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豪迈的无奈 -- 晨枫

在11月28日的BBC“新闻之夜”节目的访谈中，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丁邓普西上将豪迈地强调，美国军力没有下滑。当然，邓普西马上小心地指出，上升与下滑不是由规模决定的，而是由能力决定的。过去几十年里，技术、训练、组织和战术的进步使得美军在绝对数量下降的情况下保持甚至提高军力。不过邓普西没有说的是，如果规模保持不变甚至有所增加，美国军力将加速增长。从美国利益的角度来看，今日欧洲太平了，但世界上更多的地方实际上更加不太平，需要美军存在的地方更多。美军是需要这个军力增长的。

美国依然是世界上军力最为强大的国家，美国的国防开支依然几乎相让于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总和，但美军的规模正在从顶峰滑落，而且谁都不敢肯定这样的滑落什么时候会结束，会在哪里结束。

说起来，美国陆军这10年来还扩大了一点规模，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911之前，美国陆军驻扎在海外的部队只有10万人，主要在欧洲和韩国。但在反恐战争高峰的2008年，美国陆军驻扎海外的部队超过25万人，仅伊拉克和阿富汗就有18万人。美国陆军44个战斗旅中，有38个旅在伊拉克和阿富汗至少部署过两次，很多部署过3-4次，官兵常年征战，疲惫不堪。2007年，国防部长盖茨向布什总统建议，美国陆军增加74000人，总规模增加到54.7万人，海军陆战队也扩充到20.2万人。在2011年预算中，美国陆军已经完成扩军65000人，海军陆战队27100人。扩军计划在2012年完成扩充，但是未老先衰了。2011年1月6日，盖茨宣布。美国陆军将裁减27000人，这是在先前已经宣布的裁减22000人基础上的进一步裁减，所以总裁减49000人。海军陆战队也将裁减15000-20000人。

美国陆军依然将拥有45个战斗旅，比2001年的时候多了一个，但主要作战装备全面老化。现有M1主战坦克、M2步兵战斗车的主体都是80-90年代生产的，AH-64、OH-58直升机也是一样。“十字军战士”自行火炮、“科曼奇”武装侦察直升机流产，陆地武士、地面战斗车辆等下一代主战装备更是成为镜花水月。大量悍马由于附加装甲引起的超重和战场环境下的粗暴驾驶导致提前报废，需要升级或更换。海军陆战队的EFV下马后，更加老旧的AAV-7的替换也落了空，AH-1和UH-1直升机的大部分也是经过现代化升级的老飞机。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倒是得到一大批MRAP装甲车，但MRAP的只适合反恐作战，对于常规战争的用途有限。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的老兵中战后心理创伤也是一个大问题，到伊拉克或阿富汗轮战过一次的老兵中，约12%有战后心理创伤问题，轮战3-4次之后，比例增加到27%，很多需要长期疗养，对部队的战备状态影响不言而喻。

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的裁减当然是反映美军正在从伊拉克撤出的现实，美军在阿富汗增兵，但海外兵力总规模依然是下降了。更重要的是，这反映了美国对国防开支剧减的预期，需要腾出经费，维持海空军的军力。裁减国防开支对美国海军和空军的影响更大。

从人数来说，美国海军的减员规模相对不大，只减少13300人，但作战舰艇总数从2001年的316艘下降到现在的285艘，足足下降10%。具体来说，航母从12艘下降到11艘；巡洋舰从27艘下降到22艘；驱逐舰从53艘上升到61艘；护卫舰从35艘下降到26艘；濒海战斗舰从无到有，现有2艘；攻击核潜艇从55艘下降到53艘；导弹核潜艇由于核裁军协议规定从18艘下降到14艘，裁减的4艘改装为巡航导弹潜艇，所以总数保持不变；水雷战舰艇从18艘下降到14艘，两栖舰艇从41艘下降到31艘；辅助舰船从57艘下降到47艘。说起来，现在的285艘还不是近年的最低水平，2007年的舰船总数只有278艘。舰队数量的下降只是一个方面，更糟糕的是，舰队的平均舰龄还增长了4年。

美国海军正在准备新的一轮舰队缩减计划，准备在未来5年里裁减9艘“提康德罗加”级巡洋舰，3艘两栖攻击舰，其中在2013财年准备退役4艘巡洋舰，包括“诺曼底”号（CG-60）、“安齐奥”号（CG-68）、“维克斯堡”号（CG-69）、“圣乔治角”号（CG-71），在2014财年再退役5艘级巡洋舰，包括“普林斯顿”号（CG-59）、“科本斯”号（CG-63）、“葛底斯堡”号（CG-64）、“长津湖”号（CG-65）、“顺化”号（CG-66），另外还将退役3艘“惠特比岛”级船坞登陆舰，包括“惠特比岛”号（LSD-41）、“麦克亨利堡”号（LSD-43）、“托图加”号（LSD-46）。

在此之前，“提康德罗加”级已经退役了最早的5艘，“提康德罗加”号（CG-47）、“约克顿”号（CG-48）、“文森斯”号（CG-49）、“福吉谷”号（CG-50）、“托马斯盖茨”号（CG-51）都已经在2004-05年间退役，其中“文森斯“号就是1988年7月3日在波斯湾巡逻时闯祸打下伊朗航空655航班的罪魁祸首，A300客机上290人全部丧生。这最早的5艘使用双臂导弹发射架，不具备垂发能力，更不具备反导能力。新近计划退役的9艘“提康德罗加”级全部具有垂发能力，而且都具有改装反导能力或者已经完成了反导改装。剩下的13艘“提康德罗加”级倒是有8艘不能做反导改装。舰龄也不是问题，最后的“提康德罗加”级“皇家港”号（CG-73）是1994年入役的，“圣乔治角”号只早一年，是1993年入役的；“普林斯顿”号、“诺曼底”号、 “科本斯”号、“葛底斯堡”号、“长津湖”号、“顺化”号、“安齐奥”号、“维克斯堡”号也都是1989年后入役的，相对较新。新近入役的第二代“伯克”级驱逐舰在反导能力上比“提康德罗加”级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巡洋舰的指挥、控制和旗舰能力是驱逐舰所不能比拟的，第一代“提康德罗加”级在退役前就是作为本土舰队特混编队的旗舰，指挥在电子和武器系统上更加先进的驱逐舰、护卫舰。在全球海上军事存在的需求更大的今天，美国海军对长于独立远洋作战的巡洋舰的需求其实更大，但是和相对舰龄更低“伯克”级驱逐舰相比，还是退役“提康德罗加”级巡洋舰更加合理。在几上几下之后，美国海军目前已经没有下一代巡洋舰的研制计划了，在这一代巡洋舰全部退役之后，美国海军可能面对130年来第一个没有巡洋舰的时代。

在航母方面，“乔治华盛顿”号（CVN-75）航母预定2016年更换核燃料和大修。“西奥多罗斯福”号（CVN-71）在2009年进坞开始更换核燃料和大修，预计耗资24亿美元，不出意外的话，“华盛顿”号也应该耗资相仿，甚至更高。美国海军正在认真考虑借机把“华盛顿”号提前退役，同时撤编一个航母联队的飞机和相关人员，以节约开支。这样，美国海军就将只有10艘航母。尽管这依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航母舰队，但也是二战以来美国海军航母规模的最低点。另一方面，美国海军计划延长“福特”级的建造周期，从现有的5年延长到7年，这样，下一艘就不必在2013年订购，而是可以推迟到2015年，多两年喘息的时间。一般估计，建造周期延长将导致成本上涨25%。在“福特”号（CVN-78）建造完毕后，熟练技工不能马上转移到“肯尼迪”号（CVN-79），导致配套工业闲置和人才流失，将进一步推高造价。到CVN-80（尚未定名，民间有联名提议命名为“企业”号）时，造价可能高企到后续航母的建造越来越艰难。已经有人在担忧美国航母工业基地的可持续性问题了。

但美国海军的烦恼还不仅在于舰队规模的萎缩。越南战争之后，美国海军开始统计军舰在海上和在基地的时间，试图确定比较合理的部署/休整比例。过低的出海/休整比例不光养一群懒兵散将，还需要极大地增加舰队规模，才能保证足够的可部署数量；过高的出海/休整比例则极大地增加装备的损耗，挤占维修时间，也造成官兵的极大疲惫。在募兵制的今天，当兵好比求职。成天干活、不得休息的工作岗位很难留住人，人才流失对于海军这样的技术军种非常要命。美国的海军分析中心在研究后确定，海上部署时间以6个月为宜，出海/休整比例以1：2为宜。美国海军据此制定条令，出海超过6个月海上部署需要海军作战部长特批。

但随着舰队规模的缩减，全球海上存在需求的增加，海上部署的时间越来越长，间隔也越来越短。新条令规定，只有海上部署超过7个月才需要海军作战部长批准，出海/休整比例也降低到1：1，但需要特批的依然情况越来越多，这在美国海军军语中称为PERSTEMPO例外。在“沙漠风暴”期间，PERSTEMPO例外不到50；1995-2000年期间，每年的PERSTEMPO例外不到10；2001年一个也没有；2002年激增到35；2003进一步增加到98；2004年前半年达到48，以后的数据没有公布，但一般认为至少没有降低。11月15日，“马金岛” 号两栖战斗群（包括“马金岛”号、“新奥尔良”号和“珍珠港”号两栖舰艇）出航，将创10.5个月的海上部署纪录。美国海军的海上部署强度受反恐战争的影响不大，历史上，在任意时间，平均有30%的舰艇在海上部署，特殊情况可以增加到36%，如沙漠风暴和入侵伊拉克的时候，但现在常年有至少36%的舰艇在海上部署，2001-2004年期间更高，航母在海上的时间高达47%，攻击核潜艇达43%，巡洋舰、驱逐舰也达41%。

美国陆军正在从伊拉克撤出，从阿富汗的撤军也不再遥遥无期，但美国海军的全球海上军事存在的需求一点没有降低。即使地中海、波斯湾的部署强度有所降低，西太平洋和南太平洋的部署强度可望增加，以配合美国战略重点向亚太的转移。美国海军陆战队开始在澳大利亚的达尔文部署，但美国海军的舰艇没有跟上，在南太平洋永久性驻扎的只有在新加坡的一艘濒海战斗舰。这样一艘只有57毫米舰炮和“格里芬”导弹的轻武装军舰和美国对南太平洋的战略雄心很不相符。“格里芬”是为了避免“地狱火”空射反坦克导弹杀伤力较大导致附带杀伤而专门设计的减小杀伤力的轻型导弹，射程只有5000米，战斗部只有5公斤，打坦克都吃力，用于海战的话，连武装渔船都要鄙视的。

美国空军的问题一点不比美国海军少。从人员规模来说，美国空军的裁员比美国海军还少，只有1300人，但从2001年到2010年，美国空军从142个战斗机和轰炸机中队减少到72个，降低49%。美国空军还在考虑进一步裁减空中国民警卫队的F-16和A-10中队，以节约开支。

和美国海军相似，美国空军的机龄老化问题也很严重，平均机龄达到23年，达到美国空军历史上的最高纪录。2010年，美国空军在内华达的“红旗”演习曾有因为加油机抽调不齐而被迫取消出击的事情，美国空军加油机的老化问题尤其严重，影响出动率。1990年时，加油机平均机龄已经达到25年，2000年时增加到35年，2009年继续增加到44年。美国空军加油机的主力是KC-135加上少量KC-10，最后一架KC-135是1965年生产的，最后一架KC-10是1987年生产的。新一代加油机在扯皮和官司中步履维艰，最终入选的KC-46最早要到2017年才能交付使用，难怪平均机龄直线增长。

战斗机的情况也不妙。1990年时，第三代战斗机换装刚刚完成，平均机龄只有8年。1992年时，美国空军战斗机平均机龄达到最低点，只有7年。2000年时，由于F-15E和后期型号F-16C/D替换下来早期型号，平均机龄依然只有14年。2009年时，F-22加入机队，但平均机龄继续稳步增长，达到20年。现在美国空军已经停止订购F-15E和F-16，在理想情况下，F-35也要到2018年才开始入役。未来10年里，战斗机平均机龄将快速上升。美国空军已经在计划将300-350架F-16C/D作深度翻修和升级，每架耗资1000多万美元，机体寿命延长至10000小时。F-15也将作深度翻修升级，机体寿命延长到18000小时。预计F-15C将使用到2030年，F-15E将使用到2035年。看来美国空军对战斗机平均机龄大幅度增加未雨绸缪。比较意外的是F-22，美国空军正在对F-22升级，每架耗资高达3900万美元。

轰炸机的情况比战斗机糟糕。1990年时平均机龄已经达到22年，由于B-2的加入在1994年降低到19年，但好景不长，2000年时回升到26年，2009年继续增长到32年。如果说大批KC-135将到50年机龄的时候才能退休，B-52可能要服役到80年机龄才能退休，这将是世界军用飞机的一个纪录。只有运输机的情况较好，由于C-17和C-130J的不断加入，平均机龄相对稳定。1990年时为19年，2000年为23.5年，2009年略有跌落为23年。这中间有所起伏，2003年时曾达到24年，2006年降到22年，但相对来说比较稳定。

除了飞机外，战斗机飞行员的训练也在减少，现在战斗机飞行员的训练时数只有70年代的一半。2012财年预算里，美国空军飞行员训练时数整体下降到119万小时，削减22045小时。其中战斗机和轰炸机飞行员总训练时数下降16144小时，相当于5%的削减，节约2.72亿美元。精锐的F-22飞行员的训练时数也被压缩了7382小时，相当于33%。F-22停飞6个月，意外地帮助美国空军节约了大量训练时数。这些都还是在当前的预算危机之前的事。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和2001年相比，今日美军的规模缩小了，装备老化了，但是负担加重了。有意思的是，这是在小布什和奥巴马时代国防开支激增之后的事情。过去10年里，美国国防开支的“基本预算”增加了1万亿美元，这是在1.3万亿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的直接拨款之外的。在奥巴马任期的前两年，国防开支依然高企，实质性的削减在2012财年开始有所动作，但是在8月的国债违约危机之后才真正启动的。如果在大把撒钱的时代美军依然滑入规模萎缩、装备老化的路上，在预算高度紧缩的未来，美军如何保持强悍和活力，这只有发挥想象力了。对于美军来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

在8月国债违约危机期间，美国国会和奥巴马总统达成协议，未来10年内，国防开支削减4500亿美元，另外，国会两党组成一个超级委员会，寻求在未来10年内削减1.2万亿美元赤字的方法，否则将从2013财年起在10年内再自动削减6000亿美元。

美国国防部和军工界对4500亿美元的国防开支削减一片哀嚎，强烈指责两党政治斗争置国家安全于危险之中，如此激烈的削减将决定性地损害美国军力。超级委员会谈判失败之后，10年内再自动削减6000亿美元国防开支进入倒计时，国防部和军工界突然对4500亿美元削减很合作，但对自动削减国防开支问题依然采取鸵鸟政策。12月2日，国防部发言人乔治里特尔宣称，国防部的2013年预算计划中不可考虑自动削减国防开支的影响。这或许是官场伎俩，制定应变计划意味着接受最坏情况的可能性。国防部的立场是坚决不承认这个可能性。

当然，鸵鸟政策毕竟是鸵鸟政策，国防部长帕内塔致信很有影响的参议员麦凯恩和格拉汉姆，警告自动削减国防开支意味着F-35战斗机、下一代轰炸机、下一代导弹核潜艇、濒海战斗舰、下一代装甲车辆、陆军直升机现代化计划、重要空间计划（未指明）、欧洲导弹防御、洲际导弹计划的下马，将使美军空心化，成为纸老虎。当然，削减后的美国国防开支依然高踞世界第一。按照现在不考虑进一步自动削减6000亿美元国防开支的预算，2013财年的国防预算为5230亿美元，到2017财年将增加到5670亿美元，加上阿富汗战争的直接拨款，将分别达到6050亿美元和6180亿美元。如果不削减4500亿而且不计入阿富汗战争直接拨款的话，2013财年和2017财年应该分别为5710亿美元和6220亿美元。

鸵鸟最终是要抬头的。帕内塔在威尔逊中心讲话和国会武装部队委员会作证中，大力赞扬美军官兵的贡献，但到了削减国防开支的时候，第一要务是降低低效和浪费，第二是降低人员开支，第三是精简部队结构，第四才是装备现代化。也就是说，依旧是保装备、裁人员的老路子。在过去10年的反恐战争中，美国陆军和海军陆战队承担了最大的负担和牺牲，现在削减国防开支的时候，则首当其冲，因此特别反感。退伍老兵和美国舆论也主张美国政府有道义责任，不能卸磨杀驴。另外，美国海军在退役“提康德罗加”级巡洋舰时，也不是按照加强亚太的战略思路进行，而是痛苦均摊。9艘预定退役的“提康德罗加”级中，在东海岸方向，有弗吉尼亚的诺福克为母港的“诺曼底”号、“安齐奥”号和佛罗里达的梅波特为母港的“葛底斯堡”号、“顺化”号和“维克斯堡”号；在西海岸和亚太方向上，有加利福尼亚的圣地亚哥为母港的“普林斯顿”号、“圣乔治角”号、太平洋上珍珠港为母港的“长津湖”号和日本佐世保为母港的“科本斯”号。5艘东海岸，4艘西海岸和亚太，一碗水端平。可能提前退役的“华盛顿”号航母的母港也是日本佐世保。战略重点转移的政策在官场内斗面前一败涂地。

在BBC访谈的最后，邓普西被问及当前的国防开支裁减对美国军力的影响。邓普西不再豪迈，只是说到美军将和国家共渡艰难，美军对于未来10年里裁减4500亿美元国防开支还能周转，但进一步裁减就难以周转过来，“我还看不到那么远”。他不是看不到，而是不愿意看到。未来10年里进一步裁减6000亿美元国防开支已经进入倒计时，要不了多久，不管邓普西愿不愿意，都要面对这个现实。或许到时候BBC又该访谈邓普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