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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余知县审案 断祖坟 (四) -- 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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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原创】:余知县审案 断祖坟 (四)

    耳听得说话声越来越近。

    只听见一人说道:“徒儿啊,这座坟山葬在了风水穴位上呢!”

    被唤作徒弟的那人问道:“这地方根本就不像是块风水宝地嘛?”

    “不!这座坟山,背依一座大山,前临一条溪水,曲曲弯弯,流水潺潺,终年不断线,的确是块风水穴位。为师的行走了几十年,像如此兴旺的穴位,还没见过呢!这种穴位,叫做‘鲤鱼戏水’啊!只是眼前这溪水稍嫌隔得远了一点,流水显得不活泛。倘若是把溪流开得大一点,让坟前的水活泛起来,这鲤鱼便能戏水啊!将来,这坟山内所埋那人的后代,必定要兴旺发达!”

    “师傅,那这坟山的后人何时才能发迹呢”

    “三代之后必定发迹!只是在溪水没开拓之前,没将水弄得活泛一些,他的后人出息不大。”

    “师傅,我不信!这么块地方,能出风水?”

    师傅说道:“信不信,由你!徒儿,我且与你打个赌,好不好?大凡风水宝地,必有灵气存在的。你且折一枝竹枝前来,将这竹枝插在这坟头上面。无根无须的竹枝,过得一夜,便要枯萎掉。待我们三天后从理公港回来,再经过此地时,你便可看到,这无根无须的竹枝,必定会重新发芽,长出根来。到了那时,你就晓得,师傅我讲的话,断断是错不了的!”

    徒弟半信半疑,到附近竹林里,折下一大截竹枝,用双手稳稳地插在坟头上面。然后,师徒二人扬长而去。

    小牛倌躲藏在瓦窑中,暗中将这师徒二人一来一往的话语,一字不漏地收进了耳朵里头。

    待他师徒走远了,方才现身出得窑来。

    心想:“我伢老倌(父亲)葬在了风水宝地上,这可是天大的一件好事啊!此事万不可走漏了半点风声儿。更何况,这块坟地还是我讨哈来的,虽然是以放牛三年的工钱抵作那地款,但终究是没得地契文书作凭的。如若是让地主知道内情,明白这是块风水宝地,不消说,必定会另寻一块地方,将我伢老倌的棺木迁走。到那时,我这三年的牛儿,岂不是白白地看了不成?趁眼下无人,我先将这截竹枝移起走。过两日再把它插上去。等那俩人回头时,再细细一看,竹枝依然枯萎了。到那时,这风水宝地之说,岂不是空谈?这地方不也就保住了?”

    小牛倌想到这里,一步蹦上坟头,扯出刚刚插上去的竹枝,扔在一旁。

    小牛倌把这事儿记在心中,时时不忘。到了第三日,一大清早便赶着牛儿来到父亲坟前,将扔在一旁已经枯萎,且开始脱落叶子的那截竹枝,重新拾起来,再又插上坟头。然后,把牛赶到远处啃草喝水,自个儿呢,依旧躲藏在那座破瓦窑内,但把双眼角子牢牢地盯在坟头上。

    日上三竿时,从理公港方向的官道上,走来了师徒二人。

    还隔着十来步远,那徒弟伢儿便远远地大呼小叫起来:

    “师傅呢,这就真的是日怪哒哟!你那天不是说过么!这座坟山是块风水宝地,蛮有灵气的吗?你过来看看啊,这竹枝儿不但没发一个芽,还落了叶呢!”

    师傅听见徒弟直嚷嚷,也慌了神,急忙忙跑过来观看。

    果不其然,这竹枝已经枯死了。

    于是,心下暗忖:“这地方是块风水穴地,凭我这双眼睛,断然是不会看错一点点的!可为什么这竹枝竟然枯死掉了呢?莫非真是我看走了火不成?”可当着徒弟的面,这话儿却不好说出口来,只得别过头,不再言语,催促着徒弟,咱们还是一搭早,二搭饱,赶快赶我们的路去吧,莫要误了时光啊。

    于是乎,师徒二人怏怏而去。

    等到三年期满,小牛倌也长大成人。结果嘛,自然叶落归根,回了自家的老屋场——骆家坪。

    几十年后,小牛倌孙子辈里头,果真出了几个秀才,举人一类的光耀门庭。

    后人们得意之时,便吹嘘起当年讨米叫化的祖上,如何如何地葬在了风水宝地上面,又是如何如何地使得后人发达起来。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恶行传千里。这事儿一传开,少不得有人更从中加些油,添些醋,把平平淡淡的一件事,炒作得绘声绘色,有滋有味。

    这话儿传到丁家坊地方上,丁家的族人,总觉得自家宗族的一块风水宝地,竟然让个外姓人给占了!且还是筒讨米叫化的乞丐。

    这事儿不想便罢,越往细里一想,越觉得像是吞了个苍蝇堵在喉咙里头,怎么着都不舒服。

    于是,合族商量,大伙的结论是,要打官司。通过打官司,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块风水宝地夺了回来!于是,由族中通文墨的人出面,纠集起来去县衙门告状。

    状子递上去,知县大人余良栋细细一看,自认为,这桩公案并不复杂,好断得很。

    于是,约定下某月某日,原告,被告双方,统统到县衙门来,对簿公堂,听大老爷断案。

    到了对簿公堂那天,丁家坊的丁氏族人和骆家坪的邹氏族人,原,被告两方簇拥着来了一大群,不下百人,齐集在公堂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啊。

    余大人升堂之后,先传原告。

    丁氏族人中有秀才出面,申述这祖坟地本是丁氏某人的地产,现有地契文书为证。

    余大人接过地契文书一看,果不其然,白纸上面写黑字,盖得有官府的大红巴巴,那可是清水淘白米,确凿无疑的了。于是,把惊堂木猛地一拍,喝令传被告上堂,命邹氏族人拿出证据说话。

    邹氏族人申述,地契文书自然是未有,那是因为当年那老祖宗是讨米叫化,流落在这丁家坊,突然间得下急症死在他乡。因当年后人贫穷,无力将遗骨扶柩葬回老家。迫于无奈,情急之下,老祖宗的儿子便卖身为奴,给丁氏富户当了三年的看牛娃儿。除了吃饭,那可是分文未取呀。那是以身价抵作地款,这东西如今依然存留下的,完全可作凭据。不然的话,丁家人岂能轻易地让人把坟葬在自家土地上?

    余大人一听,这邹氏族人的话语,似乎也有道理呀。是么?好端端的一块地,怎么能轻易地与人埋了他姓呢?直到此时,余大人方才晓得,眼前这桩公案,真就是砣烫手的山芋——不好断呵!

    正沉思间,两姓的族人在公堂之上争吵起来。

    丁氏族人手执地契文书,大喊着“纸笔千年能说话”,地契文书是铁证呢;而邹氏族人则大叫,要求大人体察民情,秉公而断呵。

    余良栋思忖再三,反复斟酌,心下觉得应该,应当以地契文书为证,不然的话,这桩公案那是无论如何也断不下的。于是乎,便把手中的惊堂木狠狠地拍响:

    “尔等休得胡闹!此乃县衙大堂,容不得尔等高声喧哗!尔等安静,安静!且听本县判决如下:

    丁,邹两姓为坟地所有,争执不休,讼至公堂。查,此坟地当为丁氏族人所有,现有地契文书为证。故此,本县判决如下:该坟地当属丁氏族人地产,勿庸争议,自此以后,不容争执。”

    话音未落,原告邹姓人中有一秀才表示不服判决,当下便在大堂上吵闹起来。

    余大人厉声喝道:“放肆!我乃朝庭命官,此乃王法所在!由不得汝在此喧哗!”大喊一声:拿下,并掷下签条,要责打他二十大板,看看他服也是不服!

    众衙役一拥上前,将这邹秀才按倒在地上,待褪下衣裤,衙役们举起板子,正要敲打时,余良栋站立起来,扶着公案,以嘲弄口吻,讥讽道:

    “邹秀才,圣人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丝毫损坏。你乃读书之人,饱读诗书,通晓经论,却怎能不惜父母之遗体,竟然倒卧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不顾廉耻,暴露出下体,挨这板子,岂不有辱斯文乎!”

    邹秀才伏在地上,仰望着余良栋,摇头说道:“大人可怜则个,我虽是读书之人,知晓圣人之训,可如今连祖宗都没有了,还讲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坏丝毫呢!”

    余良栋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丁氏族人有地契文书为证,白纸上面写黑字,那可是写得一清二楚,难道这也假得了的!”

    “既然如此,那生员便斗胆问一下大人,您余大人是那里人?”

    余良栋回道:“我是四川人嘛,难道也与这案子有何关联吗?”

    “有关联!有关联!关联还大着呢!依我看哪,大人千里迢迢,从四川来到俺湖南桃源当官,就不应该姓余了,得改姓为桃才对嘛!因为您如今当的是桃源县的县令,怎么能还姓余呢?”

    邹秀才此言一出,如一记猛掌,震得余良栋心里一耸:

    “一言惊醒梦中人哦!如此看来,这案子还断不下呢,还须细细地详查一番才是。想我余良栋千里迢迢,从四川来到湖南地界,能易地做官,他仅相隔区区十数里远近,难道就不能葬座坟吗?”

    余良栋斥退衙役,亲自上前,扶起邹秀才,并自责自己鲁莽,道歉再三。之后,向众人宣示,此案得重新调查审理,弄个明明白白,再作判决。

    过了几日,余大人带着一干人等,深入到丁家坊,骆家坪两地,来来回回,走访调查了十多天,最终把这桩祖坟讼争案,搞得是清清楚楚,查得是明明白白。最终判决下来,也使两姓的族人口服心服,就此息讼,不再争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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