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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失败是失败之母 -- 淮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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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失败是失败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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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近日读了一本书是英国经济学家Paul Ormerod的《Why Most Things Fail》。此书从达尔文进化论和物种灭绝得到一些灵感,由此引申到人类社会活动的一个重要现象:失败。

    人们习惯于给一件失败的事情寻找事后的“合理”解释,不论是企业倒闭、品牌衰落、政令失效、经济波动,似乎都可归咎于运气太差、努力不够、大局不利,等等。

    在Paul Ormerod看来,失败也许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经济活动或生物演化这些复杂性的系统里,存在大量不确定性和不可预知性,无所不在的失败才是正常的状态。

    所以,不要相信“失败是成功之母”这样的励志格言了,人生最可能遇到的其实是一个失败接着另一个失败。

    假如有足够精密的策略和计算,是否可避免失败呢?这种想法类似传统经济学的“理性人模型”,假定每个市场参与者具备完全理性,掌握充分信息,有能力做出最优决策。

    因为和现实的拟合度太差,这种理性模型已被渐渐摈弃。市场参与者就像一个下棋的棋手,不同走法的排列组合多得惊人,而发现最佳走法的概率,是极其渺茫的。

    用国际象棋为例,设想一个残局,棋盘只剩5子。一方,一王一后;另一方,一王双马。棋手传统经验是,拥有后的一方获胜概率很大,可是计算机的模拟给出了不同的解释:双方各按最佳走法,此种残局将是平局收场。

    问题在于,即使只剩5个残子,其组合数量之多也远超人类大脑的加工能力,顶尖高手对此残局也难免如坠雾中。

    企业的情况又比下棋复杂得多。在一个竞争的环境中,企业不仅要研究消费者、供应商,更要研究对手的动向。

    研究对手的反应并据以调整自己的反应,这是典型的博弈行为。我读过一些博弈论书籍中,有些很复杂的数学模型研究经济上的优化策略,如企业定价、鹰鸽博弈、等等。这些模型制造出一种“可控”的幻觉,而真实的世界诡谲多变,有时并不存在所谓的“最优解”。

    这方面有个很好的例子,是斯坦福大学的数学家Harold Hotelling创设的海滩模型。

    Hotelling想象出一个虚拟的海滩,长度是100个单位,游客们平均分布在海滩上。假如有两个商贩在海滩上设摊,卖同样的冰淇淋,他们应该设在什么位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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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客的选择很简单:哪个近,买哪个。

    从顾客角度说,最好分设在25和75两处,顾客作为集体的走路时间最少,而商家各占一半市场。这很公平,但稍微想想就知道,这不可能是博弈的均衡解。A选25,B断然不肯停在75。B向25的方向挪动便能攫取更多顾客。最终的平衡只有一个,就是共同设在中点(50)。

    现在提高Hotelling游戏的难度。如果现在是5个商贩选择设点,情况会怎样?

    5个对手在0-100之间设点,全部的组合超过400万个,这还只限于选择整数位(0,1,2,3…)。如果你稍稍精密的划分海滩,允许按照小数点一位分隔去设点(比如0.1, 0.2, 0.3…),那么5人的组合可能性超过400亿个。

    下面是Hotelling游戏的一个随机模拟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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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计算机运行了200次,X轴是每一次的选点位,而Y轴是对应的市场份额。您看得到,这些落点呈现相当随机的分布,缺乏明显的“最优解”。换言之,选点和市场份额之间,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关联性。譬如,图中有很多超低的份额(1%),这意味着生意失败,也有很高的份额(69%),意味着成功。

    最优设点的原则是很简单的:“尽量远离靠你最近的对手”。设想,假如5个都选在中点,各占1/5的份额,那么其中一个只要稍稍向左或向右挪动,就可一下占得接近一半的份额。但是,要是大家都去这么想,都懂得往两边移动,那是不是我反而应该留在中点才是获利最大呢?

    这种无穷的推理本身就是一迷魂阵,一个出色的战略家尽可以不停的循环下去,并且以为,思考越深入就越能避免失败了:我觉得我的对手觉得我觉得我的对手觉得 (I think that my rivals think that I think that my rivals think…)。

    可是,您自个不觉得晕吗?甭多,只要循环五次,正常人类就已经无能为力了。

    因为这种难以预料的竞争,现实中,很多企业衰败和倒闭的速度远比人们想象更快。1919-1979每年评出的美国百强企业,平均每过10年就有22家大企业被市场淘汰。类似,自然界99.99%的已知物种如今皆以灭绝告终。物种灭绝和企业倒闭有一个共同的特性就是,在失败的规模和失败的频率之间,遵循着幂律分布。

    幂律分布有一个颇具哲学意味的现象,值得这里提出来,那就是:巨果未必皆有巨因。这体现在公共政策上,就是全盘失灵的政策(巨果),其来源也许只是某些细微因子。

    与海滩游戏相仿,政府决策时面临同样巨大的不确定性。复杂之局,比企业间的竞争恐怕是犹有过之。

    首先,政府绝少有机会制订单一目标的政策。企业的单一目标是利润最大化,而政策之出台大多是利益妥协的结果,所以你很难准确揣摩当局者的本来意图。再者,公共政策涉及大规模的人群,而人群本身即是一个超级复杂的机体。

    我前些天读过一本书《Emergence》(涌现理论),也讲到大规模人群的“自组织”现象,这就像是一个蚁群,即使没有一个蚁后在那里进行最高指示(政府政策),蚁群本身仍有其强大的内在运转秩序。是以,屡屡失灵的政策并不为奇,而管用的政策或许只是瞎猫捕到死鼠之偶然。

    以促进和谐社会的政策举例,兰州政府的一个新政是“贫富混居”,将穷人廉租房和富人商品房搭配一起建设,目的是防止廉租房变成贫民窟,提高“和谐融入”。今年报纸的报道,说是执行效果不佳:富人不买账,穷人不领情。

    我觉得当今中国大城市的贫富分区居住现象,和1844年恩格斯在曼彻斯特考察的情形并无实质区别。

    恩格斯的著作《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写到,曼城有条一英里半宽的腰带区域,无一例外住的都是工人。工人区的大杂院肮脏零乱,处处断壁残桓、门窗破烂、人猪混住。富人们集中居住在工人区外围的高地上,有花园、凉亭、私人水泵和水井,“在那里,天堂的纯净气息可以自由地吹拂着他们。”

    这种空间隔离 ---社会阶级在空间中的有序排列 --- 即使时隔160年,仍在今天的曼彻斯特顽存。Paul Ormerod写道:今天你去曼城旅游,带一本恩格斯著作,仍能避开那些危险的城区。

    不独曼城,以北京城来说,社会阶层的隔离居住也是一个悠久现象。所谓“东富西贵,北贫南贱”,这格局是清代的北京就有了,而现如今呢,东边仍是富人区CBD,西边则是部委大院云集。

    这种社会分隔的持续性和顽固性是值得研究的。事实上,西方社会做过很多尝试,企图促进社会和谐,不管是以种族为界,还是以阶级为界,这些公共政策就像兰州的“贫富混居”,大多最后都失败了。

    为何政策无效呢?

    美国经济学家Thomas Schelling做过一个数学模型,为社会隔离现象提供了一个新颖思路。

    这个模型在一张正方形表格里展开。红蓝两色可代表不同人群,你可当它们是穷人vs富人,黑人vs白人,教徒vs非教徒,甚至是红色共产党vs蓝色国民党,等等。最初设定全部人群是随机混杂分布的,或曰,这是一个“和谐社会”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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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chelling设置一个简单的规则:以每个3X3的区块为单元,当一个人上下左右相邻的8个格中,同一颜色少于4个,他就随机的移动一步。否则,保持原地不动。

    这个规则的潜台词是,一个人对异类有着很高的容忍度,而只对同类有轻微的偏好。只有当他变成某个区域内的少数人口之时,他才开始觉得不舒服,才肯选择搬离。

    计算机按这个规则,只执行了两步运算,就已经出现了下面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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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最初很和谐的“贫富混居”,如今演变成大片大片明显的“贫富分居”。

    为何产生如此效果呢?某个混居的群体原本愉快的住在一个社区,但是一个人突然插了进来,这个新来的住户打破了平衡,原先满意的住户也许决定搬出去。他们的搬迁继而又干扰了别的社区平衡。于是,每个社会成员近距离的搬迁造成了全盘性的分隔,最终就像是恩格斯说的,城市的面貌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识”。

    这个模型的规律可以帮人们了解社会运转的某些机制,在我看来也许就是:第一,微弱的个人偏好足以造成持久不衰的大规模现象(诸如此模型展示的贫富分隔现象);第二,人们永远无法预测这些现象的精确结果(每一次重启Schelling模型,演化结果全都不同)。

    这意味着,即使政府掌握大量的信息资源,进行精密部署和筹划,也常常无法控制一件事情的发展,无法阻止预期政策效果的失败。

    也许失败只是失败之母,但是,就像电影《那些年》所说,“人生就是不停的战斗”。我挺喜欢这句话,故此写于这里做一结尾。

    通宝推:青颍路,联储主席,无无名,切地雷,常识主义者,秦桑,铁手,桃子甜,庄汀,flux,乃力,松阿察,punishment,善良的恶霸地主,丁丁咚,

    本帖一共被 2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
    • 家园 CAS理论

      用复杂适应性系统理论(Complex Adaptive System)来解释社会现象是一个非常好,也非常有价值的方向。方法基本上从遗传算法展开,工具包括Agent Based Modeling。

    • 家园 很好的文章

      现实其实更加复杂。就拿海滩的例子来说,两个商家的预期不一样,性格不一样,都会产生不同的结果。也可能最后大家划分地盘,25一家,75一家,过一些时间均衡又被打破,等等。

      • 家园 25-75是一个不容易维持的约定

        寡头划分地盘的行为也很难阻止寡头选择“欺骗”并形成最终在中点扎堆的结果。

        • 家园 是的,太动态了,太复杂了

          可想而知想要模拟整个社会,唯一可能的办法就是不停地给社会成员灌输不同的理念,这样立刻可以区分出来,然后就好办了,因为已经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样的行为。当然这也只能在大样本里头使用。

    • 家园 给您送宝

      送花成功。有效送花赞扬。感谢:作者获得通宝一枚。

      参数变化,作者,声望:1;铢钱:16。你,乐善:1;铢钱:-1。本帖花:1

    • 家园 这个问题我以前也是这个观点,现在换了

      世界上很多成功其实很简单,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你能不能找到主要矛盾点。

      人类会找出各种不同方法来提高自己的成功可能性。学术点说,就是提高这个行业的entry barrier。各种各样的矛盾共同决定了个体的成败。海滩上买冰棍的,一定只和购买距离相关?冰棍价格,种类,海滩入场难度... 各种各样的给竞争对手下绊子。要做好生意,怎么能纠结在一个因素上呢?

      如果这个世界如同博弈论的假定:大家绝大部分条件都相似,那这个社会的确如博弈论模拟出来的结果一样,充满了不确定,毫无生趣。问题是,这个assumption本身是大错特错。如果一个单位领导有这个assumption,最好早点下台给别人让路。打个比方,石油行当的两家大公司,中石油和壳牌绝大部分条件都相似?扯淡嘛。那我们回头看看海滩卖冰棒的,假设他们绝大部分条件都一样,是不是也很扯淡?

      如果失败了,别推卸责任。最重要的就是自己没找到主要矛盾。老毛这么说,我现在觉得,说的挺对。按照咱国家的历史唯物观,上文说的这种研究方式难道不是过于形而上学了么?

      最后再说那穷富混居问题。为什么不多想想为什么他们不想混在一起,难题在哪里,如何解决?一方面社区充斥着对立气氛。一方面假模假样的要贫富和谐。当然不可能和谐相处。所以问题本来就是怎么消除对立气氛,而不是简单的实现贫富混合居住。研究问题都错了,还想有什么好的研究结果么?

      • 家园 问题是寻找主要矛盾本身充满了不确定

        老毛用28年寻找到了主要矛盾,又用28年解决这个主要矛盾,极其成功。可最后28年呢?又找不着主要矛盾了。

        至于你对博弈论的假定:大家绝大部分条件都相似,的不屑一顾,说实话,应该用你自己的形容词,就是扯淡。牛顿力学怎么开始的?假设一个物体不受外力或受外力均衡。这个世界上存在这样一个物体吗?绝对没有。所以牛顿在扯淡?

        • 家园 寻找主要矛盾的困难性不是不可知论的借口

          楼主在这里埋了一个私货:他其实是主张政府干预的不必要性。

          楼主的观点其实是:你看管了和没管其实是一样的么。有了计划和没有计划其实是一样的么。

          这里回避了主要矛盾与否的问题。

          • 家园 引申太多了

            楼主不过是介绍了一个理论而已,哪里那么多借口和私货?一个理论,只要能够对生活中的某一个现象作出有说服力的解释,就很好了,不可能面面俱到。

            至于“管”,怎么管?大跃进不就是“管”得很好吗?

      • 家园 问题是,即使条件真的类似,结果依然充满了不确定性

        所以,我现在不笑话以下2种人信神信鬼:

        1。商人

        2。渔民

      • 家园 我的看法是这样

        海滩设点的假设是故意的简单化。计算机做的5个竞争者布点的模拟运算,目的不是找到你说的主要矛盾和解决办法,而是仅仅要证明一个道理:即使极力简化了现实中的复杂因素(比如假设完全同质冰淇淋),仍然不能从模型中得到肯定性结论。不管你怎样深谋远虑,你最后的获益结果,和你随机从0-100里抽取一个地点,结果是没什么统计上的实质区别 --- 这是该模型启发性的所在。

        您的看法我想是关于实用论的。而这类模型的意义是关于方法论的,或者说偏重抽象意义上的思维启示。这是两个完全无法比较的范畴。

        • 家园 你全然错了!

          这个模型告诉我们的不是什么:

          "这个模型的规律可以帮人们了解社会运转的某些机制,在我看来也许就是:第一,微弱的个人偏好足以造成持久不衰的大规模现象(诸如此模型展示的贫富分隔现象);第二,人们永远无法预测这些现象的精确结果(每一次重启Schelling模型,演化结果全都不同)。"

          这个模型体现的是:非主要矛盾不对一个事物的发展起决定性作用。

          你如何研究都没有用。只有找到主要矛盾才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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