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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人生百态—— 麻 子 -- 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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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家园 人生百态—— 麻 子

    六O年十二月三十日,闹饥荒最甚的那年年底,父亲死了。

    父亲死后,生前所在单位——贮木场,按照病故的规定,一次性发放了几百块钱的抚恤费,也就一刀两断,不再管我们了。

    娘拿着老爸用性命换来的一叠票子,泪眼婆娑。

    看着眼前阶梯似的几个孩子,忧心忡忡:大的才十二三岁,少不更事;小的还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自己又没个工作,自然的,每月里也就没有一点点的进项了。

    除了手里头攥着的这几百块钱之外,家里头如同被大水冲洗过一遍的,一贫如洗呵呵!尤其是又处在这饥荒年月里头,往后的日子该如何个过法哟!这就真的是:冷的是风,穷的是钱呢!越冷嘛,它就偏偏越吹老北风呢!

    街坊邻居们看到这孤儿寡母的一大群,实在是遭了天孽哟,都觉得该出手帮帮忙。于是,聚集拢来,给娘出了个主意,找居委会的头头们给镇上的领导说一说:大人一身病,孩子又小,重活干不了,就让俺家摆个烟摊子,卖几包香烟,做个小生意,糊住嘴巴再说。同时,也给政府减轻了一些麻烦,也省得领导担些闲心了。

    于是,娘把老爸用性命换来的几百块钱,做了本钱。我呢,因为年纪最长,自然就成了家里头顶天立地的顶梁柱,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

    老妈头年间给居委会喂那头猪娘时,大冷天下堰塘捞丝草喂猪,受尽了风寒。因为当时没得钱,这病医治得不及时,久日久之,落下了气喘症,稍受些风寒,老妈便咳咳喀喀的,劳累不得,尤其是出不得汗。做生意么,自然得跑上跑下的,出门跑腿购货么。不消说得,这便是我份内的事了。所以,有时我外出办货不在家时,碰上娘犯病,坐立不得,这守烟摊子的活儿,便落在大弟弟的头上了。

    小时候,俺娘对我们几弟兄管教得极为严历,尤其是父亲死后,管教得更甚。她老人家从不允许俺们几个背地里花钱买东西的。尽管是天天做着小本生意,银钱嘛,时时有进出,但背地里,我们从没胆子敢乱用一分钱的。

    有一天,收了烟摊子,娘在房里头点起煤油灯盏清点钱物,发现有两包香烟和钱对不上帐,便怀疑是大弟弟暗地里偷了钱买东西吃了。吃过晚饭,娘开始盘问他。

    那时节,大弟弟十岁还不到,人幼稚嘛且单纯又透澈,一讲假话,脸上就通红了。娘把声音略略提高一点点,大弟弟就开始打起哆嗦来,两条腿像是筛糠的,不住家伙地发抖。

    娘一见,越发地生了气,拖了根棒就打。

    大弟弟年纪虽小,可脾气倔得很,宁肯背家伙,打死也不吭声。

    娘要他认个错,他偏不开这个口讨饶。娘气愤已极,便寻了根绳子,把大弟弟五花大绑捆了起来,一把拖出门外边,要我动手把绳索扔过屋檐的挑枋上,往上扯,吊起来。

    我那时也不懂事,稀里糊涂的,只晓得娘叫我扯,我便扯,老老实实地当“刽子手”,根本就没想到这样做的后果。

    正往上扯的时候,邻居龙麻子正好路过。

    看见我在放肆地扯绳索,便冲哈过来,一把将绳子抢了过去,随后便将大弟弟放了下来。

    麻子一边解绳索,一边对我说:“你怎么这样子的蠢呢!弟弟还是个小孩子沙!嫩手嫩脚嫩骨头的。绳捆索绑吊起来,像是打秋千的,一荡过去,一荡过来。万一是伤了他的骨头,扯断了两只手的筋哟,那不就害了他这一世呵!,还他讨吃不到哟!”

    麻子把大弟弟身上的绳索解掉之后,又对我和母亲说道:

    “我就是吃了这个亏呢!清匪反霸那阵子,龟儿的那些个积极分子,把我抓进去,关起来,硬逼我交出俺大黑儿(堂兄)的下落。我又怎晓得他往哪地方跑了哦?腿是长在他身上的沙!我交不出大黑儿的下落,便一把将我吊哈起来,先吊“鸭鸭浮水,”后吊“一佛升天,”再后来便是“猴儿抱桩。”把老子整了一个通夜,当时也是没钱跟着去诊呢,七一拖,八一拖,拖到后来,便落下个后遗症哟。这不,十来年呦,这双手还反不过来呢,一遇到阴天就浑身作痛哟,打那时候起,俺就成了个废人呢。大弟弟不懂事,做错了,打他一餐就行了,千万,千万,吊不得的呢!不然,就害了他一世呢。……”。

    听说龙麻子讲到他曾经被捆绑吊打过,我觉得好奇。到了晚上,便向老妈问起麻子的来龙去脉。

    老妈便把她晓得的一些事情讲给俺弟兄听。

    旧社会里头,麻子也是个吃“水上饭”的牌古佬。

    年青时,麻子曾经是小镇上‘一刹一条浪’的角色。他堂兄大黑儿是国民党里头的一个角儿,又是“圈子”内的“红旗五哥”,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故而权势赫赫,是地方上的一霸。

    麻子因了这层关系,便有些个仗势欺人。

    有时候,遇到些争强斗狠的事儿时,免不得要搬出堂兄大黑儿的威势来,说些横行霸道的话儿,这就自不免然的,要得罪一些人哟。

    临近解放,大黑儿晓得留下来没得好果子吃,便跟着国民党的大队伍,一口气跑到台湾那边去了。

    解放了,人们寻那大黑儿出气。找不到人,便把从前在大黑儿那里受到的窝囊气,一古脑儿发泄到麻子的身上来。

    土改那阵子划成分,麻子还没成家,光杆杆一筒,既没得一寸田,也没得一分土。划他个地主,富农吧,这帽子又沾不上边;安他个反革命分子吧,他又和国民党的军警宪特巴不上一根毛;想来想去,想起麻子曾经入过帮会的,是筒“圈子”,再加上他跟着堂兄大黑儿跑过一阵子,多多少少,也干了些不为人耻的坏事,比如吃喝嫖赌之类的事儿。

    这安得上,戴得稳的帽子,就只有坏分子这一顶,昂昂合合,不大不小,不长不短,最合适了!

    于是,麻子便成了个“坏分子。”

    那个时候,还没有开展“反右派”运动,故而,也就没得右派分子一说,“五类分子”还凑不齐,还只有“地富反坏”“四类分子”的叫法。

    清匪反霸时,都还不晓得大黑儿跑到台湾去了,好多人只以为大黑儿拱进了深山里头,入了土匪的伙,要与共产党“打游击”。

    农会一心要找到大黑儿的下落,便四处追查。以为麻子是大黑儿的堂弟,一定知晓他的踪迹的,于是,一伙民兵便把麻子抓哈起来,一顿的捆绑吊打,关了好几天,日夜连台,紧追大黑儿的去向。

    说句老实话,麻子又怎么知道大黑儿的下落呢。找他要人,这不是黑天的一筒冤枉么?常言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直到后来抓到与大黑儿相好的同伙之后,这才晓得,大黑儿跟着国民党的大队伍,早已经去了台湾了。

    麻子冤哩冤枉地被捆绑吊打了一顿,倒在床上睏了两个月。因为吊的时间较长,血气堵塞,双手麻木,不能及时得到医治,一双手使不得劲了。可牌筏上搞事,离不得的就是一双手。手不利落,这“水上饭”便吃不成了。牌筏上的事儿奈不何,可两个肩膀头儿还行呵,再加上麻子的个坯儿高大,身强力壮的,于是,就改行当了个码头上挑脚的脚夫,即后来的搬运工人。

    到这会儿为止,麻子在码头上挑脚已经是十来年了。

    大弟弟这件事过了几个月之后,麻子突然间就死了。

    麻子是自寻短见上吊死的,走之前没得一点征兆,突然得很。人抬出去埋了,这才听说,死因是为了一张牛皮。

    那一年夏天里,天气热。

    一到晚上,人们都坐在大堤上乘凉。

    58年修渐河时,把原来靠山边通行的公路挖断了,公路也就移到小镇的大堤上来,时不时地,也有几辆汽车驶过。

    天黑定后,一辆载货的货车从上往下开过来,去常德。车速很快,快到眼前时这才发现路边上坐得有一群人乘凉。

    开车的司机一紧张,便猛地打方向盘,车子没有减速。车头一别,车屁股跟着一扭,车身子几颠几簸,这当儿,车上掉下来一砣东西,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响。

    那年代里头,人善良,不贪财,见到车上掉下来一砣东西,路边乘凉的人群便齐声大喊:“掉东西了!掉东西了!”因为车子开得飞快,任凭人喊破喉咙,这开车的司机也听不见啊!

    车子走远了,几个人围拢来一看,原来是张干牛皮。

    天气热得不得了,没一丝儿风。尽管是扇子不停手,滚滚的汗珠儿依然是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大家都不想动。

    麻子因为头上戴得有一顶“帽子”,自觉和这些人比不得,也想充回积极,当盘先进,便把手里的蒲扇收了,一把扎在后裤腰带上,双手提了这干牛皮,把它送到搬运队的食堂里去。

    送进去时,支书,队长,组长们正在开会,大家都看见了的,支书还问了问麻子咋回事儿,顺口跟着表扬了麻子几句。

    可到了第二天的早晨,搁在食堂里头的这张干牛皮却不翼而飞了。

    支书问了几个人,都不知去向。

    于是,有人便从旁敲起了小鼓,怀疑起麻子的忠诚来。认为麻子当着人的面,是阳一套,背了人呢,又是阴一套。是不是麻子当着支书,队长的面,把牛皮送了来,充假积极,想得表扬。等众人一转背,又悄悄地把这牛皮偷走了呢?

    这时节,正开始强调抓阶级斗争呢。

    领导觉得这牛皮虽然是值不了几个钱,可小事不能小看呵呵!要抓住这个苗头,进行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分析嘛。

    事情一提到这份上,麻子的日子便艰难起来。

    为了这张干牛皮,搬运队里连连几天夜黑头开他的批斗会。

    一开始,麻子还认真地作检查。说自己不小心,说自己太大意,说自己没尽到责任,要是多走个几步,把牛皮送进堆放东西的仓库里就好了,就没得这场事了……等等。

    因为没文化,也就没水平。每次检查,总是翻来覆去的几句现话。群众便不满意起来,认为麻子是以攻为守,根本没触及灵魂,态度很不老实。

    麻子逼得无奈了,没得退路了,索性横下一条心来,抱着‘除死无大祸,再穷只有讨米’的心情,反正是,要命也只有一条,随你们的便罢!

    那天晚上,批斗会结束后,麻子跟支书打了个招呼,道了个从不说起的“再见”,便回家去了。支书觉得有些异样,但没有往深处想。

    到了半夜里,麻子的家人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街坊邻居们这才晓得,麻子去了!

    麻子交不出那张干牛皮,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己的冤屈,唯一能解脱的就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死了!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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