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灌水】看完了美剧《罗马》 -- 月色溶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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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抛出一块砖头,引出妖猫兄的大块美玉来。

          爱看影视作品,不小心谈到战争,班门弄斧了。谢谢妖猫兄的精彩评述,长见识。

          孙子兵法中说:“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也只有在中国才有那么多丰富的战争文化。上兵伐谋,最大限度的利用地理、天气等因素使力量倍增,这在西方战争文化中是很少见的。兵力不如的时候,逃避也是一个选项,虽然不如骑马民族用得那么彻底,并不是羞耻的事情。汉的对游牧民族战法的惊异是很搞笑的,刘邦PK项羽时,退了不知多少次,逃了不知多少次,白登被围不知用了什么下作办法才保全实力跑回老家。不是后来国势日强,越来越不肯接受那种屈辱地位了和看似软弱的战法了。

          不过在农耕文明面对骚扰边境的骑马民族时,背后就是不设防的农村,退无可退,不设法御敌于国门之外,实施逃、避原则要面对很大的政治压力,边防的地方官往往与城池共存亡。有鉴于此,有位明智的骑马民族首领拒不建立都城。到现代最熟稔孙子兵法原则的是毛公,他和朱德共同创立的游击战十六字诀,简直是游牧民族战法的直接继承者,这往往令对手国军非常恼火。建国后毛公视察福建前线时,发现堡垒重重,他非常恼火,哪有这么打仗的?这是一种浪费极大效率有限的战法。毛公并不以被国军骚扰为忧,也不以国军登陆为耻,给将领很大的施展空间。对印自卫反击战他和张国华将军所说的,打败了可以再打嘛,这样的领导比汉武帝的水平高多了。对印自卫反击战、对越自卫反击战、抗美援朝都不是正式宣战,而是用中国特色的警告。宣战来自于西方传统,虽然也是经常违反。

          大体说起来,东西方战争特点还是有明显差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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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那位仁兄应该是赫连勃勃

            有鉴于此,有位明智的骑马民族首领拒不建立都城。

            这位老兄应该是赫连勃勃

            诸将谏固险,不从,又复言于勃勃曰:“陛下将欲经营宇内,南取长安,宜先固根本,使人心有所凭系,然后大业可成。高平险固,山川沃饶,可以都也。”

            他的部下在一次对鲜卑人的战争获胜后建议建都,理由是“使人心有所凭系,然后大业可成”。这位老兄很明智:

            勃勃曰:“卿徒知其一,未知其二。吾大业草创,众旅未多,姚兴亦一时之雄,关中未可图也。且其诸镇用命,我若专固一城,彼必并力于我,众非其敌,亡可立待。吾以云骑风驰,出其不意,救前则击其后,救后则击其前,使彼疲于奔命,我则游食自若,不及十年,岭北、河东尽我有也

            效果还是不错的:

            于是侵掠岭北,岭北诸城门不昼启

            把邻居们打扰得白天都不敢开城门。

            所谓兵无常势,无论前期不建都还是后期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修筑统万城(匈奴人修筑的唯一的城池),目的都在于最大限度地保存/增强自己的实力。

            游击战本质是依靠地形、气候等因素降低对方力量的发挥,但代价也是巨大的,基本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历史上吴军分拨骚扰楚军以为疲敌之计,是因为非如此不足以打败楚军。游击战是实力不济而战争又不可避免的无奈选择。实力相当,甚至略有劣势,有机会就决战了谁会劳神费力打游击。

            当然实力强于对手也会打游击,比如太宗征辽不利后,年年在人家农忙时节去人家地盘武装游行——还是正规战打不下来后的次优选择。解放战争初期TG方面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这个大家都看得见;但兵员、粮食弹药供应乃至信心等,是经不起无限制地撤退的,所以才要在力量不及KMT时打到外线去。这还是运动战而不是完全意义上的游击战,后者面临的条件更加艰苦。赫连勃勃也一样,初期底子薄,跑起来利索;后期家大业大,没个都城不好安置坛坛罐罐(维系政权必需的行政机构,和家属,还有掠夺来的财富等

            再说说“不羞遁走”。我很怀疑真的是兵油子以撤退为耻,还是笔杆子们希望他们以撤退为耻。战争中能够保持尽可能大的弹性的一方将占据主动,以撤退为耻就是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自己的行动模式,这简直是一种自杀行为。

            不过在农耕文明面对骚扰边境的骑马民族时,背后就是不设防的农村,退无可退,不设法御敌于国门之外,实施逃、避原则要面对很大的政治压力,边防的地方官往往与城池共存亡。

            即便是这种情况,也依然是有弹性的:边陲地区的无弹性保证了大后方不必时刻维持一支数量庞大(意味着消耗巨大民众负担沉重)处于战备状态的军队,从而在更大的范围内保持足够的弹性。

            此外,古代军人低位长期不高(越往后期越是如此),在文人看来当兵的那帮家伙“不受圣人教化”。在大家普遍没文化的情况下,培养那种羞耻感不是件容易的事。失败了就抹脖子那可是贵族的事——贵族才会把尊严、荣耀看得比生命都重要。可漫长的冷兵器时代,贵族上战场是越来越少的。与战败相比,撤退的“耻辱”(注意俺打了引号)算不了什么。科举制度成熟之后,中国连西方意义上的贵族群体都不复存在,更谈不上他们在战场上的矫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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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赫连勃勃是不建则已,一建惊人

              统万城的建立哪怕今天看都是骇人听闻:筑城的土都经过蒸熟。筑成后用铁锥刺土法检验其硬度,凡刺进一寸,便杀筑者;凡刺不进去便杀刺者,如此小国却这般草菅人命,只维持了一代就垮了。

              • 家园 不是杀刺者吧

                是做弓箭和甲的时候,相互测试,必死一方

                • 家园 都有

                  《魏书·铁弗刘虎传》:

                   性骄虐,视民如草芥。蒸土以筑都城,铁锥刺入一寸,即杀作人而并筑之。所造兵器,匠呈必死,射甲不入即斩弓人,如其入也便斩铠匠,凡杀工匠数千人。常居城上,置弓剑于侧,有所嫌忿,手自杀之。群臣忤视者,凿其目;笑者,决其脣;谏者,谓之诽谤,先截其舌,而后斩之。

                  统万城的坚固是出了名的,后来宋太宗想拆掉这座城防止党项割据,也只拆掉了外城,内城还是没能毁掉。

            • 家园 刘勃勃不是拒不建都,当然统万是后建的

              对游牧民族而言,理论上在部落和奴隶时代中,很可能没有都城而只有王庭的。以匈奴为例,单于王庭在汉武帝时代之前是蒙古鄂尔浑河东岸和硕柴木胡附近,逐草而居,卫青攻破的匈奴祭祖之地龙城在鄂尔浑河西岸。南北朝的北魏鲜卑拓跋部,是在拓跋圭改国号为魏的同时迁都平城,号称最早定都要追溯到什翼犍时代,定都灅源川,不过按说此时鲜卑拓跋部还没进入奴隶制,王庭也是逐草而居。

              统万建于公元413年,赫连勃勃称王早在407年,当时他镇戍朔方郡故地,这片区域曹魏废郡,但后赵又恢复,不过治所朔方县城防残破,刘勃勃之父刘卫辰久居朔方,但并没有大修城池,刘勃勃在朔方只称王而不正式建都朔方县十分正常,他本来就是匈奴一系,有王庭就成,朔方县虽然城墙残破,但自刘卫辰起成为铁弗部实际上的都城,是整个朔方的政治和经济核心。因为刘卫辰主动袭击北魏,铁弗部宗室除了刘勃勃外被北魏团灭,倒是使刘勃勃少了很多累赘。后赵石勒,最初也是游兵,直到为石勒所器重的汉族知识分子张宾建议要选一形胜之地,要么据守邯郸,要么据守襄国(邢台),石才选择了襄国作为根据地。

              三师肆楚之计,不能说是游击战,只能说是有游击的性质。一般游击战是处于内线和劣势的部队,以本部进行大范围机动,避实击虚,攻敌不备,但吴国之计是不准备作战,只是“彼出则归,彼归则出”,当然后来为有效的调动楚军,也发动了一些袭击,例如围攻楚城等。这种战略袭扰日后隋渡江灭陈之前也进行过,是利用北地作物熟的早,在本方已经完成收获而陈国要进行收获之时,集结大军于江边,迫使陈国动员,破坏其农业生产。这种战法对本方国力损害较小,如果采用小股骑兵部队进入敌境可因粮于敌,还有虏获收益,也能锻炼部队。

              宋太宗986年歧沟关失败之后,已经被党项西夏和辽压迫为战略守势。你说的敌境游行我还真没有注意过,你指的是不是边境的小规模互相掠夺和袭扰?深入到什么程度呢?倒是988年辽国好像有进掠涿州。而且从高粱河和岐沟关的战例看,集中宋军大队步兵深入辽境对宋的后勤压力和国力损耗远比对辽国的巨大,因为坚壁清野+后退决战是契丹战术中重要的一种,在匈奴对汉军采用“益北绝幕”战术之后,这一战术已被证明是游牧骑兵对机动力不如本方的农耕军队最有效的防御战术,由于农耕军队很难拥有比游牧更多的马匹,就必须将大量步兵作为后勤兵使用,还要保卫粮道,所以深入敌境将造成可供作战的机动兵力大幅减少。

              对于汉军和罗马军队“羞遁走”,不需要怀疑,这个有丰富的史料可以证明。中国从春秋战国时代就开始以赏罚治军,之所以制定这样的规定,是考虑到传统的全民皆兵的部落式动员体制已经崩溃,而单独以统治阶级的“士”为军队主力不足使用,必须鼓动被统治阶级中的精英分子脱离生产而投身军旅。如果没有严刑和重赏,长期服役和远距离征伐造成的冗长服役时间,将对士卒家庭生产造成的巨大损失,迫使士卒逃离战场甚至发动叛乱。你所谈到的状态,比较类似与佣兵团张或者指挥私兵部曲的军阀,由于他们掌握的兵力,军法对其基本无效。但对于强力的中央集权国家的将领,“羞遁走”才是事实。

              即便采取拖延战术是正确的,统治集团也很难容忍。长平之战的廉颇,攻打即墨的乐毅,罗马历史上跟汉尼拔玩躲猫猫的费边,这些都由于没有与敌军正面交战而被剥夺军权。对于国家而言,允许敌军在本国军队面前横行无忌,同样是一种自杀行为,尤其是敌军在本方领土上作战时。

              你所说的弹性,处于理想状态中,实际上总有可攻的必救之地。汉景帝允许周亚夫用梁国都城睢阳为诱饵吸引吴楚叛军主力,绝对是个例。换一个将军或换一个皇帝,基本就会出现大量死命令压着将军去救皇弟梁王的情况。对于戍边,占优势的一方必然采取攻势,这个优势不一定是兵力的,很可能是机动性上的。

              将领和士兵也应该被作为一般人看待,希望靠他们的大局观而让他们与边城共存亡是不现实的,只有保证援军以最快速度集结并出动,才能保证下一次被围城镇还会死守,也就是说即便动员的援兵有限,不足以击退围攻军队,也要强行增援,这同样需要“羞遁走”来保证。梁孝王守睢阳,期间有多股小股汉军冲破包围进入睢阳,这种不足以解围但足以为守军打气的小股援军是相当重要的。而且对于常备军,汉军北击匈奴或者援助边城的主力,是都城的南北军,其次是郡县的郡国兵,其次是选募兵和募兵,除募兵有部分是临时征召外,其他几种都是常备军。至于纯粹动员的谪兵和奴兵,比例就更少了。

              以边关重镇本身的属国兵都难以抗拒的敌军,想要依靠临时征召部队搞定是不现实的,只能依靠调集训练有素的常备军才能击败。而羞遁走代表的严苛军法是维持常备军凝聚力的最重要手段。

              对于中国古代的兵制,东晋大发贬谪罪人等为军户之后,普通军人的地位才开始下降,但南北朝和隋唐军人地位仍然比较高。至五代开始用招刺也就是在身体上刺字的方法来确定世兵制军户,说明普通军人的地位已经降到一般民户以下,这种情况还是在于唐末和五代的藩镇割据过度扩军,兵员出身很低,进入部队后待遇更差所致。至宋代又用天灾之年扫地为兵避免产生叛乱的方式,以及国家有意宣传武不如文以达到强干弱枝避免藩镇割据的目的,军人 的地位才算彻底沦落。

              而在宋之前,从春秋到隋唐,除了战乱年代外,只有高门大族才能为大将,即便是战乱之中,大部分将领也都是家资殷富的一方豪富或世家显宦。普通士兵尤其是主力部队和禁军的地位也远高于一般民众,再考虑武人干政的传统,因此你不用怀疑当兵的自豪感和羞耻感。即便到宋朝之后也不缺乏耻于后退和投降的将领,

              个人认为文人向来更容易培养无耻之徒,虽然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但在孔孟之前就没有取义成仁的侠士?汉朝独尊儒术之后难道侠义之士就出的多了?所以什么没有文化就不容易培养羞耻感完全是个伪命题。相反,戚继光等选兵,多用淳朴之人,读书人和市井之人可能更有文化,却为文弱奸猾之气所浸染,不适合当兵。说难听一些,是骗头脑简单的去送死容易还是骗头脑复杂的去送死容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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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谈东西方战争特点,有个很大的问题是论据不足

            其实,我们可以说,我们并不太知道中国当年是怎么打仗的.白起一生打了无数仗,但是史书上只留下了一串斩首多少多少的数字,长平之战,司马迁几十个字就交待了,具体的战役过程,只能凭想象.

            你举的以后那些的例子,我觉得都可以找到反例.西方古代,也有游击战,英国的Alfred the Great打丹麦人就是.

            毛主席不死守福建沿海,那也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的结果,在抗美援朝的四次战役的时候,也有每天最多撤退多少多少公里的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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