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生死一也——说一首顾城的诗 -- 马耳递泥

海峡那边的平安

顾城

没有出海的人

都平安了

都在陆地上观看

波浪一下下摇散了头发

吐出凉凉的舌头 /

没有看见

鱼鳍形的帆

侧过身沿着岸边逼近

渔灯又红又暗

表示累了

一只手松开妻子的发簪

螃蟹不知为什么挣扎着

变成铜板

所有出海的人

都平安了

都在本能收缩的水面下

安睡

水母守护着他们

再不会梦见

那些数字

和古老的蟑螂一起爬着

离开了帐单

上天的风

正嗡嗡吹过海岸

人和贝壳

鸣叫着

灰白色的存在存在着

平安

有人说顾城是“童话诗人”，他这首诗正好体现了童话的一个特点，就是“野蛮的思想”。所谓“野蛮的思想”，就是来自远古的，所以是非现代的、非理性的、非法律的思想。在西方可能是非基督教的，在东方应该就是非儒教的。周作人在论述安徒生童话时，举了《火绒箱》中兵杀老巫的一个场景，止有两句！——“于是他割去她的头。她在那里躺着！”周作人说：“写一件杀人的事，如此直捷爽快，又残酷，又天真漫烂”（《谈龙集安得森的<十之九>》），随便杀人是原始人的思想，的确不好用现代标准来评论。

顾城这首诗，意象是一场海难。其特异之处在于他对生死的看法，庄子的太太死了，他敲着盆唱歌，所谓无生无死，死生一也，就是这个境界。

这首诗其实相当简单。第一节写的是生者的情况。一场台风来临，渔民的家人在岸上盼望亲人归来，但他们看到的只是连天的大浪。“没有看见”一句以下，都是过去渔民归来、休息、交易的景象。这个时候说“没有出海的人 / 都平安了”，自然是因为他们没有出海，所以没有遇难。同时也表现他们对亲人死亡的态度，他们只是观看，“波浪一下下摇散了头发 / 吐出凉凉的舌头”，连杀人海浪的表情也跟小朋友胡闹似的，那么好玩。

第二节写的是死者，即遇难的渔民，“所有出海的人 / 都平安了”，他们的“平安”是死亡，是从此不再受人事的打扰。“那些数字 / 和古老的蟑螂一起爬着 / 离开了帐单”，这是最明显的一句，蟑螂是人世间挥之不去的厌物，“那些数字”不论是不堪重负的债务还是努力追求的收入，都是平时困扰人心的东西，如今这一切对死者都不再有意义。“灰白色的存在”是贝壳和和遗骨，是死去生命留下的痕迹，这倒是永恒的东西。值得注意的是，“上天的风 / 正嗡嗡吹过海岸 / 人和贝壳 / 鸣叫着”，人的鸣叫是短暂的，而贝壳的鸣叫却是永恒的；人的鸣叫应该是有感情的，贝壳的鸣叫却是无感情的，它们就这么交织在一起……这也是生死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