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写食主义---沈宏非 -- 天地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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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美食家的生涯

        在美国教授烹饪的江献珠女士所著《兰斋旧事与南海十三郎》,以其祖父江孔殷先生作为美食家的一生,可能为在“上海的风花雪月”面前抬不起头的广州人,提供了一些普鲁斯特式的怀旧素材。

        江孔殷先生,出生于同治四年,广东南海县人。江家祖上,系号称“江百万 ”的巨富茶商。江孔殷本人则为逊清翰林,官衔太史。点翰后,曾捐过江苏候补道,一度也名列候任广东水师提督。辛亥革命以还,江太史抱“不事二朝”之旨,隐居广州祖宅“太史第”,以诗书饮食自娱。民初,任英美烟草公司华南总代理,入项甚丰。占了四条街位的广州河南同德里十号太史第内食风鼎盛,俨然世纪头号饮食世家,江太史本人,更是巍为羊城美食家首席。

        江太史不懂烹饪,只是精研饮食到了一丝不苟的境界。因此,凡太史第每有新菜式推出,惟其马首是瞻的广州各大酒家立即盗版,纷纷冠以“太史”之名招徕。粤菜中的经典传世之作“太史五蛇羹”(港澳至今犹传,但90年代初已在发祥地广州式微),即在江太史的亲自指导下诞生于江家私厨。太史交游广阔,三山五岳、黑道白道都来,太史第内常年高朋满坐,饭局不断,江献珠还记得,陈诚来赴太史第蛇宴的那一次,南华西路至同德里一带竟要交通管制,全部戒严。

        今人常以“爱喝牛奶不一定要养一头奶牛”来取笑于人,但是,当年江太史家就是这么干的。因嫌市面荔枝不合口味,江太史遂于番禺罗岗洞开办农场,引进各地良种,不惜工本精心耕种。因此,江家不仅四时水果不断,且有精品在大公司出售。非但茶果点心一概自制,就连“太史五蛇羹”的关键佐料菊花,亦由雇用的四个专业花王悉心培植。身为这个钟鸣鼎食之家的一家之主,江太史每天 “下午三时起床,晚上八时中饭,晚饭等同消夜,要在凌晨以后”。江家“除大厨子外,还有西厨子,点心厨子,又有一个斋厨娘,好吃的东西真多”。

        太史第内的食事凋零,是时局、人口及财政问题所造成。战乱自不消说,江太史的“风流成性,一共讨了十二个老婆”,令“太史第关起门来,每餐起码有五六十人吃饭”。又因其后代不善经营而令家道中落。不过太史依然精食,好客而疏爽。宴客不够现金,就要各房“贡献”首饰、古玩,召玉商到家里来收。但是,他“不喜大宴亲朋,筵开百席这种场面。他的饭厅只摆一桌。款客的菜,一定要精细。他的心意永远都是那么殷勤。管他明天债主临门,祖父和他的朋友,(烟)灯红(蛇)酒绿,乐也融融”。

        当年革命党人在广州起义后留下的遍野遗骸,即由江孔殷与友人出面殓之于黄花岗,这是江太史的侠义;不过,香港沦陷时期,他接受了先前有饮食之缘的日本港督矶谷廉介所赠白米两包,却为人所诟病。无论如何,江孔殷后来在新生活运动中戒了鸦片,皈依密宗,从此戒杀生,太史第内亦是浮财耗尽,数十年繁荣食事乃告一段落。及至1950年,90岁的江太史已是风烛残年,农历四月初八佛诞这天,在广州六榕寺门口跌断了腿之后,继而因这地主老财兼洋买办必须遭到清算,遂被强行“装”在竹箩内抬至佛山乡政府,江孔殷瞑目不语,一代美食家,竟以绝食而终。《兰斋旧事》援引的史料说:“此时他家中,无隔宿之粮,仅用四件漏水板,将其遗体草草葬在乡间。”江献珠写道:“祖父以精食名,以两包米丧节,而以绝食终。人生薤露,一至于此!”

        

    • 家园 吃吃地等

      “电脑点菜”,是台北一家中餐厅推出的新鲜玩艺。这玩艺玩起来是这样的:客人按菜谱点菜,服务生将编码指令输入手上的一具PDA,交换给柜台上的PC,再由PC将有关数据传输到厨房里的印表机印出。据说,此举不仅加快了点菜速度,且深受顾客欢迎。

        数字化生存的倡导者,又得到了一个大好佐证。不过在我看来,这无非是餐饮业在日趋惨烈的竞争下,企图以电脑化包装来杀出一条血路的努力。与其说这是数字化生存,倒不如读作“为求生存而数字化”。正如飞行已经将“旅行”异化为“运输”,对于速度的追求,代价可能是对食客独享的一种微妙乐趣之剥夺。这乐趣就是等待,它不仅是餐馆(麦当劳以及具有相似速度者除外)得以存在的关键理由,而且也是在家吃饭与外出吃饭的重大区别之一。

        我把餐馆里的等待划分为以下不同的阶段:第一,你被领到一张餐桌前坐下,等待着茶和菜谱的到来;第二,你点好了菜,等待这些菜的到来;第三,菜和菜之间的等待;第四,咖啡或茶的等待;第五,对账单的等待。可以发现,官能和心理上的感受,在此画出了一条循序渐进、跌宕起伏的优美曲线。第一阶段开始酝酿,第二阶段则不断升温,第三阶段高潮涌现,然后慢慢下滑于第四阶段后期,最后在第五阶段降至低谷。其中又以第三阶段最为美好,其美好之处就在于边吃边等,你的心在歌唱着:“吃吃地等,就让我吃吃地等。”

        等上菜,就像等待前来赴约的情人,而聪明的跑堂或厨师,也总会适当地让一位有鉴赏力的客人等上一等。就欲擒故纵这一着而言,他们和我们的情人之间有着高度的共识。当然,时间上的间隔不一定会那么准,重要的是程序上的稳定压倒一切。乱了时间,无非就是擅自删除或延长了一首乐曲里的一些关键性的休止符;乱了程序――比方说热菜先于凉菜,抑或刚点完菜就递上账单―――在这种恶劣的处境下,我就只好这样来克制拍案而起的行动:原谅这些人吧,他们是习惯于先把屁股擦净然后再解大便的。

        电脑点菜的恶例既开,不仅会扼杀了等待的乐趣,未来的餐饮业,更可能因电脑技术的日新月异而进入全面的CYBER化:餐馆被搬到网上,菜单以及售价,被详列于各家名字后面带Com的餐厅的网页上。点选了你要的菜,再以电邮送出。过了两个小时,你到达这家餐馆,刚一下车,就见到老板亲自捧着你点的例汤在门口恭候。又过了两年,风险投资基金已经把麻省理工学院发明的“香味晶片”和美国Vusion公司研制的“人工舌晶片”全面推向市场,届时,网面上不仅有菜肴的高解析度照片,可预闻其香,先尝其味,还可以让顾客按照各自的口味,在点菜之前预先对每一道菜、例如对一道红烧肉的做出调整。若一直未能如意,餐馆方面可能会热心地建议你用Netscape8.X以上取得最佳观赏效果。如果你认为豆腐鱼头汤的样品照片看上去略嫌干涸,欢迎你点击左键,任意“灌水”于此照片之中。

        点菜邮件甫送出,确认回信随即到达:“热切地期待您和您的全家在约定的时间里亲临餐厅,将所点菜肴愉快地down load到您们的胃里。”

    • 家园 动物生猛

      我去小榄看一个朋友,近晚饭时,又来了若干朋友的朋友。其中一人提议,去吃一点特别的东西。一行人穿巷过桥,从后门潜入一家饭店,又绕到厨房一角,掀开一堆纸皮箱,打开灯,笼子里是一只眯着眼睛的猫头鹰。

        我不吃猫头鹰。很久以前、起码是政府颁布有关法令之前,我曾吃过一次。只能炖汤的猫头鹰,苦涩,谈不上好吃。另外,上面提到的那一只,猛地一看,跟我女儿正在悉心调教的那只大眼睛furby,实在有几分相似。

        就像绝大多数的野生动物,猫头鹰据说也有疗效,主要是明目。本草纲目则说,去毛去肠,油炸,食而能治疟疾,其肝则为法术家所用。尽管人们普遍相信,到目前为止,治疗疟疾最有效的药物依然是奎宁,不过因猫头鹰有惊人的夜视能力,故“明目”这种象征性的暗示,与驴鞭壮阳、虎骨强关节一样,更不失为一种顽固而可爱的思维方式。

        不过,这种信仰也不总是局限于形而下的阶段―――王军霞跑得快,偏偏倒是吃了马俊仁炖的甲鱼,而不是兔子。滋补是一种很玄的东西,至于野生的是否就比驯养的滋补,并无充足的科学根据,主要以经验相传,有时甚至只是文字游戏,玄而又玄。“本草”一类的典籍里面,当然有大量的验方,但是,一个笃信吃了狮子肉,就会“壮胆助神,雄健威武”,吞下狮子的大便,则能“淤血清散,杀灭百虫”兽部者,却往往会忽视一碗米饭也具有“益气、止烦、止渴、止泄痢、调合五脏、聪明耳目”谷部之神效。在国产雪茄也声称能止咳化痰的情况下,超过五十万年的人类驯养动物史,显然还不足说服一个“滋补”的迷信者放弃对未经驯养动物的垂涎。在某种程度上,北京周口店人一天的饮食,比人民大会堂的国宴更能使他心驰神往:早点,是一只真正的野山鸡;到了中午,来了一顿剑齿虎大会餐;最气人的是,夜宵时分,这些被宠坏的,甚至连狗都看不上,偏要把一头狼弄来烧烤。

        与此同时,他还有这样一种模糊然而坚定的信念:野兽比人生猛,野生动物比驯养动物生猛,欠生猛的人吃了这些生猛的动物,就会变得像原始人那样比较生猛。好汉,我祝你金枪不倒,祝你万寿无疆,同时也希望你在新千年的那天深夜没有看过电视,因为我见到,世纪曙光初现的那一刻,基里巴斯岛上那些南太平洋土著,仍然意态安详地在沙滩上跳着不紧不慢的舞蹈。相比之下,挤在纽约或者香港街头的那些人的动静,可就要生猛得多。

        除此之外,似乎也找不出更多的证据来推翻“野生比驯养滋补”的神话。周作人说的比较诚恳:“有些飞走的小动物,不必搜求来吃。既有普通的鸡豚也就可以够了,无须太过馋痨,一心想吃个别的肉。”话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世纪,今人对于“个别的肉”的景仰,对于那些妄图以普遍扼杀个别的行径之愤慨,却是与日俱增。譬如,在商家常常以养殖鱼假冒同类野生鱼的险恶环境下,香港的海鲜专家张文生先生,便练就了一身反欺诈的绝技,他在著作中指出,人工养殖的鱼因较少接触阳光,所以看上去神情有点呆滞。

        神神乎其技。只是我担心,若由像我这种又馋又急的来执行此观察任务,最后弄到神情呆滞的,很可能是鄙人而不是鱼――――回到猫头鹰之夜,那天晚上,我们吃了榄角蒸鲮鱼,皆水乡土产。亲切,熟悉,犹如邻家女孩。

    • 家园 甜蜜蜜

      一个人最容易察觉到老之将至的时刻,可能并不是某一次例行的体检,也不是三番五次地忘记了赴约的时间,而是在冬天的某个夜晚,突然不能自已地想念起甜食。

        医生对我说,原本并不特别嗜甜、甚至是一个厌甜者,之所以会在一个寒夜里动了“甜心”,很可能是季节性忧郁症(SAD)的症状。此症多发于中年人,又以冬季最为普遍。由于冬季缺少日照,在脑部神经细胞之间做信号传递的单胺氧化酶(Serotonin)的活动降低,从而对情绪和胃口产生了一系列负面影响。严重的还会导致暴食症、强迫症、恐慌症以及社交恐惧症。适当地多进甜食,勤晒太阳,均有助于加速单胺氧化酶在脑部的合成与分解,不失为抵抗忧郁的有效手段。医生还建议说,如果遇上持续的阴天,不妨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或是前往百货公司那一类的公众场所,在明亮的环境里进行自我治疗。

        与我年龄相若的一些朋友,相继都出现了这种症候。排除了“西雅图不眠夜”的暗示,确认与糖尿病无关,然后,我认为是时候遵医嘱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往咖啡杯里加入第二块方糖,想一想,为什么过去因吃糖而快乐,现在却因不快乐而吃糖。

        中年是下午茶,董桥所说的下午茶是英式的,免不了要加糖。

        甜是婴儿最初的滋味记忆,糖果则同时带来了早期的诱惑和禁忌。我第一次听说盐来自海水,便立即把一大片沙滩幻想成砂糖。人类的亲糖,乃基于如下美妙的生化反应:食物的滋味分子渗入味蕾,味感细胞的微形纤毛在滋味分子的刺激下,经由味蕾所连接的神经,将滋味讯息以电流脉冲形式传递至大脑中枢后的脑回下部,最终导致味觉。不过,滋味分子只有达到一定浓度,才能在脑部形成味觉反应。足以促成味觉反应的食物分子浓度,五味中以苦最低,甜最高,其次是咸。这意味着,人吃不了苦,却可以心满意足地接受甜的抚慰。

        在造字上,五味中只有“甜”体现了舌头与蜜、糖相依为命的直接经验。咸主要用以吊味,酸辣制造刺激,只有甜,洋溢着宁静和安全。

        味觉细胞在舌头上的功能性分布也是这样。感觉酸味的味觉细胞驻守在舌头的两侧,感觉苦味的潜伏在舌底,感觉咸味的分布在舌头的前沿,而感觉甜味的味觉细胞,恰好就集中于最敏感的舌尖。漠视或绕舌尖而行的饮食,就像没有情书的恋爱以及未经恋爱的婚姻。

        一切都被安排得如此妥当!只是由于其他滋味在我们成长过程中的不断加入,际遇和个体的差异渐渐拉开,从对蛀牙的防范,到对热量的躲避,糖被淡化甜被稀释,但是,糖依然如霜降般覆盖着、保护着每一个人的童年记忆。与其把中年嗜糖诊断做衰老的信号,不如视之为一场倒叙的淡入。在那些遥远的山岭上,甜蜜而洁白的霜已经开始解冻,它们就要汇成一条河流,把我们安全地渡返。说吧,记忆,就像嗜甜软的张爱玲所说的那样,回忆若有气味,应是“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惆怅,像忘却了的忧愁”。

    • 家园 大块吃肉

      少年时,每一次合上《水浒》,也会闭上眼睛,梦想在某一个雪夜,屋檐上突然悄无声息地跳下几条身披斗篷的好汉,一只快船就把我接了走,直往那烟水弥漫的芦苇泊里而去。忠义堂前,完成了简单而又隆重的结拜程序,然后,那个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

        激动人心的时刻,其实就是与众兄弟们一道吃酒吃肉。几十年以后,我依然深信,曾令我神魂颠倒的,主要是大碗吃酒和大块吃肉。至于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等一般性作业,倒是还在其次。

        金圣叹批曰,一百八个人,便有一百八样出身,一百八样面孔,一百八样性格。照我看,这一百八个人却有一门共同爱好,就是大块吃肉,不管是猪肉、牛肉,亦无论鸡肉、狗肉,大块就好。“两大一吃”,是阮氏兄弟对绿林生活作出的高度概括。阮家不但经营河鲜,且喜欢用吃来标签生活的各种形态。宋押司死到临头,还要用“想吃板刀面或是馄饨”这样的废话来戏弄于他。梁山泊里的这伙强人,上山之前并非吃不起肉酒,也不是大块不得,其所谓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实际上是指一个成年男人一旦脱离了体制、财产或家室等正常的社会生活规范之后,于精神上得到的大解脱。就饮食而论,水浒之酒账肉簿远不及金瓶梅、红楼梦。这样一群人物的饮食生活,并不需要做过于细致的描述,“大碗”加上“大块”,便尽得了“大快活”境界之风流。

        大块吃肉的禁忌,现在已经由健康和品味所取代。一个人在下决心去把一大块实实在在的肉咬上一口之前,思想斗争之激烈、之复杂,很可能胜过卢俊义上山或丹麦王子下手。然而,越是禁忌的,就越是挑逗的。想一想,这是多么雄浑的肉啊,像水浒一样的大部头的肉,切割得堂堂正正的立方体。须是猪肉,须是五花肉,曰红烧,曰回锅,曰粉蒸,曰梅菜扣…能大且块者,只有东坡肉这红烧肉家族里的掌门。按《清稗类钞》所下的定义,东坡肉为“猪肉切为长大方块,加酱油及酒,煮至极融化”。杭州的楼外楼,乃与此“长大方块”做楼台之会的最佳地点。于暮春时节,据桌临湖,肉至时,以单掌击案,紫砂罐里那一方方的晶莹剔透,即快活地颤抖不已。此刻,若有薰风自湖面习习而来,便觉那动感的肉香扶摇直上,一阵阵汹涌逼人。一块四四方方、肥瘦相间、煮至极融化的东坡肉入嘴时所散发的快感,要用言词来形容,唯有把专用于猪八戒的那一句“雪狮子向火”搬到自己身上,或者,试试这一句美俚:“hot knife in the butter(热刀切牛油)”。此时此刻,满腔的热血全部都涌上心头,嘴边的正、副守门员,已先后被罚离场。口腔如洞开的空门,万众欢腾之下,20码外的一记猛烈而酣畅的凌空抽射,正以排山倒海之势轰然而至。

        当上山已成往事,落草已付笑谈,好在还有大块吃肉的禁忌,令人可偶尝破戒之快,一逞轻狂。好肉不宜独食,最好将一位正处于减肥疗程之关键时期的玉女携上楼外楼,箸肉齐眉,继而做入口状,待她花容失色、肝肠寸断之际,犹自豪迈地大喝一声:“啊呀,今番罢了!”便一口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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