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一个村长的处世之道──基层生活样本之二 -- 潇洒书生
家园 【原创】一个村长的处世之道──基层生活样本之二 易生海，绰号易子娃，现年56岁，供职长富村村委会主任26年。
我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就认识了生长在附近农村的易生海。当时，他父亲易江云正担任生产大队队长。那时的易生海不过十多岁，长得墩笃壮实，干起农活完全可以顶得上一个壮劳力。易生海不喜欢读书，农闲时候总爱往我所在的居民区跑，伙着我们这些工厂子弟一块玩。后来，易生海被送到铁道兵部队“锻炼”，一干就是八年。退伍回来，易生海当上了长富生产大队第九生产队队长，由于肯吃苦、会干事，他还被评为市、县农业生产积极分子。到了人民公社解体的时候，当地公社革委会改称为乡政府，长富生产大队则改称为长富村，生产大队长也改称为村委会主任，不过农民们大都不喊什么主任而称为“村长”。易江云这时向乡里提出，他从农业合作化时就当“干部”，现在搞“单干”了，年纪大了，思想也跟不上新形势了，还是退下来给年轻人“让路”吧。乡里领导综合考虑了很多因素，最终同意易老头的请求，决定由易生海接替他老汉的职务。这事搁在现在的一些媒体评论员笔下，肯定会被批为“封建主义残余”，但在农村，“子承父业”乃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不过，当初并不情愿“吃农民这碗饭”的易生海自己没有想到这一干就是26年，而且，他本人如今是铁了心要继续干下去！
改革开放以后，这里的集体经济有名无实，农民只要把自己的地种好似乎就可以了，村干部们按理说也没啥工作可忙的。至少我以前是这样认为的。“老弟的看法不对头”，易生海告诉我说。在农村，村干部负担还是比较繁重的，收税收费都有指标压着，计划生育的规定要贯彻落实更是令人头痛不已。易生海说，尽干些得罪人的差事。完成税费征收任务是农村干部的“硬任务”，但农民们总是软磨硬抗不想交或不愿多交，易生海起初经常为此与村民发生冲突，后来，他改变了策略：对欠缴的部分，由他先垫上，然后以私人欠债的名义催收。年复一年这样干，直到取消农业税。至于计划生育问题，易生海也算“久经考验”了，对坚持“超生”的就罚款，实在一时凑不起上交罚款的，欠缺部分就先由他垫上转为“私人债务”。这里说明一下，易生海家开了一个小卖店和一个饭馆，算是村里的“富人”。他的小卖店不仅卖烟酒糖茶盐等，还“专营”化肥、种子等生产物资，方圆十几里范围就他一家属“合法经营”。
从理论上讲，在村子里最有权威的首推党支部书记，其次再轮得到村长。然而，在长富村，历任村支书的权威都比不上村长易生海。我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这二十多年与易生海搭过班子的村支书少说也有七、八位了，他们的学历最低的是高中文化，最高的则是下派的大学本科毕业生，可这些书记们没有哪个能够把易生海赶下台。有一年，长富村改选村委会，经过支部书记“启发”的一些村民公开声称：要把自私自利的易生海搞下课！易生海知道了，说了一句：“没有村长这块牌子压着，老子要起欠债来可就不再客气了”！当时村里90％的家庭都欠了易家的债。于是，易生海高票当选；于是，身为县人大代表的易生海联合了十多个代表在人大会上提案要求查处“操纵选举”的违法行为；于是，那位村支书被迫辞职，远走广东打工谋生。
我曾问过一些熟识的村民对易生海的看法，他们比较一致的观点是：此人说话难听，方法简单，但不贪，也肯帮忙；换一个态度好的，但贪不贪或会不会帮忙，大家心中无数。县乡领导多认为：易生海政治立场坚定，完成任务积极，为人比较大方。对此，村里知名的个体户，也是早就想当村长的李云德是这样解读的：易生海政治立场坚定个屁，他就是坚定地听上面第一把手的话，对二、三把手嘴上客气。
我离开那里时，易生海请我喝过酒。我问他：你说实话，当村长舒服吗？易生海摇头，说：土地包到户了，人心都散了，没点好处塞给农民，他根本就不尿你那一壶。比如，通知农民来投票选啥人大代表或村委会干部，不给钱补助他们、不免费招待他们一顿酒饭，恐怕好多人连影子都看不到。我问：既然当村长不舒服，你还为啥坚持不肯下来？ 易生海有点难为情地说：村长这张皮皮在外头还是有点用处的，说话呀、见领导呀，比农民管用一些；我还是人大代表呢，每到换届或改选县长，那些家伙到房间里来都很客气的。
记得我曾与易生海聊过李昌平，提及到李昌平有关“三农”问题的一些观点。易生海听完，不耐烦地说：这人读书读傻了！老实讲，他根本就不了解大多数农民想的、干的是什么。我又问：为啥农民家里挂的领袖像，大多是毛主席的？他不是反对包产到户吗？易生海说：农民对毛老头有感情。知道村里一些人是怎么骂我的吗？他们说，要是毛主席还在，易生海这样的人早就被斗争了不晓得好多次了。
有两年未见到易生海了，但知道他还在干村长。我想，他要干不动了，这个位子也不可能“世袭”下去的，因为他的两个儿子早就进城并安居乐业了。
关键词(Tags): #随想随笔， 通宝推：南方有嘉木,kmy1810,Alarm,起于青萍之末,leqian,家园 土地产权给了农民的结果就是农民会永远失去土地 不需要太多论证，天朝几千年下来都是土地私有制。每个王朝开始的时候都有大量的荒地，你只要有把力气都能开荒做地主。然后优胜劣汰的社会达尔文规律就开始起作用了。最后的结局总是富者大量兼并土地，贫者无立锥之地，从未有例外。
不要以为土地产权在个体农民手里他们就会永远持有。一旦产权归他们并且可以买卖，他们丧失土地的速度十有八九比征地速度还快。大家不信可以找个在农村生活的人问问。
土地产权在“政府”，好歹还能一定程度地限制兼并，给大部分农民保存一块土地。不过能保存多久就不好说了。
李昌平鼓吹的土地私有化纯属胡来，不排除他也是博出位而已，跟大家网上发帖子骗花花是一个道理。
家园 这个结论大致是没错，可是它是否会成为一个问题，也有前提的 比方说，如果按照古代的土地兼并速度，可能要一百年才会达到比较危险的地步，而百年后的中国，可能农民比例本来就该下降到那种程度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吧？
所以想象一下，兼并进程的快慢也很重要，而这一点受到社会保障程度，政府对公平交易的保护程度影响，所以政府也并不是毫无作为，只能听之任之。
另一方面，完全有可能，农民明明知道分地危险，但还是要分地。就像炒股一样，股民虽然可能大亏，但还是要炒股。政府只能进行投资者教育，不能剥夺人炒股的权利。所以当事人自己的呼声，也是一件需要考虑的事情吧。
当然，我这个帖子，可能比你说的骗花贴还等而下之，假如我一朵花都骗不到的话……
家园 现代社会兼并的速度只会更快 完善的金融服务啊，老大。
家园 李昌平现在反对土地私有化了 李昌平好像曾经脑子糊涂鼓吹过土地私有化，但现在明白过来反对土地私有化了。
家园 【讨论】理解农民就要理解其需要的复杂性 谢谢洗心的鼓励。
我想首先要说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农民是一个真实的、多层次的、复杂的群体，拿一个地方的样板来治理农村、对待农民，愿望即使非常善良，结果未必会是趋于一致的美好。
即使同处在一个村子里，农民的需要也是不同的。易生海村长就是一个农民，尽管他也是村长。不能否认这样的人也是农民吧。可他的利益与其他农民的利益是一致的吗？很多方面、很多时候是不一致的！那么，生活状况相近的农民之间，彼此的利益需要完全一致吗？当然不是。
决定农民应该如何生活或务农的政策制订者，都不是农民。政策的来源更多地出自所谓的农民代言人，而极少直接倾听广大农民的意愿。决策者即使有过农村经历或出身农村，他熟悉的也只是他视觉所及的那块土地。从个体的经验或理念出发制订政策，往往涉及面越广而效果上则五花八门。地理、气候、作物、习俗、人口的差异，是影响政策成效的主要因素。
取消了农业税，农民是高兴的。但是，农民中的一些“困难户”对此很有意见：哪些有钱的“万元户”、“专业户”就不该取消上缴农业税，免税应免穷人的。易村长也不大高兴，他过去能够展示能力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催缴税费。基层政府也不高兴，其原因则更复杂了。
我们了解农民吗？当有权的官员、善辩的学者，都在为农村农民的事业忙活的时候，总是会忘记应首先搬掉自己高高在上座椅。发达的工业化，可能减少农业人口，但未必能够减少农民需要的复杂性。
当然，有一个事实是没有改变的：农民总是被动的被安排的。
家园 最后一句尤其正确 观察一下这个楼里的回帖，还真是这样。佩服您的感悟。
家园 送花谢宝,也说说我们村里的情况 我们村在浙江中部比较发达的一个县.我们当地人比较活络,所以很多村子里的人都出去做生意.但是由于村子里的管理比较混乱,特别是村委会主任比较混蛋,光拿钱不干事,所以村里面貌一塌糊涂,甚至比不上我小时候的样子.具体的事例见下:
1.前几年搞土地开发,征了很多地(大概40-50%左右吧),人均分了大概3万的样子.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土地款都分光了,有一部分留在了村集体,说是为了搞“五化”(硬化、亮化、绿化、净化、美化)和旧村改造,但是至今都没有下文.这部分款项于是成了村委会里几个人的小金库,至今没有公开.
2.土地征用是村委会出面谈的,所以中间是否有猫腻,是谁都可以想明白的事情,更恶劣的是村委会主任在征地中以极便宜的价格拿了十几亩地自造厂房出租,所以征地后,主任开上了奔驰ML350,并且在另外一个地方弄了一个马场.
3.村民对这个状况当然有怨气.村支书是一个刚退伍的军人,对现状很不满意,当然是否有私心也难说.所以希望通过村委会改选,把村主任弄下台,结果村主任上演了一幕贿选大戏,一人一票1000块钱的样子收买了原本支持村支书的若干人,再加上支持自己的房头(呵呵,宗族势力),大概花了30-40万的样子,简单多数搞定继任.当然过程是比较激烈的,也有村民上访要求查处贿选和贪污的问题,但是贿选已经是我们那里比较普遍的现象,一个县人大代表需花100万左右(为什么有人愿意花这个钱,据说除了政治地位外,还可以贷款优惠什么的,而我们当地参选的人大多有点实业--更多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了).乡政府的人也和村主任走得近,大概也吃了些拿了些,村民们大多有自己的出息,也有顾忌(村主任有一帮马仔,虽然是同村的,但是连村支书去村委会办事都敢打),所以虽然闹了,也没有到鱼死网破的程度,被压下来了.
4.村里的干部和乡里的干部关系是比较紧密的.前一任村主任和我们家曾经因为建房的问题发生冲突,因为他造自家的围墙离我们家老屋太近太高,只留了60公分的样子,挡住了我家的窗户.本来谁对谁错是很简单明白的事情,但是就因为某些乡干部向着他,几次调解都不成,而且还故意倒垃圾到我家老房子的墙上窗上,某次肢体冲突中还打伤了我老爹(轻伤,呵呵),弄得我们很恼火,平常人家估计也就算了,但是我母亲是教师,有很多当地同学,家长,学生,同事的关系,所以一定要争这口气.就这样,也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才让乡里的法庭判了并且强制执行拆除,并且因为村主任打伤了我老爹,撤职,弄进去了蹲了几天.但是因为我们兄弟俩都是在外面读书的,不可能回去,而且老妈也是一直呆在县城里,没工夫时刻盯着,所以后来又让他原址重建了--这里并不是要炫耀什么,而是我想说,因为村里有能力有关系的人都在外面发展,留在村子里的人对自己的权益有着让人吃惊的短视和漠视,任人鱼肉.现在,村子里的人因为征地后有些闲钱,我们当地经济也比较发达,人们可以有各种收入,可以维持一个表面的稳定,但是分化已经很明显,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比以前要差了很多,村里的建设也成了句空话,连基本的硬化都没有完成--当然这只是我们村的状况,对比周围几个村,我们是最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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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家园 该村长对李昌平的批评能更具体讲一讲吗？ 先花谢了 家园 【讨论】易村长：李昌平解决农村问题的想法是空想 大约是在七年前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与易村长一边喝酒一边聊天。说到李昌平，我介绍了一些李的观点。易村长说，李昌平那个时候的胆子不小啊，敢给朱老板提意见！不过，易村长并不认为他的这些观点建议有多少可行性。他说，农村的事情既简单又复杂，没有啥子包治百病的秘方。说一千道一万，要让农民不受欺负，把土地产权地契全都发给农民就行了。问题是，土地有肥有瘦、人口有多有少，公正分配？只要有人对分到家的土地大小、肥瘦程度不满意，他就会一再反映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李昌平把乡村干部说得像黄世仁那样的恶霸，把农民说成个个都像杨白劳，这跟刘少奇搞“四清”，把农村干部丢进运动的水塘里头洗澡，不是一回事吗？搞农会来维护农民利益？说只有选举才能选出好干部？我不就是农民用选票选出来的！李昌平当了几天乡镇书记，了解一点情况，想为老百姓说话，但，他的建议征求过他所在乡镇农民的意见吗？即使他的建议可行，中央也下决心推行，一轰而上的结果肯定是搞形式主义。
易村长认为，农村问题的根子出在上面的人认为农民只要有口饭吃，就算对得起农民了。现在，不是对农民管得多的问题，而是总按管城市、管工人的想法看侍和对待农民，忘记了农民是生活在农村的人。
家园 非常感谢书生鲜活的例子 白描得活灵活现得，很真实。
一路花过来，希望“基层生活样本”系列多多益善。
本帖一共被 1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家园 这位借农民说话，其实是想做地主了 现在村里90％的家庭都欠了易家的债，所以他可以逼迫大家选他， ““没有村长这块牌子压着，老子要起欠债来可就不再客气了”。如果如他建议，土地产权地契全都发给农民，他要债、放债的时候可以说，”还不起债/要借钱，把地契抵押给我。“ 那么很快可以做地主了。那确实比现在做村长舒服得多，而且可以传至子孙，哪怕儿子已经进了城。
李昌平关于农村的看法有许多不太成熟的地方，但关于农村土地以及这类乡村”精英“的小算盘，他倒是看得清楚。我认识的农村干部或者农村出来的知识分子，不止一个对我直说”如果土地私有化，以我的能力和背景，只要过了自己良心这一关，想做地主太容易了。“
现在鼓吹土地私有的，不少是乡村既得利益”精英“集团，借农民之口说话罢了。
这方面，贺雪峰也有论述，以及农民、农村究竟需要什么
http://www.snzg.net/article/show.php?itemid-18723/page-1.html
通宝推：威武,
本帖一共被 1 帖 引用 (帖内工具实现)家园 这位易村长就是一个小门阀 他的以血缘为纽带的家族一方面掌握政权，一方面直接参与经济活动，当然，他只是局限于他们村的门阀，并且，他在他们村的门阀组织在崩坏中——他的后代被经济现代化带来的城市化浪潮吸引到城里，或者在升级中——如果他和他的后代能在城市里全部或部分复制他在村子里的经历的话。
我有很多亲戚在农村里，这样的超小型门阀见过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