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阅读笔记】人气厨房 -- 意闲

看了北宸留言，她一句话道明Julia和Julie大不同。我对Julia的感觉是一点点积攒，看她的节目，试她的菜谱。

不过很遗憾我只做过她的一款巧克力蛋糕和羊角包，论恒心还比不上Julie了。

贴一篇厨房读书小记。这里用到的《我的法兰西岁月》一书是Vintage出版的，一般是Knopf先出硬皮本，销断后Vintage出低端纸版。

家里来书，我拣与饮食略有关的《厨房》先看起来。也许有一部分翻译后遗，我以前看吉本芭娜娜，就觉得字句绵和，情感表达不外露，所以慢慢读，可能渗出滋味多一点，不是我这样风驰电掣可体会的。伤逝之情，我有贴肤哀痛，这似乎并非一间明敞厨房，亲人般的微笑可舒缓，只能慢慢挨。书里，美影的祖母去世是一回，熊一的变性人妈妈去世又来一回，被安慰的人换角去安慰，我却始终缺乏共振，感觉比较边缘。

我倒很喜欢吉本关于厨房的一些叙述。比如她一开始就说“即便地面散落着碎菜屑，邋遢到能把拖鞋磨得黑乎乎的，可只要异常宽敞就可以”。我小时候经历过的厨房，连宽敞都谈不上，记忆脑波，却总是跳跃着它的火光。有阵子我也和爷爷奶奶住，家里很大，但厨房与卫生间绑定，另一侧放浴盆，炉子设在中间，没有隔墙，拥挤不堪，地下脏兮兮，我们小孩就从水房穿过这里，再到走廊，玩追人游戏，乐此不疲。奶奶给我不少影响，有一部分，大概就定格在厨房，我看她做面食，炸丸子，卤煮烧，煲粥，熬果酱，杀鸡，满地追螃蟹，油汪汪，白扑扑，热气上腾，而我站久了偶尔帮衬或毋宁说是添乱一把，那都是童年的色彩。

之后搬得大厨房，我离开家，出国，自己当妈妈。曾经在宿舍用电水杯煮速面冻饺，外餐拎来的辣子泼上面，就这么喂饱老公。自己住巴黎时，抱个盛锅盏油盐的大纸盒，到公共厨房里做好一周菜食。再后来不断搬家，厨房的尺寸也忽大忽小，除开书橱，一张好睡的床，我便这么实际地以为，这个地方最重要了。我口头经常叼着“一代不如一代” 这句话，十分羡慕我奶奶那一代女人。她与我说，年轻时忙工作，晚上给四个孩子缝袄裤，谁冻尿了，还得拆开洗，做针线，不知不觉就从深夜到天光。然后转到厨房张罗他们吃。是这样熬过来，外面铁女人，家里贤妈妈，于是我常常不大理解那些呼风唤雨而厨房崭洁如洗的摩登女战士们，一议论便忙得不得了，试问养过几双儿女，又把握多大要权？

我在厨房里，被慢条斯理的奶奶领导，外出陪她买菜逛面摊，之后自己领导自己，现在多个小跟班儿。这中间日久不变的那套烹煮程序，是稳定一个家的固定节奏。正像我对电影《夏日时光》（L'Heure d'été）的看法，厨房沾了人气，被赋予灵性，也随着人的离散而冷寂，它给我的感觉，不像是吉本所写热意汩汩的疗伤之处，而有忽高忽低的体温，摆不开它的一段命运。

吉本写美影学厨，“我的障碍在于性格上的毛躁，而它竟然会对菜肴产生那么大的负面影响。我常常等不及温度升到一定高度或是水全部沥干就动手，就是这样一些我认为的细枝末节问题，最终却会毫不含糊地反映到菜肴的色和形上，不禁使我愕然。” 这像是直接帮我反思了。厨房里的积累，和任何事一样，点滴而然，在错误中学习，克服性格弱项，而达到一句轻飘飘“惟手熟尔”的境界。我也比较急脾气，下厨很难一次成功，故而总有些挫折感，搁下一道不成功的菜，发誓不要做了，再慢慢回放细节，盘点差失，再挑个好心情的日子，一头热扑进去。这些小波折不断重复，我心态上大抵比刚刚成家时冷得多，也持久得多。

我因此总爱看别人菜谱里写的小TIP，总结挂漏缺失。比如月饼做不好时看爱厨，两个孩子的妈妈比照了那么多方子，一样样对成分，这样耐心，可能也真是等过面点细活的人才有吧。我反而对那些味觉啊、掌故啊之类，没太大兴致，因为技术含量不高。看到咬合着生活经验的吃食介绍，比如公爵写的日本餐饮，以及自耕自种后的收获，比如蓝与小柯写的蔬果，让我由衷欣喜，而动辄与人较量高下，天下厨艺舍我其谁的咻咻态势，我不说不屑，却至少保持距离。

在厨房里摔打，不是普通人才有，名厨也一路这般。我看茱莉亚.切尔德的《我的法兰西岁月》（My Life in France）时，注意到一个做法式炒蛋的细节，她当时做演示，奶油搅到蛋液里，黄油上高火。老师大呼“Non”，减少蛋量，把整个节奏慢下来，火也调至最小，最后加欧芹及胡椒粉。给《法国大厨》录节目时，这个操作又变快，黄油很快热至棕色，继而泼蛋液，如是反复，可以开蛋饼宴。这中间应该不乏对照与参悟，从一种对师长全方位笃信而自省，发展至改良菜谱，袖出无痕。

她做节目也时有状况。电影《茱莉和茱莉亚》（Julie and Julia）就改过她玩土豆饼的一个段子。她把饼一下子翻塌到锅子外，笑笑说，捡起来拿出去，吃客们又不知道，随后解释翻饼需要艺高胆大。我还见过她翻塌苹果馅饼，错拿没发好的面包坯。对这些，表面上她都一笑置之，她也说过她是绝对不会为失误道歉的，因为与其为自己开脱，不如看着坐立难安的食客更能惩罚自己。所以实际上她也很介意，爱较真，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法式厨艺要诀》（Mastering The Art of French Cooking）一开首，就谆谆告诉读者，其一她相信大家需要分享know-how而非机械的程序，其二做菜的过程，有苦有乐，享受成功，也要学会享受失败。

到茱莉亚这个级别，刀枪不入，修为已然大师了。但最后，她仍是离开了厨房，先有普罗旺斯那一间，后来捐出了麻省剑桥的小麻雀。她离开南法小厨时这样写道：

“...I stood on the terrace in the dappled shadow of the mulberry tree. A pale moon hung in the sky over the red-tiled roof. A cool breeze brushed my face and rushed the trees on the hillside across the valley. I inhaled the sweet scent of flowers, listened to the nightingale-and-frog chorus, and felt the familiar rough stones under my bare feet. Waht a lovely place.”

桑红、月影、清风、香花、莺呓、蛙鸣，这是多好的风景，多么痛的割离啊。

厨房像人生周转的平台，你爱着它，它也携挟着你的风霜，你的颠波。离开人气，便不再是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