的父亲有点像,都是名门公子,幼时丧母,家中人来人往却又人情寡淡,看似花团锦簇,其实缺乏真正的关心。他们很容易看透世故,唯因这看透,与热血青年无缘,交际圈的影响,加上天性里的一点轻浮,足以构成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一个略有底线的纨绔子弟。

        张爱玲的父亲,一生也没能打起精神,抽几口大烟,弄几句诗词,浪荡于风月场所,偶尔引动一两分真情,纳个姨太太回家。他没有害人之心,也不作威作福,只想保持这种灰调生活,若不是被卷入摧枯拉朽的历史洪流之中,这样一种梦想也不是不可能实现。同样出身的张爱玲的母亲,却对这种生活方式极端鄙夷,她向往鲜明刺激的西洋文明,两种生活理想频频碰撞,终以分道扬镳告终。

        琏凤这对夫妇与之微有相似之处,贾琏不是个坏人,贾雨村为虎作伥,诬告石呆子拖欠官银,将扇子罚没充公时,贾琏还说了句仗义的话:为了几把破扇子,弄得人家坑家败业的,也不算什么能为。他的道德底线起码比贾雨村要高,除去那些偷鸡摸狗的行为,言行举止都挺正常,作为荣国府玉字辈第一人,他也算家中的一个顶梁柱,黛玉回苏州探父,就是他一路护送,虽是不得已的职责,却也一副重任在肩的架势。他为人还算厚道,乐于提携贫寒的远房亲戚,说话里透着聪明,比如贾芸要讨宝玉的好,认他做父亲时,贾琏便笑道,听见了没有,认干儿子可不是那么好开交的。他不是看不透贾芸的那点小心眼,只是看透之后,能做宽容的理解。

        贾琏没有大奸大恶的志向与能力,对于权力也不很热衷,他的理想生活是家中妻贤妾美,外面游冶风流,用现在的俗语就是“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一夫多妻的男权社会,更给这种梦想提供里道德支撑。

        然而,这不是凤姐的梦想,从小被当作男孩教养的凤姐没有那么强的“三从四德”的意识,虽然身处贾家的末世,一切都在走下坡路,她心中,犹有一份创世纪的辉煌。她希望在别人心中是这样一个形象,模样标致,口齿爽利,心机深细,在外面神通广大如千手观音,在家中则得老公千般宠爱唯命是从,总而言之,占据一切的制高点,被所有的人所恭维、所羡慕。

        这两种理想自然不能兼容,首先贾琏就不肯专宠凤姐,一生都围着这一个女人打转,邢夫人都说,谁家没有个三妻四妾的,说明这是个普遍现象,直接受益者贾琏更是打心眼里拥护这种普遍现象。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要强的凤姐决不容许她与贾琏的世界里,再出现一位女主人,她先是把那两个通房丫头撵了出去,自己的四个陪嫁丫头也只剩了平儿一个,平儿也是有名无实的,“大约一年二年之间两个有一次到一处,他还要口里掂十个过子呢”。这一点上凤姐就没有潘金莲的手腕,潘金莲拉拢丫鬟春梅结成统一阵线,共同对抗潜在的假想敌,收到良好效果,凤姐却过于恃强,计较一城一地之失,对平儿这个赤胆忠心的心腹都不肯放一马,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

        对于贾琏的生活问题,凤姐围追堵截,不惜采取过激手段,也在可理解的范畴中,女人天生爱吃醋,况且贾琏真不是个让人放心的主。凤姐招人烦的是,工作上她也要玩心眼,玩弄老公与股掌之上。

        荣国府是家族式管理,贾琏与凤姐除去夫妻关系,还有同僚之分,很有些办公室夫妻的意思,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他俩联起手来,必能做大做强,可是凤姐太爱出风头,太想做个风光八面的女强人,甚至要占老公的上风。

        当然不能明着来,毕竟是大户人家,为人妻者便不能做到举案齐眉,也决不允许骑到老公脖子上拉屎拉尿,邢夫人对贾赦的恭敬大概还因惧惮于自个的填房身份,千金小姐出身的王夫人对老公不也是恭敬有加吗?凤姐的策略是不动声色,通过撒娇卖俏等一系列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

        比如贾蔷来讨采买戏子的工作,贾琏对他的能力才有些质疑,凤姐便不由分说地敲定下来,既然娇妻拍了板,贾琏也就让了步。他只当小事,并不放在心上,而凤姐在卖了个人情给贾蔷等人的同时,更验证了自己的权威以及对贾琏的影响力,官场上明争暗斗者,常常通过一些不易察觉的细节,完成了对既有权限的试探,凤姐是把家庭当官场来做了。

        元春省亲之后,要将小沙弥道士另外安置,少不了要找个管理者,负责他们的日常生活,这种事务,落到贾家子弟手中,又是一个弄钱的工程。凤姐没和贾琏商量就给了贾芹,贾琏刚表示异议,凤姐便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地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还是玩话?分明是威胁贾琏了,她又拿什么来威胁呢?不过是恃宠撒娇而已,所以当贾琏再次让步时,紧跟着就调笑了一句,凤姐嗤地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

        这场斗法里,凤姐押上了夫妻感情,作为制胜筹码,她把婚姻与工作搅和到了一起,有点像某个笑话里那个厨子,在外面烧菜时总喜欢拧下一只鹧鸪腿,揣在怀里带回家,后来在自个家里烧鹧鸪,居然也忍不住拧下腿来,揣到怀里,凤姐弄权都弄成了习惯,跟老公打交道也要试试身手。

        贾琏所以不同意把这个项目给贾芹,是因为他许给了贾芸,如今食言自肥,只好许以下一宗工程,但贾芸是何等聪明人物,立马省悟到凤姐才是实权领导,而贾琏不过是个幌子,他投错了庙,拜错了佛。且不说贾芸随即改换门庭,投资凤姐,只说如连一远房亲戚都已晓得贾琏无权,要办事还得找凤姐,证明贾琏已经被凤姐成功地架空,此前宝钗过生日,凤姐已经有了主意,还装模做样地去问贾琏,分明拿他当聋子的耳朵――摆设而已。

        直到这时,还没有引起贾琏的警惕,他本不是在权力上留心的人,用他自己的话是“我只要有酒吃有戏看”就成,他愿意为为妻子让出一箭之地,凤姐于是得寸进尺,全面接收了属于他的地盘。

        鲍二家的事发,凤姐大闹一场,贾琏理亏又加上想息事宁人,当着全家大小的面对凤姐道歉,这进一步稳固了凤姐的位置,贾琏的政治排名更加靠后。

        此后凤姐更无忌惮,自个独断专行不算,连她的心腹都跟着飞扬跋扈。夫妻之间,各自培养心腹,也算一奇,更奇的是贾琏的心腹不敢惹凤姐的心腹,凤姐的心腹却敢惹贾琏的心腹,他们的心腹正如一面镜子,清清楚楚映出这对夫妻间的权力格局。

        但有得必有失,贾琏虽然懒怠,不思进取,但并不是个笨人,对于凤姐的心机和手腕,他看得最明白。一个女人如此着迷于权力,她的可爱必然大打折扣,而凤姐的狠毒刚硬,更与贾琏较为温和的性情不同,后来琏凤之间再没出现面前那种打情骂俏的场面,他们在一起便是谈家务事,很像一对政治夫妻。

        俩人已到这个地步,贾琏另去寻可爱的女人,先是尤二姐,后是秋桐,好在这时他有了充足的理由,凤姐没有生出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事大,这是他的权柄与利器,是他失掉权力之后,与凤姐抗衡的另一法宝。凤姐再厉害,再得老祖宗的宠,却也迈不过这个坎儿,她只能瞅准时机,暗中下手,步步为营地害死了尤二姐。到了这会,令他们婚姻保持平衡的是力量而非感情,一旦力量失衡,悲剧就在所难免,而凤姐的判词说明,这失衡的一刻必将到来,凤姐机关算尽,反倒害了自己。

        那么凤姐应该怎样?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老公推到前台,这大约能换得委屈的安宁,安徒生童话不是已经教育过天下的妇人,一定要相信:老头子做事总是对的,哪怕拿一匹马换一匹羊,一匹羊再换成一只鹅,最后再换成一筐烂苹果,都要充满信任地给他一个甜蜜的吻,这样,你一定会有好报。一个有野心的女人必不肯这样做,她的能力热情都在贾琏之上,怎么愿意跟随老公的感觉?这也是现代的女强人的困惑之一。

        当然,他们婚姻的失败也与SOHO式的工作环境有关,假如他们活在当代,各自在不同的公司打拼,明争暗斗也好,勾心斗角也好,都是冲着别人去的,彼此却是利益共同体,再加上距离产生美,贾琏说不定还会佩服他老婆有本事呢。就算他不是个省事的,还想再弄点花花事,不在一个生活圈子里,凤姐打听出来的可能性也要小一点,贾琏又是没有长性的人,还没等凤姐发现,就自生自灭了吧。

    • 家园 妙玉与刘姥姥

      刘姥姥两番入荣国府,曾见各等脸色,如贾母之降尊纡贵,王熙凤之前踞后亲,贾宝玉之懵懂的关心,以及周瑞家的之优越感……让人微微感动的更有王夫人,第二次刘姥姥告辞时,她送了一百两银子,由平儿转告刘姥姥,让她拿回去作个小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投亲靠友的。这话里既有洞若观火,又有理解的同情,不但提出问题,更设法解决问题,王夫人虽可憎,但有几处显示出名门闺秀的大家气象。

        贾府上下对这个穷婆子都还算照应,只除了妙玉和黛玉。贾母兴师动众地带了姑娘媳妇陪刘姥姥逛大观园,来到栊翠庵,妙玉忙接了进去,又忙去烹茶,一路赔笑,还特地避其所恶不上六安茶,留心随和简直赶上了宝钗。然而,对了刘姥姥,她的甜蜜笑脸荡然无存,刘姥姥用过的杯子不许收进来,后来看在小帅哥贾宝玉的面子上,答应送给这个穷婆子,还特地声明,幸好是我没用过的,若是我用过的,砸了也不能给她!

        相比她的郑重其事,同样对刘姥姥不以为然的黛玉就俏皮而又刻薄得多,“母蝗虫”的妙喻让这帮没心没肺的姑娘少奶奶交口称赞,“携蝗大叫图”的题跋让令湘云笑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为什么这二人对刘姥姥的厌恶如此明显?刘姥姥四处打秋风,是让人瞧不起,但王夫人、王熙凤乃至“富贵闲人”贾宝玉尚知她生计艰难,能起恻隐之心,为什么妙玉与林黛玉就不能体谅到这一点,进而攻击有加呢?

        除了这也与她们的身世背景有关,她们和刘姥姥一样,皆是大观园里的外来者。先说妙玉,放到现在,她是一个典型的小资,自恋,而且自负,连最好脾气的李纨都厌她为人,但这种自负之后,又何尝没有一份自卑。书中虽说她祖上是仕宦之家,但是她进大观园之前,已经父母双亡,家里未必能给她留下多少家产,黛玉的父亲生前还是巡盐御史呢,还不是一无所有地寄居外婆家中?至于妙玉喝茶使用的点犀乔、绿玉斗之类,与其说是展示富贵,不如说反映她特别“事儿”,像她自以为神奇无比的梅花上的雪,豌豆公主林黛玉都没尝出来,她那些非同凡响的不俗之器,也不过是她自恋精神的具像而已。《红楼梦》里向来有夸张语,比如秦可卿的房间里,就有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武则天摆过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谁能把这些统统当真,不过是为了渲染可卿房中的情欲色彩罢了。

        据好事者考证,这一段其实是讥讽,比如她那个杯子,叫做什么来着的,唉,那三个字实在打不出来,我试着从网上找一个复制粘贴到这儿,结果所有的版本到这三个字就成了乱码。反正就是一个杯子,有点像葫芦的那种,上面刻着“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有学问的人告诉我那几年苏轼正在倒霉。

        我查了一下书,元丰二年,因为作诗讽刺新法,“文字毁谤君相”的罪名,苏轼被捕下狱,即有名的“乌台诗案”。出狱以后,苏轼被降职为黄州团练副使(相当于现代民间的自卫队副队长),一干就是五年。这期间苏轼过得非常窘迫,他给秦观的信里写道: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省,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林语堂注:等于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钱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以待宾客。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

        他说得轻松,读起来只觉得辛酸,元丰四年,他的积蓄快花完时,在朋友的帮助下,申请到几十亩薄田,苏轼带领家人开垦荒地,种田帮补生计。林语堂特别强调,苏轼绝对是农民而不是地主,似乎那所谓的几十亩地极其贫瘠,为茨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他的捉襟见肘,可想而知。

        这种情况下,苏轼上哪弄一个晋王恺珍玩过的奇形怪状的茶杯?被认为是讽刺也不足为奇。妙玉果真家底颇丰,便不至于寄人篱下,或者像宝钗似的偶尔住住也可,那么进来之前必然不那么敏感,说什么“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后来王夫人又下了个帖子,她自感受了尊重,有了面子,遂结束“北漂”生涯,和那些小戏子们一道进入大观园。

        她和那些小尼姑小戏子的入驻是为元春省亲准备的,小戏子能做才艺表演,小尼姑则是这大富之家不可或缺的摆设,不管妙玉如何自视甚高,王夫人怎样大度地给她面子,归根结底,她和小戏子差不多,不,小戏子还是为人所用,她不过和大观园里养的那些鹿、那些鹤差不多,精神观赏物而已。

        不知道妙玉有没有朝深里想过,估计她也不敢朝深里想,黛玉能够面对自己的一无所有寄人篱下,是因为她毕竟是贾母的外孙女,贾府的至亲,这身份还可承受,妙玉的身份却令一个骄傲的人不敢深想。不想却不等于不存在,众人的眉高眼低,独处时的思绪万端都必然提醒她的卑微处境,她极力要摆脱这窘境,因而呈现出攻击性人格。以打击对方来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

        攻击刘姥姥即是一例,其实她跟刘姥姥本质上也差不多,套芳官的话:“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她和刘姥姥来到大观园,同样为了生计。但是她通过对刘姥姥的极度鄙视,来划清界线,那个声明,不但是发表给贾宝玉等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在卑微与倨傲之间,勉力挣扎的妙玉是痛苦的,她就像一个抓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的人,飞升的梦想一次次被真实的地球引力挫败。

        黛玉对于刘姥姥的厌恶,也有这个外来者与与她的风格不一的缘故。与妙玉不同的是,第一,林黛玉和妙玉处境毕竟不同,虽是寄人篱下,到底还算半个主人,和刘姥姥本质上并不相似,所以只是随口讥讽,并不发表紧张兮兮地发表什么宣言;第二,黛玉比妙玉聪明,她的刻薄也令人宛尔,俏语娇音让你想不原谅她也难;第三黛玉讨厌刘姥姥,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谁让她老人家好端端地非要讲什么抽柴女孩的故事呢,引得宝玉生出怜香惜玉之心,让林妹妹为个莫须有的人物吃醋的同时,怎会不迁怒于她呢?

        看不到后四十回,我却常常想像后四十回应该更博大,更混沌。贾家败落时,黛玉若还没死去,再与刘姥姥相遇,又当是何等光景?她当能理解这个穷婆子的不得已,有时候,人的理解力和阅历也密切相关,对于形而上的痛苦的感受能够与生俱来,对于现实人生万般苦楚的理解,有时却得靠自己去经历咂摸。经历了一切的宝玉呢,应该能够放下那脆弱的,精神上的洁癖,更加理解为生计四处奔走、被人奚落取笑也无所谓的刘姥姥了。

        既然已是投亲靠友,又何必半遮半掩,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扮相,毕竟,一切是你自己选的,利益与折损你都要承担。身处如此局面,刘姥姥滑稽的乐天展现出她生命的力度与广度,泥沙俱下,浩浩荡荡,不纠缠细枝末节,奔向确定的主题,我觉得这样很好。

        而且,我也不觉得刘姥姥就没尊严,相比妙玉唧唧歪歪自相矛盾纸上谈兵的尊严,刘姥姥的不在乎、因不在乎而快乐着是真正的尊严,她不允许自己愁眉苦脸,她总能找出理由说服自己理解,虽然阿Q,但人生有限,原宜及时行乐,这个乐法未必就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而是即使被命运摁到最低,依然能够从容不迫地自得其乐着。此刻,她的对手不是大观园里的那帮人,而是命运。她在命运面前展现了自己不计较一时一地之失的理性,该低头时就低头的韧性,命运也拿她没脾气,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 家园 晴雯:暗恋的代价

      有种很流行的说法叫袭为钗影,晴为黛影,我总不能认同这种说法,后文里会专门写到。但若论温柔懂事,袭人和宝钗确是一路,若说率真任性,晴雯也和黛玉有些仿佛。奇怪的是,小姐里宝玉爱的是黛玉,丫鬟里宝玉爱的却是袭人――虽然这两种爱不可相提并论,前者纯净、理想化,后者则有着俗世温暖的浊气,却也不能不称之为爱。

        一个男人是可以在不同层次里各有所爱的,起码有这两种层次,母性的和女儿性的,宝玉对女儿性的渴望在黛玉那里得到圆满,而温柔和顺的袭人正好满足他对于母性的需求。

        所以他和袭人在一起时,会有一种软弱的孩子气,说些化灰化烟的痴话,忍不住落下泪来,袭人温软的劝谏反倒成了一种安慰,毕竟寂寞的宝玉很少会得到回应。他们俩在一起的辰光,总有一个情切切意绵绵的气场,这种气氛,只有和黛玉在一起时有过。

        宝玉同晴雯的对手戏就正常得多,说笑打闹,不脱贵公子的本色,寒夜里宝玉把淘气的晴雯拉到被中替她焐手,也是小儿女的温情,没有一点性的刺激;一旦闹起别扭,宝玉说翻脸就翻脸,声称要将晴雯送还给老太太,看得我等读者都心寒。

        曾见有前辈考证宝玉和晴雯之间有没有爱情,并言之确凿地说有,我只嫌太笼统,确切地说,宝玉对晴雯是友谊,晴雯对于宝玉却是爱情。

        晴雯原本比袭人起点高,她虽然身世堪怜,十来岁上被卖到赖家 ,已记不得家乡父母,想来中间不知转卖了多少道,但因生得伶俐标致,得到贾母喜爱,像个小宠物一样带在身边,稍大又下派到宝玉房里,虽然因资历问题,薪水不如袭人,却是贾母心中准姨娘的重点培养对象,前途相当可观。而袭人自以为是贾母给了宝玉的,贾母对这个丫头并没多大兴趣,只当她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过比一般的丫鬟格外尽心尽力罢了。

        倘若把两个人人生比喻成一场牌,晴雯的牌明显起得比袭人好,外型才艺都属上乘,还在上级心里挂了号,袭人则一手的小零牌,几乎看不到未来。

        然而牌好者容易气足,气足者容易骄傲,一手光鲜好牌反倒打得七零八落,满手小零碎者,若是具有非同寻常的耐心,远兜近转,步步为营,常常也能打出了满堂彩来。

        对于贾母的用心,聪明如晴雯未必不知道,却不肯低首敛眉,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合格的准姨娘。也许是因为拥有的太多――贾母说“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她对未来太有安全感,以为一切都会如期到来:“大家横竖是在一起的”“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便不肯使用技巧,完全跟着感觉走,以一个漂亮女孩的率真与娇纵,随心所欲地生活着。

        比如宝玉在外面吃饭,看见桌上有豆腐皮包子,想着晴雯爱吃,就叫人送了回来,不成想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跑来了,自说自话地就拿回去给她孙子吃了。宝玉回来问起此事,晴雯不假思索地表述了不满,再经后事累积,宝玉又是要撵丫鬟,又是要逐奶妈,险些酿成一场大的风波。

        后来李嬷嬷是打听出这件事的,心中必然记上这笔账,晴雯不计人气指数下跌,只图一时口舌之快,李嬷嬷固然不能拿她怎么样,但是紧要关头是落井下石还是递一根救命稻草,那差别可就大了去了,李嬷嬷她们这等“老货”的影响力,就是出现在关键时候。

        同样的事件发生在袭人身上,她就体现了识大体顾大局的广阔胸襟。宝玉给袭人留的酥酪被李嬷嬷吃掉了,宝玉刚问起这茬,袭人赶紧用其他话混过。然而李嬷嬷仍不识趣,隔天又来寻袭人的不是,且一针见血地指出袭人“装狐媚子哄宝玉”,正刺中袭人心病,袭人哭哭啼啼,以弱势的形象,赢得了宝钗黛玉一干人等的极大同情。晴雯出于妒意,也跟着冷嘲热讽,“袭人一面哭,一面拉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了这些人,还不够我受的?'”说得楚楚可怜又绵里藏针,看来袭人不只会装深明大义,也会装小可怜,先天不利使她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把个晴雯比得十分可恶,就是李嬷嬷事后想想也没话说。

        不能怪晴雯不聪明,她是太骄傲,骄傲得不肯承认现实,第一不愿意拿自己当一个奴才,第二不愿意面对袭人和宝玉云雨之后地位的上升,甚至于她最被人所诟病的,拿簪子戳坠儿,也是恨铁不成钢,她自己决不会这么不争气,因此也决不容忍。如果她是一位小姐,这等脾气最多招人非议,却不会给她带来太大的麻烦,但是她是一个丫鬟,太多的人可以左右她的命运,不说贾母、王夫人,就是对她还不错的宝玉,一翻脸照样可以撵她出去,小姐脾气丫鬟命,这不但注定了她悲惨的命运,还注定了她失败的爱情。

        晴雯爱宝玉吗?书里没有明说,可是打晴雯一出场就对宝玉的事情看得特别重,宝玉写了几个字,让她贴门斗上,她怕别人贴得不好,亲自爬高上梯地贴了;有风声说老爷要问宝玉的书,晴雯深夜相伴,还出主意说宝玉受到了惊吓,结果引起上层对大观园安全纪律的重视,把自己也搭了进去。最明显的是“补裘”这一节,贾母赏给宝玉一件雀金裘,不提防被烟灰烧了一个洞,第二天还得穿这件衣服出门,却没有一个裁缝会修补。正是为难时候,晴雯奋勇出手,不顾自己病得七荤八素的,连夜将衣服补好。她可从来不是个勤快人啊,当此际挣命补裘,完全是为了宝玉,后来袭人拿这事调侃晴雯,她只是不好意思地笑,这一刻的晴雯,也是温柔可爱的。

        当然,你也可以说晴雯是敬业,或者是出于友谊,爱情与友谊,本来就很难区别,见仁见智,无法统一。在我看来,那就是一种沉睡着的爱情,一个女子对于离自己最近、最为亲密的男子,产生的一种模模糊糊的感情,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爱着,只想着“大家横竖在一起的”,并在日常细节里有不经意的流露。直到最后的时刻,明白原来没有那样混沌的一个地久天长,加上赌气,才把这份很女孩子气的感情表达出来。

        这爱情与袭人的不同,和“争荣夸耀”的梦想无关,和姨娘准姨娘无关,她不计较职位,不计较福利待遇,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尊严,并想要有所回报。所以她会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宝玉怄气,对袭人冷语敲打,这些招数黛玉使了还有效,换成晴雯只会令宝玉有不解的烦恼。

        她不懂得放出和身份相符的手段,比如宝玉洗澡,让她打水一道洗,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一道洗是什么意思,应该不是眼下的鸳鸯浴吧?但是碧痕侍侯宝玉洗澡,如何会让席子上也汪着水?总有些暧昧,对于这种暧昧之事,晴雯一概回绝,和黛玉一样,她在乎的是宝玉的心,容不得丝毫的冒犯。

        晴雯的爱情尖锐、热烈而直接,但不具功利性,袭人对宝玉说,假如你做了贼,难道我还和你在一起?晴雯不会有这样的疑问,她会动用自己的智商与能力,帮助宝玉做个出色的江洋大盗,假如后者有这个能力的话。

        晴雯单纯,不世故,但有时候,不世故也等同于不可爱,因为世故这东西的目的,本来就是想让自己和别人都舒服的,虽然不乏弄巧成拙者,但没有这东西肯定难以见容于世。我们可能喜欢诗歌,却一定不会希望一个诗人作邻居,就算宝玉比我等高尚,也不能免俗,除了深爱的黛玉,其余的身边人,当然还是乖巧者省心舒服。晴雯生得再美、手艺再好,对宝玉有再多的感情都没用,她所拥有的,不是宝玉所需求的。

        仅仅是感情上的失意可以忽略不计,用八十年代人的语法叫,没有爱情又不会死!晴雯的晦气在于,她不会勾引宝玉导致感情上的失败,却因狐狸精的名声导致事业上的失败,那些老嬷嬷们终于登上舞台中心,成功地扮演了间接施暴者的角色,唆使王夫人将晴雯撵出去。

        就是这一段,宝玉让读者以为他对晴雯有着额外的感情,先是去探望,又时时挂怀,还写了一篇长文祭奠,好一个“公子多情”的模样,可我细细看来,总觉得悲哀,这一场感情大戏,始于感动,终于游戏。

        宝玉是眼睁睁地看着晴雯被从床上拖下来的,却一声也不敢吭,这个成天家叫嚷着要这个撵那个的贵公子还真是银样蜡枪头啊,关键时候,他根本没有发言权。晴雯被撵出怡红院,他悄悄地跑去探望,又恢复了感情丰富的状态,这大约是宝玉第一次拜访贫民窟――袭人家算是小康之家,有意思的是,当他发现晴雯要的茶不过是瓦罐子里颜色可疑的汤水时,不是同情,而是觉得验证了古人所云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他还是保持了理性思辩的头脑的嘛!

        打动宝玉的,是晴雯一番倾肝吐胆的诉说:“只是一件,我是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个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初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接着剪下指甲相赠,又与他交换了贴身小袄,还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没有哪一个女子有过这样直接而热切的表述,前番挣命补裘,这次赴死般的倾诉,晴雯总是以生命之光映照她的爱情,不须说袭人,便是黛玉,也从无这等极具爆发力的表现。

        有一种感动梗在宝玉心间,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被这个女孩子如此深爱,这爱里充满了委屈与寂寞,宝玉想像着她的感觉,又震撼又感伤。

        习惯了爱别人的人,也会恋恋于被爱,当晴雯的死讯传来,宝玉关心她弥留之际唤的是谁的名字,他太看重自己在晴雯心中的地位。但曹公再次体现出一个写实主义者的良心,对于人世极度失望的晴雯,一夜唤的都是“娘”,那个湮灭在她颠沛流离的童年记忆里的怀抱,这一刻是如此迫近而温暖,她的喊叫,是向上伸出的一只手,只要再用一点力,就可以抓住。

        宝玉不能体贴她的感觉,只纳闷为什么不是呼唤自己,小丫头的谎言重新给他注入良好感觉,文人的恶习发作了,他要借机写一篇祭文――可不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不是天天都死人的。

        他谋篇布局,遣词造句,把个文字游戏玩得津津有味,兴之所至,还声称“钳铍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呵呵,宝玉何曾是如此有正义感的人,如此一说而已,文中那些过分溢美之辞,又与晴雯何干?他要写一篇辞藻华丽的文章,晴雯之死,也不过是他借来的一点茄子香。

        正因如此,当黛玉陡然现身,俩人立即有说有笑地推敲起辞藻来,越说越离谱,逐渐和晴雯没一点干系。

        宝玉之于晴雯,便是那点虚浮的情意,晴雯拼了命挣来的,维持的时间,也只是这样短短的一段而已。只剩下一句话,有歪打正着的准确: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些许哀怜之外,是与己无关的淡漠的无奈。

    • 家园 可卿――欲望与毁灭

       欲望与毁灭也是永恒的主题,许仙的故事,讲的就是这个。

        曾觉着这个人又窝囊又暧昧,他爱白蛇,却经不住法海的挑唆,稀里糊涂随他出了家,又尘心未了,逃出来寻白蛇,连小青都不耐烦了,拔出剑来要给他一个了断,当此际,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茫然无措的惨样儿,真不知道是可怜还是可恨。

        这么个脑筋不好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白蛇之痴情,法海之执着,在两边平衡用力,将一个脆弱的人儿拉拽得不知所从。

        其实许仙的处境正是人类的基本处境,白蛇是一种诱惑,是飞扬、动荡、不管不顾的欲念,让人无力抵挡。但她又有着妖的恐怖与不洁,于生命大有妨害;法海也是一种诱惑,是人们渴望安定、从容、永生的本性,另一方面,他又意味着克制、忍耐、苦苦修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愿意经历那样长的跋涉去修得一个摒弃了一切人间享乐的正果?白蛇与法海的斗法,正是欲望与理性绵延不绝的较量,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最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法海也只落个灰溜溜,到底谁赢谁输,还真难说清楚。

        《红楼梦》前十几回,似乎也在朝这个主题上靠,稀松平常地就死了三个主要角色,即秦氏姐弟和贾瑞,这三个人的死,都和情欲有关。

        贾瑞之死最靠近主题,此人没品且愚蠢,苟延残喘之际,上天不是没给他机会的,只要他坚持看风月宝鉴的背面,领悟一切美女无非骷髅,晓得色即是空,便可拾条命回来。可惜这家伙太不争气,任欲望做主,再三被镜子正面里照出的凤姐勾进去云雨,直到油尽灯枯,一命呜呼。

        秦钟的死和贾瑞神似,只是更为潦草,这个风流俊美的少年,方才还在学堂里勾引同性恋伙伴呢――学堂这一章倒像专为表现他的放荡而设,还和小尼姑智能儿偷期缱绻呢,却因此失之于调养,先是咳嗽伤风,几日不见,就露出下世的光景。他短暂的人生非常地概念化,似乎只是为了警戒世人:请珍惜生命,清心寡欲。

        在贾瑞与秦钟身上,曹公对于欲望是绝对的否定,到了秦可卿这儿,他的态度则有点含混与迟疑了。这个神秘的女子,身上有太多谜团,比如一个平民的女儿,如何轻松嫁入宁国府,且成为重孙媳里第一个得意之人?比如她是那样的女性化,如何在奔赴黄泉之前,对“脂粉队里的英雄”凤姐交代应变之道,殷殷之情,可比曾国藩家书?也许她果然有一番不凡的来历,甚至改变了贾家的命运,八十回后漫漶不见,容许每一种猜测存在,这里只说,她作为一个女人,对宝玉有着怎样的影响,因为一部红楼梦,也可理解成一个男人的心灵史。

        即使在未成年人宝玉眼中,她也有着触目惊心的性感,作家不言她容颜身段,另辟奚径,描写她的房间是怎样的旖旎柔靡,令人眼饧骨软的熏香,充满暗示的摆设,才子们香艳的诗与画,都是一个个指示牌,指向情欲如青草茂密生长的所在。

        宝玉被催眠了,接下来他梦游仙境,与警幻之妹可卿共行云雨之事,这一章仿佛是提纲挈领,但要是弗洛伊德来解释,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虽然只是一个午觉,也是刚才受了太多刺激的结果。

        我怀疑,与可卿共行云雨之事这段,是曹公自己的童年经验,很可能他真的见过这么个性感成熟的女性,虽然交道不深――关于秦可卿的描写都很淡,多是转述的印象,但那女子的一个绰约的背影,便启蒙了这个男孩的性意识,使他模糊间,懂得了男女。

        这种体验很多男孩子都有过,郭沫若小时候暗恋过漂亮的嫂子,后来做学问,人家考证甄后嫁入曹家时已经三十多岁,而曹植才十来岁,所谓情事不大可能,郭沫若便以切身经验辩驳:怎知不是一段姐弟恋呢。《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夏雨对宁静的着迷,贺岁片《手机》里,严守一对表嫂的恋慕,都属于此列,看来古今一般同,别管诗人俗人,感情的模版也就那几块啊。从某种意义上说,可卿才是宝玉的初恋情人。

        然而,性感却也是把双刃剑,赋予可卿万种风情同时,也把她带入“淫”字的旋涡,焦大的叫骂已经将贾珍和她之间非常关系坐实,她死去之后,贾珍全无礼法的大哭,更是“扒灰说”的绝妙注脚。许多人不忍看“金陵十二钗”里第一美女有乱伦的嫌疑,又憎恶贾珍的龌龊嘴脸,替她开解,说是不得已屈服贾珍的淫威,可果真如此,最肯直面现实的曹公何必在她的判词中言:情天情海幻情真,他最珍惜的就是这个情字,怎么肯用来美化一个老淫贼呢?

        我们总是想像,爱情只和那些美好的人有关,在社会新闻中,也看到有人爱上一个恶棍,却只用一声惊叹便打发了,那是非常态,是个故事,不必做体贴的理解。这份自以为是,这份对于生活的真实性和丰富性的拒绝损害了我们心灵的广度,虽然都会把张氏的名言挂在嘴边:人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

        也许她真的是爱他的,用身体而非心灵爱着他,没有风花雪月打底,长吁短叹作衬,没有形而上的斟酌与思索,更没有把爱情变为一宗哲学的趋势,他们之间是两个欲望强烈的男女的爱情,结实、有力、淫秽、原始,可谁能说,这样的爱情就不是爱情,谁能够,给爱情下一个精准的定义?

        可卿之死,多少应该与她和贾珍的“不正当”关系有关,就算她不是“淫丧天香楼”,而是像医生所说,得的是心病,那心病也不是无缘无故生出来的。

        对于可卿,曹公总有一种复杂的感觉。一方面他不惜拿最爱的两个女子做比,说她“鲜艳妩媚,有如宝钗,风流袅娜,又似黛玉”,所谓“兼美”。要形容香菱生的好模样,只一句“有些东府蓉儿奶奶的品行儿”便搞定;另一方面,却在她的判词里,不但用了一个“淫”字,还道: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又言:擅风情,秉月貌,总是败家的根本。多少有点不以为然。这样一种迟疑与反复,其实是曹公对于欲望的暧昧态度,在肯定与否定之间徘徊,正是白蛇与法海之间的主场变换,虽然他安排了秦可卿的死亡,就像代表欲望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却仍给后世读者留下一个神秘妩媚的秦可卿,一如白娘子在民间亲切可爱的形象。

        说到底,面对不可兼得的欲望与永恒,没有谁能有个坚决彻底的态度,即使一开始立场坚定地反对,随着叙述的深入,也会逐渐惶惑起来。

        单看前十六回,曹公似乎想写一部告诫世人色即是空的小说,除了沉溺欲望必然灭亡的实例,警幻仙子教宝玉男女之事,也是想用特殊的教育方式使他远离欲望,成为一个于国于家有益的人。她的办法跟刺激小白鼠类似,都是采用条件反射原理,先教会他男女之事,刚刚得趣,就将他带到前有深渊后有虎狼的险境,那意思是把他给弄恶心了,永远不想这码事,好像戒烟的原理也是这样的。可惜宝玉没有领略到这番良苦用心,竟就此产生了兴趣,警幻反成诲淫诲盗了,她的办法很像文革时的反面教材,什么《冰山上的来客》啦,《小城三月》啦,都是供批判的大毒草,可是当电影院里的灯一灭,多少人沉浸其中,根本记不起上面的初衷。

        这十六回与后面的风格迥异,它主题突出,内容驳杂,神仙故事、官场际遇、情色描写一应俱全,最过分的是第八回,先在回目上打个广告,说“送宫花贾琏戏熙凤”,明显地吊人胃口,谁知知旁敲侧击地描写了一阵笑声了事,极有为了吸引眼球不惜做虚假广告之嫌。这些手段,使得小说高潮迭起,卖点多多,与市面上流行的小说非常相似,最多也就是文字更雅致,刻画更细致,远没有后面章节的从容、舒缓与自信,没有那种妙手偶得的空灵诗意,它写得太紧张,太像小说了,我觉得这暴露了长篇作者开始时的不自信。

        不是每一个作家提笔时都知道要写什么,许多细节人物已堆积在他心中,他要为这些东西找到一个灵魂,使它们能够立得起来。这种寻找是一个漫长的旅途,有时甚至要走了一大半,你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在这之前,你先要上路,要在茫然的搜寻中,渐渐锁定你的目标。

        教化世人,讲述欲望与毁灭、讲述“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道理,对一个初上路者是安全的,前十六回里,他紧紧围绕着这个中心思想,然而随着笔触的逐渐深入,越来越多深沉的感情、绵密的记忆翻涌出来,单一的主题不能承载他要倾诉的全部,甚至,他都找不到可以容纳一切的主题。写到这一步,他已经由必然国王进入自由王国,不再尝试把他心灵的海洋收束到一个瓶子里,他放开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抡圆了写,情感的潮水席卷过来,淹没所有脆弱的主题。

        林白说,她喜欢那些不像小说的小说,大概因为这种小说没有参照,孤立无援,完全是遵循直觉的指引,趟出一条从未有过的路数,假如我的猜测还有一点靠谱,我真要为曹公感到庆幸,十六回后,他摆脱了既有的阅读经验,趟出了仅仅属于自己的天才之路。

    • 家园 蓦然回首见湘云

      湘云出场是在第二十回,宝玉正和宝钗闲话,忽听无名小丫头报: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脚就走,宝钗笑着唤住他说,等着,咱们一道去。俩人来到贾母房中,看见湘云正在那里大说大笑,看见他们来了,忙问好厮见。

        接着黛玉和宝玉闹起了小脾气,宝玉打叠起千百种温存赔罪,好容易哄转过来。细琐的纠缠里亦有细微的缠绵,却把个湘云撇到一边,关于她的身世背景,一字未提,只能从湘云姓史,判断出是贾母的娘家亲戚。

        黛玉出场则有很多前期铺垫,进了荣国府,更细细描画,最让人难忘的,是宝黛初相见,那种恍若前缘的似曾相识,且喜且惊的不可思议,该是曹公的亲身体验吧,历经漫漫时光,沧海桑田,人去楼空,忽而想起,依然清晰至此,五脏六腑都会重温那最初的悸动。

        宝钗不曾使他如此动心,却也令他惊艳,一登场我们就知道这是一个美貌的女子,连黛玉的风头都压了下去,她的身家背景亦说得详细,不用看下文,就晓得这是个重要的角色。

        十二钗里,湘云的戏份也算重的,为何出场如此草率?难不成是曹公的疏忽?当然,《红楼梦》里有不少的疏忽,但都是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比较重要的疏漏,多半是故意的,比如秦可卿之死,其实是“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我觉得湘云的背景问题,也有存心的意思,并非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之处,而是曹公特意要制造这么一种感觉:湘云从来不是让宝玉格外留心的女孩,只是亲戚家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有时来了,有时去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从不曾检索记忆,查找她出现的最初。

        非但如此,湘云的婚事也是最早提上议事日程的。第三十一回里,王夫人说她“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第三十二回里,袭人便向湘云道大喜,此刻湘云即使还没订婚,也即将订婚,宝玉对此居然全无反应,要知道,大多女孩儿出嫁,他都要感触一番的。

        袭人说起表妹要嫁人,宝玉就不爽,他与人家仅一面之缘;迎春出嫁,带了四个陪嫁丫头,宝玉感慨,世上又少了五个干净人,而他对这个堂姐并没有多少感情;邢岫烟订婚时,他对着杏树,想到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岫烟便要“绿叶成荫子满枝”,再过几年,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竟至于流泪叹息。

        惟独对于湘云的婚事,宝玉无动于衷,大约上面几位在他眼里都是“女子”,湘云在他眼里却是个“孩子”,订婚云云,听上去像一个玩笑,她自己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

        同样是“雪白的膀子”,长在宝钗身上,宝玉就想摸一下,只恨不是黛玉的,没福得摸,湘云一样有“雪白的膀子”,睡觉的时候搁在被子外面,大概算红楼女儿里将身体暴露得最充分的了,宝玉却丝毫不感到性的刺激,只叹她睡觉也不老实,很有兄长之风。

        但黛玉还是不放心,第二十九回,宝玉在清虚观见到一只金麒麟,听说湘云也有一只相似的,便收起来,准备送给她。偏偏让黛玉看见了,恋爱中的女子心思本就细密,何况黛玉又生着七窍玲珑心,她不说不满,反而瞅着宝玉点头,似有赞叹之意,让宝玉老大不自在。

        难怪黛玉生气,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里,那些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绦丝,皆由小物事而遂终身。她以为宝玉也如世间某些轻浮的男子,经不起一个巧合的诱惑,马上把自己当成言情剧的男主角,投入地上演一场风流戏文。

        所以她来到窗下窥视,听到的却是宝玉推自己为唯一的知己,金玉良缘的宿命在宝玉心中都不值一提,他怎会把一个精致的玩意当成命运的路标?

        便是多情如宝玉,也不见得会爱上所有可爱的女孩,对于他来说,生命像一个肆意铺排的盛宴,爱情、友情、亲情分别装在不同的杯盏中,无限量供应,他不必拿友情当爱情饮用。对于湘云来说,宝玉则是一个哥哥,一个亲切的伙伴,光风霁月的她固然不会“将儿女私情略放心上”,可从袭人一提起她的“喜事”湘云便脸红来看,她对于爱情未必没有自己的想像,只是那想像比较不具体,朦胧地围绕着一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我们的少女时代都会有这种想像。

        这时的宝玉与湘云,如歌里唱的那样: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年少不更事的我……他与她都有太多的选择空间,人生如两条平行线,共同伸向远方,切近而永不相交。

        但这只是他们人生里的一段,而且是最好的一段,他们以为人生可以爱我所爱,痛我所痛,无论喜与悲,都是浪漫的决绝的,所以宝玉会对黛玉说,你死了,我去做和尚;会说,活着,我们一道活着,不活,我们一道化灰化烟。他是真诚的,因为这时,做和尚也好,死亡也好,都离他那么遥远,都像是浪漫的影像。

        了解人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里,马缨花讽刺那个西北汉子海喜喜:你懂啥,“你就懂得吃饱了不饿!”她本是为了维护心上人,却让右派分子“我” 颇有感触:“吃饱了不饿”这个真理,我花了二十五年时间才知道。弄懂这个真理,要比弄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困难得多,还要付出接近死亡的代价。

        这个简单的道理背后,是对人生新的认知,趟过苦难的河流,太多的想法都被颠覆了,以前认为重要的,现在方知不过如此,以前不屑一顾的,如今却几乎以生命来置换。

        前八十回里的宝玉,不脱公子哥的轻浮。第六回里,宝玉听说他的茶被李奶奶喝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朝地上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她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她?不过仗着我小时候吃她几口奶罢了。如今逞得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这个祖宗作什么?快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奶母”。

        袭人赶紧相劝,加上威胁恫吓,他就丢到一边了,接着被袭人等扶至炕上,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很快就睡着了。他这一通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带有极大的随意性,体现出富贵公子的骄纵恣肆。

        他见贾芸一节,更显轻浮,贾芸跟他打招呼,他先是不认得,听贾琏介绍后,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息了,倒像我的儿子。又约贾芸明天来说话,贾芸当了真,忙不迭地跑了来,宝玉根本就没把这个约会摆上议事日程,害得贾芸苦等半日未果,只得回家。

        年少时的宝玉,尽管天分极高,对于人生的了解,也只局限于他周遭的环境里,说的话,做的事,无不以自身处境为基础,他能想到的惨痛之事,不过是那些女孩子纷纷出嫁,时光如流水,将温柔甜美的一切带走,若是连黛玉也要离开他,简直是苦痛的极致,那么宝玉即使不会出家,或是随她而去,最起码,会长久地沉溺于感伤之中,此生无趣。优越的家庭背景,给他提供了执意情伤的物质基础,美丽的大观园,正好让他对景伤怀,也许还会写上很多诗,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然而,鲜花着锦只是为了衬托日后的众芳芜秽,烈火烹油亦是对了对应日后的天荒地寒,《红楼梦》是一部善做减法的书,林妹妹死了,贾家败了,两个相距应该不远,宝玉并没有遵守诺言,因为这时,他发现自己不能做一个职业情种。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局面,从前挑大梁的人物想来自身难保,著名的“无事忙”宝玉也被推到前台,成了亲人的主心骨,顶梁柱。他不是善于周旋的人物,没有重振家业的才干,就算有也没用,贾家气数已尽,即使像贾兰皇榜高中,也只能成就一个小家庭,无法重现四大家族的光景。宝玉所能做的,只是想方设法活下去,陪伴亲人活下去,他以前以为人生无非两种,活着或者死去,都是由自己做主的,却不知道,有一天,你无可选择,你不由自主地要在生与死的缝隙里活下去。

        这种情况下,和宝钗结合就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四大家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薛家衰落还在贾家前面,第七十八回里,宝钗对王夫人说,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可知薛家已经在走下坡路,同是天涯沦落人,极度深寒中,两个人的温暖加在一起就是微温,尽管她不是那个前生欠他眼泪的人,可是,此刻,温度比眼泪更近,更显得真实。

        前八十回里,宝玉不是没有对宝钗动过心,不过他通过一系列思索、对照、参考、了悟,终于懂得,他只能爱黛玉一人。对于宝钗的爱慕,渐渐变成了友谊,事到如今,他发现凭着友谊也可以在一起,面对命运的狂风暴雨,宝玉必须放弃那些精致的忧伤与缅怀,在心上磨一个茧子,茧子再磨出血,他与宝钗因友谊而缔结的婚姻,则是可以覆盖在这伤口上的温软纱布。

        这样一种感情,虽不是爱情,却有慰老温贫的况味,亦是动人的,但宝钗大约没有和宝玉相守到老,第三十一回的回目里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我觉得,这个白首双星当是湘云和宝玉。

        湘云有一个金麒麟,宝玉又从外面弄了一个回来,当然不能据此就笃定那一个“星”是宝玉,也有可能是湘云的夫婿,比如那个叫卫若兰的,是不是这个金麒麟因各种缘故落到他手中呢?可是湘云的曲子里这样写道: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从中,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枯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这个才貌仙郎,自然不是宝玉,第一宝玉爱的是黛玉,即使再与人结合,也不能给予完美的爱情,第二,大约是自传体的缘故,曹公每每说起宝玉,都带了三分戏谑,不大可能这么直白地称之为才貌仙郎。应该是湘云理想的夫婿,这个夫婿没能和她白头到老。

        当然,第一次婚姻失败之后,湘云也有可能再嫁他人而不是宝玉,但那更不成其为“白首双星”了,另生枝节不说,也不好看,仅从小说而不是考据的角度说,湘云最后与宝玉结合也是最有味道的。

        宝玉失去了黛玉,又失去了宝钗,而湘云寡居,同命相怜,加上相互依赖,足以成就一桩婚姻,艰难岁月里,宝玉无法再把爱情当作一宗哲学来做,通过那么多精致的推敲,判断自己最爱谁,仅仅是感情就足够了,他不想再去化验这感情的成分。

        如果说前八十回说的是如何更好地活着,后面说的该是如何活着,也就是苦熬,枯寒而萧索地,千方百计地,抓住可以抓住的一切,勉力把生命带到下一时刻。

        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的结尾说道:他们在苦熬。每次看到这句话,都不由心惊,人生本来就是受苦,冷暖交织,顺逆更替,只能享受而不能承受的生命多么单薄脆弱,无论怎样的经历,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爱生命者,当以同样的胸怀来拥抱。

        这样一种拥抱,自然不缠绵悱恻,也不惊心动魄,就是一种隐忍的坚持,一种静默的勇气,一种貌似低贱的高贵,一种佯装卑微的骄傲,像《活着》里的那个老人,经历过浮华尘世,大悲大喜之后,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活下去。

        面对苦熬,湘云是最适合的那个伙伴。她天真放达,命运原比黛玉更不幸,但她以健康的心性直面生活,留给自己与他人的都是喜乐。即使长大成人,再度遭遇变故,湘云的底色已成,不会有根本改变,她当比宝钗更为轻盈地面对生活,这种态度一定能够感染宝玉。

        对于苦难,湘云从战略上轻视,但从战术上重视。她打小寄居在叔叔家中,叔叔婶子对她远没有贾母对黛玉那么照顾,黛玉半年也就做个香囊,湘云却夜夜做活到三更。说起来自然是她的叔叔婶子太苛刻,但对于日后却大有好处,多了一样防身的本事,对付苦境就可以得心应手。

        这些原是闲笔,回头再看,却似大有深意。当初最不愿接受的辛劳,却成就了日后的生计,当初最不可能爱上的女孩,成了白头偕老的伴侣,除了湘云,还有麝月,据红学家考证,最后陪伴宝玉的,是湘云与麝月二人,当初只见晴雯与袭人争风吃醋,麝月形象相当中性,谁料到,众芳零落,只有她们开到荼縻。

        蓦然回首见湘云,见到的,还有那种啼笑皆非的荒诞感,你不知道老天为你安排些什么,就像阿甘母亲说的那句话,生活是一盒巧克力,打开包装你才发现那味道总是出人意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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